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唱團的鋼指揮

周默

毛遂自薦

和那些已經成立數年并在省市區各種合唱比賽活動中屢屢獲獎的老牌合唱團相比，組建不到一年的夕陽紅合唱團是個新兵。它只能算是個新兵甚至談不上后起之秀，因為這個團一點都不優秀，也不愿意秀。

夕陽紅合唱團，這個業余中的業余，團員大都沒有唱歌基礎，甚至五音不全。好在各位團員對唱歌成績沒有高要求，就是想充實退休后的生活，不然整天總合計得病治病防病的事，越合計越容易出事。

可是，就在一周前，不求上進的合唱團出了一點小事，合唱團的指揮高老師辭職了。為啥呀？人家要去南方伺候閨女生的孩子，就是外孫女。高老師的老伴兒先去的，沒到半個月，發來“急電”，孩子的爹媽加上孩子姥姥三個大人伺候不了一個孩子，要高老師速速趕去。得此消息，團員們議論紛紛，過去一個大人養幾個孩子沒覺得難，現在一個孩子幾個大人伺候，還搞得手忙腳亂，人類退化了嗎？

合唱團沒了指揮，就像人體沒了大腦，就是對“合唱事業”再沒有高要求也進行不下去。再找指揮不容易，全市合唱團多，專業指揮少。有人消極地說，要不解散吧。但還有些舍不得，有些老同志唱出癮來了，不唱難受，不能解散。

大家坐在排練室的地板上，討論合唱團何去何從。這時，一個人從人群中站出來大聲說：我來干指揮。大家尋聲望去，看見那個被叫外號“麻桿兒”的人站起身。通過外號可以想象，她是一個多么消瘦的人。

你行嗎？大家異口同聲地問。

行。我以前學過幾天指揮，能將就?！奥闂U兒”一點兒不扭捏，坦誠相告。

大家想，反正咱這也是業余娛樂，別管是不是專業出身，能帶著大家樂和就行啊。于是一致通過“麻桿兒”當合唱團新指揮。

新指揮說：要我當指揮，大事得我說了算。

大家說，一個業余娛樂組織，有啥大事？你不嫌累愛管就管吧。于是合唱團的新指揮走馬上任。

上任三把火

新指揮首次亮相，對大家說，合唱不是大家一起唱的意思，還要分聲部，高音部、低音部相互一配合，那叫一個美。新指揮還說，演唱技術固然重要，但還要理解作品內在的意義，這樣才能唱出水平來。大家一致贊同新指揮的新觀念。但是沒想到，新指揮接下來燒了新官上任的三把火，把團員們燒得蒙頭轉向。

第一把火是修改合唱團名字。合唱團原來叫夕陽紅合唱團，新指揮改名叫喜洋洋合唱團。她說，夕陽紅這個名字年齡感太強，一聽就知道咱們七老八十，不好聽。叫喜洋洋雖然俗氣點，但喜興。

第二把火是給大家上樂理課，要學高大上的知識，學五線譜。她讓負責鋼琴伴奏的小姑娘教五線譜。鋼伴小老師聽指揮的指揮，認真教課，還挨個兒檢查作業。一位白發團員說寫了，認真地寫了，可是寫在哪里了呢？團員把作業本子翻來翻去地找，就是找不到作業。

小老師說，作業都看見您了，您沒看見作業。您把本子反過來。團員把作業本掉個兒，看見了自己昨天熬夜寫的作業——原來她把作業寫到本子的背面上了，自己哭笑不得。

也有學習態度好、上課積極發言的耄耋團員。他高高舉手搶著回答問題，站起來后愣了半天，說了一句話，讓大家笑出眼淚來。他說：就起身這么工夫，我把剛才的問題給忘掉了，小老師你再說一遍吧。年紀大了，學員們根本記不住五線譜上那些“蛤蟆骨朵”（五線譜符號），大多數人對學習很反感。

第三把火是實行排練簽到制。不經指揮允許，遲到的團員不能進教室。白發蒼蒼的老人像個小學生規規矩矩地等在教室門口，那個樣子好笑滑稽。

新指揮整頓“軍紀”，讓七老八十的團員們不滿意，他們給新指揮起了新外號——鋼指揮。大家背后議論紛紛。老張說，鋼指揮怎么回事，是不是當領導當慣了，脾氣秉性改不過來？老劉說，誰在單位沒個一官半職的，可這里不是單位，連業余組織都談不上，值得這樣較真兒嗎？老李說，來唱歌是想豐富退休生活，娛樂一下，鋼指揮搞得這樣緊張，沒意思。老黃說，這哪是排練，簡直是訓練，受不了。

