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羅斯〕安德烈·普拉東諾夫


安德烈普拉東諾維奇普拉東諾夫(АндрейПлатонович Платонов,1899—1951),是20世紀俄羅斯文壇上一位重要而獨特的作家。一生命運坎坷,長期遭受政治迫害,干過學徒、工人、農藝師、土壤改良專家、特約記者、政府官員和清潔工等,作家是其終身熱愛的職業;創作類型豐富,寫過科技專著和論文,發表過政論文、詩歌、小說、戲劇、文學評論和新聞報道等,小說是其最高藝術成就。代表作有長篇小說《切文古爾》《幸福的莫斯科娃》,中篇小說《以太通道》《葉皮凡水閘》《內向的人》《基坑》《初生海》,短篇小說《疑慮重重的馬卡爾》《垃圾風》《回歸》,戲劇《挪亞方舟》等等。
由于特殊的歷史原因,作家多數文學作品在其生前均未能發表,直到20世紀60年代末,尤其是80年代后半期才開始陸續與讀者見面,成為俄蘇“回歸文學”的重要篇章。普拉東諾夫“回歸”之后,以其“反叛的藝術思維和異樣的書寫姿態”贏得了世界性的聲譽,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布羅茨基認為:“20世紀俄國文學沒有創造什么特別的東西,除了安德烈普拉東諾夫寫的一部小說和兩個故事”;著名文學批評理論家詹姆遜評曰:“過去十年來他已經被視為非凡的美學權威和道德精神權威,完全可以和卡夫卡在西方的地位相提并論。”
作家的創作特色主要集中在兩點,一是其藝術思維與當時蘇維埃社會主義現實主義文學的主流志趣相左,對蘇俄現實社會進程中人與世界、與社會、與革命、與歷史的哲理性思考和冷峻批判是其基本格調;二是其書寫姿態上鮮明的“反文學語言風格”,敘述語言混雜而離奇,把眾多冗言贅語、奇談怪論、政治口號、公文廣告和民間話語等言語成分,與錯格修辭、語法錯誤和自造詞等語言現象雜糅在一起,使得敘述聲音發生了故意的扭曲、變形和斷裂,形成了不對頭的豐富靈活和口齒不清的效果。
《以太通道》這部作品完成于1927年初,是作家著名科幻三部曲的尾篇和巔峰之作(另兩篇為短篇小說《太陽的后裔》和《月亮炸彈》),在藝術思維上雖然缺少后來的那種“反叛性”,不過其語言風格卻早早地露出了“反文學”的姿態。小說的主要優點有二,一是哲理性的內容豐富而深邃,諸多思想與斯賓格勒的《西方的沒落》既相契合也有所發展;二是敘述進程中穿插了大量的另類文本,如書信、筆記、科學報告、文傳電訊、新聞報道、詩歌和仿古文獻等。值得一提的是,在“仿古文獻”中,作者還制造了不少的假性注釋,如編譯者注、破譯者和記述者注、編輯注等,不僅拓展了情節內容,同時還豐富了表現形式,使得作品更顯玄妙和異樣。
在頓河上游、奧卡河、茨納河和波利諾伊沃羅涅日河這眾多流域,遍布著處處悄沒聲息的農墾區,棲息著種族繁雜、語言更是各異的諸多民族。要說在這片平原和森林交織地帶生活的全是純種的俄羅斯人,卻是無甚道理。這里的居民,是古時野蠻的朝圣者,因疲憊不堪而駐留于此所傳下的后代。那些古時的先人們,為嚴酷的自然和貪婪的君主所迫害驅趕,帶著對生活的渴望和熱情,滿世界地去找尋幸福,從那遙遠的國度飄蕩流落至此。
這片土地上的莊稼人,他們的父系先輩追溯起來,有斯基泰人、薩爾馬特人、布加爾人、斯堪的納維亞人、切列米斯人、韃靼人,甚至還有伊朗人和印度人。他們的身上至今還殘留有先祖們的特征和烙印。時常會碰到眼睛窄小、顴骨高聳的人——顯見是東方血統;也常見一些眼眸呈深灰和湛藍色、鵝蛋臉型的人——源于北方和冰洋血統。
長久以來,在這里定居和棲息的人們,如同一個民族,如今倒也種上了黍子,好徒步路行,不再縱馬馳騁,喜歡上了這份安居樂業生活的舒適和甜美。
20世紀初葉,德國的東方主義學者(東方學家)蓋澤爾教授曾到訪過這里的一些小村鎮,他在一份國外發表的報告中,記述了此次差旅之行,見聞如下:“散布和棲身于前述諸江河流域的人民,論其種族根源,真是漆黑模糊和混雜難辨。無論語言風俗,還是古跡文物,皆難以考證其族群源流是否一脈相承,也無從辨明那血脈延續是否清晰完整。反倒是,理應這樣來看,棲身在這片地域的人民,來來走走幾多回數,每次均遺留下些許孤寡人家。
“如此,種族各異的不同民族,隨歷史變遷,漸漸把自己的樣貌和身影烙印在了這片土地上,然后,逐步向荒瘠的歐洲區域漫延和開枝散葉,并慢慢消散和隱沒在了混濁的歷史長河之中。不過,從生活于此地的后代身上,仍可以捕捉到其父系先祖們傳下的顯明特征:性情溫和,意志剛毅和向往自由自在、豐衣足食生活的不變熱情。
“毋庸置疑,這里延續下來的先祖品征,是極為難能可貴的。唯此,那些過往的先人們所賦予的品格——對勞作、生活、感受和擁有的熾烈熱情,如今已深刻烙印在此地民眾內在的天性中,并且成為他們身上牢不可分的整體特質,血肉相融,代代遞承。
“如今這里的人民,其內在的心理結構,可以這樣來判定和理解。祖先的積極勇進演化成了后輩的智慧聰穎;好斗喜戰的野性蛻變為強大健壯的心靈,故而,戰士也就轉身成了農夫。歷史上,此種心理類型的轉變曾經發生過,那么,相反方向的轉變也是有可能的:袖手旁觀者消極散漫的性子也可能演變成野蠻戰士的粗獷意志。唯有發生某種巨大的外部災難,或者猛烈的外部沖擊,那么,內心世界就容易再次引發變換……”
這番言語是蓋澤爾教授在1901年時寫下的,因而,不少地方有些言過其實了。
對教授寫下的這些東西,米哈伊爾基爾畢奇尼科夫并沒怎么弄明白,卻也信以為真:看來,在血緣關系上,我也是源自文中所說的那些人。不過,如果一個人開始漫無目的地四下亂竄,如果他的內心滿是煩悶和憂愁,他那日益膨脹的大腦盡是痛苦和哀傷,那這些話又有什么用呢?簡直一文不值,什么也幫不上救不了。
晚飯后,基爾畢奇尼科夫出了門,去了破爛不堪的外城,路過郊外小村帕爾舍夫卡,來到了夏日傍晚的田野上,地里的濕氣開始蒸騰而起。一眼望去,整個小鎮盡收眼底——它端端地坐落在修長峽谷的環抱里,不遠處,磚瓦廠森嚴井然地矗立著,白天,基爾畢奇尼科夫就在那里干活。
白天繁重的計件工作干得太過猛烈,耗干了基爾畢奇尼科夫的體力,于是,每到夜晚,他就忘情地沉迷于思考和想象中。
那是1923年間。基爾畢奇尼科夫既善識文斷字,性子也開朗謙和,卻總是幾乎沒有志同道合的伙伴。這個小鎮里,彌漫著某種渾渾噩噩的生活,日子枯燥乏味又低俗下流,很是憋悶。
誠然,也果真如是——沿著小鎮的土圍墻,零零散散地擺布著一些房子,仿佛是用隨手撿來的東西堆搭而成:要么是些從鐵路上偷來的火車廂板,要么是些從流送木材的河上撈起的散木,要么是些土磚坯瓦,甚至干脆是些莫名其妙的、偶然興起碰見的物料。落落小屋靜默林立,扇扇窗板如啞口張開,貯藏密室里瓶瓶罐罐、圓桶方缸隨處可見,腌制、浸漬著些備用的食物,夠得上今后兩個年頭的用度。看來,這里的居民們,被前不久某種可怕的災難驚嚇得夠嗆,把自家封扎得嚴嚴實實的屋子里的殘羹剩飯,都吝嗇地收藏了起來。院子里,幾只家犬很是神氣,整晚都吠叫傾訴個不停,顯見是吃飽了撐得慌,又找不到對手無所事事所致。鎮上的女子都漂亮迷人又寡言文靜。這里的女子,比那些男人更顯厚道仁慈和有人情味兒;她們大概既不眷戀自己的丈夫,也不喜歡這個生活波瀾不驚的乏味小鎮。
基爾畢奇尼科夫坐在濕漉漉的草上,昂首向天,本能而隨意地讓腦子里的血液順流而下,以便讓纏綿糾結、黏稠不堪的思緒得以稍許停歇。
小鎮上,鳴鐘人敲響了彼得保羅教堂鐘樓里的時鐘。一個老頭,一只木槌,懶洋洋慢騰騰地敲打著。
長夜漫漫,夜色掠過小樹林,林間干涸的溝壑稀疏,時隱時現;稀薄的空氣中,夜風揮舞著冰涼而無情的雙手,忽起忽落。
過了一個鐘頭,又一個鐘頭。一聲尖細的鳴叫響起,又好似在痛苦地呻吟,一輛快速列車,迎著空曠壓抑的原野,呼嘯而來,未作片刻停留,從小鎮旁一閃而過。列車發出的咣當聲,在夜晚單調的原野上久久回蕩,并最終消散在了遠處的熟荒地中,模糊難辨、幾不可聞。
于是,基爾畢奇尼科夫起了身來,突然想到,他如今也有20歲了,活得既隨意也偶然,那過去的歲月是一去再也不回頭了。難道,那曾經走過的短暫歲月,就這樣打水漂兒白白地浪費了?生活最后的那根救命稻草,他都沒能死死地抓住不放?是否,他就錯過了生命中最寶貴的財富,也沒有鬧明白活著就是最純粹和簡單的奇跡這個道理?不過,非要弄個清楚明白,那也是愚不可及的事兒。該做的是,要直面那生活中一切難以駕馭和掌控的財富,勇敢地去征服和占有。基爾畢奇尼科夫打量了那郊外的小村莊一眼,內心驀地釋然和高興起來。
回到家中,基爾畢奇尼科夫吃了點粥,拿了本書就躺下了,順手還把油燈掐小了點。書籍,會轉移或消散他內心的片刻寬慰和些許幸福:于是,基爾畢奇尼科夫把書塞在枕頭下,然后就熄了燈。
他的心跳越來越快,好似預感到將要發生些什么,一時竟難以入夢;突然,基爾畢奇尼科夫驚慌不安起來,從床上彈身而起,抓了件遮擋的物什,就沖了出去。不過,此刻鎮子上倒是一片寧靜,那個老頭兒,不停地敲打著手中的梆子,很是忠于自己的職守。
“真是見鬼了。我年紀輕輕的,”基爾畢奇尼科夫心想,“當然容易沖動。那些少女姑娘們,不也老是莫名其妙地就哭哭啼啼起來了!”
一大早,法捷伊基里爾洛維奇波波夫就乘坐廉價火車來到了爾扎夫斯克市。他是個物理學博士,曾發表過一篇學術文章,名字怪怪的,叫作《恐怖地獄的毀滅》。他在“新阿豐”旅館住下,每宿半個盧布。
清晨5點,法捷伊基里爾洛維奇在莫斯科自家的寓所中醒來,感覺有些氣憤。屋子里整晚亮著燈,幾只肥碩的家鼠時常發出刺耳的吱吱聲。
難以再入夢了,法捷伊基里爾洛維奇起身披上西服背心,晃了晃暈沉沉的腦袋。他凌晨1點才躺下,勉勉強強就了會兒枕頭,就又提前醒了過來。
“好吧,法捷伊基里爾洛維奇,看來咱們又得加油了,”他自言自語道,“那些令人疲乏困頓的微生物該滿足消停了:我對它們是絕不憐憫同情的!”
他將鋼筆插進墨水瓶里,挑出只死蒼蠅,哈哈大笑起來,“明白不,這可是絕妙的捕蠅器呀!對付這些黃色公民,我就用這招,鋼筆插進去,絕對不會錯過。墨水——水坑陷阱,紙張——裹尸包布!上帝呀,這太令人吃驚了!……”
這些不會言語的但卻非常用心的交談者的存在,使得法捷伊基里爾洛維奇老是認為家里人口很稠密。加之,他瘋瘋癲癲的,常把那些默不作聲的物什當作活生生的玩意兒,更別說這些跟他一樣的生命了。
顯然,還有些犯困迷糊,他蘸了點墨水,看著那張未寫完的紙頁,說道:“結束吧,你這個刺兒頭!我得去躺下睡會兒。”
長年的孤獨和壓抑,久時陰冷、潮濕和亂糟糟的屋子,使法捷伊基里爾洛維奇變得像個腦子生了銹又上了點年紀的馬大哈。
法捷伊基里爾洛維奇工作時總要喃喃自語,時常大聲地與自己爭辯著那些設計方案和思想念頭。
老鼠安靜了下來,因為法捷伊基里爾洛維奇又開始嘮叨了:“快干呀,法捷伊!再快點,我心中那個魔鬼!毋庸置疑,要是……要是每俄畝土地的產量是500普特,而不是40普特,還有……如果鋼鐵的產量也開始增加,那么……這些東西,立馬會被那些女人和她們的漢子們當成自己的拿走,就又會繁殖出許多人來,這樣一來,無論是糧食還是鋼鐵就又不夠啦,又會變得貧窮起來……曉得不,你,法捷伊基里爾洛維奇,曾經有那么一個名叫馬爾薩斯的紅發英國人……”不過,法捷伊基里爾洛維奇是嘴里說著一套,筆下卻是另一套;說的是“馬爾薩斯”,寫的卻是“電子”,還標了個神秘莫測的希臘符號……“瞧瞧,這個馬爾薩斯,就是這樣教育年輕人的,你們啦,不要再生了,他可著勁兒地勸啦,而年輕人呢,一旦長熟了,就娶了漂亮的老婆,就生兒育女了,對生命生育,那歡呼膜拜,那熱鬧慶賀,氣勢洶洶地在向貧困宣戰了……法捷伊,這些年輕人可比你要勇敢呀,他們就敢說,孩子比貧窮更重要和強大得多!他們以為,只要操弄操弄,大地也會像自己的妻子那般肥美多產……那我們就走著瞧吧!……哎,法捷伊,你可真是個怪東西,拼死拼活地為這些年輕人工作——從不撂什么挑子。空氣是用不完也吸不盡的,世人都這般說,也都這么信。這自信,得有多愚蠢呀!拉倒吧你,法捷伊,要是你搭上自己的性命,能夠讓每個人的血液中都增添些毫米見方的紅色球球,那也……夠了,不要再嘮叨了,蠢貨,你妨礙我思考了!”
就這樣把自己怒罵一通后,法捷伊基里爾洛維奇冷靜下來,開始努力地工作,就像在上書法課一樣,羅列出了一組排列得規則整齊的符號。
莫斯科城也醒了,電車發出了響亮的長聲嘶鳴。電車的集電桿時不時地被電纜彈開,激起陣陣電花,點亮了晨霧。
“一群白癡!”法捷伊基里爾洛維奇出離憤怒了。“到今天都沒安裝上科學合理的集電桿:電纜在沸騰燃燒,白白地浪費著電能,還讓行人十分著急和厭煩!……”
晨霧終于消散了,令人意外卻又神圣的一天亮堂起來了。法捷伊基里爾洛維奇擦了擦浸滿眼淚的疲憊雙眼,仿佛帶著仇恨似的,用指甲使勁地撓了撓自己的腰窩子。
“這肯定是哪個壞蛋整晚不停地在啃咬!不過幸好,也就那么一點兒小小的傷口!只是,做人怎么就老是這么難呢!……”
這時,一陣敲門聲傳來:是莫克里達扎哈羅芙娜,一個老婆子,給法捷伊基里爾洛維奇波波夫送早餐和收拾房間來了。“嗨,怎么樣,扎哈羅芙娜?一切都還正常嗎?人們還沒有死光光嗎?世界末日的大混亂難道還沒有開始嗎?你幫我瞧瞧,我的脊背還在后面嗎?……”
“瞧你說的,法捷伊基里爾洛維奇老爺,這是哪跟哪兒呀?老爺,你就醒醒吧——那可是沒影兒的事兒!坐一坐,學一學——可著勁兒地學,人也就越來越聰明啦!快吃吧,我的小鴿子,得歇會兒啦,不然你的心臟會受不了的,腦子也會用廢掉的……”
“好吧,扎哈羅芙娜,好吧,莫克里達!好吧,好吧,好吧!我再說三遍,好吧!那再來一次,好吧!喏,把你那香甜可口的食物拿過來吧。我們就把這些腐爛的微生物送進十二指腸里去吧,讓它們在里面緊緊地活著吧!……那么你呢,老太婆,快走吧!我可沒那工夫歇息,晚上再來拿你的鍋子吧,也順便收拾收拾房間。晚上那會兒我要出去。”
“哎喲,法捷伊基里爾洛維奇老爺,你可是越來越奇怪和難以侍候了,你是想折磨死我這個老太婆吧!……我看我還是等您一會兒吧?”
“不用等我了,你只管走你的,就當我已經死了好了!”
匆匆地吃完了飯,法捷伊基里爾洛維奇抽了口煙,突然又叫嚷起來,“又鮮活了,敏捷了,也舒服了。”
“哈哈,看你往哪里躲藏,你這個怪物、雜種和至上派分子!往上爬吧,你這個上帝的寵兒!快呼吸吧,你這個齷齪的呆子!快活過來吧,你這個小娘皮!跳吧,法捷伊,轉個圈,常言道,把輪子向左轉動一下,你就能改變整個歷史前進的方向!噢,我的青春!萬歲,孩子們!萬歲,可愛的新娘和濕軟熱情的嘴唇!打倒馬爾薩斯和國家生育政策!向生命瘋狂而飛速的進化致敬吧!……”
這時,法捷伊基里爾洛維奇停了停又說道:“你呀,法捷伊,上歲數了,又是個傻瓜蛋!你呀,就是個自戀的畜生,剛有點覺悟,就想著當大善人了!快坐到桌子邊來,讓工作把你這個長癩的孬種徹底毀滅吧!”
罵夠了,法捷伊基里爾洛維奇頓時覺得腦子空蕩得出奇,那些工作上的思緒仿佛如泉涌般奔灑向果實累累的土壤,他那創造的激情和才思,像野草般瘋狂而不可抑制地冒出來了。于是,他開始寫起私人信件來。
致維也納,斯塔烏菲爾教授:
名滿天下的同行,您好!毋庸置疑,您應該早已不記得我了。21年前我曾經是您的學生。您大概還記得吧,維也納那個5月喧囂的夜晚,異樣的空氣中竟也彌漫著對科學盛宴的渴望,那時整個世界都展現在我們的眼前,是多么充滿青春活力和令人神往!也許您還記得吧,我們四人,您,兩個維也納人,和我一個俄羅斯人,沿著民族大道共同漫步。我就是那個一頭棕發且充滿好奇的年輕人!您肯定還記得,您曾經說過,生命,從生物學角度看,是科學已探知的整個宇宙的最為基本和普遍之特征。我,因為年輕,請求您進一步說明和解釋。您和藹地回答說,眾所周知,原子就是電子的集合體。而電子,不應該局限于物理學層面的理解,而應該將之納入生物學領域來看待,電子——其本質也是一種微生物,有其鮮活的機體。如果把電子從某種動物身體的深淵中分離出來,那么作為微生物的電子跟人其實在本質上是一樣的!您的這番話我從來沒有忘記過。我拜讀了您今年在柏林出版的一部著作,名叫《作為生物學范疇的阿爾法元素的門捷列夫系統》。在這部令人贊嘆的書中,您首次非常嚴肅且懷著真正的科學態度,又十分肯定地證實,電子是生命的饋贈,它們同樣在運動、生活和繁殖。因此,對電子的研究,理應從現今開始將其從物理學范疇剝離出來,轉而進入生物學領域。我親愛的同行和尊敬的老師!讀完您的這本著作后,我興奮得三天三夜都未能入眠!在您的書中有這樣一句話,“現在技術工人們生產鐵、金和煤就像畜牧工人在飼養豬一樣”。我不知道,這一偉大理論的出現,是否如我的感受那樣,讓世人也感到震驚!親愛的同行,請允許我得到您的同意,把拙著獻在您的名下!拙著完全是以您非凡的理論闡釋和天才的科學實驗為基礎的。
法捷伊波波夫博士
于蘇聯莫斯科
法捷伊基里爾洛維奇將手稿和信件裝進信封,手稿的名稱看起來有點那么不科學,名叫《恐怖地獄的毀滅者》。然后很快就用一些書和一些散亂的手稿把箱子塞得滿滿的,機械地、完全是下意識地披上了外衣,出了門。
傍晚降臨,城市開始燈光閃爍。歡聲笑語的街道上,充盈著些許的關切、勞作的緊張、繁雜的格調和暗藏的輕浮。
法捷伊基里爾洛維奇叫了輛出租車,告訴了司機去遠方火車站的路線。
到火車站后,他買了張去爾扎夫斯克的火車票,第二天早上就到了。
爾扎夫斯克的火車站離城市有3俄里,法捷伊基里爾洛維奇就這樣向城里走去,他喜歡俄羅斯靜默肅然也悠閑的天地,喜歡俄羅斯的10月,這時一切都是那么神奇和多變,仿佛是處于整個世界都面臨地質災難的前夕。
看來,法捷伊基里爾洛維奇不怎么尊重和親近人。這可能與他年少時的一段經歷有關:那時,面對他的追求,他心儀的女孩回絕道:“我要找的不是什么先生老爺,而是丈夫,是活生生的、可愛的和屬于我的丈夫,而您,卻太理性冷血和中規中矩了,而愛情,那是奔放的野性,甚至是,瘋狂的毀滅!”那會兒,被巨大的痛苦撕裂得遍體鱗傷的法捷伊基里爾洛維奇,跑到了曠野上,躺在草叢中,拽著一棵小草,問道:“怎么,你活得艱難不?”接著又安慰它:“真是個小傻瓜,激動些啥呀!世界那么大,那么深邃豐富,這點誘惑好奇就受不了了嗎?這世界的神秘誘惑,比你我的痛苦,要宏大和強烈得多!比那折騰磨人的生活,要精彩和迷人得多!”
