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克雷格·安東尼·雷恩
茱莉亞29歲時,頭發已是花白;現在,她62歲,頭發變成了藍灰色,長及下顎骨,像一頂結實的頭盔。她看著手上的婚戒,觀察到古銅色的手背上青筋暴起。那個實習醫生告訴她,她得了癌癥。骨髓癌。
實習醫生發現她已經看過那份病情卷宗——是醫學顧問丟在辦公桌上的——覺得她已經知道了診斷結果。也許實習醫生把動物學博士的她當成了醫學博士了,他希望以一種平和的方式告訴她這個結果。“骨髓癌。實際上這是一個廣義的術語。”他指了指黃色的卷宗,此刻,她的手正壓在上面。“嗯,病情嚴重——這樣的病肯定嚴重——但還沒有到不可救藥的地步。”
實習醫生手上的指甲剪得很短,干干凈凈的。她喜歡。
其實,就她的醫學知識而言,實習醫生的估計并非全錯了。在醫院接受了最初的幾次檢查之后,她就找了幾本相關的書刊看了看,也向幾位醫生朋友咨詢了些問題。她還到網上看了看。因此,對于這個病存活的概率,她心里很明白——能活兩到五年,或者,如果她的病情得到控制,也可能活得長些,而這個時間就不好確定了。如果運氣好的話,她也許能活到70歲;如果運氣再好一點,能夠活得更長。
醫學顧問阿羅洛維奇回到辦公室,說要和她好好談談。她假裝對病情一無所知。這既是為了保護那位實習醫生免受指責,也是為了能聽到關于自己病情的最完整的介紹。醫學顧問阿羅洛維奇和實習醫生對她的診斷并無太多不同。
“阿羅洛維奇先生,我應該告訴你的是,”茱莉亞說,“我的全血細胞計數一直很低。如果你看到我的家庭醫生寫的條子,就會知道了。我的意思是,在這一切之前,我身體還好的時候,我的細胞計數就很低。因此,我想說的是,也許我的病并沒有那么嚴重。也就是說,沒有紙上寫得那么嚴重。”
她敏銳的聽力捕捉到了醫學顧問毛茸茸的手摸下巴時發出的沙沙聲。是靜電的聲音。醫學顧問這是為了做給茱莉亞看,表示他正在思考,沉思,斟酌,慎之又慎。終于,他抱著雙臂,往椅背上一靠,微微斜著腦袋,看著茱莉亞的眼睛,向她推薦了實驗性療法。在她病情發作、不得不來就醫之前的半年時間里,他一直在考慮這種治療方案。
“這樣,”他說,“先增加細胞計數,還有化療。每月一片。就這樣。這是新藥。當然,非常有效。肯定值得一試。說不定就能治好。”他按了兩次手中的萬寶龍高級圓珠筆。
他們看著對方的眼睛。
“他們氣喘吁吁地∕去請醫生。”茱莉亞一本正經地說。“讓醫生告訴他們∕該做些什么。”(原文是詩歌的排版格式。——譯注)
阿羅洛維奇先生眉毛一揚,表示不解。
“各種著名醫生∕跑著過來了,”茱莉亞回答說。她沒有笑。“你是專家,就說這么多。”
那藥有個好聽的名字。曼陀羅。也許這個制藥公司的人知道這個名字和莎士比亞有關。(莎士比亞在其作品《奧賽羅》《安東尼和克里奧佩特拉》等中多次提到曼陀羅。——譯注)
六個月過去了,這藥使她的手完全失去了知覺。她什么感覺也沒有了。
“曼陀羅”除了給茱莉亞造成傷害,并無其他任何效果。這藥失敗了。于是,阿羅洛維奇先生采用了更為傳統的治療方式——漸進式化療,同時輔以靜脈注射。每次治療之后,茱莉亞都要在醫院留觀半天加一個晚上。茱莉亞每次都要遭受嘔吐和體溫劇烈波動的折磨——她穿的綠色病號服常常被汗水浸濕,緊貼在她發燙的身體上。但是,她沒有掉頭發。
她的病情開始穩定。她打網球。她還游泳。
她成了這副模樣:皮膚像牛肉干一樣呈褐色,微微屈膝弓腰的她拍著網球。網球拍的紅色真皮把手上留著汗印。她皮膚上的小麥色很深,以至于讓她的眼皮看起來顯得很蒼白——要是她閉上眼睛的話。
