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露讀桂

何金嵐

正是一年一度中秋月下坐看花開的時令，梅定妒，菊應羞，畫闌開處冠中秋的桂花卻遲遲沒有來。秋天，也是一管洞簫，一吹，就是秋涼如水的空靈，白露已過，秋分又來。香城的天氣一直躁熱暴烈，直到國慶節，終于迎來一場綿綿秋雨，有了秋雨和時令的鋪墊，香城的桂花開始打起小花苞，任性抿起青澀的小嘴唇，攥著金色的小拳頭，盤著黃色的對襟扣，坐擁十萬花香，怡然等花開。

轉眼就是寒露節，沾露帶霧的清晨，這與我朝夕共處的潛山淦河，這座青山綠水的天然氧吧小城，眼之所見，目之所及，全是綠油油脆生生的桂子樹，一年四季踩著層層疊疊的綠舞裙，挺住冬的冰清玉潔，蓄滿春的萬物生機，藏掖夏的熱情奔放，積攢一年三季的力量，只為了赴一場深秋的大花秀。也許是在一夜之間被嫦娥仙子念了咒語，香城桂花如一位二八芳齡的女子，羞羞答答從詩經里走來，從楚辭里走來，從漢賦里走來，從唐詩宋詞里走來。舉手，便是兩腋生香；投足，催開一樹繁花。

唱主角的依然是四大花旦——金桂、銀桂、丹桂、四季桂四大品種群。無需邀約，不要伴奏，這木樨群芳，黃的耀眼奪目，白的潔白無瑕，紅的殷紅富麗：如點點繁星簇擁著矜持的翠葉，密密匝匝地在枝頭站立，自顧自地淺吟低唱，拉開一場盛大的饕餮香宴。

金秋十月，咸寧迎來自己的黃金時代，滿城桂花遍地開。此時，住在香城里的人是幸福的，那些花，那些葉，那些香，細雨紛紛，云蒸霞蔚，每一時，每一刻都是泡在蜜里的好時光。一抬頭，一舒臂，哪里都有，都有啊。在田野，在山崗，在路邊，在校園，在公園，在車道，無論窮鄉僻壤，還是瓦礫石縫，甚至是公共廁所的邊邊角角，只要有泥土的地方，便有桂。咸寧

中華桂花之鄉，這座素樸的城，繞桂成籬，說著桂的語言，著著桂的容顏，藏著桂的魂。

咸寧的桂花有多香，我不知道，我只能提醒你，在咸寧，晚上睡覺你一定要關緊門窗，不然香會擠進來，被子是香的，枕頭是香的，發梢是香的。揮揮袖子，揉揉惺忪的眼和鼻，發現這天香已經迷了你的鼻子，醉了你的眼。在咸寧，有風香十里，無風十里香：茉莉香玫瑰香比不上江南的桂花香。幕阜山是香的，桂花源是香的，金桂湖是香的，潛山是香的，淦河是香的，村野街巷是香的，QQ空間，微信朋友圈里是香的，攝影論壇里是香的。在咸寧，你抵擋不住香的蠱惑，只好抓了手機相機，出門尋芳。

走上街頭，風帶著一絲微涼，裹挾著甜膩膩的迷香，送入鼻息，讓人頓生一種“夾路兩旁桂蓋頂，秋風夜半撒金花”的無限感慨。香城人是不需要花時間刻意去賞花的，想讀桂，隨時隨地推開窗便是。香城人在晨練空當，上班路上，行車途中，辦事間隙，就可以順帶閱桂了，舉目便是滿城穿金戴銀的桂花，沉甸甸地壓實灰黑的枝椏。或低低默念或朗朗誦讀，或抑揚頓挫或平和舒緩，一切皆隨你率性而為。秋天的香城，是一篇百讀不厭的散文：花香滿城的咸寧，是一首怎么也讀不透的敘事詩。一陣風來，四瓣的小精靈洋洋灑灑在空中飛舞，俯首細看，便是一地黃金一地白銀。路旁誰家長發及腰的姑娘，著一襲拖地的艷紅長裙正佇立桂樹下，對著手機顧盼生姿，貪心地想把滿城花香裝進鏡頭，哪顧得上天氣薄涼，秋風正緊，桂花雨飄灑，飛舞中的三朵米粒大小的花瓣棲息在姑娘的發問，一朵金黃，一朵雪白，一朵赤紅，這窈窕女子莫非是桂花仙子下凡，讓人恍惚想起卞之琳的詩句：“你在橋上看風景，我在橋下看你。”誰料這戀桂的女子，無意成了他人鏡頭中的風景。