于是乎,從構成這個世界的一些最簡單的概念上,比如大小、深淺、新舊及至萬事萬物的多樣性;從與那惱人的微風和荒野上的枯草的些許溝通中,法捷伊基里爾洛維奇平復了自己的心靈,愛情的創傷和苦痛也漸漸愈合消散了,并開始變得那么遙遠、迷人和可笑,就像孩子們的希望和夢想一樣。
來到爾扎夫斯克的街道上,法捷伊基里爾洛維奇一邊走一邊讀著,那些柵欄和門牌上寫著的奇奇怪怪的東西,諸如什么“車皮”“毛重”“西南”“受傷”“私宅路”“失效的制動裝置”等。看來,那些鐵路工人師傅們建設這個城市時,是把工作上能帶回來的材料都用上了。
末了,法捷伊基里爾洛維奇看見一個門牌上寫著“新阿豐”的名字。起初,他認為這是頭等車廂鑲了邊的那部分,后來,他又注意到,那窗戶上貼著紙剪的茶炊,一個其貌不揚的人,身著舊時農民式的厚呢子外衣,光著腳丫來到門口,靜靜地候在那里。這時,法捷伊明白過來,這里可能是家旅館。
法捷伊基里爾洛維奇問那個打光腳的,“有空房間嗎?”
“有的,這位公民,房間絕對干凈、舒適和暖和!”
“多少錢一晚?”
“個把盧布、1盧布20戈比和1盧布50戈比的都有!”
“那就給我來間半個盧布的吧!”
“行,請上樓。”
經過那位值守者的座椅時,法捷伊基里爾洛維奇發現上面放著一本書,書名叫《五月里曬曬地——會有一個豐收季》。波波夫想到,“人呢,總得動動找點事兒干,果戈理筆下的彼得魯什卡會去看那日課經書,也就出于好奇,卻非覺得管用。”
中午的時候,法捷伊基里爾洛維奇去了區執委,他想跟執委會主席約定單獨會面的時間。
執委會主席當即就答應了。這個執委會主席是一名年輕的鉗工,長相很普通,眼睛里閃爍著強烈的求知欲望,控制全區人力物事的野心也很大,就這,他多次被州執委點名批評過。他的雙手令人驚奇,盡管原先是干粗活兒的,巴掌也不大,手指卻修長靈巧,還有些不耐煩、著急和瘙癢抽搐,動彈個不停。他的臉色總是很平靜,可那雙手卻誠實地暴露了他內心的想法。
一聽說有一位物理博士要同自己談話,他很是吃了一驚,欣喜若狂,當即吩咐秘書趕快開門歡迎,并將前來匯報栽種蓖麻事宜的土地部主任提前趕了出去。
法捷伊基里爾洛維奇拿出幾家科研院所和國家計委某部門的證明文件,上面有其作為科研人員的介紹,給這位主席看了看,便直截了當地說起了正事。
“我想要做的很簡單,也無須任何證明。我的請求是有根據和令人信服的,不可能遭到反對。5年前,您管的這個地區,在尋找磁鐵礦藏方面有著較大的發現,這件事情您應該很清楚。這個礦藏被發現位于地下200米處。在這個深度,如果要開采,從目前的科技水平來看是很不經濟的。所以到今天,它都靜靜地躺在那里。我來此是要做一些實驗。我既不需要資金,也不需要人手。我是希望你能明白我的計劃,并且能為我劃出20畝土地的區域,當然,位置偏僻一點也沒什么關系,具體位置等我乘車繞著礦區觀察一下后再定。那么,為了表明我到您這里來不是在開玩笑,我必須得說明,我這項工作的目的,這么說吧,就是要給這個礦藏施肥,使之出現增長和膨脹起來,直到某一天能夠自動鉆出陽光明媚的地面,那時再開采,就唾手可得了。出于科學經驗,我確信這項事業一定能實現,但請暫時予以保密。三天后,我選好區域再來找您。不知您是否明白我的計劃,能否給予支持和幫助?”
“我完全明白,您就大膽地動手干吧!我們將全力支持!”
法捷伊基里爾洛維奇很是滿意,忍不住說道:
“您,是個明曉事理的人。謝謝!可這些神幡信符是怎么回事?您需要的,是鐵礦,而非宗教。”
“這個嘛,教授,您可就不在行了!請相信一句話:在咱們這個時代,這東西跟鐵礦差不多,一樣需要。哪天晚上有空,我帶您去看看,沒這些‘神幡信符,無論費多大的勁兒,礦也是開不出來的!……”
“是嗎,也許吧,不過,我卻不信,這絕不可能!再見吧!”
“您可別不信呀。我可是對您的礦石言論深信不疑啊,投桃報李,您怎么著也得信我一回吧。祝您好運!”
當天,法捷伊基里爾洛維奇就乘車去了礦區——去尋找科學院院士拉扎廖夫勘察時留下的有一定高度的標記,他當時勘察過的那個區域,磁鐵礦的礦舌從地面一直延伸到地下170米的深處。第二天,波波夫在礦區的邊緣找到了一根銹跡斑斑的鐵柱子,上面刻畫了一些字母和數字“Э. М. А. 38,24,168,46,22”。
一周后,法捷伊基里爾洛維奇和一名土地測量員來到那個地方,測量員的任務就是要劃出20畝大小的地段,同來的還有米哈伊爾基爾畢奇尼科夫。
基爾畢奇尼科夫是個相當沉著和穩重的人,區執委主席推薦他來當助手,而法捷伊基里爾洛維奇波波夫也感到沒個助手還真不方便。不過,要是來個指手畫腳講大道理的家伙當助手,豈不更妙,那樣的話,他就可以當會兒白癡了。
三天后,波波夫和基爾畢奇尼科夫從10俄里外的特諾夫卡村,運來間拆散了的農舍,并把它在這個新地方又搭起來。
基爾畢奇尼科夫問波波夫:“法捷伊基里爾洛維奇,我們要在這里待多久?”
“我的朋友,恐怕至少得5年以上,確切來說,要10年左右。這有什么問題嗎?反正別問我是否每個星期天都可以回去享受愉快的俱樂部時光……”
接下來的日子是令人難以想象的。基爾畢奇尼科夫每天都得工作12小時以上。把房子拾掇打整出個樣子后,他就開始在峽谷底挖起礦坑來。波波夫干得一點也不比他少,同樣熟練地掄起了斧頭和鐵鏟,這也是物理博士的一種才能。于是,在這個偏僻的平原深處,在這片莊稼漢(勇敢的地球漫游者的后裔)的天地里,兩個陌生的異鄉人在勞作忙碌:一個有自己明確而清楚的目的,而另一個也在掙口吃食的過程中,漸漸努力地弄明白了那位學者在找尋些什么——一個人短暫而偶然的生命,如何才能夠轉變為對宇宙奇跡的永恒控制。
波波夫時常沉默無語。有時他整天都行走在11月里泥濘的田野上。有一次,基爾畢奇尼科夫遠遠地聽見他那生動并飽含快樂能量的歌聲。但波波夫回來時卻黑著一張臉。
12月初,波波夫派基爾畢奇尼科夫去了趟省城,他開了張清單,要買一些書籍、電氣設備、儀器和用具。
一個星期后,基爾畢奇尼科夫回來了,然后,法捷伊基里爾洛維奇就開始制造某種小型但卻復雜的儀器。
唯有那么一次,一個深夜,當基爾畢奇尼科夫正在往油燈里灌煤油,波波夫來找他,“哎呀,真是無聊又煩悶,基爾畢奇尼科夫!給我說說吧,你是個怎樣的人,有沒有未婚妻,你生命的目的是什么,你有過痛苦和憂愁嗎?諸如此類,你隨便說說吧。難不成,你就單單是個類人猿?”
基爾畢奇尼科夫定了定神,說道:“我沒什么好說的,法捷伊基里爾洛維奇!我一無所有也沒什么打算,我只是想弄明白您在干些什么,可您卻從來啥也不說。我知道我這么說沒什么意義,我最好是老老實實地干活就成。說句實在話,法捷伊基里爾洛維奇,我會弄明白的!”
“夠了,打住吧,你什么也不可能明白!好吧,沒什么可說的了,去睡吧,我再坐會兒……”
像往常一樣,法捷伊基里爾洛維奇又出去散步了。外面,田野已經上凍了,已是了無生氣。為了加固礦坑,基爾畢奇尼科夫砍了幾根木架子,然后就進屋拿火柴,準備抽支煙。來到桌子邊,他拿起火柴正準備點煙,瞄了一眼昨晚波波夫寫的稿子,剛看了幾句,立即就被吸引住了,既忘了點煙,也忘了是身在何處,甚至連自己姓甚名誰都忘了。
我親愛的同行和尊敬的老師!關于我寄給您審閱的手稿的第八章,我有必要做出如下補充:
從對以太性質的所有描述來看,應該得出一些必然的結論。如果說電子是一種微生物,也即這是一種生物現象,那么以太(就是我手稿中稱之為“集合體”的東西)就是電子的墳場。以太是那些將死的或已死的電子聚合在一起形成的物理質量體。以太是由電子這種微生物的尸體混合而成。另外,以太其實不僅是電子的墳場,同時也是電子的生命之母,這是因為死電子是活電子唯一的食物。電子是以自己先輩的尸體為食。
借用您的術語——阿爾法生物,即電子微生物,它們的生命周期與人類的生命周期是不相匹配的,這就給觀察它們的生命形態帶來巨大的困難。因為,電子的壽命大約是5萬年到10萬年,這個壽命遠遠大于人類的壽命。因此,相較于人類這種高級有機生物而言,電子微生物就像那些更為古老原始的生物一樣,其生命進化的過程非常緩慢,因而其進化的顯性特征也極為不明顯。甚至可以說,電子微生物機體的生物進化過程緩慢得令人震驚和可怕,以至于即使用最為先進和靈敏的儀器,都不可能觀測到它們的進化過程。這種情況下,在人類看來,自然的物質世界就是沒有生命或者死去的東西。對不同物種來說,這種生命周期的差異性是相當可怕的,甚至可能是導致自然災害的根本原因。一種生物的生命存在仿佛經歷了一個紀元,而另一種生命則仿佛只存在了一瞬間。這種“多重時間”是橫貫在不同物種間的一道厚重且牢不可破的城墻,所幸如今人類開始用科技的重炮正努力地轟擊并試圖打破這道城墻。科學技術的作用如今已開始具備了倫理道德的價值和意義:科學技術正在把生命的悲劇轉變為美好的抒情詩,因為它將把如同人類和電子微生物這些不同的物種,通過生命的本質統一性予以聯結和使之接近。
不過,如果能夠消除那些導致電子微生物生命周期漫長的現象,那么就可以加快電子微生物的生命進程。這里,有一個前提得做出說明——以太,就像科學所證明的那樣,是一個特別具有惰性、幾無活性反應和喪失了基本物質屬性的領域。以太的這種不可感觸性和不可知性用“同類相識”原理能夠解釋,但相對于人類和電子微生物墳場——也就是以太,此類具有巨大的差異性的東西來說,則是難以理解和說明的。可能,正是由于以太“喪失”了它的物質屬性,則人類與活的微生物—電子之間,包括與以太之間,就具有了根本性的差異。前者——是活體,而后者——則是死物。我想指出的是,以太的這種“不可知性”更具有心理學方面的價值,而非物理學層面的。
以太,作為一種“墳場”,內在沒有任何的積極性。因此,那些以其為食物的存在物(電子—微生物),就處于永恒的饑餓狀態。它們的食物主要依靠外部某種偶然的力量所驅趕來的新生的以太物質。這也是電子微生物生命漫長而緩慢的原因所在。對這種生物來說,它們的生命活動不可能激烈,因為它們的食物來源是如此的緩慢。這也導致電子微生物生命機體進化和演變的進程變得遲緩。
顯然,加快食物提供的節奏,就能夠提高電子微生物的生長速度,進而促使它們快速地繁殖。只要提供足夠的食物來源,那么電子微生物的生命機體就能夠飛速增長,其內在的生物變革也將變得相當容易,如此,則原子緩慢的生理成長速度也將輕易得到改變。
不過,這種食物條件的改變,必須使引起電子微生物的全部生命活動跡象至少達到如此強度,即可以讓人較為容易地觀測到它們的生命活動狀態。當然,這種生命活動強度同時也能夠縮短電子微生物的生命周期。
上述全部的科學猜想之意義和目的在于,要縮小人類和電子微生物之間生命周期的差距。那樣的話,電子就將迸發出巨大的產能,從而被人類所利用。
但是,如何給電子提供更為自由和豐富的以太食物源?如何用技術建造一個以太通道,也即通向以太之路?……
出路很簡單——電磁軌道……
波波夫的手稿至此就斷了,顯然他并沒有寫完。波波夫所寫下的東西,基爾畢奇尼科夫并不是都能理解,但他卻抓住并把握了其全部內在的思想。
法捷伊基里爾洛維奇很晚才回來,然后倒頭就睡了。這種表現于他而言,可是從來沒有過的。基爾畢奇尼科夫又坐了會兒,讀了讀一本名為《論礦井設備》的書,可他壓根兒就沒明白里面到底寫了些什么。
有一些思想,天生就會指引人并控制其頭腦,那么這人,是有所求還是無所求,也就沒什么分別了。基爾畢奇尼科夫了無睡意,感到有些氣悶和焦慮。波波夫打起鼾來,不斷發出夢囈聲。
基爾畢奇尼科夫從箱子里拿出自己那本舊日記本,那是他用一些筆記本串在一起而成的。他打開日記本,默默地讀了起來:
3月20號,晚上9點,母親和孩子們穿著舊衣服直接睡在了地板上,什么也沒蓋。母親一條精瘦的腿裸露在外面,讓我感到傷心、羞愧和心痛。哺育了11個月后,他就斷了奶,靠浸軟的面包養活。多么低賤的一條生命呀!難道,我天生就是這樣的一條賤命嗎?難道我就不能改變我這低賤的命運的前進方向嗎?為何我要讓這命運去折磨孩子,還有母親……應該為這樣的人而活著,那些正在創造未來的,正在被沉重的思想所折磨的,正在整個人本身都在變成未來、變成一種速度和追求的人。這樣的人很少,他們可能消失了,甚至可能根本就沒有這樣的人,但我就是為他們活著并繼續活下去。那些為追求個人享受而白白浪費自己生命和心靈的人,我不會為他們而活著。
基爾畢奇尼科夫走出屋子,抓起一根原木,像扔棍子一樣扔進了峽溝。隨后,他牙齒繃得緊緊的,嘎吱作響,又哼哼了幾聲,拿起斧頭砍在了門檻上,苦笑了起來。院子里只有一棵柳樹,基爾畢奇尼科夫走上前去,緊緊地抱住樹干,與柳樹一起在夜風里搖曳和顫抖。
早上,法捷伊基里爾洛維奇正吃著烤土豆,突然放下手中的食物站了起來,看上去很快活和滿懷希望,一副偷著樂的樣子。
“地球喲!將不再是我的居所!飛船喲——風馳電掣,帶我去那高遠的天堂!”
他神經質地突然冒出這么一句,令人覺得十分可笑,連他自己也變得茫然若失起來。
然后,他又叫道:“基爾畢奇尼科夫!說吧,你究竟是個令人討厭的虱子,是個雜種敗類,還是個勇敢的弄潮兒?快說,你這個凡夫俗子,我們現在是在飛船上還是在農舍里?啊哈,我們當然是在飛船上,不要在土臺上流眼淚,趕緊地,用你厚實的雙手把舵穩住!閉嘴,你這只蟋蟀!我知道航向和位置……按住!朝那個方向,前進!……”
基爾畢奇尼科夫一直沉默無語。波波夫生病了,得了痢疾,睡覺時一直在胡言亂語,白天醒著時嘴里也沒一句好話,偶爾還會怪怪地笑出聲來。狂熱的腦力勞作把他身體里的血液都快榨干了,他那干枯的軀體日漸不支,情緒也時好時壞。基爾畢奇尼科夫看在眼里,不由為波波夫擔憂起來。
無盡的孤獨、沒日沒夜的忙碌、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狂熱和偏執等,這些日漸摧殘著波波夫的心靈,與他共事是越來越難了。盡管其母親15年前就去世了,可如今,法捷伊基里爾洛維奇卻對她產生了強烈而綿長的思念。他在房間里徘徊,思念著母親那放在棺材里的鞋子,思念著母親那裙擺和乳房的氣息,依稀看見了母親那溫柔的雙眼,那令人無限癡迷的溫暖懷抱,和那永遠如同迷人的故鄉般令人神往的身軀……在基爾畢奇尼科夫看來,波波夫病得相當嚴重和奇異,但他卻無能為力,只好沉默不語。
就這樣過了一兩個月。法捷伊基里爾洛維奇越來越難以干活了,終于,到1月25號的時候,他早上甚至都沒有起床,只是對基爾畢奇尼科夫說道:“基爾畢奇尼科夫,打掃一下屋子,收拾好自己的東西,趕緊滾吧!我要陷入沉思了!”
收拾完屋子,基爾畢奇尼科夫出了門。
暴風雪起來了,屋外卷起漫天大雪,籠罩著草原。
基爾畢奇尼科夫下到了山谷底,蓋上礦坑口子,波波夫已經開始在那里安裝儀器了。暴風雪越發猛烈了,院子里的器材都發出了嗚嗚的嘶鳴聲。四下里無處可去,于是,基爾畢奇尼科夫爬上了堆滿雜物的屋頂小閣樓。風雪無情地撕打著屋頂,突然,基爾畢奇尼科夫仿佛聽見了一縷怪異而憂傷的樂音,這樂音他好像很久以前曾經聽過。這樂音讓人禁不住想哭泣,一種對死者滿懷悲傷的情緒爬上了他的心頭,無盡的悲傷和懷念仿佛毒藥般迷醉了人的身軀和心靈。一時間,這種情緒讓基爾畢奇尼科夫覺得全身疼痛無比,這可是從來沒有過的感受,他無力地倒下了。他仿佛忘記了嚴寒,身體還在顫抖哆嗦,卻竟然也睡著了。
那樂音也跟隨著飄進了他的夢鄉。基爾畢奇尼科夫突然感覺傳來一股沉重而緩慢的涼意,他的意識因這股涼意開始波動起來,開始為蘇醒而奮力地戰斗著,卻又因驚恐和壓抑而感到疲憊不堪。
基爾畢奇尼科夫突然驚醒過來,好似有人在耳邊發出了一聲尖叫,又好似什么東西猛然墜落下來,觸地之際又戛然而止,引起了令人驚心的震動和難受的刺耳聲響。基爾畢奇尼科夫立即翻身而起,撞到了屋頂,溜身而下來到院子里。暴風雪瘋狂肆虐著大地,撕裂了天際,露出了地平線的盡頭和漆黑的茫茫原野。風雪鋪天蓋地,籠罩著山谷深處。基爾畢奇尼科夫發現房門開著,門口風雪嗚咽。他走進屋子,發現了一堆雪丘,法捷伊基里爾洛維奇正躺在雪丘上,而不是在床上,下半個身子都埋在了雪里,霍然已經沒了氣息,胡須向上倒卷著,那件熟悉的西服背心毫無生氣地貼在軀體上,慘白的額頭上顯出無盡的蕭索和失意。
穩定下心神,基爾畢奇尼科夫把法捷伊的遺體夾在腋下,拖到了床上。法捷伊基里爾洛維奇的下牙已經脫落,遺體順勢滾動了一下,側躺在床上,腦袋耷拉著垂下,仿佛要極力靠近地心。基爾畢奇尼科夫關上了門,抖落掉身上的殘雪。他發現了小半瓶殘留的粉紅色毒液,將剩余的藥水倒在了雪堆上,雪堆冒出了青煙,并發出了咝咝的聲響,積雪消融,毒藥開始腐蝕著地板。
桌面上,墨水瓶底下,一頁手稿未盡,上面寫著,“出路很簡單——電磁軌道……”
“基爾畢奇尼科夫同志,您是共產黨員嗎?”區執委會主席問道。
“我是預備黨員。”
“那就對了。說說看吧,這是怎么回事?我想您是明白的,這是一件糟糕透頂的事情。問題的關鍵倒不在于責任,而是確實死了一位罕有且價值巨大的人。您發現什么筆記沒有?”