真有人不來參加排練了。鋼指揮面無表情說，不來就不來，沒人請他來。留下的好好練，咱們不但要提高演唱水平，還要——

還要什么？大家問？

還要在下個月的區里合唱比賽中殺進決賽。鋼指揮回答。

眾人睜大了眼睛：什么，參加比賽？還要晉級？不可能，人家別的合唱團都成立十來年了，上過中央臺的春節晚會，咱們剛成立，人員參差不齊，還三天打魚兩天曬網……

不許找借口，就得好好練，不然就別唱。鋼指揮一臉嚴肅，不容置疑。

一唱成名

排練場是西廂房，下午斜陽滿貫，光線充足。透過燦爛的陽光觀察新指揮，人們不禁唏噓：從“麻桿兒”外號到“鋼指”，她這個女人少有女人氣，身上少有脂肪，面部四棱四角，做事風風火火，很像蘇聯電影《辦公室的故事》里那個一臉男相的女局長，是個奇怪的人。

刻苦訓練中，喜洋洋合唱團迎來了合唱比賽。雖說是區級比賽，但場面還是挺大，省里的電視臺都來了。合唱團上臺之前，新指揮不再嘮叨，但表情還是十分嚴肅。她沖大家豎起食指：一句話，唱跑調兒不要緊，但要有精神頭。

別說，一上臺，大家就都來了精神。眼睛盯著指揮，吸氣發聲，到了節骨眼上，看見鋼指揮睜大眼睛張大嘴的夸張表情，大家心里有些激動，提丹田氣，一氣呵成，把一段復雜的音節演唱完畢。那陣勢，沒老年人的感覺，倒像是朝氣蓬勃的年輕人。最后一個音符落下，鋼指揮轉過身，向臺下的評委致意。評委笑著點評，第一句話是，你們唱出了精神頭，唱出了作品的內在含義，雖然技巧不夠圓熟，但總體水平不錯。

演出效果大大好于排練效果，喜洋洋合唱團晉級決賽。大家感嘆：不容易呀，百十個參賽隊伍，咱能晉級，是鋼指揮厲害。

初賽晉級后，大家有了信心，練得更起勁，爭取在決賽中再取得好成績?？墒牵B續好幾天了，鋼指揮都沒來參加排練。

有人給鋼指揮打電話，她回復說，生病了，沒大事，很快就好。

懷念卻再也不相見

鋼指揮終于來排練了?？瓷先ト擞质萘艘蝗?，眼眶都眍[目][婁]了，臉色很不好看。聽到有人夸她新發型好看，她云淡風輕地：得個小癌，做個小化療，掉了幾縷頭發，戴個假發套……

指揮重新就位后，合唱團抓緊排練，迎接決賽。決賽時間到了，喜洋洋合唱團再次走上臺。鋼指揮今天化了濃妝，涂了口紅、腮紅，臉色好看一些。

站在指揮臺上，鋼指揮瞪著眼睛對大家說：還是那句話，要有精氣神。音樂響起，鋼指揮舉起指揮棒的那一刻，光彩照人，全團成員目力集中盯著指揮，用盡洪荒之力，聲情并茂地演唱，順利完成比賽。

比賽結果出來了，喜洋洋合唱團獲得本次比賽的優秀獎。真不容易，人家組團多少年，咱們才唱幾個月，回想起來，應該感謝鋼指揮。沒有她的嚴格近乎苛刻的要求，咱不能有今天這樣的好成績。湊個飯局，請鋼指揮吃飯，好好謝謝她?？墒卿撝笓]沒來，生病住院了，而且是在重癥監護室。

合唱團的微信里，大家看到鋼指揮的留言：……剛參加合唱團的時候，我就知道自己得了絕癥，想在合唱團里唱唱歌打發一下時間。我年輕時就喜歡唱歌，那時工作忙沒機會消遣。退休了，有機會了，就想把事情做好。所以排練時要求大家很嚴格，得罪了一些人，很對不起。謝謝你們，陪我度過這段難忘的充實的時光。到了天堂那邊，我還會參加合唱團唱歌的。

大家都沉默了，心里想：早知道這樣，咱們對她好點唄。

又一年的春天來了，合唱團結束了寒假，開始新一年的排練。團里來了新指揮，年紀輕輕的小丫頭，據說是音樂學院指揮系畢業的，貨真價實的專業人員。小丫頭家教好，尊老敬老，拿各位大媽大爺當親人，有耐心，從不呵斥，團員們挺可心的?？墒侵幸鈿w中意，大家還是總覺得排練教室里少了些什么……

每次排練少了爭執，多了平和，可大家心里很不平靜，眼前總能浮現那個大嗓門的鋼指揮、那個長相做派像男人一樣的女人，想起她挑毛病不留情面、練唱歌近乎苛刻的固執冷漠……大家都很懷念她。懷念不如相見，卻是永遠也見不到了。

在合唱團的微信群里，鋼指揮的頭像是扮相嫵媚的小白兔，她還有一個很溫潤的名字，叫陳柔美。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