簡介
林風眠(1900~1991),原名林鳳鳴,畫家、藝術教育家、國立藝術學院(現更名為中國美術學院)首任院長。早年創作以油畫為主,兼畫水墨山水、花鳥等。三十年代后,致力于變革傳統繪畫,歷經多年,探索出一條中西融合的道路。其畫多方形構圖,線鉤色染,水墨淋漓,多畫秋騖、白鶴、楓林、睡蓮、瓶花、仕女等,別具一格。在現代變革中國畫的探索中,他的創造性勞動具有里程碑的意義。代表作品有藏于上海畫院的《鷺》《靜物》等。
1900年11月22日,林風眠出生在廣東省梅縣白宮鎮閣公嶺村的一個石匠家庭。他從小就對色彩有特別強烈的興趣,總纏著母親去村里新開的染坊看顏料。
林風眠的母親地位低下,丈夫和婆婆對她冷漠苛刻。這個單純美麗的瑤家女子和年輕的染坊老板墜入愛河,相約私奔,卻不幸被族人抓了回來,綁起來拷打得鮮血淋漓。年僅六歲的林風眠突然沖出來,大聲哭喊,手里舉著菜刀向人群亂揮。孩子被強行抱走了,從此再也沒有見過母親,他變得沉默寡言。后來林風眠畫過很多以“寶蓮燈”“白蛇傳”為題材的畫,“救母”是他一生不能解脫的情結。
幼年的林風眠時常跟著祖父林維仁上山打石頭,他的父親林雨農也是石匠。不過,除了會刻石頭外,父親還能在紙上作畫。或許正是這一點改變,使這個石匠之家的后代最終舍棄了石頭而迷上了畫紙。林風眠小小年紀就開始翻弄《芥子園畫譜》,幾年工夫就畫得像模像樣了。
15歲時,林風眠考取了省立梅州中學,他早熟的畫才立即得到美術教師梁伯聰的贊賞。他發現林風眠對形象有著超強的記憶力,并且善于發揮和創造。1919年7月,林風眠中學畢業了,恰好此時他收到了梅州中學的同窗好友林文錚從上海發來的信函,告知他留法勤工儉學的消息。于是,林風眠懷著對歐洲藝術的美好憧憬,告別家人前往上海,和林文錚結伴登上了法國郵輪奧德雷納蓬號,作為第六批留法勤工儉學的學生,踏上了注定要改變其一生的歐洲求學之路。同時他也離開了故鄉這個傷心之地,從此再沒回來過。
1921年,林風眠轉入法國國立第戎美術學院,正式開始美術專業的學習。不到半年,林風眠的繪畫才華就被校長耶西斯發現了。在耶西斯的推薦下,林風眠又轉入法國國立高等美術學院,進入時人譽為“最學院派的畫家”的哥羅蒙的畫室就讀。林風眠一來到這個學院派的“老巢”,就完全沉迷于細致的寫實主義學院派畫風之中——這種選擇,有其主觀因素,如林風眠所說:“自己是中國人,到法后想多學些中國所沒有的東西,所以學西洋畫很用功,素描畫得很細致。當時最喜愛畫細致寫實的東西,到博物館去也最喜歡看細致寫實的畫。”
這種選擇也與當時的時代風潮有著必然的聯系。五四前后,對中國畫改良的呼聲此起彼伏,先是康有為喟嘆“我國畫疏淺,遠不如之,此事亦當變法!”接著陳獨秀又發出“改良中國畫”的驚世之音。而他們所主張的變法方向驚人的一致,那就是康有為所說的要“取歐畫寫形之精,以補吾國之短”,也是陳獨秀所主張的“要改良中國畫,斷不能不采用洋畫的寫實精神”。林風眠是一路緊隨著五四新潮走出國門的,自然深受這種觀念的影響,初進藝術學府,一度醉心于西方寫實的古典傳統是毫不奇怪的。這既是打好繪畫基本功之必需,更是當時世風浸染的必然結果。