“沒有。”
“那好吧,說說詳細經過吧。”
基爾畢奇尼科夫開始說了。辦公室里,除了有執委主席在場,還有區黨委書記和國家政治保安局的特派員。
當基爾畢奇尼科夫說的時候,他們都非常認真和專注。基爾畢奇尼科夫對所知道的一切和盤托出,甚至包括波波夫那未完成的手稿中的內容,也談到了暴風雪是如何瘋狂地撞開了房門,談到了波波夫的腦袋奇怪地耷拉下來,那姿勢活人可做不出來,進而還說到波波夫死時跟他活著沒什么兩樣,對他來說,死亡似乎很稀松平常,如同是家常便飯。
基爾畢奇尼科夫就說了這些。
“居然有這種事,真是不可思議!”區黨委書記說道。“波波夫是個十足的頹廢主義者,是個完全腐化墮落的家伙。當然,他是個天才,但是生養他的這個時代容不下他,導致他過早地死去,他的天才也就此終結,還來不及做出什么實際的貢獻。神經紊亂,心靈頹廢、沮喪和玄奧的形而上理論,這一切都同波波夫的天才矛盾地統一在同一軀體內,因此,他會有今天這個結局,是遲早的事情。”
“正是如此,”區執委主席說道,“事實擺在眼前,毋庸置疑。科學是神圣而強大的,可這個搞科學的卻是個雜種和敗類。看來,是時候讓那些內心強大且目標堅定的新人頂上來了……”
“那你如今對此事是確信無疑啰?”國家政治保安局特派員問道。“兄弟,你真是個奇怪的人!我認為,這件事情現在應該有個結論了。這樣吧,如果大家對基爾畢奇尼科夫的說法沒有意見的話,那么就讓他繼續在此看管波波夫的科研基地。不過,無論多少,應該給基爾畢奇尼科夫一些報酬,”他看著區執委主席,“你呢,一定要安排地方財政解決這個問題!另外,得向派出波波夫的科研機構通報一下情況,目的是希望他們能夠派來接手此項研究的人手……同時,這里的一切東西都必須嚴加看管!我會派人來對這里的東西逐一進行登記,要知道,這里的科學儀器和波波夫的手稿都很寶貴,還有這樣那樣一些器材和財物……”
“那是當然,”區執委主席說道,“就這么處理吧。我去召開區執委主席團會議,把整個情況都通報一下,并把我們今天的這個決議定下來。”
一周后,收尾工作結束,波波夫的遺體被送去了莫斯科,而基爾畢奇尼科夫也被任命為波波夫研究基地的看守,每月工資15盧布。
基爾畢奇尼科夫拿到了一份清單副本,爾后,就一個人留在了基地。
讓人略感憂郁和凄涼的早春來臨,這是陽光開始發起勇敢攻擊的時刻,也是冬天開始緩緩消退的時節。
接替波波夫的人終究也沒來。基爾畢奇尼科夫反復研讀了波波夫的書和手稿,仔細琢磨他親自制造的那些儀器,于是,他面前出現了一片廣闊的天地,那是一個頑強而嚴苛的生命,在追求夢想、釋放威力和擁抱知識的世界。基爾畢奇尼科夫開始感受那生命的氣息,并看見生命中那充滿神秘野性的深淵,里面隱藏著全部欲望實現的滿足和所有目標的歸宿及終點。
“啊哈,真是太美妙了!”基爾畢奇尼科夫心想。“波波夫死得可真不值,他自己都寫出來了,可就是沒有真正弄明白。而他真正應該明白的是——世間萬物,無不都在渴望活著……”
夏天來臨。一切都還是老樣子。接手波波夫科研工作的科學家仍舊沒有著落。基爾畢奇尼科夫不知因何,開始抄寫起法捷伊基里爾洛維奇的手稿來,這倒讓他對波波夫的思想越發地理解和明白了。
7月間,終于來了兩位莫斯科的專家,把波波夫留下的所有東西都收走了——連同那些手稿和儀器。

基爾畢奇尼科夫回到了磚瓦廠,周圍的一切,對他來說,又歸于平靜和沉寂了。不過,他那開始醒悟的頭腦里,那些奇奇怪怪的念頭,卻合著生活的節拍,不斷地敲打著他的心扉。他隱約看見了某種可以改變宇宙星辰之軌跡,能夠慰藉內心世界的事物,這事物將以食物滿足眾生之口,將以幸福完滿萬靈之心,將以智慧豐富世人之腦。而全部的現實生活如今都成為他追求最高愿望的絆腳石,但他知道,如果他能夠嗜血般瘋狂地汲取知識養分,那么這個絆腳的東西,興許將成為他取得成功的源泉。
基爾畢奇尼科夫去找區執委主席,提出想去學習的打算,希望能夠派他去工農速成中學。
“你這家伙,是想踏著波波夫的足跡繼續前進啰?不錯嘛,挺有出息的路子,去干吧!”他給基爾畢奇尼科夫開了張派得上用場的便條。
一周后,基爾畢奇尼科夫就去了遠在150俄里外的省城,去上工農速成中學。
正值8月間,田野里農事熱火朝天,公路上牛羊成群、塵土飛揚,煥發出驚人朝氣的驕陽笑容滿面地傾灑著自己的熱情,鼓舞著早已疲憊不堪的大地努力從事生產。
魚兒在小河灣里嬉戲,樹木輕搖著發黃的枝葉,遼闊的大地一片淡藍,綿延無際而永恒,那遠方的國度和未知的時代,在向基爾畢奇尼科夫招手,那里,將有如歌似曲的美好時光。
8年時間過去了,這么長一段時日,足以完完全全地改變世界,也可以讓一個人從頭到腳都發生煥然一新的變化。
米哈伊爾葉列麥葉維奇基爾畢奇尼科夫,成了一名電氣工程師,是電子生物研究所的科研人員。這一機構是波波夫死后,在其工作成績的基礎上設立的。
基爾畢奇尼科夫也結了婚并當了父親,有兩個兒子。他的妻子,曾是一名鄉村教師,跟她的丈夫差不多,同樣對通過物理方式快速改造世界的科學理想堅信不疑。他們相信可愛的科學最終能在世界范圍內取得勝利,這種幸福的信念讓他們挺過了那些令人窒息的學習、生活和被別人嘲笑的年代,也給了他們勇氣生育了兩個兒子。他們確信,那個面包多如空氣的時代終將到來。基爾畢奇尼科夫的大腦感覺到了那個自由自在無限美好時代的臨近,那時,人的雙手將從勞動中解放出來,心靈也不再會陰郁,定將重新塑造這個世界。
這是個貧窮而又幸福的家庭。當時正處于社會主義建設和工業化的時代,物資的供應相當匱乏緊張,而好日子則深深地寄望于明天和未來。
起初,基爾畢奇尼科夫的科研工作剛上手時,并沒有到研究所去,為了鍛煉自己,他決定去干一些實踐性工作。基爾畢奇尼科夫有良好的高等教育經歷,有豐富的社會工作經驗,還是一名堅定而真誠的共產主義者。作為一個智慧而誠實的人,作為一名曾經的制瓦工,他知道,離開了社會主義,任何科學工作和技術革命都是不可能的。這個認識仿佛就像真理,在他那個時代,是不言而自明的道理,但在活人的身體里,其內心的脈動卻并非坦誠。
從波波夫死的那一天算起,已過去10年時間了。這說起來很輕松,但在這10年時間里,要死上那么10次也許是件更為容易之事。您可以試著這樣來描述這10年,里面充滿了舍本逐末的斗爭和建設,還有絕望和非常稀罕的寧靜。仿佛是那么無助——衰老如期而至,你在走向死亡,可卻結束不了那黑暗。你也可以在這個野蠻的人類森林里留下生機、智慧和率直,但這些同樣是那么蒼白和羸弱。正因為如此,才31歲,基爾畢奇尼科夫就已是兩鬢見白,一道道皺紋悄然地爬在了臉上。
應其從事實踐性工作的請求,基爾畢奇尼科夫被派往下科雷木斯克凍土區——擔任一項垂直隧道工程的工地主任。該工程之目的,是為了采集地球深處的熱能。
基爾畢奇尼科夫把家人留在了莫斯科,只身一人就出發了。這項熱傳導垂直隧道工程是蘇維埃雅庫特政府的試驗性工程。就目前的工程進展來看,該工程將從整個亞洲大陸一直延伸到北極地帶,將在這片區域建成一個巨大的隧道網絡,然后用統一的能量傳輸裝置將這片區域的地下熱量集中控制起來予以利用,最終,借助這套能量采集、控制和傳輸系統,可以把人類的文化、工業和人口向北冰洋推進及至覆蓋。
在凍土地帶展開此類活動的內在根本動因在于,在凍土平原上有人們想要尋找的未知的偉大國家及其文明遺跡。在那片凍土地帶的土壤和基巖中,埋藏的并非古地質時期形成的物質,而是蘊藏著一片片的沖積層。并且,這些沖積層就像一座座墳墓一樣,遮蓋著整個遠古時期的人類文明體系。這個致命的覆蓋層,它包裹著那些神秘文明的遺跡,因其變成了永久凍結狀態的薄層,那些掩埋其中的遠古人民和文明,如同保存在罐頭中的食品一樣,是完整、新鮮和無害的。
那里工作的科學家們,在一處凍土層塌陷地偶然地獲得了一些發現,而這些發現具有無可估量的巨大價值,并引發了世人史無前例的濃厚興趣。他們找到了遠古時期的四具男尸和兩具女尸。女尸依舊面頰緋紅,衣著輕便、潔凈,散發著淡淡的幽香。在一具男尸的衣袋里,發現了一本色彩斑斕的小冊子,里面密密麻麻地滿爬著某種優美的文字符號。學者們初步破解了那些文字,其內容主要記載著如何用先進的科學技術獲得永生的原理和方法。書中詳細描述了通過科學實驗延緩某種小動物生命周期的做法和過程:那種動物的生命周期原本只有4天,其生命活動的各種樣態(包括進食過程、活動區域和身體狀態等),都被某種電磁波系統持續不斷地沖擊和作用,而這個電磁波系統中的每一種電磁波,都在不斷地發揮著不同的作用,從而有效地清除著那一動物身體中的有害細菌,這樣,這種動物在其生命活動的各種樣態中,始終都處于絕對干凈和安全的環境,從而使得其生命周期上百倍地獲得了延長。
后來,人們又發現了一根遠古巖石制成的錐形柱子,上面明顯留有車床加工的痕跡,不過,令人驚奇的是,這根柱子居然高達40米,底部也有10米粗。
那些被發現的遠古遺體臉色黝黑、嘴唇的色澤艷紅,額頭位置較低但卻十分寬闊,個頭不大,胸部肌肉發達,面容安詳、平和,好似一直都在微笑。顯然,從面容上的神色來看,這些遠古人類,可能是突然間死去的;又或者更確切地說,對他們而言,死亡可能是我們所無法認知和理解的另一種感受,別樣的存在。
凍土地帶的這些發現,點燃了全世界的科學熱情,社會輿論也推波助瀾,凍土地帶日益為世人所熟知和關注,輿論壓力的導向要求全面恢復那遠古世界的原貌,它靜靜地躺在那冰封世界的土里,或許,還延伸到了北冰洋底。
對知識的渴求成了一種固有的新感情,它是如此不可抑制、猛烈和豐富,就如同那熾熱的目光或者瘋狂的愛情。
這種感情悄然地代替了那些不容置疑的經濟規律,甚至還隱然在替代著人們對美好的物質社會的追求和渴望。
這就是在凍土地帶建造第一條垂直熱力隧道的真正原因。
這個隧道系統應該成為凍土地帶經濟和文化發展的基石,同時還是通向地下神秘世界之門的鑰匙,在那神秘世界中則埋藏著一個未知的偉大國度,而揭開那神秘國度被無盡歲月所封存的面紗,將具有無可比擬的寶貴價值和無限深遠的巨大意義,其價值和影響將遠遠超過蒸汽機的發明,也遠勝于登上科學的勃朗峰之巔的鐳元素發現。
科學家認為,我們未來近一兩百年內科學、文化和工業發展的某個片斷,可能就現成地埋藏在凍土地帶中。只要掀開那層凍土——那么,人類發展的歷史必將向前飛速跨越一兩個世紀,然后才會又回歸其原本前進的節奏;然而,就是因為這份不勞而獲的饋贈,未來的200年里,人類將節約多么巨大的勞力和時間呀!這在人類發展歷程中是史無前例的,沒有哪次歷史發展機遇能與其相媲美!
為此,只需在地上鑿個窟窿,深達2000米就成。
基爾畢奇尼科夫來到凍土地帶后,興奮地握緊了自己的拳頭,覺得自己所要完成的任務和奮斗的目標,是如此偉大和神圣,就如同是全世界、全人類的勝利,更好似遠古的世紀將要與今日的時代接軌和聯姻。
在凍土地帶鑿出那個聲名顯赫的鉆孔,意義絕非那么簡單——人呢,自己痛苦,也折磨著別人;犯著錯誤,又把這錯誤傳給他人;會死去,也將復活——因為,他終歸要走向并攀越那歷史和自然的屏障。
不過,垂直隧道總算是建成了。工程師基爾畢奇尼科夫寫了份報告,情況如下:
致下科雷木斯克凍土地帶67度線垂直隧道工程指揮部之勞動蘇維埃中央:
1934年年度工作總結報告
今年12月2日,1號垂直熱力隧道將竣工。這條隧道,按照既定要求,將用于采集我們這顆星球的地心熱能,同時,所采集的熱能將轉化為電能,以直接為即將開發的北極區域新的人類定居點,“陶倫”地區方圓1100平方公里的居民服務。“陶倫”地區當前的首要任務是致力于全方位地挖掘凍土地帶的地表覆蓋層。
垂直隧道成錐體狀向地心延伸,其軸心與地球赤道橫截面成62度的夾角,縱深達2080米,地表直徑約42米,地心直徑約5米,底部溫度高達攝氏184度(在底部位置安裝了熱電力蓄電池)。
根據勞動蘇維埃的規劃和設計,1號垂直隧道工程于1934年1月開始動工,定于當年12月2日完成。
垂直隧道的井坯作業,沒有按照設計的要求采取爆破方式,而是采用了電磁波的方式,而電磁波則是根據地球內部電子的微觀物理結構來予以調控的。振蕩器內的電磁波,其波長和頻率調控到與周圍土壤里原子中電子的自然振蕩相精確一致;這樣,在額外的外力作用下,電子的振幅增加了,則原子內部的運動軌道就遭到了破壞,從而引起原子核的分裂重構——轉變成了別的元素——也就起到了破壞的作用和效果。
我們在地面安裝了功效強大的、可實施大范圍調控的共振器;我們通過實驗,獲取了在地下碰到的每一巖石的平均波長,那些巖石易于破壞(確切地說,是易于霧化、軟化)——這樣,垂直隧道所貫穿的全部橫斷面,其井筒內的一切物質都被我們粉碎了。
然后,我們用載重5噸的金屬鏟斗,鏟土機上的那種,將之用鋼纜固定,把隧道中所形成的泥漿物質挖取出來處理。不過,在電磁波作業之后,隧道中殘留的泥漿物質并不多,大部分的土壤成分和地下物質都變成氣體揮發掉了。泥土、水、花崗巖、鐵礦石——這些物質統統都變成了輕灰塵和氣體。
挖出的固態殘渣共有40萬立方米,有64萬立方米的氣態物質揮發掉了。
所形成的圓錐形隧道口(形狀并非那么精確完整)共穿透了7個無壓含水層層位,第五層位是海水,而第六層、第七層位則為原生的地質壓縮水,這種水里面的碳酸氣密度較高,富含對健康有益的高療效物質。
為回抽隧道井中的這些地下水,我們在隧道里面弄出了7個圓形平臺(采用爆破的方式——要求斷面定位精準),并在上面安裝了一些帶電力傳動裝置的卡梅倫水泵。這些水泵每小時抽排的水量總計為12萬立方米。排空隧道井內的積水(這是隧道工程作業的最大障礙),這項工作進行得相當徹底,從而使滲出的水量和抽排的水量之間取得了平衡。
這之后,(到8月份時)就著手對垂直隧道井坯按設計要求進行作業。由于溫度較高,人只能下到1000米深度進行作業,超過這個深度就只能依靠鋼纜進行了:實施安裝水泵、在平臺上挖掘排水溝和蓄水池、操控隧道井坯內的鏟斗運轉等工作。垂直隧道底部和井體均被絕緣物質所覆蓋,絕緣層(在土壤表面)最初只有2厘米厚,最終達到1.25米厚。
垂直隧道井體竣工后,我們把在地面上組裝好的熱電蓄電池組整件,連同電纜一起,用鋼纜吊放至井底并進行安裝——電池組重電池組——足足有12層。
經過一個月的調試,熱電蓄電池組具備了不間斷輸電、年產量達172 800千瓦小時的能力,也就是說,這種電池組的功率達到了28 000馬力。
電纜終端固定在聳立于地面的支架上,里面的電流正在等待它們的用戶。
一旦向凍土地帶的土壤層輸入電能——凍土地帶就將開始融化,這是凍土地帶在覆蓋和保存那個神秘而偉大的世界后,首次面臨融化,正是為了那個世界,按照勞動蘇維埃中央的指示,地球內部的熱能才被人們所采獲。
專此報告。
垂直熱電隧道工程總工程師 弗克洛霍夫
工地主任 工程師米基爾畢奇尼科夫
(第2號A報告)
1934年11月4日
在工地待了整整18個月后,基爾畢奇尼科夫于次年4月份返回了家中。
他覺得自己簡直累壞了,準備帶著妻子和兒子到鄉下找個地方去休息一下。
有那么一種人,不知不覺生活就合上了自然的節拍;如果自然意欲有所為,那么這種人就會用自己的滿腔熱情和全部心智,去搭搭手、幫幫忙。
也許,這種情感是自然和人之間和諧統一情感的延續,此時自然與人血肉一體水乳交融。
基爾畢奇尼科夫就是這樣一種人。如果到了春天開始沸騰的時節,春雪消融,候鳥歸返,一路伴著淙淙的溪流聲快樂地歌唱,這時基爾畢奇尼科夫就非常的滿足和愜意。如果什么時候,風雪、嚴寒和陰郁沉寂的冬日的天空突然又回來了,那基爾畢奇尼科夫就會十分沮喪和緊張。
基爾畢奇尼科夫一家在4月28號去了沃洛什諾,一個沃隆涅什省邊遠地區的農村,他的妻子瑪麗雅基爾畢奇尼科娃曾在那里當過鄉村教師。
那里,有瑪麗雅少女時的所有回憶,有孤獨的童年,有身心日漸成熟的甜美日子,也有內心初次迸發出為生活理想而奮斗的勇氣。瑪麗雅基爾畢奇尼科娃所神往的家鄉就在沃洛什諾偏僻的田野盡頭。
沃洛什諾之所以讓米哈伊爾基爾畢奇尼科夫如此神往,除了有對妻子的愛戀和對她那過往悄然經歷的沉迷,還在于離沃洛什諾不遠的科楚巴羅夫村,他所認識的農業工程師伊沙克瑪基森就住在那里。當年,在大學學習時,基爾畢奇尼科夫就認識了瑪基森,并經常與他探討彼此感興趣的技術問題。瑪基森在電工技術學院上二年級時考上了農業科學院。在基爾畢奇尼科夫看來,瑪基森這個人相當有意思,他認為對科學技術來說,最大和最有效的工具就是人本身。這一與機器不相干的科技理論讓基爾畢奇尼科夫很感興趣。瑪基森是個誠實、高尚的人,思想單純、性格堅毅,終生的愿望就是實現自己的理想。
如今,瑪基森是科楚巴羅夫村土壤改良試驗站的負責人。基爾畢奇尼科夫已經有6年沒見過瑪基森了,不知道他是否取得了成就,但他堅信并確定,瑪基森不達目的是不會罷休的。
動身去沃洛什諾時,基爾畢奇尼科夫想著能見到瑪基森,內心就按捺不住地高興。
他仿佛明白,對那個曾經在爾扎夫斯克生活過、在磚瓦廠工作并追求真理和夢想的基爾畢奇尼科夫來說,值得回憶和留戀的,真沒什么。曾經追求的理想日漸變成了某種科學理論,而那科學理論又演化為人類的某種生存意志,并逐步地成為現實。真理,已不再是內心的默默追求,而是變成了實實在在的征服世界的行動和成就。
但卻有那么一件事情,始終困擾著基爾畢奇尼科夫,不斷驅使著他四處勞心費神地去追求和尋找,在書籍里、人群中和他人的科學工作中。這件事就是對完成死去的波波夫未竟之事業的渴求,以求人為地繁殖電子微生物,在技術上建成波波夫的以太通道,以太食物就能夠源源不斷地流入微生物之糧倉,從而激發其內在瘋狂的生長速度。
“出路很簡單——電磁軌道……”,基爾畢奇尼科夫時常反復地念叨著這句話,那是波波夫臨終前留下的只言片語。為解開那神奇的“以太通道”之謎,基爾畢奇尼科夫在這種現象或那種思想里,徒勞無果卻又孜孜不倦地尋找和探索著,以期獲得些指引或靈感。他深深明白,那神奇的以太通道能夠給人類帶來些什么:在以太通道的作用下,自然界的物質體能夠瘋狂且無限地增長。比如,如果把一塊1立方厘米的鐵塊置于以太通道中,那么鐵塊就能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開始增長,最終將長到亞拉拉特山那么高大,其原理就在于,鐵塊中的電子微生物在極速而劇烈地繁殖和增長。
為了那該死的思想,盡管多年來基爾畢奇尼科夫費盡心思地一直在探索、尋找和思考,但以太通道的方案卻始終沒有著落。在凍土地帶熱力隧道工作時,北極地區那漫長、寧靜而陰森的夜晚,基爾畢奇尼科夫始終是在沉迷和糾結于同一個問題中度過的。在波波夫沒有解決的問題中,還有一個謎令他疑惑和糊涂:物質中帶正電荷的原子核究竟是什么東西?
