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海晏
(復旦大學新聞學院、復旦大學信息與傳播研究中心,上海 200433)
2017年8月31日,國內首個民用無人機試飛運行基地正式開放啟用,上海這個國際大城市開放200平方公里空域供民用無人機飛行。①中國民航局:《國內首個民用無人機試飛運行基地正式揭牌啟用》,2017年 9月 1日,http://www.caac.gov.cn/local/HDGLJ/HD_DQYW/201709/t20170901_46563.html。這順應了上海地區無人機產業運行需求旺盛的現狀,有利于輻射至占全國無人機實名登記量三分之一的華東地區,以試點的方式探索無人機航空在全國各大城市“同時開花”的可能性,其意義超出了通用航空本身,成為實現城市“通達”的革命性力量。從無人機的城市傳播實踐來看,無論是航拍、航運還是遙感,無人機媒介的革命性體現在借助數字技術與無人機技術的結合形成對城市網絡的“數字化建構”。
無人機是勾連城市網絡的重要媒介。“為了理解新生的無人機世界,我們必須前往它存在的地方:網絡和城市”。②[美]尼古拉斯·米爾佐夫:《如何觀看世界》,徐達艷譯,上海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第106頁。無人機契合了當下網絡化、城市化的全球浪潮,其本質上是一種可以部署在全球各地的聯網設備;同時,無人機的微型化使其能深入傳統飛行器難以發揮作用的城市地區,從而將未來寄托在城市中。聚焦于城市網絡,無人機媒介從觀視網絡、物聯網絡、數據網絡上實現了城市的勾連。
從觀視網絡來看,城市原本就擁有密集的傳統觀視網絡,“百密一疏”的地方在于天空,于是,城市召喚著“把眼睛送到空中”的無人機。在無人機的觀視下,城市被消除了理所當然的日常生活空間,積極地建構起一種另類的空間連接方式,即通過媒體技術將城市重構為現代性的離奇家園。中國首次獲得荷賽獎(世界新聞攝影大賽獎項)的無人機航拍作品《日常運動》,就是以城市為觀視對象的體育運動組照。這組名為《日常運動》的航拍照觀看起來毫無日常感,甚至讓人無法辨別出運動種類,僅剩無人機眼中城市的形式美感。正如萊布尼茨所說:“對我們和對上帝而言,物體的外貌是不同的,不同之處在于一是繪景透視法(scenography)(即:透視),一是平面圖法(ichnography)(即:鳥瞰)”。①[美]喬納森·克拉里:《觀察者的技術》,蔡佩君譯,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82頁。所以,無人機航拍往往被喻為“上帝之眼”。這有別于傳統攝影術的“獨眼巨人”隱喻——借助單鏡頭凸顯“經典藝術視界”并系統地清除鏡頭外的一切記錄,而是有意制造視域更大、視圖更抽象的空中觀視網絡。這種變化在第一媒介時代②[美]馬克·波斯特:《第二媒介時代》,范靜曄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4頁。已經啟動——“居高臨下觀察城市是19世紀表現城市空間的主要方式”,③Scott McQuire.Geomedia:Networked Cities and the Future of Public Space.Cambridge:PolicyPress,2016:69.而在第二媒介時代借助無人機的廣泛使用逐漸變成當代城市生活空間經驗的一種典型框架。與熱氣球航拍、直升機航拍或者高樓上俯視相比,無人機的靈活性使其更容易深入城市的“3D環境(Dull陰暗的、Dirty骯臟的、Dangerous危險的)”。