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過山丘

老吳

僅僅幾天前，易建聯還是NBA在中文世界宣傳的主角。擁有三千多萬粉絲的聯盟認證賬號制作了開賽倒計時一周的海報，他在其中身著紫金球衣，化身多面，是新賽季理所當然的代言；聯盟總裁蕭華在五棵松侃侃而談，“他參加選秀時我就認識了，是個很好的年輕人”；央視體育頻道的轉播計劃里，易建聯所在的湖人是頭號熱門——截止11月底的19場比賽，有9場上了央視的轉播計劃表，聯盟第一。

印有易在湖人號碼“11”的球衣售價129.99美元；能夠觀看全年湖人比賽的騰訊“球隊通”非早鳥價298元；紐約時代廣場的液晶屏幕上，閃爍著他輕健背影的“旺POS”廣告，階段性投放費用每個月10萬美元起。與姚明熱絡地聊過短信后，易建聯在洛杉磯遙遙“繼承”了他的背號（而在休斯頓，“11號”是注定要退役的，時間就定在明年的正月初七），也順理成章地，即將接手中國巨人背后的廣大市場。中文和英文，東方和西方，所有熟悉那個斯特恩在央視門前苦等一個小時，為央視遞上免費錄像帶故事的人們有志一同地開始展望一場盛大的合流：當后姚明時代的中國籃球遇上后科比時代的湖人，當大球市的英雄來到大球市球隊，當他們的擁躉都陷于空虛而滿懷渴望地擁抱在一起，會不會誕生一個新的商業童話？

直到易建聯轉身離去。這已經是九九八十一天中，易建聯的第二次轉身。

對于中國代表團，里約奧運會是奇異的體驗。“東道主紅利”的余蔭漸消，“突破”重新變成了一件困難的事情，于是有人說，這一屆的主題是“疾風知勁草”。

易建聯就是籃球迷們在疾風中識得的勁草。這本不是為他準備的上位之戰。開幕之夜，他抓著綠色的巴西小國旗，開開心心地走在涌動的人潮里，和每一個遇見的人合照。洛杉磯以來，中國隊參加的九屆奧運會，這是第一次沒有使用男籃隊員作為開幕式旗手。手掣紅旗的是另一位廣東人，同樣高大英俊的花劍奧運冠軍雷聲先是在2013年的全運會上取代了他，接著掌旗了仁川亞運會，然后順理成章地扛旗里約。易建聯當然還是這支隊伍里最好的籃球手，但那更像一種“認識”，而不是“認可”；是“尊重”，而不是“尊敬”，后者將在十天后才姍姍來遲，與之伴生的是多么痛的領悟。

根據國際籃聯的官方前瞻，里約對于中國隊，本該是青年軍淬煉的戰場：“老帥宮魯鳴和老將易建聯壓陣，這是一支年輕而且頑強，富于身體天賦的球隊，在主場作戰的亞錦賽以恐怖的表現和雷霆般的聲勢奪冠，也將以同樣的精氣神征戰奧運會。”倫敦五戰皆墨以后，對于這支平均年齡23歲、史上最年輕的奧運男籃代表隊，比起談論小組出線、進入八強的可能性，人們其實更期望能夠看到新鮮的亮點與閃光——這是三年后北京家門口世界杯的練兵之戰，國際籃聯全新比賽日歷與競賽系統啟用前與舊時代的訣別之戰，周琦、王哲林剛剛被NBA球隊選秀摘得后的驗貨之戰。

被記住的卻是易建聯。

8月7日，中國隊首戰對美國隊，易建聯出場30分鐘，全場19投8中，三分球4投2中，抓下6個籃板，并對考辛斯有一次蓋帽，創下了中美對抗歷史上的最高得分25分，與杜蘭特同為當場的得分王。

第二場對法國，易建聯出場33分鐘，得19分6板，命中了3個三分球，命中率60%。他領防全場，同時也是郭艾倫們眼神開始慌亂時最保險的傳球選擇。

對委內瑞拉，易建聯出場34分鐘，砍下侶分10板，本次賽事首次上雙，還留下了一行尷尬的記錄：罰球8罰6中，成為除了2罰2中的趙繼偉以外，全隊罰球命中率最高的人。

小組賽第四場，中國隊再負澳大利亞，出局已成定局。易建聯出場33分鐘，得到20分、9個籃板、2次助攻、2次蓋帽。他投了18個球，中了9個，其中三分球3投2中——這就像第一場對“夢之隊”，當球無處可去的時候，他總是投得比平常更多一些。

