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經·邶風·擊鼓》“平”字釋義

徐銀萍

(重慶師范大學 文學院，重慶 401331)

《詩經·邶風·擊鼓》“平”字釋義

徐銀萍

(重慶師范大學 文學院，重慶 401331)

“從孫子仲，平陳與宋”是《詩經·邶風·擊鼓》中的一章，對于這章中的“平”字的理解，歷來都有很多爭論。文章詳細考辯了前人的釋義，再結合《擊鼓》的本事，最終確定了此處“平”應為“調停”之意。

擊鼓；平；釋義

“從孫子仲，平陳與宋”出自《詩經·邶風·擊鼓》第二章，現將整首詩茲列如下：“擊鼓其鏜，踴躍用兵。土國城漕，我獨南行。從孫子仲，平陳與宋。不我以歸，憂心有忡。爰居爰處？爰喪其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于嗟闊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1](P77)

從這首詩誕生之初，學者們對“平陳與宋”這句話都多有闡釋，然而一直到今天，對于“平”字的釋義卻一直沒有定論。筆者認為要想對“平”字做出正確的解釋，需從三方面入手。首先，梳理出歷代學者對于“平”字的釋義，分析其解釋理路，再進行辨析。其次，梳理出同時代其他典籍中“平”字的常見用法，以此來對照《擊鼓》中“平”之用法。因為代有因革，文有定法，一個時代的話語體系總的來說屬于一個系統，具有橫向相通性。最后，從《擊鼓》文本出發，考察“平”字本身釋義。本身的考察對于任何文學作品都尤為重要，所謂“知人論世”“知世論文”就是此意，以史實為基準分析字義，可謂基礎夯實，具有可信性。以下筆者主要從這三個方面進行分析闡釋。

一、歷代學者對于“平”字釋義

(一)釋“平”為“成”

鄭《箋》將“平”解釋為“成”，鄭玄認為：“將者，將兵以伐鄭也，平，成也。將伐鄭先告陳與宋，以成其伐事。”鄭《箋》是以魯隱公四年州吁伐鄭的事作為基礎來解釋的，《左傳》中記載：“宋殤公之即位也，公子馮出奔鄭。鄭人欲納之。及衛州吁立，將修先君之怨于鄭，而求寵于諸侯，以和其民。使告于宋曰：‘君若伐鄭，以除君害。君為主，敝邑以賦與陳、蔡從，則衛國之愿也。’宋人許之。于是陳、蔡方睦于衛，故宋公、陳侯、蔡人、衛人伐鄭。”[3](P49)仔細分析這段話，不難發現鄭玄把“平”釋為“成”是有問題的。鄭玄認為，衛國州吁想要攻打鄭國，事先告知陳國與宋國，想讓他們事先知道這件事，然而根據《左傳》記載，攻打鄭國，是宋、蔡、陳與衛一起行動，衛國不可能只告訴陳與宋這件事，而把蔡國置之度外，這顯然不合常理，所以，把“平”解釋為“成”是不合理的。

(二)釋“平”為“平定”之意

此說最早見于姚際恒《詩經通論》：“此乃衛穆公背清丘之盟救陳，為宋所伐，平陳、宋之難，數興軍旅，其下怨之而作此詩也”。[4](P55)現代學者余冠英在《詩經選》里也將“平”解釋為“平定”之意。在先秦時代，“平”作為“平定”之意講，一般是指某國以其強大的軍事實力使得一場戰爭結束。例如，《左傳·莊公十三年》：“十三年春，會于北杏，以平宋亂，遂人不至。”[3](P194)那么，問題就來了，第一，當時的衛國算不上大國，其軍事實力應與宋國、陳國差不多，以它一國之力平定當時兩國的戰爭，顯然不太符合常理。第二，按照姚際恒“衛穆公背青丘之盟救陳”這一本事而言，查閱《左傳》可知，魯宣公十二年，晉、宋、衛、曹等國同盟于青丘，晉、楚交戰，陳國歸服于楚國，宋國因為結盟的緣故去攻打陳國，而衛國違背盟約幫助陳攻打宋國。這是姚際恒所說的“背青丘之盟”的事，然而事情到了這里沒完，衛國壓根就沒有平定陳宋兩國的戰爭，反而使戰局復雜化，因為在這之后，楚國也加入攻打宋國的行列，晉國則因為衛國違背盟約，轉而討伐衛國。在這里姑且不討論“平陳與宋”到底是不是指“青丘之盟”這件事，即使如姚際恒所說是指這件事，結合上述兩個原因，也不能把“平”作為“平定”之義講。所以，《詩經通論》把“平”釋為“平定”之意不符合事實。

