蟬與雀

文 杭州外國語學校高三(1)班 范木子 圖 一世核桃兒

蟬與雀

文 杭州外國語學校高三(1)班 范木子 圖 一世核桃兒

我鉆出泥土的時候，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個大火球。它那有熱度的紅，從天地交接處，染遍每一片云、每一棵樹，然后染到我身上。這是我過去從未有過的感受。我近乎虔誠地注視著太陽緩緩沉下地平線，體表的暖意仿佛滲進了心里。直到最后一抹落日的余暉消失在天邊，我都還舍不得挪開視線。

夜風帶走殘留的溫度，背部的縫隙張裂著，撐開我的軀體。我才如夢初醒，憶起一件生命中的大事——蛻皮。我匆忙攀上裸露在地表的樹根，努力掙扎著從軀殼里鉆出來，小心翼翼地嘗試展開翅膀，新生的翅膀卻重重地折在泥土上。在地底蟄伏數年，在沒有盡頭的黑暗日子里，我苦苦支撐，不就是為了這一刻能像雄鷹一樣展翅高飛嗎？而現在，因為貪戀美景，作為一只雄蟬，我將永遠無法飛行。太陽帶來的震撼被一種陌生的情緒所取代，它在我血管里奔涌著，永不停歇。

遇見雀的時候，我正經受著來自內心的拷問。它撲棱著翅膀落在我旁邊，一根幼嫩的樹枝在它腳下搖晃。它瞅了我一眼，便自顧自地偏過頭開始梳理羽毛。“不吃我？”我疑惑極了。它猛地把腦袋湊到我跟前，尖尖的喙近得要戳上我的臉。枝葉間漏下幾縷陽光，襯得它頭頂的羽毛更加艷麗。它開口道：“我才不屑于吃你這樣一個殘廢。你怎么能這么瘦？”“我已經好幾天沒吃東西了。”“絕食？被哪家的姑娘拋棄啦。不過，你這副樣子，哪來喜歡你的姑娘？”它的語調帶著濃濃的嘲諷。“你說得對極了。我這副樣子……”聞言，它沉默了一會兒。我繼續說下去：“現在還是盛夏，你看吶，這棵樹多么綠、多么健康。等到了秋天，我死了，樹也掉光了葉子，想想就覺得傷感。”雀突然笑了：“傻子，你們蟬的生命只有幾個月。樹的生命有幾十年，甚至上百年。第二年春天，它們又會抽出新的枝條，長出新的葉子。”

從此，雀經常來這兒歇腳。它來的時候，我們會像朋友一樣聊點什么。繁衍后代的重任落不到我的頭上，我有漫長的時間，去觀察身邊的點滴變化。我會給雀講，樹下開了一朵小黃花，吸引來了一只花蝴蝶；隔壁那叢灌木里搬來了一只蟈蟈演奏家，最喜歡通宵達旦地開演奏會；對面居民樓三樓的男孩又看書到深夜，那個一樓的老太太昨天又坐著她的輪椅在樹下待了一個下午。雀會給我講，街口見到了一個賣糖葫蘆的小販，山楂果子裹著糖漿串在竹簽上，紅彤彤的好看極了；二樓搬來一個單身漢，年紀輕輕但是個大學問家；有一只新來的雀可美了，修長美麗的尾羽勾走了它的心。

它不來的時候，那棟居民樓成了我打發時間的主要對象。人類世界發生的事，比我們這兒有趣得多。三樓住著一個男孩和他的媽媽。媽媽總是揪男孩的耳朵，一邊揪一邊橫眉豎目地沖他耳朵喊。那一個個字從男孩的耳朵傳到眼睛，就變成了一顆顆淚，把眼睛割得支離破碎。說完了，男孩掛著淚抽噎著坐在窗邊寫字，媽媽則走到另一間房間哭。二樓的單身漢，瘦瘦小小，鼻梁上還架著一副眼鏡。那一大堆書，搬得他夠嗆。起先他的電話響個不停，每次接起電話他都是一臉不耐煩。后來電話漸漸少了，他的眼神也黯淡了，晝夜顛倒地抱著書。一樓那個老太太是我最常見到的。她偶爾出門，每次都不去遠地，就在這幾棵樹下闔著眼睛想事情。我喜歡看夕陽映在她蒼白的臉龐上，給她凹陷的臉頰畫上一抹生機勃勃的紅暈。她從不去找別人，也沒有人來找她。她從不打電話，也沒聽到她的電話響起過。她仿佛和世界失去了聯系。

“雀，人類真的是群居動物嗎？”雀再一次飛來的時候，我迫不及待地問它。“也許是吧。”“可是他們住得那么近，心卻隔得那么遠。幸好，我有你在身邊。”“也許吧。”它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臉上是藏不住的喜色，眼神溫柔。“你這是怎么了？”“告訴你吧，我有一個天大的好消息！”它興奮地飛了一圈，“你肯定想不到。”“我猜，是你追求到了那位美麗的姑娘。不然，還有什么事能讓你如此喜悅。”它奮力拍打著翅膀，留給我一個遠去的背影：“你無法想象它有多么溫柔體貼。我簡直不能忍受和它分開一分一秒。下次再見。”

從那以后，我很長時間沒有見到雀。直到有一天，雀遠遠地出現了。“你終于來啦！”我喜出望外，連聲音都激動得高了八度。它在空中停頓了一瞬，猛地向我俯沖過來，尖銳的喙眼看著就要啄在我的背上。“親愛的，快停下，它是——我的朋友！”這時，我聽見了熟悉的聲音。我抬頭，雀正拼命拍動翅膀向我飛來，它的臉上是我從未見過的焦急。“朋友？你是說這只蟬？這太荒唐了。我們為什么要和食物做朋友？”“親愛的，我和它已經認識了很久。而且，它是不一樣的……”

第二天，雀落在那根樹枝上。它向我道歉：“昨天對不起。還有，我必須要離開了。我的姑娘希望我們能回到它的家鄉。”“雀，我很榮幸能成為你的朋友。”雀沒有開口，靜靜地注視著我，它的眼睛里倒映出我的身影——一只翅膀別扭地別在身后、瘦弱的蟬。說完這句話后我就后悔了，為什么要說朋友這個詞，我開始擔心自己破壞了最后的美好。緊接著，它的聲音響起，沉穩有力：“我也很榮幸。我們，后會有期。”

我凝視著它的背影。一片落葉劃過我眼前，那種一直困擾著我的情緒卻消失了，我的內心是從未有過的寧靜。我曾無數次地看見，落日染紅漫天云彩的壯美景象。直到現在我才發現，第一次見到時的感動始終深藏我心底，不曾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