還有一個這樣的她:看上去似乎變成了禿頂,但實際上是戴著一頂白色橡膠泳帽,灰色的頭發都藏在帽子底下呢。因為在泳池里待得太久,身上有一股漂白粉的味道。她不緊不慢地游著,脖子后面的皮膚起了幾道褶皺。她身穿條紋泳衣、頭戴黑色護目泳鏡,像個劫匪。在更衣室,她探指到橡膠泳帽下,取下帽子,甩開頭發。頭發灰藍發亮,發梢上滴著水。
和別的病人相比,她好像康復了,這讓阿羅洛維奇先生感到十分驚訝。她的免疫系統居然還在工作,而且還卓有成效。幾個月前,這個系統應該就已經崩潰了。他成功說服茱莉亞參加了另一個試驗。此前他精心設計了在勸說茱莉亞的時候要說的那些話,好讓具備科學精神的她聽著入耳。這一試驗中采用的新療法雖說不大可能在短期內取得成功,但從長遠看,也許是有價值的。在阿羅洛維奇看來,茱莉亞的康復能力已經得到證明。這種新的化療法雖然有著很大的風險,但不會死人。然而,開發一種新療法要進行一系列必要的也是至關重要的調整,這一工作需要有人充當小白鼠。
茱莉亞想到了自己實驗室里那些心愛的老鼠,它們有的健康,毛色油亮,有的吃了藥,動作笨拙,有的身上長了一顆卡西莫多(《巴黎圣母院》中的敲鐘人。——譯注)那樣的腫瘤,有的長了兩顆,像雙峰駝。茱莉亞用阿羅洛維奇先生的萬寶龍筆簽了合同。合同上說,不會停用抗生素。
然而,在實際試驗的過程中,抗生素還是停用了。“茱莉亞,你再多堅持一會兒。”她簽了那份合同之后,就不再是他的病人,而是同事,于是,阿羅洛維奇先生也就不再喊她“杜丁頓博士”了。
她穿上了醫院的白大褂。她的屁股消失了。她的尾骨清晰可見。她渾身都長了很長的毛。她的下巴幾乎不能動,也吃不了東西。她的喉嚨潰瘍嚴重,無法吞咽。那些潰瘍讓人想起琥珀色的馬賽克。她的舌頭變成了黑紫色。她吃什么吐什么。
說話也困難了。“他們記錄了∕她喉嚨的狀態。”——就是這樣一句話,因為說話需要調動很多肌肉,哪怕只說前半句,她也要花上十分鐘,囁嚅著擠出來的每個單詞之間還要停頓。情況常常是這樣的:茱莉亞的丈夫拜倫一意識到她在說話,就想幫她補全下半句,這讓茱莉亞非常痛苦。而且,拜倫不知道茱莉亞口中的“她”這個代詞到底是“她”還是“他”。他很難過,只好離開了房間。endprint
阿羅洛維奇先生終于同意暫停化療,恢復抗生素的使用,但此時的她已無法口服這些藥了,拜倫只好通過直腸給藥的方式推入栓劑,拔出來的時候帶出了一些黏液和肉。
她的陰道和直腸都出血了。她的健康每況愈下,大小便開始失禁。最后,她的身體極度虛弱,走路都沒有力氣了。拜倫拉著她枯瘦的手,扶著她上樓。她臉色蒼白,與嘴唇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乍一看好像涂了口紅。
他說:“你太虛弱了。你都走不動路了。”
她笑了,嘴里流出了口水,死在了他的懷里。
殯儀館的工作人員走了之后,拜倫吻了她,知道她真的離去了。她真的死了。她不在了。但他就是狠不下心,合上棺材蓋。三天后,笑容開始出現在他的臉上。那是一種假笑,后來,假笑變得更像是傻笑了。他想自己是不是應該關掉家里所有房間的中央空調,而不是只關掉沒有住人的房間的空調。
拜倫無法入眠,于是坐在茱莉亞書房里的跪椅上,翻看茱莉亞存放在米黃色文件夾里的日記。這些日記記載了他在他們倆26年婚姻中的種種劣行。他們的溫馨時刻在哪兒呢?沒有任何記錄。他看啊看,時而心潮澎湃,時而悔恨交加。他看著看著,不知不覺中流下了眼淚,也有的時候看著看著就睡著了,但后來又在啜泣中醒來。“B(B是拜倫英文名的首字母。——譯注)不可理喻。大學慶典酒會上喝醉。和校長說每個人都是雙性戀。B說前列腺和直腸附近是男人性快感的原因,唯一的缺點是第二天大便稀軟,女的也一樣。我在車上問,B,你為什么要這樣做?什么?我做了什么?瞎編。你像個孩子。為了引人注意,不擇手段。滾!”