8月15日，對塞爾維亞的收官之戰，中國隊以34分之差大敗，一切塵埃落定。出征里約前，易建聯在社交媒體上表態，“現在的我有機會向世界證明，中國男籃是世界上最好的球隊”，但最終，只有他證明了自己是姚明以外中國最好的男籃球員。

奧運會個人總得分249分，隊史第二；個人總籃板152個，隊史第一；奧運會四朝老將，低谷中的巨人，最后的移動長城。一屆歷盡艱難的奧運會就像世界盡頭的冷酷仙境，讓人血脈賁張又多愁善感。宋立剛、胡衛東、王治郅、姚明們的陰影終于像勝利的記憶一樣變得淡薄時，一個名字終于凸顯了出來：男子三大球加起來只在里約打了五場比賽，合得318分，其中易建聯一人獨取102分。這樣黯淡的數字，是獻給他遲來花束的背景。

幸好還有他，證明此處依然是會有英雄的國度。

但依然沒有人覺得他會回到NBA。

NBA像一道巨大的裂谷帶，將易建聯的人生劈斬開來。裂谷中涵滿來自密林的雪水和南山的風，蕭索，清寒，卻并非不能成為滋養。他的生涯軌跡無法（像聲譽和口碑的經歷一樣）被簡單地歸納為一個“u”型，但他生命中最光彩、雀躍、輕快招搖的事，都發生在2007年以前，此后就成了一位背負太多的男人。

進入NBA前，他是十六歲的扣籃大賽亞軍、十八歲的總決賽最有價值球員、十九歲的中國頂級聯賽三連冠。這樣的少年風光，在他之前的姚明有過，在他之后就不復見。

2007年，他循著姚明的腳步參加選秀，幾乎遇到了姚明遇見過的一切問題：年齡限制、雙重代理人、對籃協的忠誠承諾。那是新世紀以來第二個選秀的黃金年代，奧登被認為是下一個鄧肯式的基石，才進入大學校園，就成熟得像魚群里的鯨；杜蘭特在同一年包攬了伍登獎、奈史密斯獎、AP年度最佳大學籃球運動員獎、體育新聞年度大學籃球運動員獎，囊括了所有狀元秀的風向標，成為榜眼僅僅因為遇到了奧登；還有佛羅里達大學的內線雙子星——NCAA很少有機會見證這樣的甜蜜奇跡，一支已經贏得冠軍的隊伍，放棄近在眼前的樂透選秀機會，像兄弟連般并肩攜手戰至蟬聯。喬金·諾阿甚至曾被認為是2006年的狀元人選之一，但他和阿爾·霍福德一起沉淀到了這一年。

按照注冊的年齡，易建聯比奧登年長不滿百日，比杜蘭特大了不到一年，比霍福德年輕些，比喬金·諾阿又更年輕些。他沒有登陸過美國任何一個級別的聯賽，但像已經在休斯頓城的姚明一樣，謙遜，勤勉，過去一年半中打的比賽比他們都多。在一份選秀預測中，他被看好在第10位被國王選中，薩克拉門托人希望獲得一位細膩些的內線，也有人認為費城76人將在第12號簽上摘得易建聯。經紀人努力向那些身處最大城市的豪門兜售，帶他飛往芝加哥、洛杉磯、波士頓……鳳凰城太陽也是一個選項，史蒂夫·納什正帶領他們打出席卷全聯盟的快攻浪潮，只要你會投籃，就能在鹽河淌過的沙漠里刷出漂亮的數據。

19歲的易建聯有一手差強人意的籃子，雖然他更愿意在油漆區辛苦掙命，這種踏實也是加分項。不知是在哪里加了太多的分數（富于想象空間的年輕、與之形成對照的成熟，還是已經被濃重渲染的“華人市場價值”？），他的簽位高得出乎意料，密爾沃基雄鹿在第六位截住了易建聯。

這次陰差陽錯可能是接下來顛撲旅程的開始，也有可能一切都是早已注定的。若干年后，當易建聯第7到14位顯示為“19841027”的社保基金賬號和留存在濱河中學的學籍表掀起漫天風雨，許多人都會回想起這次因為順位太高而讓人煩惱叢生的選秀——就在同一年，22歲的海外新秀馬克·加索爾落到了第二輪的48位，而19歲的林書豪在哈佛，與建校以來最優秀的籃球教練一起，為摸到全國大賽的門檻而揮汗如雨。

如果沒有頭戴樂透高位選秀的光環，如果不是密爾沃基，接下來的一切會變得容易些嗎？

或者那就是他命中注定的負重。作為姚明以后中國最有天賦的大個子，作為一個好、卻又不足夠好的籃球手，作為這個熱愛籃球卻土壤貧瘠的國度一代人中的佼佼者，他注定要在期待和現實中掙扎，在每一個希望間流浪，把青春最好的年紀擲在異鄉漂泊，又在之后的每一個夜里反芻彼岸天幕透下過的點點星光。

