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曉麗+安一方
摘 ? ?要: 羅隱詩歌多諷喻,故其諷喻藝術頗受研究者關注。本文通過與白居易詩歌諷諭藝術的對比分析,認為羅隱詩歌的諷諭特色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既委婉含蓄意味雋永,又辛辣明快犀利尖刻。
關鍵詞: 羅隱詩歌 ? ?諷諭藝術 ? ?委婉含蓄 ? ?辛辣明快
羅隱是晚唐的一位重要作家,也是當時吳越文壇的代表人物,與“辭藻富贍”的羅虬和“才清而綿致”的羅鄴并稱“江東三羅”,且居其首。羅隱現存詩歌近500首。其詩歌因多諷喻,所以論者多注目于其諷喻藝術。本文擬通過與白居易詩歌中諷喻藝術的對比分析,研討羅隱詩歌的諷喻藝術特色。
一、羅隱諷喻詩直承白居易
羅隱的諷喻詩直承白居易的諷喻詩而來,他們在關切現實、諷喻現實的創作意圖上是相近的,但在藝術表現上卻有很大的不同。
白居易的諷喻是直諫,是即事諷喻。白居易自言《秦中吟》是“一吟悲一事”,其實也是他的諷喻詩的一般特色,一詩集中寫一事,不旁涉其他事,不另出他意,力求主題專一。例如《紅線毯》借宣州太守竭民之力,殫民之出來邀功請賞謀求高官,就是有針對性地諷刺當時“供奉”現象的。而且為避免引起歧義,白居易還常以“首章標其目,卒章顯其志”的形式加以強調。比如《賣炭翁》就標明:“苦宮市也。”為了達到諷喻的目的,他反對“為文而作”,在文字上力求做到樸素淺顯,直截了當,而不追求任何含蓄、曲折,當然更反對艱深晦澀。即使白居易的托物諷喻詩,其主題也一目了然,難以使人作種種猜測。如《秦吉了》:“秦吉了,人云爾是能言鳥。豈不見雞燕之冤苦?吾聞鳳凰百鳥主,爾竟不為鳳凰之前致一言,安用噪噪閑言語!”很顯然,其中的“雞燕”、“鳳凰”、“秦吉了”分別喻指百姓、皇帝和諫官,而不致使人聯想其他。
羅隱詩歌的諷喻藝術是相當突出的,他往往是即事興感,通過詠史、詠物等多種形式,用比喻、暗示來托諷興寄,在喻體與本體之間常常有所轉折,加之詩人感情強烈,因而于委婉含蓄中常挾雷電。
二、羅隱善借歷史諷刺現實,委婉含蓄,意味雋永
羅隱善于借助歷史題材諷刺現實,在這一點上,他與杜牧相似。杜牧的詠史詩“不追求文辭的華美,詩意的含蓄,而慘淡經營于立意的高奇,議論的警策。”①被稱為二十八字史論。羅隱詠史詩的成就雖不及杜牧,但亦有自己藝術上的個性。他借助歷史事件所抒發的議論,思想犀利。如《西施》:
家國興亡自有時,吳人何苦怨西施。
西施若解傾吳國,越國亡來又是誰?
這首詩不僅反駁了“女禍亡國”論調,而且昭示了“國家興亡有時”的道理。
又如《書〈淮陰侯傳〉》
寒燈挑盡見遺塵,試瀝椒漿合有神。
莫恨高皇不終始,滅秦謀項是何人?
此詩揭示了韓信功高為累、劉邦的無情無信,同時還將這種事作為歷史現象提了出來,這不能不使人驚嘆羅隱看史獨具慧眼的高超。此類詩中具有代表性的還有《銅雀臺》、《煬帝陵》、《馬嵬坡》、《華清池》等,他往往通過對歷史現象的深刻觀察與分析,結合對現實的深入思考,敏銳地抓住事物的本質,有所創見,發前人所未發。他即史興感,以史論政,使其“史論”具有十分鮮明的現實針對性,諷刺深刻。
羅隱還善于借詠物展示其諷喻藝術,由于詩人托物諷喻,因此一般讀者往往首先想到的是他所詠物象本身是否有寓意,而后聯想到相關社會現實,當然這中間能起到連接啟悟作用的是詩人巧妙的措意。如各種選本所選較多的《蜂》詩:
不論平地與山尖,無限風光盡被占。
采得百花成蜜后,為誰辛苦為誰甜?