他所有的嫉妒、所有的壞脾氣、所有的慍怒,茱莉亞一個不落,全寫在日記里了,就像她做的那些試驗記錄一樣。其實,通過這些事情,他是在間接地對茱莉亞表達愛意呢,但這只有拜倫知道。他們沒有孩子。他們結婚時,她已經四十歲了,一直潛心于事業。她有時開玩笑說,她有個女兒,名叫“三葉蟲”。所以,生孩子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不過,他對此倒沒有意見。但他慢慢養成了一個壞習慣:一旦發現她的注意力不在他身上,他就會發火。拜倫不希望有人和他分享她的關注。
他成功了。“害怕B發火。一直在想他罵的那些話。一直在我腦海深處。他不喜歡我。為什么?”
他沒有在日記中找到茱莉亞表示自己愛他的話語。一處也沒有。
“我讓她心力交瘁啊。”每次在街上遇到一位他和茱莉亞共同的朋友,他都會這樣說。“我是她接受化療之前的‘化療。我太強勢了。我粗魯。我不可理喻。天哪,應該讓你看看她的日記。你會明白的。我還以為她知道我心里很在乎她。但是,實際情況是,她不知道。她不知道。我讓她受苦了。”
說完這些話,他會站在街上哭,哪怕是他的朋友已經逃離之后。他不會放聲大哭。他一看到某個認識茱莉亞的人,就會熱淚盈眶。“我從來不吸取教訓。我他媽的從來不知道吸取教訓啊。即使在茱莉亞的葬禮上也是如此。我讓所有的客人都坐路虎汽車走。我真丟臉啊。”
茱莉亞生前開著路虎汽車在野外考察時,他一直是陪著她的。在墳墓邊,天氣突變,下起了冰雹。拜倫的黑領帶緊貼在襯衫上。他臉上濕乎乎的,看不清他哭得有多兇。他拿出一本破舊的《我們已經六歲了》(外國兒童詩歌集,收錄有35首詩歌。——譯注),想朗誦其中的那首《我們倆》。讀詩歌的第一節時,他就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緒。他張著嘴,口水往下直滴,眼睛看著遠處。冰雹打在地上,四處亂蹦。后來,他加快了語速,讀到了最后一節。這一節他讀得很慢,似乎花了他一生的時間,因為拜倫的嘴此時突然不聽使喚,變得僵硬了。
不管我在哪里,總有維尼熊,
維尼熊和我形影不離。
“要不是有你,”我對維尼熊說,
“我該怎么辦。”
維尼熊說:“是的,
一個人沒意思,但是
兩個人可以相互做伴……”
此刻,拜倫的嘴已經抖得像中風病人了。
拜倫朝著濕濕的棺材撲去,棺材上滑溜溜的,他沒有抱住,卻碰掉了一個菊花花環。他摔倒了,一只膝蓋上沾了泥巴,不知怎么搞的,一只鼻孔也開始流血。
在隨后的兩年時間里,他整個人就像個“點哭機”,只要有人提及“茱莉亞”這個名字,他就哭個不停。后來他又結婚了——和一個更年輕的女子——成了一個難伺候的丈夫。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