如果說帶負電荷的純電子就是微生物也即鮮活的生物體,那么,原子中帶正電荷的物質細核又算是怎么回事呢?
這個問題沒有誰清楚。在那些科學著作中,對這個問題有一些模棱兩可的說明和數百種假說,但沒有哪一樣說明或假說讓基爾畢奇尼科夫滿意。他要尋找的是實際可操作的實踐性方案,是客觀的真理,而不是為了那首次接觸到科學猜想所引起的心靈快慰和滿足——也許,那猜想本身精彩而奇妙,但與自然界的物質結構卻并不相稱。
基爾畢奇尼科夫是駕著自己的車去沃洛什諾的,在他那個年代,小汽車已成為普及性的交通工具。盡管沃洛什諾距離莫斯科其實有相當的距離,有900公里之遙,而且也通火車,但基爾畢奇尼科夫仍決定親自開車去。他和妻子一起上路,選了一條鮮為人知的道路,晚上就在沿途的村莊過夜。北國平原上的環境幽雅而清靜,微風時而拂面,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和迷人,那個生機勃勃的世界展現在眼前,綿延向遠方寂寥的天際,令人遐想翩翩,只覺無限渺小和孤獨。
旅途中,基爾畢奇尼科夫的“阿爾貢達—09”牌轎車靜靜地行駛在路上,石棉路面的水泥公路上只聽得見輕弱的沙沙聲。如今汽車用的都是彼得格勒約弗科學院發明的晶體蓄電池,早在5年前就替代了汽油發動機。“阿爾貢達”牌轎車的蓄電池僅重10公斤,卻足以行駛上萬公里的路程。
眼目所及,仿佛整個神奇的天宇都環繞在身邊,那遙遠的宇宙深處,是人類思辨道路的終點,是無數世紀以來的哲人們所神往的地方,也是人類文化發展和追求的指向。那些往昔的僧侶佛陀,那些逝去的古埃及和阿拉伯的智者們,還有蘇格拉底、柏拉圖、亞里士多德、斯賓諾莎、康德,直到柏格森和斯賓格勒,等等,這些哲人先賢們無不畢生都在探索和猜測宇宙是怎樣的存在。但在真理到來之前,一切的猜想都是那么的徒勞和蒼白。不過,當整個世界在人們勤勞的雙手中開始變得溫順和良善時,人們將無不自豪地宣言真理即將到來。而這樣的時代,就始于18年前興起的、至今仍蓬勃發展的那場革命的哲學。
要想弄明白,就必須去感受、體會和適應。那一革命哲學,基爾畢奇尼科夫深信不疑,全身的熱血都因此而燃燒,讓他的內心變得更加豐富,讓他的意志變成了戰斗的武器。
基爾畢奇尼科夫一邊開著車,一邊微笑著愜意地打量四周。這個世界早已變了,已不再是他在偏僻的格羅波夫斯克(應是前文提及的爾扎夫斯克。——原注)的童年所記憶的那個世界。四周的田野里,各式各樣的機器發出了隆隆的轟鳴聲。剛開了200公里的路程,沿途從大功率的供電中心牽拉出來的高壓電線,基爾畢奇尼科夫就碰見了6次。農村如今是面目一新,那些往昔四下散落和常見的稻草、圍欄、糞便和建筑用的彎曲小原木等等,統統消失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隨處可見的青磚碧瓦、鐵骨鋼架、水泥道路和油氈壁墻,當然,也有木料,不過卻是用特殊的耐火材料浸制而成,非比尋常。人們不再骨瘦如柴,開始健康地胖起來,性子也日漸樂觀和開朗。在辯證唯物主義哲學的驅動下,歷史前進的車輪正在切切實實地改變著方向。以莫斯科為中心,人造灌溉系統向四周不斷延伸和輻射。人工降雨機就如田里的犁頭,時時處處都能見到。遠離莫斯科的北方,不再是人工降雨機的天下,這里控制氣候的是大型的通風排水機械系統。無論是降雨機還是除濕機,外觀看起來跟拖拉機沒什么兩樣。
基爾畢奇尼科夫心情愉悅地聽著,妻子在給孩子們描繪社會主義國家那壯觀而生機勃勃的經濟地理圖景。曾經痛苦的生活似乎已飄然而逝,沿途的景象讓他感到震驚和滿足,也品味出了那份簡單的快樂。
折騰到第五天,他們一家子才到沃洛什諾。
他們住的地方,有一個櫻桃園子,樹枝已抽出嫩芽,但離披上那潔白而神奇的盛裝還有一段時日。
天氣暖和,陽光明媚,讓人覺得幸福而安詳,仿佛跨入了人類千禧樂園之大門,好似在享受那一縷塵世天堂的曙光。
一天后,基爾畢奇尼科夫去找瑪基森。
對他的到來,伊沙克瑪基森一點也不激動,迎面有些生硬和淡漠,他顯然想解釋些什么,說道:
“每時每刻,我都醉心于觀察和琢磨那些極為罕見和新奇的東西。”
談了近一個鐘頭,瑪基森才回過神來,變得輕松和愉快起來。
“嘿,小子,結婚了哈!變得多愁善感起來了喲!不過,兄弟,對我來說,工作就是最大的財富,比生兒養女強多了!”瑪基森笑了笑,那笑容讓人不寒而栗,光禿禿的腦門上爬滿了皺紋。看得出來,他早已不習慣笑了,那笑容比日食還罕見。
“那,就給我講講,也讓我看看,你靠什么活著,在忙乎些什么,又愛上誰了?!”基爾畢奇尼科夫笑了笑。
“呵呵,還是那么好奇!好家伙,我就欣賞和喜歡你這點!不過,先說好,我只給你講我最主要的工作,只談那些我已經完成了的。別的那些,我不會講,你也別問!”
“你明白的,伊沙克!”基爾畢奇尼科夫說道,“我就是對你那個零機器技術感興趣,對不?你難道把這個問題給忘了嗎,還是你對它已經失望了?”
瑪基森瞇縫著眼,本想說點俏皮話打趣一下他的這位好友,卻又好似忘記了要說些什么,徒勞地嘆了口氣,皺起了那張習慣性僵硬的臉,徑直說道:
“正好,基爾畢奇尼科夫,我的同行,我想給你看的也正是這個!”
他倆經過一片種植園,來到一條狹窄的山谷處,谷中有條小溪。瑪基森站直身子,抬頭遠望,好似在打量那山坡上成千上萬的聽眾,并對基爾畢奇尼科夫聲明道:
“我盡量說簡短點,但你會理解的,畢竟你是電氣工程師,這可是你擅長的領域!只一點要求,別打岔!咱倆都挺忙的,你呢,得去找你的老婆,”瑪基森又笑了笑,那張僵硬板直的臉,唯有嘴巴在張合嚅動,“而我,得去伺候我的土地。”
基爾畢奇尼科夫想了想,禁不住問道:“瑪基森,可你的那些儀器設備呢?我可不是來聽講座的,我是來看你的實驗的!”
“喏,這些不都是嗎,基爾畢奇尼科夫,這些,你看看,那些,你再看看,所有的儀器設備不都在嗎?!如果你發現不了也看不見它們,那你也就什么也聽不見,什么也不會明白!”
“我聽著呢,瑪基森!”基爾畢奇尼科夫有點不耐煩了。
“呵呵,既然你在聽,那我就說道說道!”瑪基森撿起一塊小石子,使勁兒扔向小溪的對岸,說道:“那邊,看見了吧,如果一個物體發生某種振蕩或變形,那么這個物體就必然會放射出電磁能。這是很顯然的,對吧?而物體的每一次變形,確切點說,這種變形是獨一的,且不可重復的,那么,相應地,就必然會引起該物體的整個電磁系統放射出具有一定波長和振動周期的電磁波。一句話,如果你想要產生放射,那么起決定作用的就是你拿來實驗的那一物體的變形程度。再進一步說,思想作為對大腦進行刺激的過程,它使大腦在電磁波場域產生了放射。
“不過,思想確實是因具體的思考而產生,由此也就決定了腦結構會發生多大程度的變形。而通常來看,腦電磁波的產生也正是由于腦結構或腦狀態發生了變化。思考著的,或者受到刺激的大腦產生了電磁波,并且因情況不同產生的電磁波也各異,這就得看是什么樣的思想在刺激著大腦。這些,你都明白吧,基爾畢奇尼科夫?”
“明白,”基爾畢奇尼科夫點了點頭,“你接著說!”
瑪基森在草叢中坐下來,揉了揉疲倦的眼睛,又開始說道:
“對于某一成型的思想到底與哪種電磁波相匹配,我已摸索出了一條成功的路子。我這樣概括和使用這些概念,是為了讓你更好地理解,這點你可得明白。實際情況要遠比我所說的復雜得多。情況是這樣的。我制造了一臺萬能共振接收器,這臺機器能夠捕獲并記錄下任一波長和振動周期的電磁波。不過,我告訴你,甚至那些最不易察覺的、一閃而逝的思想,都會引起整個極其復雜的電磁波系統發生變化或波動。
“但是,就是那些思想,我們常說的那種‘邪惡的力量(你可還記得這個革命前的雙關語?),與那一通過試驗已經確定且明確的電磁波系統是相匹配的。即便換一個人,這個系統的差別也幾乎是可以忽略不計的。
“這樣,我把萬能共振接收器接在一個系統上,這個系統由繼電器和各種具備相應功能的儀器和設備組成。這些儀器和設備,在技術上是有些復雜,但使用和操作起來卻較為簡單和完整。不過,這個系統得再琢磨和完善。當然,要適應各種用途,就得把這一系統遍布整個地球。而如今,我也僅是在一小塊土地上安裝了這一系統,僅能滿足一些較為確定的且功能較為相似或單一的思想要求與活動。
“眼睛睜大啰,仔細盯著!看見了吧,河對岸我種了些白菜秧子,由于沒雨水,都快干枯了。請注意:我現在要清楚地想出一個念頭,甚至會發出聲來,盡管聽起來可能未必會是那么回事:灌——羅——溉——稀!腦袋伸遠點,你看看,瞧瞧對岸!……”
基爾畢奇尼科夫仔細地望向小溪對岸,突然發現,那邊有一個半封閉式的小型水泵灌溉機和某種看起來很簡陋的儀器,像一根根木樁子林立在那里。他想,那可能就是共振接收器了。
瑪基森話音剛落,灌溉的小水泵就轉動起來,從小溪中把水抽上來,通過噴灌器的噴嘴噴出一股股細小的噴泉,空中彌漫的小水滴頓時灑向整片白菜地。陽光閃耀,菜園子上掛起了彩虹,一片熱鬧非凡又生機盎然的景象:小水泵噠噠噠地叫著,小水滴沙沙沙地唱著,泥土時不時地冒個泡、打個飽嗝,柔弱的菜苗秧子也綠油油地鮮嫩起來。
瑪基森和基爾畢奇尼科夫靜靜地看著20米開外那一神奇的獨立王國。
瑪基森狡黠地看了看基爾畢奇尼科夫,說道:
“看見了吧,人的思想會帶來些什么?這絕對是理性意志的重拳出擊!難道不是嗎?”
這時,瑪基森那呆滯的臉上露出了略顯傷感和心酸的笑容。
基爾畢奇尼科夫感到心中和腦子里涌出了陣陣熾熱而沸騰的波動,就好似與自己未來的妻子初次見面時那般激動。進而,他有些莫名地羞愧和悄然地膽怯起來,覺得自己像個謀殺犯,為了整個世界的利益,竟然在搞謀殺。照基爾畢奇尼科夫看來,瑪基森顯然是對大自然使用了暴力。這是在犯罪。錯就錯在,無論是瑪基森還是整個人類,都還沒有擺脫人比自然可貴這一觀念。其實,自然始終要比所有的人都更加深邃、豐富、機智和多姿多彩。
瑪基森解釋道:
“這事兒其實相當簡單!在這種情況下,人,確切地說就是我,是置身于那些待命的機器設備中,而他的念頭(比如,‘灌溉)帶著某種可能實現的計劃,一旦作用于那些機器,那么這事兒也就成了。思想念頭——灌溉——共振器收到信號。這一思想念頭與那一嚴密而獨一的電磁波系統是相匹配的。而恰恰是與思想念頭‘灌溉相匹配的、具有一定波長和振動周期的電磁波,驅動著繼電器運轉起來,而繼電器又連接控制著那些待命的機器,使之開始了灌溉。也就是說,只要直接控制住電流的開關,那么也就控制了電動水泵—發動機的運轉。因此,只要腦子里一冒出‘灌溉這一念頭,那么水流瞬間就會浸透白菜的根部。
“這項尖端技術的作用在于,可以把人從繁重的體力勞動中解放出來。只要有足夠的思考力,那么這項技術就能夠改變星球運轉的軌道……不過,我的最終打算是,不需要用到那些待命的機器,完全不經過任何中間設施,大腦純粹的思想波動能夠直接作用于自然界。我始終堅信零機器技術一定會成功。我知道,自然與人之間絕對有一個接觸點,那就是思想,通過它我們可以控制世上一切的物什!你懂了嗎?……我再說明白些。你看,每個人的身上都有那么一個點,也就是心臟所在的位置,如同一個開關,只要這么一扭,那么你的整個身體就活動起來了: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而只要對身體在恰當的位置給予適度的刺激,那么它自個兒就會按你想的那樣動起來!因此,我認為,只要全力以赴地去思考,那么大腦里所釋放的電磁能,完全可以任意地擺布大自然,那么這個圣女瑪莎就將變成我們的……!”
基爾畢奇尼科夫要告別了,他握了握瑪基森的手,又擁抱了一下,十分激動和絕對真誠地說道:
“謝謝你,伊沙克!非常感謝,我的朋友!你可知道,你的發明如今也僅有一項技術能與之媲美!可那項技術目前還是個問題,而你的卻幾乎已經成功了……再見吧!再次謝謝你!人們都應該像你一樣,帶著卓越的智慧和冷靜的心靈,去工作!再見了!”