這首詩既不用典,又無華麗辭藻,卻可以多解,引起人們豐富的聯想。有論者認為此詩乃嘆世人之勞心于利祿者,而有人認為詩人是借蜜蜂歌頌辛勤的勞動者,而對那些不勞而獲的剝削者以無情諷刺。何以會有如此的藝術效果呢?是因為詩人從蜂的辛勞形象上看到了辛苦人生的影子,但他只是把“蜂的故事”客觀地寫下來,把個人的感情隱于其中,不直接寫出來,于是使得創造的形象具有較強的包容性。因此,把握此詩,就蜂而言蜂是一個層面,就蜂而論苦辛人生,仍有兩重含義:一是所謂“終朝聚斂苦無多,及到用時眼閉了”②貪得無厭的聚斂者;一是“運鋤耕劅侵星起”而“到頭禾黍屬他人”的勞動者。當然,今天一些人讀此詩,也會用《蜂》來自嘲。正因為此詩可以有多種解釋,所以唱嘆有情,寓意遙深成為羅隱諷喻藝術特點之一。
羅隱個別即事興感的作品也有這種特色,比如《贈妓云英》:
鐘陵醉別十余春,重見云英掌上身。
我未成名君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
關于此詩之本事,何光遠《鑒戒錄》卷8載:
羅隱秀才傲睨于人,與妓云英一絕。后下第,又經鐘陵,復與云英相見。云英撫掌曰:“羅秀才猶未脫白耶?”隱雖內恥,尋以詩嘲之(略)。
據上文所載,此詩意在“嘲”云英,但細味全詩,解讀此詩的關鍵在于結句,既然引出了“我未成名君未嫁”的問題,就應有一個合理的解釋,一句“可能俱是不如人”,這不答之答,一語百情,充滿幽憤,聯系滿腹才學而十上不第的遭際,羅隱的憤激之意可見,但他把這一腔憤激,以一問句出之,令人含味不盡。綜觀全詩,羅隱以抒憤諷喻當時用人政策為主,引入云英為賓,以賓襯主,以云英出眾風姿,暗況個人出眾才華,他不直接回答自己何以長為布衣的原因,而使對方從自身遭際中設想體會它的答案,語意簡妙,啟發性強。而且此詩欲抑先揚,寓憤慨于調侃,化嚴肅為幽默,亦諧亦莊,耐人尋味。在有感而發這一點上羅隱似乎與杜甫更接近,杜甫寫所見所感、生民疾苦與一己遭遇之悲愴情懷融為一體,雖于寫實中時時夾以議論,含諷喻之意,卻并非以諷喻為出發點,他所表現的一切均出之以情。
羅隱的這一類諷喻詩,語言上雖通俗自然,但由于其借史、即事、托物諷刺的特性,往往使詩歌具有了雙重或多重的內涵。羅隱這些詩作同他所學習繼承的白居易的諷喻詩多有不同。白居易從樂府詩創作指導思想出發,他以理念作詩,幾乎將詩等同于諫書、策文,甚至以實錄為準則,過于重視詩歌的質樸核實,極度突出了詩歌的現實功利色彩;又因過于重視詩的諷刺功用使不少詩的形象性為諷刺性的說理、議論所取代。凡此種種將詩歌置于從屬性和工具性的地位,而忽視了詩歌自由抒情的意義和它的審美及娛樂功能,從而將詩歌導入了狹窄的路途。而羅隱則避開了這種消極影響,將諷刺與寫景、抒情、議論緊緊聯系在一起,使之常常難分彼此,這對于詩歌的發展無疑有著積極的作用。
三、羅隱詩作,抒情議論,辛辣明快,犀利尖刻
研讀羅隱詩歌的諷喻藝術,承初盛唐余韻,含蓄委婉、婉而多諷是其諷喻藝術的一方面。但讀者最易感受到的是其諷刺的辛辣,鞭撻之無情,語言的明快犀利。如其《金錢花》詩云:“若教此物堪收貯,應被豪門盡劅將。”筆鋒犀利,把深沉的憤怒和冷峻的諷刺有機結合,把豪門強取豪奪、貪得無厭的無恥行徑刻畫得入木三分。即使在一些借景抒發感慨的詩作中,由于一腔激情,難以壓抑,也往往借議論出之,諷刺丑惡的世態人情:
關城樹色齊,往事未全迷。塞路真人氣,封門壯士泥。