④陳立:《無人機+新聞媒體如何開啟飛行模式》,《中國航天報》2016年1月19日第3版。恰如中國獲得荷賽獎的另一幅無人機作品,航拍的就是天津爆炸案發生后的廢墟:從高空俯視,現代城市意象——高樓、汽車、公路已成為圖像中指甲大小的碎片,密密匝匝地堆疊在一起;圖像的中心是爆炸遺留下的一個巨大的黑洞。攝影師稱:“巨大的黑洞有一種寓意,就像事件真相的黑洞。”⑤陳杰:《天津爆炸,上帝視角表達的死寂》,2016年2月19日,http://news.163.com/16/0219/03/BG5H3FOM0001125G.html。可見,無人機勾連的城市航拍網絡擁有一種象征意義——“真相”的觀視網絡。
從物聯網絡來看,無人機也是勾連城市的中介。以無人機為代表的媒介技術,不僅在傳統視覺媒體意義上勾連起城市信息網絡,而且通過物聯活動參與社會生活,使城市網絡結合自然空間和社會空間,以確定無人機媒介本身的“社會性”歸宿。借用麥奎爾的看法,它最終指向媒介的時空觀和社會功能——即“催生生產社會空間的新手段,造就社會能動性新形式,這些潛質正迅速成為21世紀城市的整體維度”。⑥[澳]斯科特·麥奎爾:《媒體城市》,邵文實譯,江蘇教育出版社2013年版,第2頁。具體來說,無人機使傳統的城市物流網絡呈現出革命的意義。2013年6月,美國Matternet公司在海地和多米加共和國測試了無人機物流網絡,無人機能夠攜載2公斤物體飛行9.7公里。該公司希望建立一個龐大的國際無人機運輸網絡和無人機配件全球供應系統,同時,還計劃建立充電基站,使無人機在載物運輸過程中可以沿途降落進行充電。而在中國,2013年9月,順豐速運公司自主研發的用于派送快件的無人機完成了內部測試,在局部地區試運行。這種無人機采用八旋翼,下設載物區,飛行高度約100米,內置導航系統,工作人員預先設置目的地和路線,無人機能將快件自動送達目的地,誤差在2米以內。此外,亞馬遜、谷歌、DHL、淘寶等公司也先后宣布試點無人機物流。這種物流突破了媒介網絡的傳統外延,將信息網絡與地理網絡直接結合起來,延伸了無人機的溝通意義。
從數據網絡來看,無人機也是用以獲得城市數據的重要數字媒介。無人機的傳播實踐,本質上是觀視、溝通與數字生產的邏輯疊加。一方面,無人機航拍,保留了數碼攝影的一般數字生產邏輯,以“像素”的數據形式呈現影像;另一方面,無人機作為一種高級“傳感器”,在航拍過程中賦予影像許多附加的數據信息,包括地理的經緯度、氣象的日照風力信息、時間與高度等,再通過數據分析,產生一種不同“藝術印象”的“數據印象”。這突破了麥克盧漢“媒介是感官的延伸”理論,它是借助“假體”搭建的包括眼睛在內的一整套復雜感覺反饋系統,其重點也不在于眼睛,而是數字化的大腦。
在城市傳播網絡中,作為網絡節點的媒介有兩個層面的作用:一是傳遞信息的中轉站,它只是工具意義上的信息載體,實現的是傳播效率上的提升;另一個是媒介的非器具性維度,即“作為裝置的媒介”,它生產出一個人工的世界,能動地開啟了城市網絡的新經驗。后一個層面才是媒介真正的生產意義,以無人機媒介為代表的“節點變革”推動著城市傳播網絡節點的轉義。
