儲云

我行草書上手就是《平復帖》,剛開始邊都沾不上,臨了許多遍之后,手上有了些貫通的感覺,此后學其他章草、行草就不覺得特別難?!镀綇吞返淖趾苌?,而且也比較簡潔。但是它與王字,比如《喪亂》《得示》《初月》以及其他魏晉名家的字是相通的。有了《平復帖》的感覺,學二王就容易多了,因為《平復帖》的塑造性差,而王字的卻很強。《平復帖》對我的影響至大至深,我所有作品幾乎都有它的味道,有一個階段,包括參加三、四屆全國展的作品,更是直接以章草的面目出現。所以說,學習書法要先扎根于一本帖,將它吃透,決不能東張西望,淺嘗輒止,但也不必死守一家。《平復帖》以外,南朝的《瘞鶴銘》我下的功夫也很大,《瘞鶴銘》雖是楷書,但有篆書的用筆和隸書的造型,筆勢綿遠悠長,藝術性很高,即使是《鄭文公》和《二爨》也不能匹敵。和《平復帖》一樣,《瘞鶴銘》也只是80多個字,但我反復臨寫、揣摩,收獲很大。像《平復帖》《瘞鶴銘》,我過段時間就要拿出來溫習一下,它們是我的根基。通過溫習,我可以不斷糾正學其他碑帖時帶來的一些不能融洽的因素,達到使之混融無跡的目的。
講到臨摹,黃賓虹對我影響很大。在黃賓虹的繪畫作品中,他用自己的一套方法,不管線條、意趣、構成,既高級又現代。黃賓虹留下了許多臨摹之作,如仿董其昌、鄒衣白、惲道生等,但將他們的畫放到一起,我發(fā)現一筆都不像。但這并不表明臨摹沒有意義,恰恰是這些原型滋養(yǎng)了黃賓虹。我的臨摹也是這樣,表面上看似乎在臨,其實我是用自己的方法在做,并力圖挖掘原作的一些特點。從內在說,完全是我自己的東西。這就是我從黃老那里得到的啟發(fā)。我臨摹任何一家或是一件作品,只取我需要的東西,比如懷素,他的線條深遠度(內質)非常好,蘇軾在這一方面不及他,但《黃州寒食詩》中的“鋒芒”卻十分高級,神態(tài)響亮、入味。我學他們,只在乎這些東西。我寫字持重,筆不輕易游走,不以外在的氣勢為得趣,一定要覺得吃上了勁才會行筆,所以相對較慢,不是急風暴雨型的。這樣的用筆方法是我自己摸索出來的,這樣寫字既能沉穩(wěn),又能深入,且不呆板,非常適合我的個性,也符合我的審美觀。我不喜歡花哨、輕滑,飄逸的東西我雖然很心儀,但我的秉性辦不到,所以只能舍棄。每個人學習書法,都應當學會找準自己的風格定位,這個風格與自己的資質、性格有相當大的關系,勉強不得,否則就會炒雜燴,神情懸隔,徒勞無功。
我研究黃賓虹30年,他的作品既渾厚又華滋。雖然畫得很隨意,細細體察卻相當周密。書法也應該有這樣的精密度。呆板的厚度不是厚度,而是遲滯,但常常被人們誤認為是厚度。傳說鄧石如花幾年時間畫棋盤、畫雞蛋,所以就寫好篆書了。這非常荒唐。厚度不可能是這樣訓練出來的。所謂厚度,是指一種縱深的東西,線條必須在紙布上給人一種立體的錯覺效果。這與筆劃的深入淺出有關。許多人寫字,只有重輕粗細,而沒有深淺(上下)的感覺,因此這還是一個用筆的問題。林散之先生最重要的一句話是“筆到曲處還求直”,筆曲了還要向前送,必須先還原到直,才能深人紙面,吃到力量。這符合運動學的原理,比如運動員跑外道必須往里側,打籃球沒有人會直挺挺的跑步,必然是有屈體、有下蹲、有伸展。我學過體育,筆的跳躍與走動、點線的結合與人的運動原理是一樣的。出手既要有力度又要有準確度,就必須掌握這個規(guī)律。另外,不是說用勁了就有力度了、當筆頭向下的時候.力量反而要向上提,越是漲墨筆越要向上。紙筆的接觸面要小,墨漲出的軌跡才會清楚,才會有神采,有天趣。用力往下按,膨脹出去就是墨豬。書法的章法是不能預先設計的,結字和篇章的形勢往往與用筆產生的節(jié)奏有關。我覺得自然的書定就是章法,有人擅長引帶,我則比較喜歡以字形與墨色的變化來調整行氣。
黃賓虹的篆書完全在吳昌碩、齊白石之上,他后期的題畫行書更超過了當選的所有的書法家。齊白石的篆書來源太單一,吳昌碩也主要是《石鼓文》。黃賓虹則于三代金石無不肆力。他們的金石無金,黃賓虹卻金石俱全:他的篆書淵雅高古,既有金石氣,亦饒書卷氣。相形之下,吳昌碩老則老矣,內在卻很渾濁,有些俗氣。徐悲鴻10多歲時隨父親徐達章學書法,我見過徐19歲時父親去世,他向溧陽親戚打的一張借條,字已經相當了得,當時是二王的路子。后來他結識康有為,從碑刻化出行書,結字優(yōu)美,線條凝練,可以稱得上無跡可尋,看上溜溜的,但包容量很大。我有一次看江蘇美術館的藏畫展,有郭沫若、沈尹默、沙孟海、林散之幾位的,其中有一件徐悲鴻的對子,使周圍這幾位大書家頓時黯然失色。徐悲鴻氣度上不及康有為,但內在的凝練、線條的概括力都大大超過,而且康有為失筆多,徐則可稱萬無一失。康有為的另一位學生劉海粟,氣度也很大,還有他題畫的行草也是驚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