然而,就在這個節骨眼上,愛才的耶西斯校長跑過來給了林風眠一記“當頭棒喝”——那天,耶西斯專程來巴黎看望這位得意弟子,他發現林風眠正無比認真地研習西方學院派的寫實畫風,立即毫不客氣地批評他:“你是一個中國人,你可知道,你們中國的藝術有多么寶貴、優秀的傳統啊!你怎么不去好好學習呢?去吧,走出學院的大門,到東方博物館、陶瓷博物館去,到那富饒的寶藏中去挖掘吧!”他還告誡林風眠:“你要做一個畫家就不能光學繪畫,美術中的雕塑、陶瓷、木刻、工藝——什么都應該學習。要像蜜蜂一樣,從各種花朵中吸取精華,才能釀出甜蜜來。”這番話,對林風眠來說恰如醍醐灌頂,使他從對西方古典畫風的沉迷中猛醒,重新發現了“東方藝術”的魅力。
這次對東方藝術的“重新發現”,對林風眠一生的藝術走向影響深遠。在他后來的眾多杰作中,我們不難看出中國各種傳統藝術和民間藝術對他的直接影響。林風眠九十歲時談到自己的藝術時曾坦言:“我的仕女畫最主要是接受來自中國的陶瓷藝術。我喜歡唐宋的陶瓷,尤其是宋瓷,受官窯、龍泉窯那種透明顏色的影響。”而這一改變,正是從耶西斯校長那“一聲棒喝”發端的。
1923年春天,在同鄉熊君銳的邀請下,林風眠與李金發、林文錚等同窗好友開始了為期近一年的德國游學。這一年的游學生涯對林風眠具有特殊的意義。在德國游學的一年,他的創作時間相對寬裕,這使他充分接觸了當時最為新銳的藝術流派,如表現主義、抽象主義等。尤其是以德國為中心產生的“青騎士”畫派,令林風眠心靈為之震撼。回到法國之后,林風眠與幾位趣味相投的藝友發起了一個繪畫沙龍組織——“霍普斯會”。“霍普斯”指的是古希臘神話中的太陽神阿波羅。阿波羅在神話中主宰光明、青春和藝術,林風眠以此命名,正表現出他決心為世人創造有青春活力的藝術的堅定信念。
1924年,“霍普斯會”聯合另一個藝術團體——美術工學社,要在法國的斯特拉斯堡舉辦一次中國美術展覽會,正巧當時中國的教育泰斗蔡元培先生正旅居斯特拉斯堡,組委會就特邀他為名譽會長。經過幾個月的緊張籌備,“中國古代和現代藝術展覽會”于5月21日正式開幕。一時之間,“巴黎各大報,幾無不登載其事”。林風眠在此次展覽中,推出了14幅油畫和28幅彩墨畫,共計42幅作品,被法國《東方雜志》譽為“中國留學美術者的第一人。”
蔡元培先生在參觀展覽時,被林風眠的一幅展品深深吸引,那就是他游學德國時所作的《摸索》。這是56歲的蔡元培與不滿24歲的林風眠的第一次相遇,正是這次不尋常的相遇,改變了林風眠此后的藝術人生。
理念之爭
1926年,由于德高望重的蔡元培先生鼎力推薦,加上前期回國的同窗好友王代之的大力助選,遠在歐洲的林風眠竟然以得票第一被任命為國立北京藝專校長——據說,這是當時全世界最年輕的藝術院校校長。
1926年早春,26歲的林風眠乘船回國,隨后進京赴任。為了“調和中西藝術”,林風眠使出了兩個奇招:一是把木匠出身的“鄉巴佬”齊白石請進藝術殿堂任教,二是從法國請來名畫家克羅多(Claudot)來校講學。
