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稅天堂何以煉成

江金彥

瑞士、盧森堡、香港、新加坡、開曼群島、英屬維珍群島、百慕大群島、巴哈馬群島、美國內華達州……這些國家和地區極低的某些項目甚至為零的稅率，簡直就是伊甸園善惡樹上最誘人的果子。按照《誰動了國家的奶酪—避稅天堂調查》一書作者加布里埃爾·祖克曼的研究，這些果實滋養了世界范圍內百分之八的家庭金融資產，相當于五萬八千億歐元。受惠的成員中，當然也包括了時代英雄喬布斯。這位英雄用那些外形精美可愛的電子產品，摘得了繼伊甸園里的、砸在牛頓頭上的以及讓圖靈殞命的三只蘋果之后的人類第四只偉大的蘋果。

喬布斯或許偉大，但其創辦的蘋果公司則未必。至少在稅收方面，這家美國企業沒那么偉大，只是極度精明而已。蘋果的避稅模式被稱為“雙層愛爾蘭夾荷蘭三明治”。“第一片面包”是其在愛爾蘭設立的“蘋果國際銷售”公司，它接收除了美國以外的全球所有銷售收入。蘋果公司選擇在愛爾蘭“收錢”，原因之一是愛爾蘭作為歐盟國家與歐盟其他成員國之間的交易免繳所得稅。同時，愛爾蘭的企業所得稅非常低，遠低于美國和其他歐盟國家。此外，考慮到本地的就業機會，愛爾蘭政府還為蘋果公司提供了稅務減免優惠。“第二片面包”是同樣設在愛爾蘭的“蘋果國際運營”公司。愛爾蘭的稅率盡管已經夠低，但世界上還有的是免稅的地方。為盡可能地少繳所得稅，蘋果還要把大部分營收轉移到避稅天堂去。蘋果公司的這兩家愛爾蘭子公司部分所有權屬于英屬維珍群島的“鮑德溫控股無限公司”，在愛爾蘭的稅法中被認定為外國公司。由于是外國公司，它把收入匯到總部不需要向愛爾蘭繳稅。但如果直接在這兩片愛爾蘭面包上轉移銷售收入，要繳愛爾蘭所得稅。于是，蘋果在“兩片面包”中加入了“一片奶酪”—在荷蘭注冊了“蘋果歐洲運營”公司。按荷蘭稅法，這“兩片面包”和“一片奶酪”都被認定為歐盟的公司。而愛爾蘭和荷蘭都規定，歐盟成員國公司之間的交易免繳所得稅，于是一條免稅通道修好了。最終，二○一一年“蘋果國際銷售”公司為兩百二十億美元的銷售額僅支付了一千萬美元的所得稅，稅率僅為萬分之五。

稅收制度差不多和國家制度一樣古老，而且二者是緊密聯系在一起的。即便不像無政府主義者或世界主義者那么偏激，稅收也沒有太多正義性可言。稅收不過是助長了政府、君主或官員們的惡。現代經濟理論倒是為稅收挽回了一點顏面，那就是可以用來解決外部性、公共物品供給和再分配等問題。即便如此，理論上市場的優勢仍不言而喻—任何一種稅收都可以看成是資源配置的扭曲。“人生在世，只有死亡和稅收這兩件事避免不了”，既然現實中稅收不可避免，那么少收點稅總是好的。

在經濟高度全球化的當下，稅收成了一個國際問題。全球絕大部分公司都在使用著各種避稅策略，尤其是那些跨國公司。谷歌幾乎照抄蘋果的“雙層愛爾蘭夾荷蘭三明治”模式，而微軟、雅虎、亞馬遜、戴爾、Facebook、星巴克、輝瑞、強生、通用汽車、福特、美國航空和花旗集團等新老國際知名公司也都通過類似的方式，逃避了如同天文數字般的稅額。根據祖克曼謹慎且保守的估計，僅二○一三年，各類避稅天堂給各國帶來的稅收損失，就高達一千三百億歐元。

避稅的樂土是怎么煉成的？按祖克曼的說法，是讓人感到無奈的“某些國家總是提供比其鄰國更優惠的稅率和更有利的政策”—為了市場全球化而不得不保有的寬容，還有那些散布在全球金融資本主義產業鏈上的避稅天堂，當然還少不了那些黑幕重重的銀行保密制度。各個避稅天堂精于財富管理領域的某一環節，在加布里埃爾·祖克曼的眼里，維珍群島—瑞士—盧森堡正好是一個魔鬼三角。

那么避稅天堂帶來了什么樣的惡果？在祖克曼看來，對于高稅收的歐洲國家而言，避稅天堂正是導致其經濟危機的核心原因—法國人擁有三千五百億歐元的離岸金融資產，其中一半在瑞士銀行，整個歐盟百分之十二的家庭金融資產躲在這天堂里。避稅天堂正位于金融危機、財政危機和民主危機的核心。避稅天堂不僅動了其他國家的奶酪，也使自己不斷滑向地獄，其國內的貧富差異懸殊即是一例。至少，很多人相信累進稅或許能讓中小微企業和普通民眾有出頭的機會。

上帝的天堂有四支火焰之劍守護著，人世間的政府又怎能容忍自己的奶酪被無聲無息地偷走？政府強調跨國公司的稅收是國家的奶酪，也是大眾的奶酪，至少在一定程度上是正確的。在二○○八年金融危機的刺激下，一些大國為尋求新的財政收入，對避稅天堂緊追猛打，銀行保密制度作為通行百年的潛規則在瑞士正被逐步放棄，另一個避稅天堂新加坡也不得不跟緊其步伐。社會進步和與偷稅漏稅作斗爭同步而行，銀行和稅務機關之間的信息征詢、海外賬戶稅收合規法案、儲蓄指令（法國居民在海外的賬戶需向法國報告）等措施的實施貌似也大有希望。然而，這些在祖克曼看來，都只取得了有限的成功甚至是完全的失敗。除了對避稅天堂進行政治上的施壓和必要的貿易和關稅懲罰之外，祖克曼核心的主張是建立全球金融賬戶名簿（對金融產品持有者進行登記）、向跨國財團的全球收益征稅。這是其摧毀避稅天堂的一個重要構想。

金融的力量在全球化的過程中已彰顯得淋漓盡致，利用這個世界那些可憐的管理者的無知和貪婪來獲得最大的避稅收益，或可被看成是對國家主權的侵犯，但這不過是金融權力的一個觸角而已。祖克曼強調的就是對金融權力的抑制。

二○一六年以另類的符號而成為美國新一屆總統的特朗普，針對在全球化道路上走得越來越遠的大公司問題，在其百日新政計劃中也提出了自己的解決之道：通過設立關稅來抑制公司一些全球化的行為，輔之以把商業稅率從百分之三十五降低到百分之十五。這或將引起世界范圍內的稅率競爭，但競爭或許總是件好事吧。

當然他也可以聽聽祖克曼的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