“再見!”瑪基森說道,靴子也沒脫就下了水,朝著小河溝的對岸走去。
正當基爾畢奇尼科夫在沃洛什諾休假的時候,一則驚人的消息震動了世界。戈莫諾夫教授的探險隊在大湖泊凍土帶挖出了兩具干尸:一張保存完整的地毯,裹著一對抱在一起的男女。地毯呈藍色,上面沒有任何圖案,唯有薄薄的一層某種未知動物的毛皮露出。兩人衣著呈黑色,一種做工精細的長袍,上面繪有一些修長而優雅的植物,端頭有花,花開兩瓣。男子年長,女子年幼。看來,是一對父女。面部和身體的長相跟下科雷木斯克凍土區發現的那些人一個樣。面容同樣是那么平靜:似笑非笑、些許遺憾、略帶思慮,就好似一名戰士,在攻下一座牢不可破的碉堡式城市后,置身于那些雕像、樓院和不知名的建筑中時,帶著疲憊和驚奇,突然倒下死了。
男子緊緊地護著女子,仿佛是要讓那女子平靜而完整地離開人世。在那張裹著這對遠古凍土地帶居民的尸身的毯子下面,發現了兩本書:一本書上的文字,同下科雷木斯克凍土區發現的小冊子一樣;而另一本書上的卻是另一種符號。這種符號并非文字,而是某種象征符號,而每一符號所代表的意義卻又相當明確和恒定。那些象征符號的數量實在是龐大,足足花了5個月才有所破譯。這之后,在語言科學院的監督下,翻譯出版了這本書。只是,原書的部分頁面因有所損壞而無法破譯:可能是地毯上的某種化學物質,給那些珍貴的書頁造成了致命的傷害,變得黑乎乎的,上面的那些符號痕跡模糊,根本無法辨識。
那書主要是談抽象的哲學的,也涉及些社會歷史。不過,無論是其主題還是絕妙的風格,這本書都引起了世人濃厚的興趣,短短的兩個月,就再版了11次。
基爾畢奇尼科夫也訂購了1本。為解開以太通道之謎,他窮盡了所有方法,隨時隨地都在尋找助益。
從瑪基森那里返回的路上,他的腦子里突然迸出了某種靈感,他剛有點興奮,卻又一閃而逝地消失了。基爾畢奇尼科夫發現,瑪基森的研究與他那個磨人的問題,實在是相去甚遠。
那本書到手后,基爾畢奇尼科夫立馬一頭扎了進去,一門心思沉浸于字里行間,想要從那些模糊的暗示中找到解決問題的答案。為了在大湖泊文化中找到揭開以太通道之謎的蛛絲馬跡,他甚至有些狂野和瘋魔了,幾乎是一口氣讀完了那位遠古哲人的著述。
那篇文章叫作《阿尤納之歌》,卻沒有署名,其思想內容如下:
……信念是創造的原動力;知識即為創造的直觀觀照,遲緩而僵滯的信念——就是疑惑。
這第二句慣語俗話也就是霍爾徘伊國精神的外在顯現和實質形態,那是個對我們來說,仍歷歷在目卻注定要滅亡的國家。其實,無論怎樣書寫,也無論如何絞盡腦汁,這些活生生的言辭(因其真實性)是泯滅和擺脫不了的:創造即為信念,而知識——則是疑惑、將信將疑、創造的終點和生命的熄滅。
知識——也即創造的殘渣廢品,是人類隱秘的內在之腐爛僵化的棄物。知識,一經我所制造,于我而言也就不再喜愛,因為,我已使之完善和終結;信念——創造,是我之所愛,愛其我所無有,愛其我所不知,也愛其所不離不棄和如影相隨。創造,它是一種偏好,是對未來、未知和未在之物的終極追求。創造者的心靈,應有絕對的寧靜,該是一種清晰而森嚴、穩固且完滿的形態:他處于混沌——也即未來和未在之對立面,并將之具象化和現時化——使其成為穩固的事物團塊形態——這便是世界。藝術家的心靈理應比世上所有物事都堅硬和頑強。藝術,它也許就是時間,而非別物;它是混沌之變體和演化,是混沌的局限性之所在,是時間流變之后的空間顯態,或者說,它是混沌的局限性——某種顯化的形式,為意識所感知和捕獲而得之產物。混沌,如同嚴冬之冰原,而藝術家——則是暖流,能讓冰雪融化,得使草長鶯飛。一旦混沌——這只漆黑而幽靜的雀鳥,被捕獲并投進籠子里,則就成其為了世界,一個備受孕育之苦、跨越虛空之距、成為過去之后的世界;而人對待這世界的態度,可能唯此一種——那就是去認識和了解它。只是,千萬別回頭顧盼,否則將停滯不前!創造,它就是朝著虛無挺進的羽翼和足跡,指向未知、未在和未解,迎接那未來的必然遭遇和注定結局。或許,創造,就是對拯救、對目的、對停滯的深刻反思和巨大疑惑,也即對終極死亡的狂熱追尋。命運——是藝術的共生和伴奏,無論靈魂和精神如何燃燒與迸發,這奏鳴、這同在,永不停歇,因為創造的命運就是創造的自由。那未來的、將要的,就是時間;那過去的、曾經的,即為空間。或者:空間就是逝去而凝固的時間;時間則是未曾誕生和降臨的空間,是一種混沌,是藝術家火熱而虔誠的心靈,在事物團塊形態中的未轉化狀態。
唯有作為藝術家的人,是站立在中線,處于時間和空間交界之動蕩而激越的邊緣,并義無反顧且孜孜不倦地,把時間的熾熱熔巖轉化和構筑成堅硬而冰冷的巖石——即空間。
如今,在霍爾徘伊,一本光芒萬丈的巨著四下流傳,那是尊—佐伊加所著,描繪了霍爾徘伊的黃昏和落幕,講述了霍爾徘伊之阿尤納時代的沒落和終結。在霍爾徘伊,崇拜和詛咒尊—佐伊加的人比比皆是,但就連詛咒者,也是悄然地熱愛著他。我曾在書上見過這么一句話,藝術是愛情之母,而這位尊—佐伊加,則顯然是強大的思想藝術之先驅。尊—佐伊加,是霍爾徘伊國無與倫比的思想家,在用那復雜得駭人聽聞的現代琴鍵,演繹和述說古老的霍爾徘伊之阿尤納時代時,從不遲疑和困惑,總是那般自在如意和怡然自得。數學和宗教,音樂和政治,歷史掌故和工程技藝,凡此種種,其筆墨所指,其巧手所向,皆揮灑自如、奏唱彌合,共同演繹和闡釋著他所鐘愛的不變思想:霍爾徘伊近在咫尺的災難。尊—佐伊加,是語言的演奏大師,其述盡悲歡離合的靈動辭藻,其令人窒息崩潰的犀利風格,其時而驚鴻一現的銳意筆法,令人嘆為觀止,在這方面,也唯有莫拉文德能與之相媲美。若言辭是有機地聯結在一起,那么所有的語詞就是鮮活而靈動的,如同鮮花盛開,令人不得不信服;若言辭是機械地湊在一處,則它們就是一盤散沙和謊言。在尊—佐伊加的筆下——皆是有機而非機械的言辭;他的哲學思想——就是一首動聽的歌謠,而非精確的邏輯技巧。顯見,尊—佐伊加——是個可怕的人物。他駕馭和表演語言的技藝如此高超,哪怕隨便寫下些胡言亂語,卻也演繹得活靈活現、逼真可信,其落筆仍然精彩紛呈,可謂妙筆生花,眾人對他仍然充滿信任和拜服,而他卻在背后盡情愚弄和嘲笑。不過,就連他也沒有料到,并非所有的人都經受不住美的誘惑——總有比美更重要和迷人的事物。
尊—佐伊加的著作——自始至終都是一部誠實的書,是一部勇敢者的著述,他直面甚至擁抱自己的死亡和毀滅,不相信也不需要任何拯救。
霍爾徘伊的毀滅和災難——這就是他那部著作的主要格調。“阿尤納(大概相當于賢明、高深的文化、人民的天賦。——編譯者注)時代將變成利塔(與死去的純理論知識、技藝、尋常意識同義。——編譯者注)時代,利塔時代就是阿尤納時代的毀滅和終結。”對那些不太知曉和明了的人,尊—佐伊加如此言辭鑿鑿而又輕言細語地說道。
阿尤納時代——泛指意義上的阿尤納時代,而非專指霍爾徘伊國的——其存在,意指那時,人、人之民族和種族在借助外部世界塑造內在的心靈。
利塔時代——其出現,意味著那時,人之內在心靈的塑造已經完成和鑄就,完滿的心靈之力開始轉向外部世界,并試圖按照自己的意愿去改變它。
阿尤納時代——其時,世界在塑造心靈。利塔時代,其時,豐盈、充實而強大的心靈在改造世界。當處利塔時代,人或者人之種族,也即人類中的一小撮,意欲將整個世界改造成自己內在而隱秘的心靈;而當處阿尤納時代,人只是想將世界撕裂出那么一塊,那一塊自己所需要和親近的世界——也就是心靈。
阿尤納時代——它是藝術性的,而利塔時代——則是技術性和水力化的。這一結論,并非尊—佐伊加的思想,而是我的觀點。對我們的鄰居——霍爾徘伊,也即借其勢,尊—佐伊加本身也成其為一部完滿的著作之國家——要對其現時的阿尤納時代做出分析和預測,那么我必得回到原點,從頭說起。
可能需要一整套的系列書籍方可完成此事——唯此才能成功,畢竟擺在面前的問題太過宏大、復雜和迷茫,而快刀斬亂麻之舉卻并非明智,也不是為了讓所有的人都明白才這么干——因此,理應遵循其恒一的線索將整個事件漸次地展開。
在尊—佐伊加那里——其思想如汪洋,每一份思想均很少被解析和理解,不過,應該將其思想的點點滴滴都吸收進自己的腦海,讓其融入自己的情感中,去反復地體會和感悟,并使其超脫己身而獲得復生和新義。尊—佐伊加究竟是何方神圣——是先知嗎,抑或僅是位藝術家,還是意識的神圣祭司?阿尤納的問題,當然不在于尊—佐伊加本身,不過,畢竟尊—佐伊加——集中地描繪和表現了霍爾徘伊的阿尤納時代,這也就是他的價值和意義之所在。要知道,如果霍爾徘伊的努阿利們(大概,是指奴隸們。——編譯者注)一時半會兒不挺身而出,那么穆安尼亞國(作者的國家。——編譯者注)的阿尤納政權也就不會到來。這個,我將在下一部書中予以述說和演繹。
尊—佐伊加不相信接觸溝通,也不相信繼承延續,或者甚至不相信獨立存世的阿尤納人民擁有遙遠的血脈關系。每一個阿尤納時代的人,都是一個獨立存世的個體;他降臨于世,綻放生命,然后熄滅消逝在利塔時代,沒留下絲毫足跡,未激發丁點回音,也沒有過往的歷史和永恒的未來。尊—佐伊加在這方面的論述振聾發聵、扣人心弦,其言辭如下:
“無有永生不死的創造。最后一個阿尤納人和最后一具波伊亞(大概,是指樂器。——編譯者注)在將來某一時刻都會變成碎片和塵埃;那些僅僅幾年前出自我們之手,也獨獨為了我們自己,所編撰的詩歌和樂曲,其所描繪構織的那個絢麗世界,對我們來說不過是曇花一現和過眼煙云,正在沉寂和消散。霍爾徘伊國在旋律學與和聲學方面所取得的卓越成就,在未來的阿尤納人看來,不過是一些古怪的樂器在發出白癡般的嘶啞嗚咽之聲而已。維爾納伊和李斯特列伊的畫作很快就會腐爛成灰了,那些殘余的精神和意志也將終成絕響,對他們來說,這些畫作的命運也僅是,其畫面越大,碎裂成的彩色破布片就越多而已。如今,有誰還明白索爾貢納的抒情作品呢?又有誰知道,有誰能明了,對索爾貢納(某個被遺忘的遠古國度。——編譯者注)世界的人民來說,它又意味著些什么呢?”
利塔時代,是否就是滅亡的阿尤納時代,是否就是毀滅的心靈,是否就是阿尤納時代的居民們、建設者們和各式各樣的存在者們,所僵化的尸骨和粉身碎骨的塵埃呢?或者——并非如此嗎?是否正好相反呢?抑或問題真正的答案,尊-佐伊加也無所知曉呢?是否都毀滅了,是否注定要死亡,后世所有的阿尤納人對此毫無記憶;是否有可能,在霍爾徘伊仍殘留有阿尤納時代的種子呢;換而言之,是否有可能,在霍爾徘伊,努阿利們發生起義,阿尤納時代得以復活,就如同在我們的穆安尼亞所發生的那樣!……
有三張書頁拆解不開也無法破譯(損毀非常嚴重),下文是后面較為清楚的部分。
……歷史之相待自然,就如同時間之相待空間。歷史根本就不是僅限于人類范疇內的概念: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么,世界就可能是由彼此不相干的事物堆積而成的一個大塊頭,而非我們所知曉的,那個歷經無數滄桑演變、生機盎然而又絢麗多彩的有機體。
自然是歷史之影,是其棄物和試驗品——曾幾何時,那些生機活潑和自在歡躍之物,諸如時間、虛空、未來等,如今則變成了過去、空間、物質、形式和棄路上被遺忘的孤石。
我們應該重新審視和評價歷史與自然:我們應該將一段歷史視作已在手或被認識的事物;而把自然拋諸腦后,置于一旁,視若廢物,當作那一時間,那為歷史所掌控和吞食的時間,它被歷史演變成了空間——變成了幽暗而狹窄的牢獄,成了死寂、空曠而慘白的囚室。而身處自然—空間的人類——就是寒冬曠野中饑腸轆轆的餓鬼:他所需要的不是自由的風和單純的求死意志,他需要的是食物和溫暖舒適的居所。歷史中的人類——就是渴求一切、無所滿足的存在,他的靈魂和意志無拘無束,并裝置有不知疲倦、強大威猛的羽翼。嚴謹的規則,精確的形式,歷經滄桑的和諧依從關系,微妙的平衡,這些——不過是遠去的自由之遺痕和足跡,是其之所棄,是其化作朽木的試驗品。而自然——它就是規則,就是歷史唾棄的選擇,就是曾幾何時,人類火熱跳動的心靈所歷經的道路。自然——就是曾經的歷史,就是往日的神話。歷史——它是未來的自然,是通向未知之物的那條小路。其實,未知之物,也就是那尚不曾降生的宇宙所蘊含的無限豐富和多姿多彩,是那人類有限的目光所尚未企及之物——也正因為如此,它就是無限的可能,也是真切的自由:具備無所不能的可創造性,擁有永不枯竭的創造形式選擇的任意性。
這樣看來,是歷史,而非自然——無論古今,它皆應該成為我們思想之所指,之所欲所求;因為,歷史就是遠顧之目光,就是變幻莫測的未盡命運;歷史就是時間,而時間——就是尚未定型和實現的空間,也就是未來。而那自然,不過是過往逝去的,形式固化的,和在空間狀態下停滯冰凍的,時間。因此,我們本不應該去認識自然,我們本來就應該去遭遇和理解的唯有歷史,因為歷史就是我們的命運,而命運——它就是我們智慧和才能的指針,就是我們之目的和終點的使者,或者,它就是另一種永恒之在的開端和起源。
于我們而言,歷史就是縮減的時間,是命運本身的一種錘煉和經歷。自然——它就是時間的終結,這終結性就在于,時間停滯不前了;而停滯的時間就是空間,也即為自然的內在本質,是一副慘白僵死的面孔,之中了無生機,也因而缺乏神秘。神秘不再的斯芬克斯雕像,盡顯猙獰和陰森。(之所以神秘,皆因之擁有命運。自然中是沒有命運的。——編譯者注)
不過,人類并非生活在空間—自然中,也不生活在歷史—時間—未來中,而是活在它們彼此的交接之點上,于此交接點,時間在轉換成空間,歷史在演變成自然。人的內在本質相當于一個異物或他者,甚至根本上看,其既是時間也是空間,它就存在于時空交接的邊緣,是第三種存在的形式;只是讓那火熱而沸騰的熔巖——即時間,穿透了自己的身軀,回眸一望,那火之混沌在燃燒和升騰,如同龍卷風一樣,不斷地向上旋轉和攀升——然后,開始下降和減弱——從自由自在和全能萬象之態變為羸弱多病和身陷桎梏之狀——也即變成了空間、自然和意識。
這些思想,在穆安尼亞最新的科學技術里面,可能會找到類似的說法或認知,然而,在有些地方,我的認識并不充分和有所局限。
遠離那自然——去向那自由之所,擁抱那輝煌的詩篇,奔向那世人恒久傳說的虛無縹緲的美妙國度——也即,去歡呼和融入那歷史吧!歷史難以認清,也不可預測:任何預測都是有限和僵化的,是非自由性的,必將扼殺和撲滅任一希冀企及或實現它的愿望。如今,歷史卻將要被準確地預測了,人類前進的道路也將因此而變得輕松和明確起來。可是,此種現象——絕對不是真正的歷史。這是一種錯覺,是歷史的偏移和崩塌,是那時間中新生不久、尚未冷卻穩固和平衡通達的自然之下落斷層(由此就好比,根據石塊下墜之狀態,可以提前預見到其墜落之軌跡和地點。——編譯者注)。我們之所認知和接受的歷史,并非真正的歷史,非其本真——僅是冷卻固化和形式顯現的自然,是其演化過程中剩余多出、額外附加和混淆真偽的那部分。我們應該一而再,再而三地,對那些穩坐在穆安尼亞的科技殿堂中、存在于人類日常生活的觀念認知中,從容自在的仙神們,予以執著的批評和譴責。這批評譴責,也就是人類用雙手在對世界進行改造和重塑,使之適宜并符合自己的需要;那新生的人類越是奇特別致和稀罕少見,那世界就越發難以與之相適應和匹配,就越是有必要改造和修整之——那人、那種族必將改造其世界……因此,總而言之,人類進步之目標就在于——摒棄那現實之強大而森嚴的專制獨裁,讓那規則定律與奇跡——與自由相生相伴。
尊—佐伊加有句話很精辟:歷史就是外象繁華而燦爛的世界。的確,畢竟那外象具有運動性和變幻性的特質。而變幻性,它就是一種奇跡和自由,是唯有歷史和生命才具備的特性。至于自然——它不過是呆滯石化的外象,甚至它也并非外象,而是某種無象:外象不可能是死氣沉沉之物,它——是一種游戲和運動。
這樣,我們就觸及那一根本的、更深層次的問題:那新興的、經由努阿利起義所誕生的人類,其阿尤納時代又將是怎樣一番光景;甚至,是否這阿尤納時代已經開始,成了一種現實。在下一部即將面世的論及努阿利和利塔時代的書中,這一問題之謎將徹底揭開,我們將預測,并且也已經預測到,從那新興人類的胸中將迸發出怎樣的旋律和歌謠,那新人類已經用有機體替代了機械體,他們已經在那地球的外緣為自己構建了結實而穩固的居所,并將自己的雙手和思想,伸向了大地的深處,伸向那大地溫暖而隱秘的內核,也伸向那些仍自由飄蕩和跳動的星球。
從那將死的、用尸山血海鑄就的穆安尼亞國中,誕生成長起來的,帶給人類無上光環、同時也注定要將之終結的阿尤納時代,它代表著一個全新的時代的來臨——沖向并征服宇宙,不再是過去那種人對人的征服和沖擊——這就是意識的奏鳴和歡唱,一首意識的交響樂……
至此,現代人—學者們從《阿尤納之歌》中揣摩和擠榨出來的東西,就全部結束了。
“沒有,”基爾畢奇尼科夫讀完后說道,“的確很精彩,卻也很是空洞和幼稚:這個尊—佐伊加的思想,我們這里隨便一個少先隊員都可以瞬間看穿和掌握!人們需要內心的真理,也就是那份寧靜,而我需要的卻是那能夠生養和繁殖鐵的以太!真是無聊啊!”接著,基爾畢奇尼科夫又咕噥道:“遠古凍土地的人們壓根就不想什么發展道路問題!里面全是些情情愛愛的東西,什么藝術創作呀,什么心靈相通呀,可哪里有提到過面包和鐵呢?……”
基爾畢奇尼科夫深深地憂愁起來,因為他是人,而人有時的確是會憂郁傷感和犯愁的。他已年滿35了。那些為建設以太通道的儀器設備仍靜靜地擺在那里,基爾畢奇尼科夫感到十分迷茫。在做試驗的時候,他老是念叨著波波夫的那句話,“出路很簡單——電磁軌道”,但一切的努力好像都不過是一些把戲,而那電子微生物的以太食物通道卻仍舊沒有著落。
“看來呀!”基爾畢奇尼科夫毅然決然而又惡狠狠地對自己說道,“是該試試別的路子了!”然后,他仔細聽了聽妻子和孩子們的呼吸聲(正當夜深人靜入夢時),點了一支煙,聽著窗外特維爾市深夜的響動,突然覺得過往的一切都是浮云。“是時候出去四處走走看看了,基爾畢奇尼科夫工程師,你真是爛透了!家又怎么啦?妻子嘛,還很漂亮,會有男人來陪伴的;孩子們都很健康,國家富起來了,能夠養活,也會長大的!這是唯一的出路,別的,都是死胡同——如同法捷伊基里爾洛維奇的末路:大門洞開,死在了雪堆上!……好吧!基爾畢奇尼科夫,就是這么回事兒!”
基爾畢奇尼科夫無限傷感地吸了口氣,面色真誠而痛楚。
“瞧我,到底干了些什么?”深夜里,他又輕輕地自言自語起來。“簡直一事無成。凍土地帶嗎?也就小菜一碟的事兒:有沒有我,人們一樣搞得定。克洛霍夫比我更有天賦。那個瑪基森——是位真正的科技工作者!他真的用思想發動了機器!可我……而我卻擁抱著生活,小心翼翼地捧著她,討好她,可卻無論怎樣使勁兒,也沒能讓她開花結果……似乎人只要一結婚,自己剛有點男人的樣子,就開始對妻子有所隱瞞了……”
這時,基爾畢奇尼科夫猛然回過神來:
“我的老先生,您在思考些什么哲學問題呢?難道就絕望了嗎?打住吧!啊哈,兄弟,我的神經全都串聯起來想明白了:那種簡單而平常的生理組織,主觀上是不會感覺到痛苦的……既然如此,你又在那里痛苦些什么呢?”
突然,電話鈴聲響了,來得真不是時候。
“你好,基爾畢奇尼科夫!我是克洛霍夫。”
“你好,什么事兒?”
“我呢,兄弟,接手了一項任務。得去費伊蘇羅夫斯克大西洋造船廠,去那兒制造世界上第一艘海浪噴射艇。這可是一種全新的設計理念——船航行的動力竟然來自海浪本身!設計者是工程師弗柳韋內別爾克。”
“哦,聽說過,那我去那兒干嗎?”
“你在磨嘰些什么呢?鬧心鬧糊涂了,是吧!你這個壞家伙!我去那兒當總工程師,你呢,就來做我的副手!我可是學造船專業的,咱倆一起絕對能成事兒。而且,弗柳韋內別爾克也會親自來!怎么樣,一起去嗎?”
“不,不,我就不去了。”基爾畢奇尼科夫回答道。
“為什么呢?”克洛霍夫有些沮喪地問道。“你有地方在忙活著嗎?”
“沒地兒。”
“嗨,瞧瞧,你這家伙!這鬧心的毛病犯得可不輕,真是怪可憐的!說好了,我就等你一個星期。”
“就別等了,我是不會去的!”
“那,就隨你的便吧!”
“再見!”
“晚安!”
基爾畢奇尼科夫進了臥室,在門邊默默地站了會兒,然后穿上舊大衣,戴上帽子,拿了個包,就永遠地離開了這個家。為了自己那份前路迷茫的堅持,他不顧一切、毫無憐惜。他只明白一個道理,那就是:以太通道裝置將能夠使他揭開以太之謎,就如同這個世界的宏偉軀體,既能夠創造誕生一切,也可以吸納包容一切。那時,他將極其專業地從技術層面,也就是說真真正正地,揭示并控制整個宇宙,并為自己和人們找到那生活火熱而偉大的意義。這項事業很古老,很早就開始折磨著過去的那些先人們。只有那些人類中的敗類和渾蛋才會叫囂:生活沒有,也不可能有意義,里面只有吃飯、干活和沉默。不過,如果人的大腦已經完成了進化,真正地成長了起來,那么,它還會像人的身體那樣,迫切地要去尋找食物嗎?那將會是怎樣的情況呢?到那時,人的進食管道將會自動萎縮和脫落,而對此,人們卻無能為力。
看來就是如此!您將會發現,人已不再依賴食物了!顯然,基爾畢奇尼科夫是到了一個大腦迫切需要營養的時代,這種迫切就如同饑腸轆轆的肚子在呼喚食物,就好似燒灼煎熬的情欲在渴望伴侶!
