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小三的詩

陳小三

像土地一樣久

某一瞬間，我感到我活了很久了

一個安靜的中午

坐在院子里抽煙，聞到新樹葉

墻外的樹影搖晃在墻內的地上

樹影如水搖晃在腳邊

是明年的樹影

也是去年的

是初夏，也是秋天來臨

樹影搖晃在泥地上，地里青菜生長

搖晃在一動不動的藍天中

藍天一望而見，永不知曉

活了很久，幾乎父親一樣久

幾乎少年時的一整天

南方的水稻田

田園，土地

一天，四季，永久

之春

冬天里我們憤怒的事，在春天

僅僅感到煞風景

冬天里我們像骨頭般掘進

擱淺在鼓掌通過的三月

暴躁的桃花開放一一文工團

與廣場舞，多么輕浮的春天

只有清涼的柳條

還在打撈黑暗的心

油漆在前進，鳥都綠了

詩歌在開第九場詩會，在截句

比引進——四月是殘酷的月份

來得輕易

局域網中綠色油漆在前進

到處都是翻新的郵局

石沉大海的仍舊是一封信

白發蒼蒼的

我望著

臺上那白發蒼蒼的頭腦，白發

適度混亂

顯示了精心修剪的邊界

如同他裁剪得體

等身的著作

多少青年急于匍匐著趨近

正如他曾經的匍匐

現在，自發真正禁錮了那顆腦袋

可敬的權威的

功成皓首

他的一生白過了

白發閃爍，這清白的靈魂的形狀

會讓他偶感不安嗎？

我，有過未經省察的歲月

從不值得一過中過來，已近中年

白發從鬢角合圍頭頂

危險的頭頂的虛空和胯下

清晰的恥骨

骰子

上帝創造了骰子

——創世后的余興

上帝從不擲骰子

——愛因斯坦倔強地反駁道

上帝的骰子擲前已定

——伊拉斯謨平靜地如是說

負債累累的陀思妥耶夫斯基

又一次在輪盤賭上輸光了

這次，他贏得了一冊《賭徒》

和親愛的安娜

夜雨已是凌晨之雨

早上起來我喝昨夜的冷茶

穿過喉嚨進入跳動的胃

看到雨站在窗外

昨夜入睡時雨已經停了

像一個說了太多話的人

說著說著，就睡在了半空

而現在雨閃亮地站在窗外

我想它只是打了個盹，回過神來

接著上旬找到了下旬

下到了凌晨

凌晨之雨淅瀝，疲倦

肅穆，無聲地垂下

又從菜地向上生長

一束光

烏云密布，像烏鴉在我們頭頂開會

它們決議要遮住天空

這是最多烏鴉的時候

是烏鴉最黑的時候

但它們遮不住驚雷

遮不住一束光

烏云之上的一束光

激穿烏云投向大地

閃電，投向大地的一束光

暴雨，投向大地的一束束光

烏云密布

傍晚我看見烏云密布

心生恐懼往家趕

烏云澆灌頭顱

我往家趕

烏云的空氣

我大口呼吸加快速度往家趕

家的屋頂上方也是烏云

我往家趕

趕回家收衣服

趕回家寫一首詩

雷聲的腳步越來越近

游泳往事

童年的鄉村歲月

我向門前水溝中的一條魚學習

在村口的小溪里學會了游泳

順便向溪中鳧水的野鴨學習航行

——仰泳，躺在水面飄浮

寂寞的鄉村傍晚

一個人去游泳

他可能只是去河里洗澡

光著膀子，背上搭條舊毛巾

暮色四合中傳來令人心慌的消息

就像一沉到底的石頭，一根稻草

被撈上岸——

有人去投河，在水中掙扎

有人淹死，一個知青（至今我看到這個詞

仍是一個膨脹的濕淋淋的詞）

多年后，我和一個朋友去游泳

我對他說——

水里很好

但突然會感到沒有落腳之地

此刻，我再次記起少年的我

躺在水面向野鴨學習航行時

從臉上飛過的鳥

驚訝于它在空中游泳

現在，人們在游泳池里游泳

在浴缸里想像從自來水管游向大海

但沒有一個人學會在空中游泳

傷心的游泳指南

大多數人是在水中踏空后

學會了游泳

很少人一沉到底

一沉到底的可能是一根稻草

因而，狗刨是游泳

在水中掙扎，手腳并用

投河是游泳，溺水者激進的祈禱

而游泳本身不是游泳

當洪水無邊，一切沒頂

沒有人想成為一條魚——游泳高手

我們想成為一只鳥

在空中游泳

讀托爾斯泰《懺悔錄》

打開的書又合上，如同不朽者的眼瞼

生命是一場虛空——

我瞪著封面上的臉沉默無語

是的，頂多是一場

不是兩場

這個懺悔者，他接著說——

死亡是唯一的真相

這懺悔，更像是贊美

是的，他選擇被凍死在車站之前

就已經是不死者

永恒之書再次打開——

一杯洪水

早晨，打開水龍頭注滿水杯

端到嘴邊

——洪水已經過去了嗎

端坐桌前，吃下我的早餐

喝下我的豆漿

——那些孩子黑夜喝下的洪水

已經過去了嗎？

透明的玻璃杯

來自拉薩自來水廠的

冰川融水，可直接飲用

我刷牙漱口，吐出泡沫

吐不出胃里的泥沙

經過足療店的中國男子

5月某日，一名中國男子經過足療店

后，我發現去郵局的路上有一家足療店

更像是足療店發現了我

——我加快速度通過

一股涼風從背后吹來

第二天我繞了遠道

每天繞遠道去郵局

直到7月的某天

我又拐進了原來的路線

白日青天

卻下意識朝空中吹了聲口哨

小販與月亮

傍晚，夕陽點亮街口的人群

疲倦的城管與小販，城管

來自山東，小販家鄉是甘肅

城管下班，小販推車里的烤番薯

飄散出解禁的香味

東邊，月亮也擺脫了地平線

像一個薄薄的自汽球

悄悄升起在

立秋后微涼的高原小城

大學路口，河南擺書攤的小封

隨身帶著身份證、暫住證

在等待顧客的間隙

翻看一本《地球公民》雜志

太陽落下地球，那只白汽球

飄浮上升中更白更亮

他們只要抬頭就能看見，月亮

——秋日田野的風吹拂著它

一個人怎樣心臟驟停

一個單純的女孩，考上了大學

一個普通的家庭，勤勞而仍舊貧困

但它可信賴，湊出了學費1萬元

世界正開端啟新

新的生活在前面展開

一個人出賣了她的名字的全部

一個騙子給她打電話，請她領取助學金

一部諾基亞舊手機記錄了他的號碼

他騙光了那筆學費

富人的一頓飯錢，一次打賞

或貪官地下室上億的身外之物

——她不知道這人間造孽錢

雨夜，父親騎三輪車送她去報警

她暈厥于回家的路上

父親抱著她：身子都軟了

她坍塌于人世的黑洞

她死于心臟驟停，死于

精確的醫學描述：前20秒內

呼吸斷續，呈嘆息樣，此后即停止

思考無限是危險的

思考無限是危險的，他用兩面鏡子

看到了自已的后腦勺

如同月球的陰面

給里頭居住的無邊的宇宙

劃定了毛絨絨的邊界

他統治著自已的頭顱

他能扭斷自已的脖子

他用哈勃望遠鏡賞花

地球上的一叢菊花

月光曲

月光照在人臉上的功率是十分之三瓦，相當于蟋蟀的鳴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