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淺

大馬士革：多么近，多么遠（組詩）

大馬士革：念燈火闌珊時

綠葉忽然就黃了

也算有約

你每天早晨走同樣的路

只有一次走到大馬士革

柴米油鹽和風花雪月

交換著生活的兩件衣裳

大馬士革玫瑰覆蓋著

大馬士革軍刀

一座冒著熱氣的城

人來人往，恰永恒之境

沒有人知道

落葉之后是什么在等著我們

相逢在空中

大馬士革：聲聲慢

坐在舊城墻下

聽彈琴的人，撥動遠方

他的手指時輕時重

你的遠方時有時無

陽光使人只記得愛

總是如渴望的

也如你為了一場初雪愛上冬天

它深處的情感

并不僅僅合有自然的孤絕

放下并舍得

只有孤獨讓你真實

使自我更輕盈地進入曠野

身體冷的那面

一個偶然的下午不會

因為對遙遠的遐想而充滿一生

你坐在這里

一個靜止的音符

看陌生人來去

在琴弦中穿梭

大馬士革：深心

大馬士革，秋天又來了。

和四千年前一樣，陽光在樹葉間奔跑，

愛著每一片——

那最先被愛過的，

最早落下。

走了這么久，沒有比秋天更遼闊的地方。

它敞開了收割后的大地，而我

還缺少一份專注，不能徹夜在黑暗中注視著它，

忘記愛；

忘記愛也是無用的，秋天

來了就不再離開。

該去尋找那些可以稱為兄弟的人了。

一個要在火焰中保存落葉的時代，

該去向灰燼致敬了！在無所往中，

以虛擬的閃耀互致問候，再把笑容掛上十月的枯

枝——

看見落葉替我們去往天空，

看見衰亡，而不感到害怕。

大馬士革：明月夜

總會有一個夢帶我消失。

總有一個夜晚。

在哈米迪亞古集市，大馬士革玫瑰香水

讓我迷路了。多明媚的夜晚啊！

它的甜香也仿佛有形之物，在暗中叢生——

又頓失于剎那，當我觸摸。

美的哀傷，總是這樣。

前面微亮處，四千年前有人住過的地方

有人在烤玉米。望著我——

我曾經是他的鄰居么？

下午那群鴿子飛進黃昏就沒再出來。

只有這一會兒是真實的。

折一支玫瑰。刺與花瓣盯住同一張臉。

大馬士革用一個額外的夜晚，愛著我。

大馬士革：多么近，多么遠

要走很遠的路才能走到大馬士革。

要走更遠的路，

才能從大馬士革回來。

在大馬士革，

死亡，比活著擁有更多的清晨。

不信，你看那落日，

無數次向廢墟中沉醉。

在大馬士革，你不能

不愛就離開；不能獨自騎著一頭駱駝

離開，在無垠中

棕櫚，椰棗，甚至雨水，都是短暫的。

你得跟上起身后的空曠。

在大馬士革，悲傷配得上

一次迷失。而絕望，有兩次——

當你還在路上。

當它，已回到四千年前。

大馬士革：在廢墟中愛

“特別想你。”

落日在石頭上也能點火，使它灼熱

金黃。金黃的斷壁殘垣。

愛，潰敗于身體之愛。

“特別想你，”落日又低一些

從灰心中取火。也許，羅馬皇帝烏爾揚應該

點燃芝諾比婭女王的身體，

而不是帕爾米拉的廟堂？

那樣，這句話就屬于他。

當他逡巡于小亞細亞和尼羅河的四季；

當他穿過貝爾神廟，像一個普通男人。

“想你”。“特別想你”。

只有在大馬士革，在帕爾米拉

能夠聽到石頭說話。

大馬士革：倏忽

帕爾米拉在黃昏，石頭溫熱

一個少年走來

一個老者離開

太陽就要落山了。什么跟在后面？

沒有一塊石頭做聲——

那些懂得更多的

總是更沉默。我伸出手

帕爾米拉在黃昏

刺啦一下。一道裂隙

大馬士革：歸醉

在大馬士革，水煙的味道

比香水更令人著迷。深呼吸

去愛。

或者去死。

在大馬士革，吸過水煙的人

都飛走了。街道，空蕩蕩——

深呼吸。

往荒涼里倒下。

荒涼是你。

一個個你。

挨著倒下。

星空凜冽。無人從上面往下看。

月光發白，鋪墊著

不知所蹤的前途。不停地走

胃痛。你的祖國

像個孩子，坐在廢墟里。

大馬士革：像鴿子一樣飛

在一個有鴿子飛來飛去的廣場

呆上半天。

孤單。

開始享受孤單——

棕櫚樹。古老的城墻。異域的香料……

顯然鴿子比我熟悉這兒的一切，

它甚至，知曉通往天空的秘密。

坐到天黑我就不再是陌生人。

滑入人群，大馬士革用它的一段暮色

把我抱走了。

沉溺。身不由己。

并不是一只鴿子那么難以把握，

大馬士革，

這時只是一個詞語。

大馬士革：入謎

早晨在餐桌上看見椰棗。

下午又在樹上吃它。

“好甜！”，風把它們吹了又吹

也不知為什么。

更像是一個念頭。甜的，

追著我們一一

帶著它的枝繁葉茂，

和不假思索。

在大馬士革，時光如此漫長

椰棗好像從沒有落下過枝頭

人們也不曾衰老。

沒有失去過一個夜晚，

甚至在死亡中的那些。

大馬士革：在街頭

去大馬士革之前，

大馬士革在天上。

走上街頭，它在懷中。二月，在我的國家

還很冷。大馬士革，不經意就脫下了我多余的衣裳。

我笑著。鴿子撲棱著翅膀。

椰棗金黃著……而這些一目了然的，

在街頭，都比不上黑袍子裹緊的姑娘們。

連眼睛都黑得看不見！

當她們飄過一一

整條街都鼓漲，神秘，充滿香氣；

閉上眼睛，無論她們去往哪里，我都想跟隨。

大馬士革：云在天上

午后的陽光

撲面而來

一小塊陰影

藏著另一塊

兩個少年在追逐

玩具水槍扳機一扣

彩色泡泡炸開

開心死了

跟在他們后面

開心死了

好像四千年時光不翼而飛

穆罕默德初到

大馬士革郊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