草濃延蝶舞,花密教鶯啼。若以鳴為德,鸞凰不及雞。
——《早登新安縣樓》
詩作在寫景中寓以悲憤之情,最后議論點題,言語刻露,所指深刻,所以《石園詩話》評其后二句說:“斯言善矣。”
羅隱詩作辛辣尖刻的特點還與他諷喻詩多用的白描手法密不可分。在他的詩中很難找到工致的描寫、詳盡的敘述,更不用說細致的心理刻畫。如在他的《茅齋》一詩中曰:“從事非從事,養生非養生。職為尸祿本,官是受恩名。”沒有精雕細刻,沒有濃墨重彩以極其簡省的語言凸顯了當時尸位素餐居官者的丑惡本質。又如其《下第》詩曰:“十二三年就試期,五湖煙月奈相違。何如學取孫供奉,一笑君王便著緋。”作者幾十年的寒窗之苦難以博得功名,而一只馴養得能跟班隨朝的猴子卻輕易獲得五品官職,此詩不加烘托,更無細節描寫,而是一句“一笑君王便著緋”就勾勒出唐昭宗輕視人才、昏庸誤國的荒誕不經。再如《堠子》詩中:“終日路歧旁,前程亦可量。未能慚面黑,只是恨頭方。”著墨不多但對不學無術只想投機鉆營的宵小之徒卻給予辛辣的諷刺。
與羅隱詩不同,白居易的諷喻詩多是敘事詩,因而有著敘事文學的特點。比如在《賣炭翁》一詩中,通過“滿面塵灰煙火色,兩鬢蒼蒼十指黑”的外貌描寫和“可憐身上衣正單,心憂炭賤愿天寒”的內心矛盾的刻畫,使人對賣炭老人的悲慘遭遇寄予深切的同情。
相對于白居易的諷喻詩,羅隱諷喻詩多用漫畫式的手法和概括式的語言,寥寥幾筆就把諷刺對象的可笑、可鄙、可憎之處淋漓盡致地給表現出來。
四、羅隱詩作特點有個人坎坷經歷及復雜心情
羅隱詩歌之所以有如此強烈的諷刺性,是因為他曲折坎坷的經歷產生的矛盾復雜心情。這方面他與白居易不同。白居易生逢中唐,身為諫官。作詩的目的是“為君”,而“‘為民、為物、為事,即是通過對社會時事世情的廣泛描寫,為君王提供接受儒家思想教育的‘形象教材”③。以期帝王能從他的詩中了解民情,體恤民情,使政治趨向清明,因而用語溫厚。即使他的那些語調激切的詩,如《官牛》,也不失儒家溫柔敦厚的風格。羅隱經歷坷坎、窮困潦倒,將自己“喜怒哀樂心志去就之語”寓于政事世情之中,他似乎從唐王朝江河日下的頹勢中,看到了唐王朝的末日,持的是“一種冷眼旁觀,與朝廷不合作的態度”④。因而他灑脫自由,極少顧忌。他抒寫真情實感,議論中常見譏刺,因而出言尖銳刻薄。但他卻有違“怨而不怒”的傳統詩教,并因此遭遇微詞,如錢良擇在《唐音審體》中說:“昭諫生于有唐末造,其亡已入五代矣。今體詩氣雄調響,罕與為匹。然唐人蘊藉婉約之風,至昭諫而盡;宋人淺露叫囂之習,至昭諫而開。文章氣運,于此可觀世變。”在今人看來這正是羅詩的魅力所在,它們的譏刺、鋒芒、老辣和尖刻,讀之使人酣暢淋漓,痛快倍至。
羅隱的諷喻詩繼承白居易的諷喻詩而來,卻因個人際遇和性格特征、藝術表現方面顯示出很大的不同。羅隱善于將諷喻寓于詠史言事、狀物寫景、抒情議論中,因而諷刺手法在詩中或隱或顯,最終表現出既委婉含蓄、意味雋永又辛辣明快、犀利尖刻的藝術特色。
注釋:
①師長泰.杜牧詠史詩七絕論略.唐都學刊,1985,1.
②紅樓夢·好了歌.
③唐曉敏.白居易諷喻詩的創作主旨.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學報,2000,2.
④羅宗強.隋唐五代文學思想史.第11章第1節.中華書局,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