桂子不言，下自成蹊。咸寧電視臺走進掛榜山，走近桂花源，用影像聚焦咸寧最美的時光。占地300多畝的木梓坳古桂園，是咸寧桂花源風景區的核心景點之一，最老的古桂800歲高齡，百歲以上的也有280多棵，這些蒼勁盤虬的古桂，體若游龍，皸裂的樹皮，猶如龍鱗。雖歷經無數風霜，卻依然生機盎然。觸其樹皮能感應曾經斑駁的傷痕，道道樹紋條條印記，刻下了經年沐風雨、浴霜雪的歲月流光。著長衫闊袖的白衣女子在九桂廊撫琴，高山流水的古箏如天籟驚擾瑤臺桂母好夢，獨居一隅的桂母是一位風華漸逝的母親，800載歲月如刀，雕刻于她那幾人合抱的樹身上，西側的枝干已青苔密布，白蟻蠕洞，盡顯風燭殘年的凄涼：余下的兩枝，枝柯南伸，綠蔭如傘，有簇簇金黃的桂花掛在枝頭，盡顯雍容華貴之美。夫妻桂成為古桂園的愛情形象代言，樹根分岔，樹干相連。他們相擁相吻，白頭偕老，構成了一幅不離不棄的愛情畫卷。仿佛是收悉桂母發出的指令，古桂叢里的姊妹桂、抗倭神桂、巖桂等逐一醒來，揮揮玉手，又灑一地桂子精靈。青衫黑褲的老者，在吳剛雕像前的拜月臺潑墨揮毫：人閑桂花落。一字一世界，一花一菩提，冷露無聲落桂花，這桂子，也許天生就是一位書法家，以秋天為宣紙，橫豎撇捺點提勾，筆筆都蘸著桂的香，字字都暈著桂的魂。

花開第二天后，是打桂花的絕佳時機，趁晨曦薄霧未散，露水粘著豐腴的花瓣，此時的桂花品質最好，香氣最濃。一定要在太陽沒出來之前就打完，不然花就打不下來了。花農打桂要呵護有加，懷揣敬畏，在打桂之前，男人要身著白衫祭拜嫦娥。自古，桂鄉花農以植桂打花為生，飲水思源，是月神嫦娥賜予桂鄉人的福祉，故拜謁感恩月神祈禱來年風調雨順是花農的頭等大事，這是一場虔誠的盛典：凈手、焚香、跪塌、三叩首、默誦祈福。祭拜完畢，男人手執長竿，攀上高大的桂樹，女人和小孩在樹下端著布兜，鋪在地上的布兜，縫在兩根長竹篙上，一人端一邊可以移動，面積鋪展開來，小的兩平方米，大的有十幾平方米。布料并沒什么講究，白布藍布或是擱置不用的素色棉布床單，也有精明能干的女人，撤下到處懸掛的紅布標語拼縫在一起延展而成。男人們上樹用力搖晃桂枝或用細輕的楠竹篙拍打，這小巧豐腴的花瓣由于沾風帶露的緣故，一觸即落，稠密的桂花從高展的枝頭傾瀉而下，晨曦中，霧雨里，花瓣紛紛揚揚，飄灑在粗樸的布棚上面，堆金疊玉、流光溢彩，漫山零落著桂花雨，芳香刺鼻，霧氣環繞的香城，已無處躲藏這種醉人的濃烈。今年又是一個桂花豐年，花農笑意盈盈掀起一場黃金雨，桂花滾落沙沙沙聲，鎂光燈閃爍，快門咔咔咔聲竟成了香城秋天最動聽的音符。“不是人間種，移從月里來：廣寒香一點，吹得滿山開。”此情此景，吟誦楊萬里的《月桂》，頓覺口舌含香。

咸寧植桂歷史悠久，素有桂花發源地之美稱。早在2300年前的春秋戰國時期，楚國三間大夫屈原因反對楚懷王與秦國訂立黃棘之盟，屈子被楚懷王逐出郢都，曾在鄂州、武昌、咸寧、岳陽一帶流亡，他途經咸寧永安的余馬、彭碑等地，聞見遍地桂花香氣襲人，便與花農在月下品著桂酒、喝著椒漿，寫下了《九歌》“蕙肴蒸兮蘭藉，奠桂酒兮椒漿”“援北斗兮酌桂漿，辛夷車兮結桂旗”的佳句。無獨有偶，《呂氏春秋》也有詠桂名句：“物之美者，招搖之桂。”“招搖之桂”“桂漿”“桂旗”，瞧瞧，古人的用詞多么奢侈，每一個字眼都讀得人唇齒生香。更有那“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飄”，把人的魂也勾到天上去了。

桂呀桂，簡簡單單四個瓣，卻原來是一部四言詩經。讀桂。讀詩。讀到天荒地老，不嫌長，越念，越覺著好。這桂花源不與群芳爭寵的桂子，正上演一場隱秘的戰爭，暗香跌宕，蜜語芬芳，真想溺在落花滿地的桂樹之下，以金黃為衾，以花香為被，長眠不起，醉也罷了，死也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