一方面,無人機使城市傳統的網絡節點轉向數字。在城市觀視網絡中,網絡節點由密集的“視覺機器”構成。這些越來越多種類的器械,制約著城市的觀視方式,形成了多樣化的城市景觀。19世紀,觀視網絡節點以光學機器為主。“新的視覺文化——攝影術、廣告和櫥窗——重塑著人們的記憶與經驗。不管是‘視覺的狂熱’還是‘景象的堆積’,日常生活已經被‘社會的影像增值’改變了”。到了20世紀,電子光學的運用,使得城市觀視網絡節點更加密集。城市,既是人類集聚性活動的舞臺,又是視覺機器實踐的舞臺。其前庭廣場擠滿市民,還進一步通過廣場大屏匯聚人流。而電影城除了提供市民共享的視覺信息,還進一步通過視覺儀式凝聚人心——每次電影播放前暗燈的光學實踐讓觀看者共同進入另一個視覺語境。這種將城市與人置于視線之下的做法,刺激了技術以不斷增加觀視透明度為發展方向,導致了一系列遠程實時觀視手段的誕生,包括無人機。“這種電子光學不但能夠實現‘玻璃窗大廈’,而且依靠媒介遠距離聚集個體的能力,會實現‘玻璃城市’”。而在大數據時代,城市網絡節點轉義為數字機器,以數字存儲技術為核心完成觀視數據網絡的構建。無人機不僅僅是觀看正在發生事情的一種方法,它還疊加了眼睛與翅膀的雙重功能,是一種模擬的感官,一種奇異的觀看方式——以一種超越普通人想象的形式運轉,動用機器的自動知覺假肢,創造知覺變化的積極途徑,一種用空中技術來描繪世界的實踐活動,正如它誕生之初來描繪戰場一樣。也是在這一意義上,視覺文化研究的奠基人W.J.T.米歇爾提出了“沒有視覺媒介”這個數字化時代的特有觀點,試圖通過這個看似自相矛盾的陳述,表達數字化媒介超越個體化的感官,搭建感覺系統進行實踐的本質。在新型城市傳播網絡中,無人機既保留著傳統傳播關系中的中介地位,又有所突破而處于核心,相當于大數據時代的云計算機,能完成視覺大數據采集、視覺大數據統計、視覺大數據生產、視覺大數據運用等。這種不同以往的數據獲取方式,也是一種特殊的社會調查方式。人們在調查過程中,能通過無人機得到準確的圖像和描述物理場景的精準數據,使新聞的價值傾向更接近于李普曼所說的——以好的記錄器械實現新聞報道精確性的設想。
另一方面,無人機使城市網絡節點從固化轉向移動。無人機不是固化的數字節點(如公共攝像頭),而是移動的數字節點(類似于手機)。然而,其移動性與手機又有所不同。手機是嚴格的屬人設備,其移動性來源于人本身。若運用手機的拍照、攝像功能,仍然是手機持有者(觀者)觀視的過程,其主體性保持得相當完整。而無人機的移動很大程度上是智能設備的自主選擇。比如,DJI的“傻瓜機”系列——Phantom系列無人機,都有“一鍵返航”功能,其“一鍵返航”的移動方式來源于其對始點與終點的測算,與飛手的控制無關。而且,其“一鍵返航”包含了明顯的無人機數字觀視過程。DJI Phantom 4有“避障功能”,即使使用“一鍵返航”,也不是傻傻地固定采用“兩點之間直線最短”的方式飛回來(有可能撞上路線上的障礙物),而是不斷地對周遭環境進行觀視,主動規避障礙物對其移動過程的阻礙,最終規劃出既短又安全的合理路徑。這種移動的靈活性,使其達成了傳統飛行器難以實現的對城市網絡的靈活構建。
這種節點的數字化變革,凸顯了無人機等“假體”對城市網絡的建構意義。無人機掌握著城市“飛逝的、隱秘的影像”,按照自定的邏輯,做到本雅明所說的“使機械裝置與觀者之間的聯系完全中斷”。①[德]瓦爾特·本雅明:《攝影小史》,載羅崗、顧錚主編《視覺文化讀本》,倪洋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21-45頁。對于觀者而言,其主體地位已被機器所擊穿,成為一種與“視覺機器”高度融合的“半機器人”,一些屬人的能動觀視能力甚至被讓渡給了機器。比如,無人機擁有“跟蹤模式”,只需預先設定跟蹤觀視任務,視角、視域、運動軌跡都能由機器自主決定,在這一意義上其超越了觀者本身。這種智能信息機器不再埋沒于科幻小說中人類對于智力程度、進化水平的主觀設想,而是以媒介實實在在地存在著。在此,應提到數字節點轉義后的“斯蒂芬·霍金隱喻”②[斯洛文尼亞]齊澤克:《幻想的瘟疫》,胡雨譚、葉肖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66頁。