然而,他的努力并不順利。齊白石的到來引發了一些國畫教授的抵制,有人揚言:“齊白石從前門進來,我們從后門離開”;而克羅多提出展覽會要取消中西繪畫界限的建議被林風眠采納之后,同樣遭到眾多畫家的反對。不過,年輕氣盛的林風眠不為所動,堅持強力推行自己的藝術主張。1927年5月11日,林風眠發起并組織的“北京藝術大會”在北京國立藝專開幕了。此次展覽的2000多件展品第一次以中西混合的陳列方式展出。這是中國有史以來規模最大、品種最全的一次藝術大展。按照林風眠的設想,這次大展要仿照法國沙龍,成立審查委員會評選作品。但終因畫界門戶之見太深而被迫取消,這使他的“藝術運動”從一開始就打了折扣。
是年7月,林風眠憤然辭職。1927年9月,應蔡元培的邀請,林風眠南下南京就任中華民國大學院藝術教育委員會主任委員;同年年底,受委托籌辦“國立藝術大學”;隨后,蔡元培在杭州西湖之畔選定了民國最高等級的美術學院——國立藝術院的校址,接著,林風眠被任命為校長兼教授。這是林風眠得到的又一次實現“藝術救國”的良機。
1928年4月8日,國立藝術院(1929年改名為國立杭州藝術專科學校)舉行了開學典禮。杭州藝專的教育方針,體現了林風眠的一貫主張:介紹西洋藝術;整理中國藝術;調和中西藝術;創造時代藝術。
然而,理想與現實的矛盾總會在不經意間悄然襲來,令林風眠進退維谷。在杭州藝專的發展歷程中,有兩件事是不能回避的:一件是林風眠與潘天壽的中西畫系分合之爭,另一件則是“西湖一八藝社”的分裂。
林潘的這次藝術爭論,緣自林風眠依照“調和中西”的設想,提出要把國畫系與西畫系合并的動議。潘天壽則持相左意見,他認為東西繪畫體系如同兩座獨立的大山,可以互取所長互相溝通,但如果隨便吸收的話,則只能是各取所短。
相形之下,“西湖一八藝社”的分裂則更具有歷史的典型意義。建校之后,林風眠在創建“藝術運動社”的同時,也支持學生自發結社,討論學術問題。于是,各種學生社團紛紛建立,“西湖一八藝社”就是其中最著名的一個。1930年春天,“西湖一八藝社”在上海舉行首次公開展覽,在展后舉行的座談會上,許幸之大力倡導“普羅”美術,并推重“為人生的藝術”這一富于時代特色的口號。而另一部分社員立即表示反對,他們認為“普羅”美術的提法,違背了林校長倡導的“為藝術而藝術”的宗旨。這場爭論的激烈程度遠遠超過了林潘二人的學術之爭,最終導致“西湖一八藝社”的分裂——一部分擁護“普羅”美術的社員,刪掉了“西湖”二字,以“一八藝社”的旗號加入了魯迅在上海剛剛掀起的左翼美術運動。這對林風眠在學校所倡導的“藝術至上”觀念,客觀上不能不說是一次不小的沖擊。
漸漸地,人們發現一度激情四溢的林風眠校長開始變得沉默了,對于分裂出去的“一八學社”,他既不支持、亦不反對,放任自流。他的注意力藝術改造社會的運動,逐漸轉移到繪畫藝術的探索和變革上來了。
“調和中西”的一代宗師
當林風眠從一個藝術運動的領袖回歸到一個畫家和教育家的時候,他的心態立即變得平和而沖融。應該說,在杭州藝專的十年,是林風眠一生中最優裕、最安逸的一段時間。
在這十年間,林風眠的藝術創作也收獲頗豐。他開始親手嘗試“調和中西”的藝術設想,油畫中融進中國元素,水墨中摻入西畫構成。他還畫出一批直接反映民間疾苦的大幅作品,如《人道》《民間》《痛苦》《斗爭》等,在社會上引起了強烈反響,也招致了一些非議和不滿。