(三)釋“平”為“和”

此說見于朱熹《詩集傳》：“平，和也，合二國之好也。”但是，對于這首詩的本事卻不肯定，他說：“舊說以此為春秋隱公四年，州吁自立之時，宋、衛、陳、蔡伐鄭之事，恐或然也。”所以，他只是孤立的將“平”解釋為“和”的意思，卻并沒有給出有力的證據來證明他如此定義的合理性。筆者將在此基礎上對“平”字進行釋義。

二、先秦典籍《左傳》中有關“平”字釋義

在先秦諸多典籍中，筆者主要檢索了《尚書》《左傳》《戰國策》《國語》等歷史典籍以及《詩經》《論語》《孟子》《荀子》等儒家經典中“平”字用法。檢索發現，惟《左傳》出現次數高達210次之多，所以，下面舉例仍以《左傳》為主。由于“平陳與宋”的“平”是作為動詞講，所以，筆者著重考察了“平”作為動詞的用法。歸納起來，其作為動詞，一般有以下幾種含義。

(一)“平”作“平定”講

“再合諸侯，三合大夫，服齊、狄，寧東夏，平秦亂。”[3](P1201)

“十五王而文始平之，十八王而康克安之。”[5](P100)

“當堯之時，天下猶未平。”[6](P124)

“禹傅土，平天下。”[7](P348)

“四方既平，王國庶定。”[1](P911)

(二)“平”作“議和”講

“六年春，鄭人來渝平。”“夏，盟于艾，始與齊平也。”[3](P49)

“齊侯乃許為平而還。”[5](P152)

“秋，宋及鄭平。七月庚申，盟于宿。”[3](P54)

“宋及楚平，宋成公如楚。還，入于鄭。”[3](P427)

(三)“平”作“治理”講

“其子曰后土，能平九土。”[5](P155)

“平平左右，亦是率從。”[1](P708)

“君子平其政，行辟人可也，焉得人人而濟之。”[6](P185)

(四)“平”作“調停”講

“秦、晉伐戎以救周。秋，晉侯平戎于王。”[3](P339)

“王以戎難故，討王子帶。秋，王子帶奔齊。冬，齊侯使管夷吾平戎于王，使隰朋平戎于晉。”[3](P341)

“衛人平莒于我。十二月，盟于洮，修衛文公之好，且及莒平也。”[3](P436)

“周公將與王孫蘇訟于晉，王叛王孫蘇，而使尹氏與聃啟訟周公于晉。趙宣子平王室而復之。”[3](P604)

以上四種解釋，第一種解釋已在前面分析過，用在《擊鼓》中是講不通的。至于把“平”當做“治理”講，主要著重于內政而言，所以用在此詩中也講不通。至于第二種用法亦講不通，我們翻閱《左傳》《國語》就會發現，凡是“平”作“議和”的意思時，一般都是兩國之間達成“和議”，很少有第三國加入。例如，《莊公十三年》：“冬，盟于柯，始及齊平也。”這是指魯國于莊公十年在長勺打敗齊軍后，關系一直不好，在十三年時，魯國和齊國重新議和。《文公九年》：“夏，楚侵陳，克壺丘，以其服于晉也。秋，楚公子朱自東夷伐陳，陳人敗之，獲公子茷。陳懼，乃及楚平。”這也是說陳、楚兩國之前發生戰爭，后來，陳國畏懼楚國，所以請求議和。由此，可以看出，當“平”作“議和”講時，通常都是有矛盾的兩個國家自己商量要緩和關系，所以提出議和。而當有第三國介入時，《左傳》中一般都把“平”解釋為“調停”之意，比較適合。這種用法在《左傳》中出現很多，例如，《桓公十二年》中記載：“十二年夏，盟于曲池，平杞、莒也”，在隱公四年時，莒國曾討伐過杞國，兩國自此以后就一直有矛盾，而魯國又與兩國相鄰，與兩國的關系都不錯。因此，桓公十二年夏天，桓公在曲池舉行盟會，想要調解杞、莒兩國的糾紛。又例如，《宣公十六年》：“冬，晉侯使士會平王室，定王享之。”這次事件發生在宣公十五年。周王室執政卿士發生爭權事件，所以在十六年冬季時，晉景公派遣士會去調解王室的糾紛，使得卿士各歸其位，周定王設享禮招待他。由此看來，“從孫子仲，平陳與宋”把“平”解釋為“調停”之意可行且合理。