——霍金擁有天才的頭腦,卻位于一個幾乎被徹底“中介”的身體中,其與環境的積極接觸被限制在他尚能使用的右手手指的虛弱按壓中,通過人工的智能媒介仿造并延伸其感官與外界交流。正是在這個意義上,無人機媒介是跨時代的,它體現了城市網絡從現代主義文化向后現代主義文化的變遷,正成為大數據時代新聞業發展的一個重要方向,其呈現的模擬仿真與信息分析技術,是當下大數據發展的重要前沿技術,而傳媒業又恰恰是目前大數據三大應用領域之一。③小白:《你真的了解大數據嗎》,《社會科學報》2016年1月21日,第4版。
在無人機的創造性實踐中,城市與媒介的關系被反轉了——城市并不必先于媒介,相反,技術媒介持續地生成著城市。而無人機生成的城市,是以其數字技術為基礎的數字化城市。這包括城市傳播網絡的多重轉型:
一是城市傳播網絡的功能由信息傳播轉向數據分析。這種功能定位的變化甚至會對同一行動產生不同的結果導向。比如2017年7月曝光的“葛宇路事件”——名叫“葛宇路”的人手動貼上的紙質路牌“葛宇路”被高德地圖捕捉到,成為北京城市網絡中現實使用的導航數據,取代了原始路名“百子灣南一路”。影像過濾掉了貼路牌行為本身的傳播意義,成為純粹的抓取數據方式。以智能機器方式運作的無人機也是類似的數據采集方式。其“跟蹤任務”針對的其實并不是人,而是根據被跟蹤對象的觀視信息確定的實時數據,存在一定的算法。比如采取坐標跟隨算法的無人機,根據目標的地理定位信息源(手機、WIFI、藍牙等)進行跟隨判斷;又如采取圖像識別算法的無人機,根據被采樣的外貌特征(大胡子、紅頭發等)進行鎖定。傳統城市網絡中轉彎、視線遮蔽等逃離人跟蹤的方式都不再可行,干擾數據分析(如尋找大量鋼結構建筑物以干擾信息)或是超出數據閾值(關掉定位、改變外貌等)才是應對數據網絡的方式。
二是城市傳播網絡的結構由中心輻射型轉向多中心動態建構型。在傳統大眾傳播時代,城市傳播網絡是圍繞著信息發布者所處的位置展開的中心輻射型,這使“信息交換的社會中心……對信息采集的重要性更加突出”,被稱為“中心場所依賴性”。④[美]蓋伊·塔奇曼:《做新聞》,麻爭旗、劉笑盈、徐揚譯,華夏出版社2008年版,第42頁。這一傳統在新媒體時代已被突破,在大數據時代進一步通過數據化的實踐過程強化了多中心的網絡動態建構。無人機等無數部署在全球各地的“假體”通過聯網進行互動建構,這才是無人機的數據化實踐價值所在。“在線”使得更多“假體”背后的公眾進入了數據采集的過程,在全球性城市中觀看并積極自我審查,這被視作“新地理”的重要特征。⑤邊馥苓:《時空大數據的技術與方法》,測繪出版社2016年版,第107頁。
三是城市傳播網絡的要素由實體轉向軌跡。在無人機等數字機器建構的新型傳播關系中,城市網絡的構成要素由實體轉義成數據本身。以觀視網絡為例,在大數據時代,幾乎人人都受到包括無人機航拍在內的觀視監視,但這種觀視不同于暗室的“窺私”,也不同于環形監獄的“敞視(panotique)”控制,其存在方式已被轉義,成為一種由感官抽象出的數據或軌跡,不需要直接明辨圖像的細節,也能完成對行動軌跡的判斷。事實上,即使以拆掉無人機上安裝的拍攝云臺等遮蔽無人機視線的方式,仍然能通過地理定位等其他數據計算功能完成對行動軌跡的判斷。
此外,城市網絡的數字化轉型也影響了數字化城市的時間觀念。作為“上帝之眼”,無人機天然具有類似“長鏡頭”的時間觀念——現實的時間消融在無人機的敘事中,時間的變化貌似“無足輕重”。這是一種現存“空間和時間的消亡”(愛倫·坡的詩),也是一種城市新時空的技術再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