人嘛,說不定什么時候,不經意間,身體內核可能就會誕生一個奇妙絕佳的新生體,這新生體,唯有理性的意識才能控制其情感,別的都不行!也許,這就是進化和發展的方向吧。而這種新生體的第一個受難者和代表,就是基爾畢奇尼科夫。
基爾畢奇尼科夫徒步來到火車站,坐上了開往故鄉格羅波夫斯克市的火車,那個他早已忘記和日漸模糊的城市。他已有12年沒回去過了。此行,基爾畢奇尼科夫并無明確的目的。他一直沉迷于思考中,努力去捕獲那開啟以太通道的靈感。懷著無助的希望,想在外省那空蕩蕩的世界里,收獲些什么莫名的感覺。
不知不覺地進了車廂,基爾畢奇尼科夫頓時覺得自己不再是工程師了,而是一個來自偏遠農村的莊稼漢子,操起熟練的鄉土口音同周圍的鄰座交談了起來。
10月的清晨6點,俄羅斯溝壑起伏的原野上,演化出夢幻般的景象,如同古時啟示錄書中描繪的那般神奇。潮濕的云層低垂,峰巒影影綽綽,山色朦朧而雜亂,不時傳來陣陣潺潺流水聲,霧氣彌漫如墻,卻又是那么單調和乏味,令往來的行人不免氣悶和惱火。這種天氣下,在這個國家里,如果你在鄉村睡下,噩夢可能會不請自來。
還真是如此,路上來了一人,好似剛從附近的村莊醒來。誰知道他是干嗎的。既像是異教徒,又像是頓河上游的漁夫,還是一個別的什么人。來者年紀不大,可能是個小伙子。他行色匆忙,步伐凌亂,不時揉搓下瘦弱潮濕的雙手。山谷邊有個小水塘,那人順著黏土山坡滑了下去,就著甘甜的塘水大口地喝了起來。這可真有點怪異和罕見。這種10月的天氣,空氣潮濕而陰冷,連跑步的都不會口渴,更何況那般地狂吞猛飲。而那人卻喝起來沒個完,那香甜和饑渴的樣子,仿佛不是在滋潤胃腸,而是要澆濕和冷卻那發燙的心。
那人恢復了神情,仿佛受到驚嚇般打量了下四周,就又上路了。
走了差不多兩個鐘頭,那行者在泥濘的鄉間小路上艱難而費力地邁著步子,期待著這初秋的道路盡頭突然冒出個小村莊。
眼前漸漸顯出了平原的影子,丘陵溝谷斷斷續續,露出了盡頭,顯得有些荒涼凌亂和氣勢已盡。
可過了許久,連個不起眼的小村落的影子也沒見著。這時,那小伙兒在一座被風吹得光禿禿的小土包上坐了下來,想要歇口氣。看來,他是個沉默寡言的好人,有一顆逆來順受的心。
跟往常一樣,四周渺無人煙。不過,霧氣升騰之后,田野的盡頭,露出了一簇簇毛茸茸的耷拉著腦袋的向日葵,昏暗的天際透出了些許的光亮。
那個年輕人看著一塊從山谷里沖刷出來的鵝卵石,不禁對它的孤獨心生同情,哀嘆它此生恐怕都得待在這個倒霉的地方了。這時,他突然站了起來,又上路了,滿懷沉甸甸的同情,哀傷于泥濘的田野上那些莫名的物什未知的命運。
地勢越走越低,沒過多久,就露出一個小村子,大約十五六間農舍的樣子。
行者來到村頭的院子,敲了敲門。見沒人應答,他就徑直走了進去。
院子里坐著位歲數不大的農民,須發稀疏幾不可見,一臉疲憊,顯得要么是勞作過度了,要么是荒唐過狠了。這家伙好像也是剛剛回到這個院子,累得像個死豬樣,一動也不動,也就沒有回應那敲門聲。
那位來自格羅波夫斯克州的小伙子,仔細盯著坐著那位的一副苦瓜臉,說道:
“費奧多西,你也是剛到家呀?”
坐著的那位抬起了頭,眼里閃爍著狡黠和機智,回答道:
“坐吧,米哈伊爾!我也是剛回來。要找個讓人順心的地方,難哪!身板兒在外面,而心卻在內里,這個連傻瓜都曉得。誰能安慰那顆受傷的心呢,是苦是甜只有自己嘗喲……”
“那啥,在阿豐城那兒過得還好吧?”米哈伊爾基爾畢奇尼科夫問道。
“還不錯,那里田地倒是豐潤和肥沃,可人卻有些懶惰和混賬。”費奧多西說道。
“那眼下你有什么打算,費奧多西?”
“甭提了,哪里還談得上什么打算喲!先看看再說吧。整整6年時間都打了水漂,眼下可得忙著討生活啰!你呢,米哈伊爾,這是要上哪兒?”
“去美國。先到里加,然后坐船去!”
“真是夠遠的。看來,你是要去干什么大事吧?”
“那是當然!”
“看來,是件很要緊的事兒啰?”
“那是絕對的!什么都不管不顧了,孤家寡人的,要去過苦日子啰!”
“看來,你的這事兒麻煩還不小喲?”
“是呀,的確挺難的。我這一路,也沒帶什么吃的,就靠打點零工過活!”
“米哈伊爾,你的這事兒可真夠艱巨的……”
院子空蕩蕩的,沒有什么人氣兒。烏黑的窗子看上去冷冰冰的,仿佛在對人勸說:留下吧,哪兒也不要去了,就在這個僻靜的地方,默默地過活吧!
米哈伊爾和費奧多西脫下了靴子,晾起濕漉漉的包腳布,點上了煙,半瞇著眼,疲倦地趴在桌上。
“起風了!米哈伊爾,門老是吱呀響,關上吧!”費奧多西說道。
米哈伊爾關上了門,然后問道:
“想必阿豐山上的修道院這會兒肯定其樂融融吧!那里的日子應該好過吧。你咋從那群修士堆里跑了回來呢?”
“得了吧,米哈伊爾,我多少還有些追求,可不想在那里混吃等死。我本想從阿豐城出發去美索不達米亞的,據說那里還殘留有天堂的尾巴,可后來又改主意了。一年一年地老啰,也就沒那興致了。只是有時想起孩子們,心里怪難受的。還記得嗎,那年夏天,我的三個孩子都沒了?……唉,一晃都20年了,想必墳堆里就剩下些骨頭和毛發了吧……唉,我這心里可真堵得慌啊,米哈伊爾……晚上就別走了,明早再動身吧,黑天黑地的,道上又滑又臭……”
“好吧,就不走了,費奧多西。反正也趕不到里加了!”
“那里還有些土豆,你自個兒煮吧!填飽餓肚子,咽下苦果子,活著熬日子,這人啦……”
睡得早了些,費奧多西和米哈伊爾半夜里就醒了。院子里的火也熄了;屋外靜悄悄的,連個鬼影兒也沒有。原野上好似有些動靜,大地仿佛要醒了,可才凌晨1點,離天亮還早,就寂寂無聲了,像人一樣,也躺下入夢去了。
見米哈伊爾醒著,費奧多西就問道:
“你去了美國后,還打算回來嗎?”
“當然,去了就是為了要回來的。”
“不見得吧,可老遠了!”
“這有啥,去學點有用的東西,然后就回來。”
“隔行如同隔山,求人不如求己。”
“理是這個理兒,我的那事兒沉甸甸的,不容易搞定呀!”
“到底是啥事兒呢?”
“這么說吧,費奧多西,你呢,也是個愛折騰的人,去過阿豐城,到過外國,去找那天堂,可最后不也啥都沒撈著……”
“說的也是,人各有志嘛!”
“咱爺們兒,一輩子哪怕就干成一件事兒,也就夠啰!就說那麥田吧,無論你下了多少種,施了多少肥,可日子不還是過得緊巴巴的,你不得還是要天天去伺候它。這年頭,能出20戈比的麥子就頂了天了,可這還不是你的收成!不也就夠了!”
“那你,到底有啥打算呢?”
“聽說過玫瑰油沒?”基爾畢奇尼科夫自己也沒想到,怎么就突然冒出這么一句來,內心惶惶的,好似想起些什么,很早以前曾聽說過的。可眼下,這句沒頭沒腦的話,倒的確讓他如釋重負:畢竟,若要問起這次行程的打算,他還真是無言以對。
“聽說過。為了迷人,那些希臘人老把這東西往身上抹。”
“這倒是真的!就為了那股香味兒。很多名貴的藥材都是用玫瑰油制的,吃了那些藥,人就不會衰老,血液也更有活力,頭發還會重新長出來,這些我在本小冊子上看到過。我時常帶著那本小冊子呢。在美國,一大半的土地上都種有玫瑰,一年的畝產量純利潤高達上千盧布!那里呀,費奧多西,簡直就是鄉巴佬們的天堂……”
米哈伊爾瞇縫著眼,神采奕奕地說著,但卻一門心思想著別的什么事兒。他看了看外面,發現天漸漸亮了,就下了炕,收拾收拾準備去美國了,可不想再白白浪費時間了。
“你上哪兒去?”費奧多西問道。
“該走了,路途還遠得很。歇也歇了,該上路了,否則一耽擱,我又得開始難受了!”
“天還早著呢,咱們熬點粥,你吃點再走吧。”
“不了,我這就走了,這日頭可是越來越短了!”
“好吧,你想怎么著就怎么著吧……你,看來,是打算在美國弄明白如何做玫瑰油的啰?”
“這不明擺著嗎?難道你以為,我去那兒是學做蠟燭的呀?我們的土地最適合種玫瑰了!我們這兒的黑土地,就應該遍地都種上玫瑰!費奧多西,你想想看,那將是多么芬芳迷人,哪還會生什么病喲!……”
“是啊,你的那事兒可真夠浪漫和藝術的!好啦,走吧,去創造奇跡吧,咱們啦,就活著也盼著!將來呀,要多少就種多少吧!要早些回來哈,可別掉進海里淹死了!”
基爾畢奇尼科夫出了門,很快就消失在了田野的盡頭。在費奧多西家過了一夜,他覺得還不錯。費奧多西,為了尋找那傳說中純潔正義的圣地,18年來不見人影,如今看上去,簡直就是個泥瓦匠。跟他聊天,倒是挺開心的。不過,聊天時,還真道出了一個事實,基爾畢奇尼科夫的確是要去美國,想在那里發現些什么生活中的稀罕事兒,一想到這個,他的心里就地樂呵起來,人也莫名地覺得輕松快活了。
穿越蘇聯的歐洲部分,米哈伊爾來到了里加。他整整走了四個月。路途遙遠倒沒什么,只是得時常停下來,要去那些莊子里打打短工,以便掙些口糧。通常,他干上一個星期,就不再理會雇主的好心了,果斷地離開直奔波羅的海而去。
到了里加,米哈伊爾基爾畢奇尼科夫轉過神來,覺得自己又是工程師了。那些堅固牢實的房子讓他感到很震撼:無論經受多少風雨都完好無損,恐怕只有地震才能晃動一下這些銅墻鐵壁了。一來到里加,米哈伊爾立馬就嗅到了外省鄉村那特有的生活氣息,是那么動蕩不安和空虛縹緲。在莫斯科時,出于某種原因,這樣的生活是他所難以想象的。更令他吃驚的是,這個城市里,建筑是那么堅固整齊和奇妙莊嚴,人也是那么健壯結實和安詳從容。盡管是住在莫斯科,也在那里受的教育,可基爾畢奇尼科夫身上,仍然保留著對那些普通物什好奇的本能和天賦。突然,他不禁想到,在那玫瑰的故鄉古老的波羅的海沿岸,用那聞著香、嘗了醉的美妙玫瑰油,的確可能造出永遠牢固結實的房子,里面住的也是絕對偉岸的大丈夫。
這樣,不知不覺,基爾畢奇尼科夫的腦袋里就生出了另外一個念頭,好讓先前的那個主意歇下來。
在平坦的水泥路面上,一輛輛小汽車飛馳而過,余下橡膠輪胎的沙沙聲響,拉著一幫大老粗們到那些干親戚家里做客,一去就數百里遠。費奧多西,那時可能已經結了婚,買上百把俄擔汽油,就乘車去往了美索不達米亞,想看看那死去的神靈所殘留的住所。
未來多美好。清晨醒來,只要插上插頭,扭啟開關,熱騰騰的早餐,香氣宜人的茶水,自動運轉的吸塵器,都近在眼前,手上還捧著書美美地讀著。女人們都不再為生活而忙碌奔波和困擾煎熬。那時,田野里都栽種上了玫瑰,而不是麥子,女人們的臉上也就煥發著玫瑰般艷麗的容光。那時,女人們將生養出強大的后代,他們將四處奔波和勞作,要使這個世界更加健康且祥和。那時的女人,跟凍土地帶刨出來的那些女子,也就形同姐妹了。
米哈伊爾漫步在里加,微笑著欣賞這座城市,感到十分滿足和愜意,心中那要使全人類都富足和健康的想法也越來越堅定和執著。他游逛了很多天,直到帶的伙食都吃完了,才去了港口。
基爾畢奇尼科夫最終確信,唯有玫瑰,才是人們未來幸福生活的源泉和福祉。就算在蘇維埃國家,要想讓所有的人都富起來,也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荷蘭的“印度尼西亞”號輪船,滿載著靛藍、茶葉和可可,這些貨物卸下來,換上了蘇維埃的木材、伐木機械、大麻和各種工業制品。從里加出發,這艘船先要去阿姆斯特丹,在那里對輪機稍作修復,再啟程去舊金山,駛向美國。
米哈伊爾基爾畢奇尼科夫找了份臨工,給司爐工打下手——幫忙添添煤,為此他同意只拿一半的報酬。
十來天后,“印度尼西亞”號拔錨出海了。米哈伊爾基爾畢奇尼科夫的眼前,展現的是一個幅員無邊無際、氣勢磅礴神奇、水意洶涌逼人的新世界,這是他所始料不及的。
海洋是變幻莫測、難以言表的。很少有人去真正地感受過它,去體會它那獨特的情感。海洋像一種我們無法聽見的宏音,其音域之廣闊嘹亮,已遠遠超出了我們的聽覺所能感知的范圍。世上的確存在一些這樣的奇跡,為我們的感官所難以企及和容納,那是因為我們的感官根本就承受不了,而如果非要去嘗試一下,則人非崩潰完蛋不可。
大海的樣貌讓基爾畢奇尼科夫再次確信,必須找到以太通道并讓生活富足起來,而海水永不停息的蕩漾涌動,讓他覺得精力充沛和斗志昂揚。
在基爾畢奇尼科夫的意識里,以太已經同玫瑰花產生了聯系,并且,為使玫瑰的形象更加鮮明和突出,他的腦海里時常構想著,在那以太蔚藍幽遠的深處,有一朵玫瑰在散發著迷人的芬芳。
到了舊金山,有人建議基爾畢奇尼科夫去加利福尼亞,那里有個里弗賽德市,到處都是檸檬果園和種花人。那個地方有家大型工廠,正在從事玫瑰油的蒸餾提煉和生產。
這樣,基爾畢奇尼科夫就沿著美國游歷。
在一家農場,基爾畢奇尼科夫找了份清理花園的工作。那家人有個女兒,對米哈伊爾很著迷,時常在他面前露出甜美的微笑和誘人的魅力。女孩兒名叫魯菲。魯菲干活很勤奮,雙手結實而靈巧,會駕駛“福特”車。她甚至會操作和擺弄農場所有的機器和工具,還能代替抽水站的機師,負責向花園抽水和澆灌。魯菲有頭淡褐色的頭發和一雙藍汪汪的眼睛,性格像俄羅斯女孩,熱忱善良而又嚴肅認真。
于是,基爾畢奇尼科夫就打算在農場留下來。魯菲的父親很看重米哈伊爾的勤奮,對他相當不錯,甚或,還起了長久留用的心思。因為,在這家農場,既沒鉗工也缺鐵匠,而米哈伊爾正好這些都會。
可是,一天深夜,米哈伊爾醒了過來。屋外,水井里的抽水機還在突突作響,不斷向花園輸灌著水。整個莊園都進入了夢鄉,米哈伊爾突然覺得很憂傷和恐慌。他想起了玫瑰和俄羅斯,想起了費奧多西和波波夫,想起了以太通道和涌動的海洋,于是就穿戴整齊出了門。他身上帶著錢,有20美元。他穿行在冰涼的午夜,農場外是一片漆黑,遠方丘崗上,不知是哪座城市的明亮夜色,時隱時現,紅彤彤的,很是神奇。米哈伊爾靜靜地向加利福尼亞走去,向著那檸檬飄香的里弗賽德市。
從離開爾扎夫斯克那天算起,十年時光一晃而過。初夏的清晨,空氣清新而空靈,米哈伊爾行走在加利福尼亞處處嫩芽初上的玫瑰山林,朝著路途遙遠的里弗賽德市行進,那里檸檬成叢、遍野花香。
基爾畢奇尼科夫捫心自悟,覺得心中充滿了沸騰的血液,那鮮血中飽含著對未來的希望,那是蘇維埃未來千百年歲月的幸福時光,玫瑰花香飄大地,以太鐵滋養人間。
基爾畢奇尼科夫快速地在那些農場間穿行,越過無數成群的牛羊,經過一座座在春季里盛開著白色鮮花,散發著沁人心脾香味的櫻桃園。加利福尼亞的風土人情有點像烏克蘭,基爾畢奇尼科夫不由回憶起自己的童年時光,那里的人們同樣健壯、魁梧和紅潤。可古老的棕色山地又讓他終究明白,故鄉很遙遠,那里如今,可能滿是憂傷和思念。
盡管,內心時不時涌起陣陣絕望失落、兇猛狂野和羨慕嫉妒的悸動,但基爾畢奇尼科夫那結實的雙腿,一直支撐著他堅定地前行。他健步如飛,只為早日趕到那神秘的里弗賽德,去擁抱那漫山遍野玫瑰花爭艷的海洋,去品嘗那玫瑰花朵的嬌嫩和溫情,去感受那玫瑰精華的晶瑩和珍貴。也許,就在那個地方,他可能受到某種刺激,迸發某種靈感,去走近他那夢寐以求的以太通道。
米哈伊爾沒日沒夜地走了整整四天。途中,他有些沒找到方向,繞了五十來公里的路程。
終于,基爾畢奇尼科夫抵達了里弗賽德市。整個城市也就一千來座房屋,可卻無比精致和美好,有點典型現代都市的模樣,街道、水、電、氣,一切都那么井井有條,讓人覺得舒適而周到。
在一處柵欄上有塊招牌,上面寫著:
“各位游客,格倫—巴普科克的‘異國他鄉酒店,提供獨一無二的服務:一塵不染的衣服(有真空吸塵器);里弗賽德最優質的礦泉水;嚴格消毒的食品,品質絕對有保證;配有電加熱器和X光理療器的臥室,助你夜夜甜美入夢。”
基爾畢奇尼科夫略懂一點兒英語,故而此刻,對那些紛紛雜雜的宣傳也生出了一些興趣。
“美國公民們!在華盛頓,你將會擁有卓越的智慧!在紐約,你能夠獲得無上的榮耀!在芝加哥,你可以嘗遍天下的美食!在里弗賽德,你必然收獲俊美的容顏!美國公民們!強大和富有是你的實力,但健康和美麗更是你的魅力:趕快行動起來吧,成千上萬的本地特產里弗賽德牌香粉正在向你招手,錯過就等于失落!”
“弗里斯科,那是我們艦艇的故鄉;里弗賽德,這是我們女人的圣地!美國的婦女同胞們,去告訴那些男人們,我們的國家,不僅需要戰艦,更需要鮮花!美國的婦女同胞們,趕快加入國民花場自愿促進會吧,地址是:里弗賽德市1街區A—34號。”
“玫瑰油——本州的致富之路!玫瑰油——國民的健康之魂!美國公民們,讓你健美的軀體盡情地擁抱那神奇的玫瑰香精吧,健美百年青春不朽!”
“在亞洲,那神奇的美索不達米亞,天堂不再!到美國,這迷人的里弗賽德城市,樂園重現!”
“這里就是天堂,它無處不在:
“美食——豪宅——甘露:格倫—巴普科克應有盡有;
“華服——美貌——高貴:卡茲曼佐霓裳街夢想成真;
“藝術之意蘊——論爭之機智——宗教之神圣——言行之規范——榮耀之永恒:星球托拉斯聯盟包羅萬象;
“寧靜的墓地:神秘的‘骨灰盒公司向逝者致敬;
“歡娛休閑之地、醉生夢死之鄉:‘夏娃之樹歡迎來自遠方的過客;
“‘性病性藥:請找貝爾克曼、肖特魯阿,還有森某。”
“到斯克雷加鞋城來走一走、瞧一瞧,世上別家的鞋襪何以再配你的腳!”
“恐怖大碰撞,膽戰又心驚!站住!前面就是世界末日!歡迎光臨‘開天辟地冒險屋!”
“先生們!舞蹈,是人類的情愛之源和生命之母!歌舞廳就在對面,跨出一步,精彩十分!藝術大師馬因里季——馳名歐洲50年的著名舞蹈家,與你不見不散!”
“快來禱告吧!保一輩子平安無事!上帝顯靈在即,眾生豈能猶豫!歡迎來到‘全能教禮拜殿!無須門票。清一色純潔少女組成的唱詩班!栩栩如生的全真上帝塑像!莊嚴的儀式、神圣的頌詩、心曠神怡的樂章、芬芳馥郁的禱告室,美輪美奐、靜穆典雅!神幻電影詮釋著現代,奇妙魔術溝通了古今!來時心神接受洗禮,去時靈魂得以蕩滌!”
“星球的旗幟,就是天神的旗幟!哈利路亞!”
“游客們,自動擦鞋器和汗液狐臭凈就在你的腳下!”
“人生一世,吃喝二字!有進有出,不容耽誤!每個設施齊全、下水到位的里弗賽德街區拐角,等你來!各人的腸肚各人清楚!”