筆者通過詳讀《擊鼓》文本，再結合史實，對之前的釋義進行辨別分析，進一步確定了“平”意為“調停”。接下來，筆者將會從《擊鼓》文本出發，詳細論述把“平”字解釋“調停”之意的合理性。

三、從《詩經·邶風·擊鼓》文本看“平”字釋義

首先，從《擊鼓》所描述的史實說起。詩有“本事”。序稱：“《擊鼓》，怨州吁也，衛州吁用兵暴亂，使公孫文仲將而平陳與宋，國人怨其勇而無禮也。”州吁的事跡見于《左傳·隱公四年》，上文已經引過此段話，這里就不在贅述。詩中點出人名、地名，與此大致相合，因為王先謙根據《唐書宰相世系表》的記載，已考證出孫子仲即是公孫文仲，與州吁同時。學者也大多贊成此種說法，認為此事應是發生在隱公四年，不過姚際恒對此提出異議，他認為：“此乃衛穆公背清丘之盟救陳，為宋所伐，平陳、宋之難，數興軍旅，其下怨之而作此詩也。”為此他對《毛詩序》提出的六點疑義：“按此事與經不合者六：當時以伐鄭為主，經何以不言鄭而言陳、宋一也。又衛本要宋伐鄭，而陳、蔡亦以睦衛而助之，何為以陳、宋并言，主客無分?二也。且何以但言陳而遺蔡?三也。未有同陳、宋伐鄭而謂之平陳與宋者。平者，因其亂而平之，即伐也。若是，乃伐陳、宋矣。四也。隱四年夏，衛伐鄭，左傳云‘圍其東門，五日而還’，可謂至速矣。經何以云‘不我以歸’，及為此‘居、處、喪馬’之辭，與死生莫保之嘆乎絕不相類。五也。閔二年衛懿公為狄所滅，宋立戴公以盧于曹(同漕)，其后僖十二年，《左傳》曰：‘諸侯城衛楚北之郛’。定之方中詩，文公始徙楚北，升虛望楚。毛、鄭謂升漕墟，望楚丘。楚丘與漕不遠，皆在河南。夫《左傳》曰：‘盧者，野處也’，其非城明矣。州吁之時，不獨漕未城，即楚丘亦未城，安得有城漕之語乎?六也。”[4](P55)

不過，值得注意的是，姚氏論點的提出是建立在把“平”字釋義為“平定”基礎之上的，所以推論出“平陳與宋”是衛穆公背青丘之盟而救陳之事的。但是，通過上文分析，姚氏把“平”釋為“平定”之意本身就不太合適，所以，以此為根據推論出“平陳與宋”是衛穆公背青丘之盟的結論也就站不住腳了。在此基礎上，他的第四點疑義就站不住腳了。

如果把“平”字解釋為“調停”之義，他的一、二、三點疑義也就可以解釋得通了。首先，通過上文的引述，我們知道鄭國是衛國與宋國有共同的敵人；其次，陳、蔡二國與衛國交好，而宋國和陳國是有矛盾在的。所以，要想使這次討伐鄭國的聯盟成功，首先得調解宋國與陳國的矛盾，所以，在詩中才陳、宋并言。至于第六點疑義，前人已進行考證，這里就不再贅述。關于第五點，只要詳細看一下《左傳·隱公四年》就會發現實情。《左傳》記載，從州吁四年春即位至九月被殺，這中間有兩次伐鄭之事，第一次是“圍其東門五日而還”，不過，在同年秋天，還有一次伐鄭，《左傳·隱公四年》說道：“秋，諸侯復伐鄭。宋公使來乞師，公辭之。羽父請以師會之，公弗許。固請而行。故書曰：‘翬帥師’，疾之也。”《擊鼓》應當說的是第二次伐鄭之事。衛國百姓因為州吁在短時間內連續兩次發動戰爭，因此心里有怨氣，所以《序》稱：“《擊鼓》，怨州吁也。”

