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本家催生企業家

張維迎

我多年前寫了《企業家》這本書之后，中國社會對企業家的重要性逐漸形成了共識，也就是說，企業家是重要的；中國改革要成功，需要企業家。但什么樣的所有制下才能產生真正的企業家？當時有一種觀點認為，企業家重要，但所有制不重要；我們需要企業家，但不需要資本家。

我不同意這個觀點，便在后來寫了另一篇文章，就是“企業家與所有制”。文章核心觀點是：企業家是私有財產制度的產物，沒有私有財產制度就不能有真正的企業家。我發展了一個理論，即“企業的企業家—契約理論”，試圖解釋資本雇傭勞動，即：在市場經濟中，資本所有者為何處于重要的地位，它與企業家精神有什么關系。我的理論有兩個重要結論。

第一，企業家是最容易偷懶的一批人。他們做決策時，我們沒有辦法用確定的硬性指標來監督和約束他們，若要讓他們對自己行為負責，唯一辦法是讓他們承擔風險，就是讓他們拿剩下的，不能拿固定的合同收入。普通工人拿的是合同收入，無論企業收入多少，只要按時上下班，也沒有明顯過失，他們就有權利領取事前約定的工資。企業家不能領工資，只能在所有人把該拿的拿走之后，剩下的才歸他所有。所以，他的收入叫剩余收入（利潤）。只有這樣，企業家才有積極性做正確的決策。

第二，在任何社會，只有一小部分人真正具有企業家才能。誰具有企業家才能，我們也沒有衡量的硬指標，諸如通過考試、資格認證，來確定誰有企業家才能。為了確保真正具有企業家才能的人經營企業，就要有一種機制，使沒有企業家精神的人不敢說自己有企業家精神，有企業家精神的人才敢去創業，才敢去創新。我證明，這個機制就是資本雇傭勞動。

想想看，如果任何人都可以不受約束地拿別人的錢去辦企業，賺了，利潤是自己的；虧了，損失是別人的，這樣一來，將會有很多很多不具有企業家精神的人冒充企業家，混進企業家隊伍，亂搞一通。

再想想看，如果以資本雇傭勞動，一個人必須拿自己的資本去冒險的話，那他就會掂量一下：我究竟是自己去做企業呢，還是交給別人做更合適呢？如果他的企業家能力不夠高的話，他就不會假裝自己能力高。

當然，我們知道，現實當中，有很多具有企業家精神的人，并沒有足夠的資本。這就使得資本所有者取得了一種選擇企業家的權力。

一個企業家有一個想法，想辦一家企業，最后能不能成功，依賴于有沒有人給他提供資金，給他提供資本，因為只有通過資本，企業家才能調動資源。給定世界的不確定性和企業家才能的難以觀察性，提供資本的人是要冒險的，如果選錯了人，把資本交給了沒有企業家精神的人，企業搞砸了，資本家就虧了。反過來說，正因為資本家必須承擔風險，他們才有積極性選擇具有企業家精神的人經營企業。所以，資本家獲得了這樣一種所有者的職能。這個職能進一步延伸到我們現在的股份制企業。

所謂的風險投資，就是如何判斷和選擇企業家。拿到投資的企業家必須受到投資者的監督和約束。我的理論意味著，一個國家消滅了私人資本家，也就消滅了選擇企業家的機制，消滅了企業家產生的環境。所以我們看到，凡沒有資本家的國家，誰來經營企業就沒有章法，管企業的人并不可能是具有企業家精神的人。這是所有計劃經濟國家的實際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