“飛機零售,免費打包:請找埃普通加根。”
基爾畢奇尼科夫不禁哈哈大笑起來。他不知在何處讀到過,說是那美國人的智商,就跟12歲的小孩差不多。從在里弗賽德的所見所聞來看,這倒絕對是個事實。
四天后,基爾畢奇尼科夫在一家抽水站找了份機師的工作。那家抽水站負責把魁北克河的水抽上來,澆灌附近的檸檬果園。在玫瑰油加工廠,他沒找到工作,也不知什么時候才能找到,只好再等等看。
日子單調而乏味,轉眼就個把月了。周圍盡是些呆頭呆腦和無聊透頂的人,成天就知道干活吃喝睡、夜夜狂歡醉,和對上帝的絕對信奉,以及對本民族的盲目自大!好奇心還很泛濫!基爾畢奇尼科夫冷眼打量著身邊形形色色的人,像個沉默無語、孤獨倔強的過客,一個朋友也沒交。
一路下來,盡管基爾畢奇尼科夫既沒透露自己的住址,也沒留下什么只言片語,但他去了美國這一消息,在他的故國還是不脛而走。平常,基爾畢奇尼科夫喜歡看報紙,很是仔細和認真,這一習慣多年不變,即便身在異國他鄉。一天,他在《芝加哥論壇報》上看到這樣一則聲明:
瑪麗雅基爾畢奇尼科娃請求自己曾經的丈夫米哈伊爾基爾畢奇尼科夫,如果還在乎自己妻子的生命,請速速回國。三個月后,如若未歸,來生再見。此非虛言和威脅,而是請求和預告。凍土地帶的遠古先民們曾開啟過以太通道。
這時,基爾畢奇尼科夫猛地彈身而起,撲向機器,拉下閥門。水泵停了下來。
很快,一個電話打了過來:
“喂,機師,怎么回事兒?”
“快找人來頂班!我要走了!”
“喂!喂!什么情況?您要去哪兒?蠢貨,開什么玩笑?馬上打開機器,出了問題,你賠得起嗎?!喂!喂!聽見沒有?還不快點!不怕罰款嗎?!我要叫警察了哈!”
“見你的鬼去吧,你這個智商只有12歲的蠢貨!你聽好啰,老子不干了!什么狗屁工錢,去他娘的!”
基爾畢奇尼科夫飛速跑過平底船浮橋,身后抽水站的機器設備靜靜地立在船尾。沿著魁北克河谷向西,他不顧一切,一路蒙頭蓋臉而下。天氣酷熱、炎陽炙人。重重山巒連綿天際,山間片片如云的種植園依稀可見。只是可惜的是,這些大地的饋贈和恩賜,最終都將被人類在縱情聲色犬馬和狂飲爛醉時糟蹋作踐。
日子一天天過去,老調重彈的樣子,為糊口辛苦地打著短工,個中辛酸和驚險,縱使千言萬語也說不盡、道不明。如果說連普通人平凡的一天都能成一本書的話,那么基爾畢奇尼科夫的一天——起碼夠寫成四本書了。生命,不過是有機分子的活性運動。人生運道,誰人明了?!體內那些有機分子的存在,是否暗合了什么悲劇和災難,神鬼莫測;一呼一吸、一飲一啄、千般思慮、萬種惆悵,是否隱藏著什么危機和苦果,難以預料。想來,應該發明一種新的科學方法,讓那鋒利的器械工具能夠穿透人的身體,精確地扎進五臟六腑里,去看看那些有機分子到底在進行著怎樣的活動。
再次出海,可基爾畢奇尼科夫已不再是船上的鍋爐工了,而是一名真正的乘客。還在紐約時,他經常餓肚子,幾番死去活來。一直沒找到工作,他沒被餓死純屬偶然。當年,還是在上大學的時候,他曾經突發奇想,發明過一種精密的電壓控制器。一個星期沒吃飯,他實在饑渴難耐,挨家挨戶找那些企業和公司推銷自己的發明。
最終,一家名為“西方工業公司”的購買了他的整體設計,但卻要求他把電壓控制器全部零部件的制造圖紙都畫出來。為此,花了他足足兩個月的時間才忙完,也掙得了200美元的報酬。這些錢算是救了他的命。
這次,基爾畢奇尼科夫乘坐的是“漢堡—美國航線”的客輪,平均航速約為每小時60公里。基爾畢奇尼科夫很了解自己的妻子,他深信,如果自己不能按時回家,她一定會死的。他估摸著,自殺應該是不會的,可這事兒究竟又會是個什么狀況呢?他曾經聽過,古時候那些愛得死去活來的悲劇故事。如今,這種事情在世人看來,不過是個笑話。難道他那性格堅毅、勇敢,對一切有趣的事都樂呵呵的瑪麗雅,會為了愛情而死?如今那些按古老而傳奇的模式相愛的人都不再殉情,而她又何必要至死方休呢?
越想越苦惱,基爾畢奇尼科夫就這么在甲板上徘徊著。遠處,探照燈光閃現,有艘船迎面駛來,他便站住望去。
“就聽天由命吧。其實,往開了想,殉情就真的那般難堪,那么不可取嗎?難道,非要壽終正寢才算是最好的了結?!非要等到你的身體已腐朽不堪,你的活力已倦怠枯竭,才最為滿意?!不,愛情,她既是貪婪的也是慷慨的,比那副日漸衰弱的臭皮囊,比那些吞噬摧殘身體的細胞,要強大和神圣得多。她抵死而貪婪地糾纏著青春,將之折騰得死去活來;而那年邁蒼老上了歲數的,還不輕而易舉就被她拿下!”
突然,一陣刺骨的北風襲來,頓時寒氣逼人,一座冰山遮天蔽日地蓋了過來,眨眼間就撞上了船頭,一時間人仰馬翻、物什橫飛。輪船也快翻了,成45度角傾向海面。基爾畢奇尼科夫還算幸運,沒被倒出去,而是單腳支腿地騎在了舷窗上。
狂風呼嘯、巨浪滔天,掀起鋪天蓋地的掃蕩,撕裂著船體、大海和天空。
慘叫聲、哀號聲、尖叫聲,響成一片。一些婦女死死地抱住男人們的腿,哀求著救命;那些男人照著她們的頭一陣捶打,就獨自逃命去了。
災難瞬間降臨,來得是那么突然和致命,什么紀律號令、紳士風度和勇士精神,統統都不管用了,一片混亂不堪。無論救人還是救船,一時間根本就沒人回過神來。
這風暴和巨浪本身,基爾畢奇尼科夫并不感到震驚,真正令他震撼的,是那風浪的侵襲,像道閃電,轉眼即逝。剛剛半分鐘,就又風平浪靜了,天海一線再度重現。汽笛長鳴嘶吼,廣播刺耳尖叫,開始打撈和救援落水的乘客了。風暴眨眼間過去后,輪船不再劇烈晃動,漸漸恢復了平衡。
千米外的海面上,一艘歐洲的海輪正快速趕來救援,探照燈直射事故海域。
基爾畢奇尼科夫渾身濕漉漉的,完全是下意識地,沖向了救生艇,爬了上去。發現救生艇的發動機失靈了,他使勁兒搗鼓起來,想要盡快修復。只是,海水里數百人在掙扎,都快嗆死了,必須得立即放下救生艇了。不到一分鐘,基爾畢奇尼科夫就把幾個氧化了的電接觸器清洗干凈了——問題的癥結也就出在這兒,馬達終于發動了。
基爾畢奇尼科夫立即爬進救生艇的駕駛室,大聲喊道:“放滑輪,快!”
這時,突然冒出一股濃烈刺鼻的煤油煙氣,瞬間彌漫全船,頓時伸手不見五指,基爾畢奇尼科夫眼前一片漆黑。就在這當口,一道耀眼的紅光閃過,他看見那日漸西下的殘陽綻放出蓄勢已久的光芒,腦海里一聲轟鳴之后,那一刻,他仿佛聽見了天上銀河神奇而玄妙的吟唱。歌聲飄然而逝,只余下基爾畢奇尼科夫深深的惋惜和遺憾。
蘇聯電訊社從國外傳來《紐約時報》的官方通告:
今年9月24日11時15分,在北緯35度11分、東經62度4分,美國 “加利福尼亞”號客輪(含船員共計8485人)和前去救援的德國 “克拉拉”號客輪(包括船員總計6841人)同時沉沒。事故確切原因不明,兩國政府正在進行相關調查。這次災難無人生還,也沒有任何目擊證人。不過,據可靠跡象顯示,導致兩船雙雙沉沒的主要原因在于:一塊巨大的隕石從天外飛來,正中“加利福尼亞”號,直接把船砸入了海底,產生的巨大漩渦把“克拉拉”號也吸了進去。
根據事故調查和水下搜尋工作的進展,本報將隨時發布全面而詳盡的后續報道。
全世界的各家報紙都轉載了這則消息。這起災難的發生,最痛苦的不是那些遇難者的孤兒、戀人、妻子和親人,而是伊沙克瑪基森,這位正在中央黑土州沃羅涅日區沃洛什諾村附近工作的、科楚巴羅夫村土壤改良試驗站的負責人。
“呵呵,瞧這腦袋,了不起呀!實力超群、威能驚人——這一發威,全世界都在顫抖,你就得意忘形去吧!”瑪基森喃喃自語道,看上去相當平靜和坦然,并不那么悲痛欲絕。然而,只見他的雙手在桌上不停地掰著面包,把面包碎屑搓成一團團的小疙瘩,一一地彈落到地板上,撲撲叭叭地響個不停。
“顯然,事實上也絕對地,我可沒搞什么名堂。我只是嘗試著用新的方法來操控這世界,完全沒想到,天竟然塌了下來!”瑪基森起了身,來到了小院里,屋外夜色正濃。他朝那只狗吼道:“小狼崽兒!你個壞東西,成天就知道到處發情!”那狗跑到他身邊,不停地搖尾乞憐,瑪基森一邊撫摸一邊嘟囔:“小狼崽兒,你覺得,咱們這顆心啦,是不是得什么病了啊?對不,啊?再說,那傷感和心痛,算不算是思想在枯萎和衰亡呢?那是,絕對就是這樣的!那咱們就把這些矛盾和煩人的毒瘤,統統地砍掉和粉碎!讓這腦袋清醒清醒,好去睡覺!”
瑪基森隔著籬笆,朝著空曠的原野,狂嘯一通,要嚇嚇那些未知但定在的敵人。小狼崽兒也跟著嗚咽哀號了一陣。然后就各回各的窩,睡覺去了。
莊子里寂靜無聲。山谷里,小溪靜靜流淌,溪水纏纏綿綿,向往遠方的海洋流去。科楚巴羅夫村上,發電站的煙氣兒也漸漸熄滅了。人們也安然地入夢了,這里,無論是“加利福尼亞”號上,還是“克拉拉”號上,都沒有他們的親人。
瑪基森也睡著了,臉色蒼白如死,心跳微弱無力,嘴里散發出陣陣難聞的怪味兒。他從來都不注意洗漱衛生,也不在意自己身體的健康。
黎明時分,瑪基森醒了過來。村子里公雞的打鳴聲隱約可聞。他覺得,自己沒什么可遺憾的了:也就是說,那顆心徹底地死了。他突然明白,一切都沒什么意思了,他努力探索的東西也不重要了——連自個兒他也都不再需要了。他已知曉,心靈的力量在滋養著大腦,而死去的心靈也將熄滅智慧的火花。
這時,一陣敲門聲響起,大清早地就有人來訪。彼得羅帕夫盧什金走了進來,是位相熟的農民。
“您好,伊沙克格里戈里耶維奇!我代表咱們公社來找您,您可別覺得降低了您的身份,有什么委屈。我呢,論頭銜講技術,好歹也算是個助理農藝師,而且還一點兒都不迷信!……”
“別啰啰唆唆的,有啥事兒?”瑪基森有點兒不耐煩了。
“我上您這兒來呀,是這么回事兒。您呢,知道一些特別神奇的詞兒,動動嘴就能指哪兒打哪兒,想干成啥也就干成了啥。我們呢,就想知道,您那思想到底是如何讓機器開動起來的……”
“嗯哼,爽快點,到底啥事兒?”
“您可不可以,就那么開動腦筋想一會兒,讓那地里的莊稼也瘋狂地長起來……”
“辦不到,”瑪基森立即打斷他,“不過呢,要是單單幫您本人的話,我倒是可以試著開動那么一下。瞧好啰,我讓石頭從天而降,要砸到你的腦袋啦!……”
“這可犯不著,伊沙克格里戈里耶維奇!如果您能讓那石頭砸著了我的腦袋,那頭上的天可都要掉下來砸著地了……”
“掉不掉得下來天、砸不砸得了地,倒是無關緊要……”
“伊沙克格里戈里耶維奇,我看到了那么一個消息,說是天上掉下了石頭,把船在海上給弄沉了。這事兒不是你在幫那些美國佬的忙吧?”
“我么,彼得羅帕夫盧什金同志!”瑪基森含含糊糊地回答道,語氣卻有些不善。
“瞧把您急得,這是哪兒跟哪兒呀,伊沙克格里戈里耶維奇!這可不關我的事兒,我想啊,那肯定也是別人瞎猜的!”
“彼得羅帕夫盧什金,我也知道,那是沒影的事兒!但那話是怎么說來著?過去的那些沙皇、將軍、地主和資本家們,還記得不?如今呀,新政府宣布說,他們是些有學問的。所以呀,一塊頑石還能長出花草,再貧瘠惡劣的土地也不會荒著,是好是壞,誰能說得清楚!”
“我可不是這意思,伊沙克格里戈里耶維奇!如果那些搞學問的,發發善心,再多用點心,拾掇拾掇,我說呀,那荒地也長得出鮮花來。而邪惡的科學技術呢,就算肥沃的良田也會被它變成荒漠。”
“不是這樣的,彼得羅帕夫盧什金,越是科學的東西,無論好壞,就越應該感受它。如果要驗證我的科學,那么整個世界就需要經受痛苦。而這就是知識的破壞力和可怕的邪惡之處!我先把它破壞和弄殘啰,然后才出手救治。當然,如果可能的話,最好是不搞破壞也不弄殘廢,這樣的話,也就不再需要治傷的藥了……”
“難道單單是科學搞出的破壞和殘廢嗎,伊沙克格里戈里耶維奇?這簡直是瞎說。愚蠢的生活把人們弄得傷痕累累,而科學就是用來醫治創傷的!”
“嗯,話雖是這么說,也是這個理兒,彼得羅帕夫盧什金!”瑪基森有點激動。“但那又怎么著!而我,當然知道,石頭是如何從天上掉下來的,我還知道其他一些比這更糟糕的事!但是,究竟是什么東西在阻止我這樣干呢?我能夠給全世界帶來恐慌,然后控制它,成為這個世界的主宰和帝王。要不然,我就把一切都給揉碎了,然后再一把火給點了!”
“那你的良心呢,伊沙克格里戈里耶維奇,你的社會道義呢?你的理性和智慧呢?都見鬼去了嗎?!沒有別人的幫助,你能活到現在?!甚至你如今搞的這個科學,大家都是出過力、幫過忙的吧!難道你是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的,還是從天上掉下來的?!難道你一生下來就什么都知道了,把一切都搞明白了?!”
“嘿嘿嘿,彼得羅帕夫盧什金,至于嗎?!就為這,你就跟我掐鼻子揪臉紅眉毛綠眼睛的,犯得著嗎?!難道我就是那么的邪惡不堪和壞蛋透頂?”
“邪惡的壞蛋是變不了聰明的智者的,伊沙克格里戈里耶維奇!”
“可是,我認為呀,所有的智慧——都很邪惡!全部的勞動——皆是罪惡!智慧和勞動,無論是吃喝拉撒還是愛恨情仇,都需要;而善良,只有在憐憫同情和哭泣悲傷時,才管用……”
“伊沙克格里戈里耶維奇,您說得太絕對了,不公道呀!我真被您給弄糊涂了,還真是難以適應呀,腦袋里嗡嗡作響,完全是一團糨糊了!……哦,想起來了,伊沙克格里戈里耶維奇,我們公社想請您幫個忙!實在是田地太貧瘠了,怎么施肥都沒用。您就對著那些田地開動一下腦筋、給出那么點兒念頭,這又不是什么難事兒,而我們卻就靠這個活命了!全指望您了,伊沙克格里戈里耶維奇,您就行行好吧!您看哪,您就這么邁一邁步子,就那么動一動念頭,那些機器自動就把水給抽上來了,您這是多有魅力和面子呀!您要是一出馬,對我們莊稼人來說,那田地就會像剛生下娃的小媳婦那樣,奶水多得呀咕咕直往外冒!我就先走了,回見哈!”
“好吧。永別了吧!”伊沙克格里戈里耶維奇回了一句。
“這人還有點智慧,倒是會說話,”瑪基森想了想,“我差點被他說服了,還真以為自己就是個壞蛋孬種了!”
然后,瑪基森穿齊衣服,進了旁邊的房間。一張4米長、2米寬的長條矮桌上,擺放著些儀器。瑪基森走向那最小的儀器,按下開關,接通了蓄電池,然后躺在了地板上。一時間,他的眼前一片模糊,神志漸失,撕心裂肺的痛楚侵襲全身,快要暈死過去,腦袋幾欲爆裂。血液里浸滿了毒劑,血管變得烏黑;體內整個免疫系統、全部的健康組織、所有的潛在力量都瘋狂地運轉起來,同那沖向腦部的致命毒液展開了殊死搏斗。而他的大腦,在桌子上那臺儀器發出的電磁波的沖擊下,是那么脆弱,幾乎瞬間崩潰。
在電磁波的刺激下,瑪基森的腦子里涌出了一些特殊的思想念頭,如同球形的電磁炸彈,急速而猛烈地射向宇宙,仿佛落向了銀河系的深處,刺入了行星的心臟,打斷了它跳動的脈搏:一顆顆星球脫離軌道,紛紛墜落和毀滅,像一個個爛醉的流浪漢,步履搖晃、意識飄忽。
瑪基森的大腦像臺神秘的機器,在太空深處引發了一個巨大的漩渦,那桌上的儀器源源不斷地為它供給運轉的能量。普通人的思想念頭,正常情況下大腦的運轉,是不可能直接作用于外部世界的,只有腦細胞粒子在某種刺激下,就像瑪基森那樣,形成腦力漩渦,才有可能如同風暴般橫掃外部的物質世界。
瑪基森并不知道,他的這次實驗,對大地和天空的沖擊是多么巨大。那大腦產生的電磁沖擊波,其威能是史無前例的,其結構是奇異莫測的,也是他自己都難以控制的。這電磁沖擊波,正是由于結構的特殊,才帶來威能的無窮;而恰恰正是由于它擊中了外部物質世界最脆弱和嬌嫩之處,那撕裂的痛楚讓這世界很快就丟盔棄甲、繳械投降了。不過,只有在那種致命儀器的作用和刺激下,人那鮮活的大腦才能夠產生結構如此復雜的電磁沖擊波。
一個鐘頭后,那臺特制的時鐘本應該自動切斷電流,使桌上激發腦電磁沖擊波的儀器停下來,實驗也就可以中斷了。
可是,那鐘卻停止不動了,因為瑪基森忘記在實驗開始前給它上發條了。于是,那儀器樂此不疲地運轉著、嗡鳴著,電流也就不休不止地流淌而出。
兩個鐘頭多了。隨著時間的不斷流逝,瑪基森的身體開始漸漸融化,其趨勢比時間快了差不多一倍。腦子里的血液綿綿流淌,匯成一條紅血細胞尸橫遍野的黏稠的血色熔巖。體內的平衡徹底被打破了,自我修復的速度已跟不上損壞的節奏。最后時刻,瑪基森腦子里那片茍延殘喘的腦海中,一個夢魘般的片斷閃現,令人難以置信的神奇和可怕。仁慈的致命毒血涌進那殘存的腦海,畫面碎滅,痛苦消散,漆黑的寧靜無限彌漫伸展。在殘破的靜脈血管中,黑色的血液奔涌而過,像一陣風暴沖進大腦,肆虐席卷了整個腦海,掐滅了那顆爭強斗勝的頑強心臟。不過,瑪基森彌留之際,眼中最后浮現的畫面卻充滿了仁愛的光芒:眼前,那已經遠逝的,飽經風霜、遍嘗苦難的母親,鮮活地站著,兩眼血淚滴下,痛苦而絕望地看著兒子的折磨煎熬和生命熄滅。
早上9點,瑪基森身上生機泯滅,直挺挺地躺在地上,雙眼慘白圓睜,指甲深深地嵌進地板,留下道道瘋狂的抓痕。
桌上那臺儀器一直不停地發出嗡鳴聲,直到傍晚時分,當蓄電池里的能量耗盡后,才停了下來。
那天,成群結隊的馬匹和三三兩兩載重一噸半的小貨車,時不時地從瑪基森的房子旁邊經過,幾來幾往,從草地不停拉回日后喂養牲口的草料。
彼得羅帕夫盧什金開著輛小貨車,臉上掛著微笑,打量著田野上那一望無際而又充滿生機的空曠,心里美滋滋地想著,對那仁慈而多產的科技滿懷無限期待和打算,還真把自己當成個不大不小的搞科技的了。
兩天后,《消息報》的《環球瞭望》欄目刊登了一則來自國家天文臺的消息:
在獵犬星座,已經連續兩個通透的夜空下,沒有發現阿爾法行星的蹤跡。
在銀河系第4銀心估距段(第9象區)發現一處真空地帶——一條真空裂縫。該地帶與地球之間的夾角為4 1′。武仙星座位置有所偏移,受其影響,整個太陽系的運行軌道也將發生變化。這一異常現象,破壞了千百年來的太空結構,充分證明宇宙空間是相對較為脆弱和易碎的。本天文臺將對此天文現象展開深入研究,以期早日解開其中的奧秘。
在這則消息后面,附加了一條下期欄目將刊登韋特曼院士訪談錄的預告。這則消息刊出后,各種電報一時間紛紛揚揚,在地球四分之一的區域內(當時蘇聯的國土面積)穿梭馳騁,但卻無一提到或言明,這次的星系劇變和災難到底給地球帶來了什么東西。直到有一天,一則來自堪察加半島的、用小號鉛字印出的消息,才讓此事有了些眉目。
從太空飛來一直徑約10公里的天體,落入了群山之中。該天體的結構目前暫不清楚,其外形呈橢圓形。那天體飛臨此間的速度并不是很快,較為平穩地降落在了山頂。借助望遠鏡,從遠處可以看見該天體表面的巨大晶體。當地自然科學愛好者協會組織了一支科考探險隊,將對這一神秘的天外物體進行初步研究。由于山路遙遠而艱險,科考隊抵達目的地相當困難,因此難以很快得出科考結果。海參崴不斷地請求給予飛機支援。今天,由數架日本飛機組成的小型航空中隊直奔太空物體而來。
第二天,這則消息就引起了巨大的轟動和反響。為此,韋特曼院士還專門寫了足足300行字的獨家分析,以宏大的篇幅來探討此次天降奇物的怪異事件。
同一天,《貧農報》登出了農藝師瑪基森逝世的訃告,正式宣告這位畢生致力于研究土壤灌溉最佳方案的著名科學人士的離去。
唯有那位科楚巴羅夫村的農藝師助理,那個彼得羅帕夫盧什金,在一絲不茍地抄錄《消息報》和《貧農報》上的條條報道時,腦子里突然冒出了一個莫名的念頭,將這三條消息之間存在的某種聯系相互勾連了起來:瑪基森之死——小行星飛降堪察加半島——星球墜落和銀河爆裂。但誰又會相信這種鄉下農夫的胡話囈語呢?