2007年到2012年，易建聯打了272場NBA，走過5支球隊，最落魄的時候一個賽季12勝70負，場均得7.9分、摘4.9個籃板、送出0.7次助攻。到來的時候，密爾沃基為了留住他宣布將每年的10月7日設為“易建聯日”；離開的時候，兩種語言送他不同的判語，收獲同樣的笑聲——英文媒體贈他綽號“chairman”，意諷“總是坐板凳的人”，而在中文世界一種句式早已走紅：“單手補扣加8板阿聯只是微微一笑，他已贏回主帥信任”。

易建聯在中國只效力兩支球隊，一支是國家隊，另一支是廣東宏遠。這支球隊的贊助商幾經變遷，但只要阿聯回到中國，就會回到宏遠。當一個人綽有余裕時，做出的選擇總是更接近于本性。這就是易建聯的本性，溫暖的，恒常的，回到故鄉。

即使聚光燈厭倦地轉開了視角，他畢竟是姚明以外中國最好的籃球手。回歸的第一個賽季，易建聯包攬了所有能拿到的MVP：常規賽最有價值球員，全明星最有價值球員，總決賽最有價值球員，帶領球隊橫掃奪冠。與此同時，他與美麗溫婉的模特女友低調成婚，次年生子，簽下千萬年薪的合同，在奧運會前新得了第二個兒子。

只缺一個“英雄”的聲名，就能圓滿所有世俗的幸福，而這他也在里約做到了。

即使前一年只與宏遠續下一年合約，即使早已有傳言湖人對其有意，依然沒有人覺得他會回到NBA——那意味著離開家鄉溫暖的庇護，賠上澄清未久的聲名，向一種沒有人比他品嘗得更痛徹的生活縱身一躍。

但就像我們都已經知道的，當一個人終于有了余裕，他做出的選擇會更接近于本心。后奧運時間里易建聯做下的第一個選擇，就是宣布接受洛杉磯湖人的合同，重返NBA。湖人的合約不乏誠意，同時充滿技巧：合同金額800萬元，辟出了相當的薪金空間；其中基礎工資僅113.9萬美元，在此基礎上，每完成20場比賽將觸發獎金條款，獲得額外的228.7萬美元，完成59場可獲得全部的686.1萬美元獎金。除此以外，整份合同的保障金額僅25萬美元，傳達的態度審慎而實際——在最好的情況下，它可以成為一份態度誠懇的角色球員合同；而在最壞的情況下，又不需要球隊比訓練營合同額外付出太多。

世事的玄妙在于，十年前，易建聯讓中國球迷了解了樂透選秀（讓許多人記住第一輪選秀有14位的并不是姚明，如果不是狀元秀，大姚甚至不會去NBA），十年以后，又一批中國球迷因為他熟悉了訓練營合同。而即使是這樣的一個機會，已值得舍棄習以為常的幸福縱身一躍——

朱芳雨說：“因為一些傷病和其他原因沒能夠在NBA里面打很久，現在得到了重回NBA的機會，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健健康康的打完一個賽季，其他的就別無所求了。”

易建聯是在十月的最后一個星期回到廣州的。秋氣漸至，水結為霜，斗指寒甲，湛藍星球輕輕滑過距太陽最近的虛空一點，復又奔向逐漸拉長的漫漫寒夜。盛夏已逝，世界褪去了奧林匹斯山下的玫瑰色澤，逐漸顯露出殘酷的一面。

他走以后，盧克·沃頓終于公布了湖人隊下賽季的參賽名單。與之前猜想的留下一人不同，他們裁掉了前鋒安東尼·布朗，而慈世平和托馬斯·羅賓遜都留在了球隊。

庫普切克和沃頓向媒體證實，易建聯是因為無法獲得足夠的上場時間而主動離開的。8場季前賽，他獲得了6次出場機會，場均10.7分鐘，得到3分、2.5個籃板，三分球命中率6投1中，而托馬斯·羅賓遜與他參差仿佛——同樣出戰6場，場均7.5分鐘，貢獻3.7分、3.7個籃板。聯想到慈世平此前被建議以助教的身份繼續幫助球隊，盧克·沃頓大約確實想過留下易建聯，只是“無論第十五人是誰，他不會得到太多的上場時間。”

于是這個充滿了抗爭、逆襲、在高潮處縱身一躍的夏天，歷經了十場失敗和一場勝利，終于在此刻結束了。兩次轉身離開，易建聯回到了原點，除了經歷本身，似乎什么都沒有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