理清詩所說的事實后，把“平陳與宋”放在當時語境中加以考察，筆者發現，把“平”釋為“調停”之意講，最為妥當。因為整件事情是衛國讓宋國作為攻打鄭國的主帥，衛國、陳國、蔡國參與這次討伐。然而，陳國和宋國關系不是很和睦，要想讓這次的軍事行動順利完成，在攻打敵人前，自己內部必須團結，所以，作為此次行動的主要策劃者衛國就要使陳國和宋國和好。翻閱《左傳》會發現，當時陳、衛關系良好，《左傳·隱公四年》記載：“州吁未能和其民，厚問定君于石子。石子曰：‘王覲為可。’曰：‘何以得覲？’曰：‘陳桓公方有寵于王，陳、衛方睦，若朝陳使請，必可得也。’”[3](P37)而且，在這之前，衛、陳兩國還有聯姻之親。《左傳·隱公三年》記載：“衛莊公娶于齊東宮得臣之妹，曰莊姜，美而無子，衛人所為賦《碩人》也。又娶于陳，曰厲媯，生孝伯，早死。其娣戴媯生桓公，莊姜以為己子。”再加上，衛國與宋國因為有共同的敵人鄭國，而兩國關系也不錯，也就是說，這時的衛國同陳、宋兩國都交好，所以由它出面來調解陳、宋兩國的糾紛是說得通的。由此可知，“平陳與宋”是衛國在攻打鄭國前，先調停了陳國與宋國的不睦，為陳、蔡、宋、衛一起攻打鄭國作準備。

其次，通過分析，發現將“平”釋為“調停”之意講，符合《左傳》中出現類似事情時“平”字的用法，即兩國有糾紛，第三國介入，平其糾紛，使二國和好。這是“平”多解釋為“調停”之意。

最后，將“平”字解釋為“調停”之意，其實在朱熹那里已經有此端倪，朱子說：“平，和也，合二國之好”，只不過，這種說法有點模糊，“合二國之好”，可以是兩個國家自行舉行和議，也可是在第三方的調解下和好，所以，筆者認為把“平”解釋為“和”不若把“平”解釋為“調停”更為準確。[8]

四、結語

綜上所述，對于“平陳與宋”中“平”字用法的考察，關鍵在于對《擊鼓》本事的解釋。忽略史實的分析，就如無源之水，其結果只能是空中樓閣，遠觀美矣，近則虛浮。其次，在充分了解史實的基礎上，對前人的釋義再次進行辨析總結，筆者傾向于認為《擊鼓》中的“平”意為“調停”，再結合《左傳》所記之事及平字的相關用法，特別是在朱熹對“平”字解釋的基礎上，得出“平”字應該解釋為“調停”之意，這樣更符合詩的原意。

[1]程俊英.詩經注析[M].北京：中華書局，2013.

[2]許慎.段玉裁.說文解字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3]楊伯峻.春秋左傳注[M].北京：中華書局，1981.

[4]姚際恒.詩經通論[M].北京：中華書局，1958.

[5]徐元誥.國語集解[M].北京：中華書局，2002.

[6]楊伯峻.孟子譯注[M].北京：中華書局，1988.

[7]梁啟雄.荀子簡釋[M].北京：中華書局，1983.

[8]蘇影，王征.釋漁陽鈹銘中的“齊阝 ”[J].哈爾濱學院學報，2014，(5).

責任編輯：思 動

The Meaning of “ping” in “the Book of Songs·Beifeng·Drumming”

XU Yin-ping

(Chongqing Normal University，Chongqing 401331，China)

There are various interpretations about the meaning of “ping” in “The Book of Songs·Beifeng·Drumming”. Previous studies are examined first and the text of “Druming” is analyzed. It is concluded that “ping” means “mediate”.

drumming；ping；interpretation

2016-04-07

徐銀萍(1990-)，女，四川巴中人，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元明清文學研究。

1004—5856(2017)02—0096—04

H131

A

10.3969/j.issn.1004-5856.2017.0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