然而,1937年日本侵華戰爭的全面爆發,把林風眠潛心藝術的夢想擊碎了。1938年,教育當局下令,將杭州藝專與同樣南下避難的北京藝專合并,成立抗戰時期的國立藝術專科學校。這兩所學校林風眠都擔任過校長,然而,今非昔比,物是人非,多年來的矛盾糾結在一起,使兩校合并成為一個摩擦與碰撞的爆發點。在經歷了兩次“倒林”風波之后,林風眠再也無法忍受這些煩人糾纏,他遞交了辭呈,悵然地離開了國立藝專。
林風眠從國立藝專隱退后,跑到嘉陵江南岸的一個大佛殿附近租了一間舊泥房,離群索居,專事繪畫。自重慶退隱之后,林風眠繪畫題材主要轉為風景、仕女、禽鳥、花卉、靜物和舞臺人物,對現實人世的描繪越來越少,對自然和虛幻人物情境的描繪日漸增多;作品的色調逐漸明朗,情緒轉為平和;油畫越來越少,水墨和彩墨成為主要形式;激越的吶喊和沉重的悲哀轉換為寧靜的遐思和豐富多彩的抒寫。繪畫藝術日益成為林風眠抒發和展現生命本體的手段,畫家的情緒與大自然的生命日漸融合,兩者共同編織著一個個真善美的夢境。
宣紙、毛筆、線條,這些中國畫最重要的工具,標志著畫家的文化執著;而色彩、造型、構成,卻是顯而易見的西方范式。林風眠在尋找一種新的繪畫語言,來改造傳統的中國畫,抑或是在創造一種新的中國畫。“方紙布陣”,這本身就是自設的一個困局;不再留白,至少是不刻意留白,一舉顛覆了中國傳統美學里“計白當黑”的鐵律;線條不再成為“筆墨”的載體,而純化為造型的工具,這就從本質上動搖了線條在國畫中的美學地位。林風眠在九十歲時曾有一段獨特的“論線條”的談話:“我是比較畫中國的線條。”他說,“后來,我總是想法子把毛筆畫得像鉛筆一樣的線條——用鉛筆畫線條畫得很細,用毛筆來畫就不一樣了。所以這東西練了很久,這種線條有點像唐代鐵線描、游絲描,一條線下來,比較流利地,有點像西洋畫稿子、速寫,我是用毛筆來畫的。”
在林風眠的作品中,黑色往往被當作一種色彩來運用,而不再被當作“墨分五色”來看待。這樣一來,他的作品從外觀上看確實不像傳統中國畫而更像西方畫。但是,如果透過形式去分析一下作品的精神內涵,那種凝聚在尺幅中間的悲劇情懷,那種不必憑借題詩和書法就自然而然撲面而來的濃郁詩意,卻使畫面上的文化意蘊得到了升華,使之更為契合中國畫作為“心畫”和“詩畫”的特性。
歷史已經證明,林風眠在當代繪畫史上開辟了一個迥異于任何人的新體系,他的中西融合的觀點以及對諸如形式、材料等問題的關注,極大地豐富了20世紀中國繪畫的創作面貌。如今,“方形布陣”的中國畫早已司空見慣,而“風眠體”的后繼者更是比肩接踵,綿延不絕,且名家輩出,風靡世界。
1991年8月12日,91歲的林風眠在香港溘然長逝。由此,中國現代美術史有了一個新的標識:在林風眠以后,中國繪畫的整體格局已經與林風眠之前迥然不同了。
一生成就一部中國現代美術史;一人開辟一條獨特的美的歷程。從早年弄潮于藝術運動的波峰浪谷,成為一位狂飆突進的先驅,到五十年面壁潛修,孤獨求索,探尋出中西調和的繪畫新徑,直至秋霜紅葉,實至名歸,成為一代開宗立派的藝術宗師——林風眠,以自己跌宕起伏、波瀾壯闊的一生,完成了一個現代藝術殉道者的使命,也使后人讀到了一部凄婉而苦澀的人生傳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