瑪基森的葬禮莊嚴而隆重。科楚巴羅夫農業公社的全體社員,幾乎都來為瑪基森送葬,向他告別。自古以來,莊戶人家就喜歡那些四海為家的行者和行為怪異的圣愚。從瑪基森身上大家都明顯地感受到,一向沉默寡言、獨來獨往的他也正是那樣的人。大伙兒抬棺材時,笨手笨腳的,又用力過猛,瑪基森腦袋上殘留的那一小撮頭發,突然散落開來。頓時,在場的老鄉們都驚呆了,內心對瑪基森越發地尊敬和懷念。
瑪基森下葬的時候,由美、德兩國政府派出尋找沉沒的“加利福尼亞”號和“克拉拉”號的水下搜尋和考察工作,也接近了尾聲。
撤離海難現場時,科考隊分別向紐約和柏林發送了這樣一份電報:
根據精確的科學勘探和考察,一顆流星巨大無比的破壞力把“加利福尼亞”號和“克拉拉”號砸進了海底,這顆流星本身也淹沒在了海床核心深處。在海難現場,形成了一個直徑高達40千米左右的巨大漩渦,其深度更為可怕,以最初形態的海底面計算,這一深度有255千米之巨。僅憑海面下不停翻涌旋轉的海水,就可以清楚地判定,這三個物體的埋藏位置和深度:“加利福尼亞”號、“克拉拉”號和流星體本身。三個有待進一步搜尋的物體即將發生劇烈的變形,這一點是毋庸置疑和值得期待的。
對這則電報,兩國政府一致回電如下:
打穿海底。一應經費在所不惜。
為展開水下鉆探作業,科考隊臨時抽調了一艘船,去補充和增添必要設備。兩周后,水下鉆探作業開工了。
彼得羅帕夫盧什金成了《貧農報》的一名鄉村通訊員。轟動一時的消息引發了世人的震驚和恐慌,科學技術以其輝煌和偉大征服了這個世界。每天,有關科技探索發現的公告和消息連篇累牘地不停發布,幾乎占據了每家報紙的半壁江山。曾幾何時,勇士們歡呼勝利,然后是達官顯貴們莊嚴而神圣的慶典。而如今,則是歡呼科技英雄和迎接知識爆炸的時代。神圣歷史的偉大起源就根藏于科學發明之中。
面對科學,無須忍耐。于是,彼得羅帕夫盧什金果敢地向《貧農報》寫了一篇通訊,以暢抒內心那份對參與全球科學發明的喜悅,和那份感同身受的心滿意足。
整整九天時間,彼得羅帕夫盧什金都在勞心費神地揣度和猜測,并最終收獲了令他倍感欣慰的堅定信念,腦海里一時暖意盎然。
這篇通訊名為《一個人同整個世界的會戰》,內容如下:
凡看過報的,想必都知道了,學者型工程師和農藝師伊沙克格里戈里耶維奇瑪基森,前些天去世了。是他,發明并發出了那些思想念頭,能夠讓流星自發地拋投向地球。伊沙克瑪基森活著的時候,那身子骨兒還鮮活地冒著熱氣兒時,親口告訴我,他要做的還不單單是這件事兒。美國輪船沉沒事件也是他一手造成的。我曾經勸過他,他那樣干將會引起更大的災難。可他卻聽不進去,反而嘲笑一名半科技工作者的健康思想(我的職級是作物栽培方面的助理農藝師)。可我就是這么認為,銀河系的破裂正是由伊沙克格里戈里耶維奇的思想念頭造成的。說起來倒也有些荒唐可笑,但他自個兒也是死于這種致命的力量。他腦袋里的血管都破裂了,出現了大面積的溢血。除銀河外,伊沙克格里戈里耶維奇還永久性地毀壞了一顆行星,并把太陽連帶著地球都挪動了位置,使它們都偏移了平穩而光滑的軌道。就是這么個原因,我就想到,那顆行星肯定是因為這么回事才飛降到堪察加半島上的。
但這些都是過去的事了。如今伊沙克格里戈里耶維奇也死掉了,連同他對這個世界永遠牢固的結構的損傷和破壞,也成了白搭。而原本他還是可以做點善事的,只是不曉得是什么原因,他卻不愿意,然后便死掉了。
作為這一整件事情的見證人,我把這個世界性的事實說出來,是希望并要求大家對他充分地信任。我手上有證據——那就是在伊沙克格里戈里耶維奇孤獨地離世之前,我同他之間事先進行的那次談話。
我把我的推測和猜想告訴大伙兒,就是要大聲地把事實吼成事實。
打倒冷酷邪惡的神秘,熱忱善良的科學萬歲!
鄉村通訊員和作物栽培助理農藝師:彼得羅帕夫盧什金
對死者如此這般地告發,讓《貧農報》編輯部感到啼笑皆非,于是,就給彼得羅帕夫盧什金同志去了封措辭溫和親切的信,滿是說服和規勸,并表示要給他寄一些適宜的書去,以有助于盡快治愈他那胡思亂想的毛病。
彼得羅帕夫盧什金深感委屈和受傷,決定再也不寫通訊稿了。不久,他又幡然醒悟過來,義憤填膺不已,就寫了一張明信片:
公民們!編輯們—出版商們!一個半學者型的人告訴了你們一個事實,而你們卻不相信,覺得我壓根兒就不是一個學者。我請求你們,哪怕是能有一晝夜的清醒和信任也好,思想念頭不是唯心主義,而是確定且萬能的物質。那全部的宇宙世界看似很牢實,事實上它卻是如同懸在發絲上一樣。如果沒有誰去扯斷那些發絲,那么這個世界也就照樣完整。而只要思想念頭的物質體動彈一下,那么這全部的宇宙世界就會斷裂崩潰。干嗎要喋喋不休地浪費口舌和嘲笑事實呢?宇宙世界對你們來說可不是一張書面報紙。譴責無限,奈何紙短。
——前鄉村通訊員,彼得羅帕夫盧什金
瑪麗雅亞歷山德羅芙娜基爾畢奇尼科娃在“加利福尼亞”號遇難者名單中,看到了自己丈夫的名字。她知道,他是要趕回來與自己團聚的,如今又明白,這個世上再也沒有他這個人了。
她已經,有整整12個月沒見過他了,而現在,永遠也見不著了。
“生命結束了!生活完蛋了!”她大吼一聲,就來到窗前。
“怎么啦,媽媽?”五歲的兒子正在逗弄著小貓,聽見后便問了一聲。
“夏天要結束了,乖兒子!你看,那些樹葉都掉到地上了!”
“可是你怎么哭了?爸爸不回來了嗎?”
“要回來的,我的小乖乖!……”
“你心疼他嗎?那本大大的書給他買了嗎?”
“你的那首小詩快忘了吧?快,背給我聽聽!”
小男孩從地板上爬了起來,專心致志地背了起來,生怕忘記和接不上了:
有個司機頂呱呱,
車車飛快又可怕。
棕色頭發隨風揚,
叔叔伸手把錢拿……
從盧比楊到劇場,
客車飛馳雷聲響,
人仰馬翻笑斷腸。
少先隊員膽子大,
無憂無慮闖天下。
小男孩一本正經地背誦著,暗自以為,他就是那名司機。母親開始抱著他,哄他去睡覺,以便晚上好有個消停。小家伙不想睡,就開始討好起母親來,熱烈而執著,像個大人似的。
“快躺下,睡吧,乖兒子!爸爸很快就回來了!”
“媽咪,你又騙我!我都睡著好多回了,可他卻老是不回來!”
“好啦,聽話,快睡下去,躺好啦!再不聽話,我就把你送到外婆那里去,就像列瓦奇卡那樣,讓你見不著我,看你咋辦?!想去外婆那兒嗎?”
“不想!”
“為什么?”
“我在那里無聊死了,要是我不在的話,爸爸回來了可咋辦呢!”
小家伙總算睡著了,母親知道,定要這么折騰下子才行。瑪麗雅亞歷山德羅芙娜看著孩子:他的小臉很是安靜卻又無比生動,惹人無限憐惜,怎么愛也不夠。也許,只要他醒來,一切都將又是新的開始,母親不會讓他受一丁點兒委屈。但這只是一種可愛的假象:那個睡夢中看起來很是嬌弱的小家伙,只要他醒了過來,這個家伙又是一個小土匪和搗蛋鬼,家里哪樣東西不讓他折騰個夠才算完,這屋里的家具免不了會被他搞得疲憊不堪。
平靜下來后,瑪麗雅亞歷山德羅芙娜心中暗自發狠,一定要勇敢而堅強地活下去。但是,她明白,如今自己所有的意識和全部的力量,都應該去安撫和寬慰那顆正在痛哭的、充滿了無窮愛戀卻又失去了所有真情的、破碎的心靈。唯有心完整了,那時她才能堅強地站著,不然,真的會在睡夢中死去。
她不敢睡下,害怕縈繞在心頭的可怕的夢魘不斷浮現在眼前,要撕裂她歇息下來無助而脆弱的大腦。她很清楚,人只要睡著了,那些可怕的東西,就會像無人打理的荒野上的雜草那般,密密麻麻地冒出來。
臨近深夜,她越發莫名地恐懼起來。
作為一個女人,跟平常人一樣,她也盼望和希求,哪怕能拿到自己丈夫遺體化作的骨灰,就那么一小撮也好。海底那空洞而虛無的墳墓,怎能夠讓人相信,他就真的已經遠去,但女人朦朧的本能和直覺讓她明白并確信,她的米哈伊爾再也呼吸不到地球的空氣了。
望著睡夢中的葉戈魯什卡,她仿佛依稀看見了丈夫的幻影。只是沒有那疲憊的雙唇上的皺紋和褶痕。
瑪麗雅亞歷山德羅芙娜不完全理解自己的丈夫:她不明白他究竟為何要離家出走。她不相信,一個活生生的人,愿意拿溫馨而實在的幸福,去交換抽象而孤單的思想,那空蕩蕩的冰涼。她心想,人要找尋的只能是人,而且不相信,那找人的道路,會通向那蠻荒曠野的無盡嚴寒與凄涼。瑪麗雅亞歷山德羅芙娜認為,只要那么幾步,人們就會分離。
可是,米哈伊爾到底還是走了,而后來又在遠航途中死了,就為尋找他內心暗藏的那些想法的真諦。當然,瑪麗雅亞歷山德羅芙娜很清楚,她的丈夫在找尋著什么。她理解,那個意欲發明繁殖物質的想法。并且,在這件事情上,她也希望能夠對丈夫有所幫助。她給他買回了那部沉甸甸的巨著,一買就是10份。那書是凍土地帶發現的古籍的破譯本,書名叫《總經》。在阿尤納人生活的時代,閱讀,應該是非常普及和高度發達的,因此才有了這樣一部書,其中詳盡地描述了阿尤納人長達8個月的漆黑之夜和孤寂哀苦的生活。
在建設凍土地帶的第二條垂直隧道時,那時基爾畢奇尼科夫已經失蹤了,工人們發現了4塊花崗石板,上面雕刻有密密匝匝的象形符號。那些象形符號同早先發現的《阿尤納之歌》幾乎如出一轍,因此很快就被翻譯出來了。
那些石板—浮雕,很有可能是阿尤納人的某位哲人的紀念碑和遺言,可里面卻有不少關于自然之內在本質方面的思想。瑪麗雅亞歷山德羅芙娜把整部書都通讀了一遍,并發現了一些顯明的暗示,很接近她丈夫跑遍空蕩蕩的全世界,努力要去尋找的那些東西。很早就死去的人,給她的丈夫,一位學者和游子,帶來了幫助,也對一位婦人和母親的幸福有所助益。
也就在那個時候,瑪麗雅亞歷山德羅芙娜在美國的五家報紙上發出了那份聲明。
她把《總經》中那些有用的東西都背了下來,害怕那些書頁不知什么時候就意外地損壞了,也擔心見到米哈伊爾時,不能給他最大的驚喜。
只有生者,才知曉生者——阿尤納人寫道——死者是不可理解和思議的。真實可信的東西是丈量和估測不了難以置信的東西的。正是由于這個道理,我們才清晰地認識和理解了那遙不可及的東西,比如阿恩(相當于電子。——破譯者和記述者注),反而對近在咫尺的物什,比如馬馬爾瓦(相當于物質。——破譯者和記述者注),卻不甚明了。其緣由就在于,前者,是活物,如同你是活著的那樣,而后者——卻是死的,如同木伊亞(含義不明的某種形象。——破譯者和記述者注),是死去了的那樣。當阿恩在普羅伊(相當于原子。——破譯者和記述者注)中產生和出現后,我們先是看見了那股機械的力量,然后又欣喜地在阿恩身上發現了生命的跡象。但普羅伊的核心處,盡是些馬馬爾瓦,乃是千年未解的神秘之所。在我的兒子最終確定之前,其中的奧秘塵封如故。我的兒子發現,普羅伊的核心同樣由那些阿恩們組成,只不過都是些死去的。并且,那些死去了的,就成了活著的食物。多虧了我的兒子,是他把普羅伊的核心從里面抽離了出來,不然所有活著的阿恩就都會被餓死。如此看來,事情就基本清楚了:普羅伊的核心就是一個儲藏糧食的倉庫,對那些活著的阿恩們來說,他們牧居于自己祖先的尸體所形成的這個隱修院周圍,就是為了吞食那些遺體。整個馬馬爾瓦的原貌和實質,就這樣異常簡單卻又無比真實地揭示出來了。我的兒子,永生難忘。他的名字,世人常悼!他那疲憊的身影,必將萬世敬仰!
瑪麗雅亞歷山德羅芙娜早把這段內容背下來了,就好比她的兒子,牢牢地記得那首贊美一位神氣的棕發司機的詩。
《總經》其余的部分記述了阿尤納人的歷史:其之所始和其日漸臨近之所終,包括阿尤納人何時在時間和自然方面進入了全盛時期;何時全部的三種力量——阿尤納人、時間和自然——達到了和諧統一,它們三位一體的存在共同奏響了美妙的樂音。
對于這些,瑪麗雅亞歷山德羅芙娜就不太感興趣了。她想要找尋的只是自己個人幸福的平衡點,而非要去真正了解和把握陌生的阿尤納人之奧妙。
只是,那書最后的幾頁,卻令她震驚不已和忘乎所以。
……如今的情形跟當初相比,其可能性依舊,那時我的故鄉還處于先初的時代。那時,母親洋(北冰洋。——編輯注)激蕩起了兇猛的漩渦,冰冷刺骨的海水裹挾著巨大的冰塊,開始沖刷淹沒著我們的土地。海水退走后,而冰塊卻留了下來。它們長期攀爬在那些山體上,四周是我們寬闊平坦的土地;如果不把它們抹除解決掉,那我的故鄉將變成顆粒無收的荒原。最為肥沃的土地在山里,卻被冰塊割裂和封鎖了,人們只能待在殘破裸露的荒地。不過,悲苦警世、多難興邦;如果一個民族的血脈,不能在這大地上得到蓬勃繁衍和長久生養,那就是最為可怕的災難和悲劇——而這一災難和悲劇,也勢必成為使其民族眾志成城、萬眾一心的強大動力。那時的情形就是這樣:寒冰摧殘了沃土,剝奪了我們先祖的食物和繁衍,人民頭上被死亡陰影籠罩。大洋中,一直溫養滋潤著故國的暖流,開始向北方漂移遠去;大地上嚴寒肆虐,陰森濃郁的致命霧氣彌漫著。在北方,殘破的冰雪世界混亂不堪,把我們阻隔在外;在南方,叢林如墻,里面黑壓壓的兇獸如烏云密布;種種毒蟲,面目恐怖猙獰,叫聲刺耳驚心;榮德拉(巨蛇的糞便。——編輯注)的毒液污染了條條大河,縱橫交錯,如蛛網覆地。而阿尤納人民,是勇敢的人民,無比珍惜自己民族的命運。他們開始勇敢而有序地結束自己的生命。同時,把那些祖祖輩輩最珍貴的饋贈——書籍,埋在了地里,并且,書脊串之以金線,紙頁浸之以花蜜,以期亙古長存和永不腐爛。
有一半的族人都被死亡所埋藏了,變成了塵封的尸體。這時,艾伊亞出現了,他是書籍的保管者和守護人,曾經四處游歷。他告訴大家:養育我們大家的——大地母親甘甜的乳汁,被剝奪了;空氣溫暖的懷抱,也冰封了。堅硬的寒冰,爬犁刮刷了我們家鄉;無盡的痛苦,熄滅了智慧和勇氣的亮光。我們如今只剩下了太陽的光芒。我造了臺儀器——看,就是它!苦痛教會了我忍耐,在人民絕望哀傷的那些黑暗年代,我學會了如何去進行卓有成效的創造。陽光,是粉碎馬馬爾瓦(物質中發生變化的物質。——編輯注)的力量;陽光,就是阿恩生存的環境;阿恩的能量是令人震撼的。我的儀器,將把大量太陽中的阿恩大軍轉變成熱量。而且,不僅是陽光,甚至連月光和星光,借助這個簡易的機器,我都能把它們轉變成熱量。我能夠獲得的熱量,其數額之巨大,足以焚山煮海。從此,我們不再需要暖流,也能夠溫養滋潤我們的大地!

于是,艾伊亞就成了阿尤納人新生活的領路人和新歷史的開創者。他發明的儀器,由復雜的鏡子組成,可以把天上的光轉變成熱量和金屬(可能是指電子。——編輯注)的活力,并且直到今天,仍然是人民生命繁衍和生活富足的源泉。
故鄉的平原又再鮮花似錦,新一代的孩子們歡歌飄揚。“恩時代”(指非常長的一段時間跨度。——編輯注)過去了。
人的機體耗竭干枯了。甚至,身強體壯的年輕男人也不能播撒種子了;就連最活躍的智慧也產生不了思想了。最后的失落和絕望,陰沉沉地彌漫籠罩著故鄉的田野山巒,阿尤納人的未來是無盡的黑暗和迷茫——人哪,自臨絕境,走進了自我毀滅的深淵;我們心中的太陽,永遠地落下去了。如此凄慘景況,過去的那些堅冰算什么;那寒冷——有什么了不起;那死亡——又算什么東西。人哪,剩下的,唯有對自己深深的憎恨和厭惡。什么愛戀,什么思考,他都不再會了,甚至連痛苦也做不到了。生命的源泉在身體內核中枯萎,已經被汲盡喝干了。我們的食物,豐富得堆積如山;我們的居所,舒適似奢華宮殿;我們的藏書,累累如繁星密布。可是,我們不再有接續的命運,不再有活力生機和熾烈熱情,不再有絲毫希望。人哪——就是一口礦井,一旦礦挖完了,留下的,只有空空的井坑。
寧愿漂洋過海被淹沒,也不要山珍海味來撐破。
這樣過了很久。整整一代人不識年少青春。
后來,我的兒子里伊戈找到了出路。自然不賜予,人力來開辟。他對自己采取了些辦法,鮮活的頭腦仍保持部分清醒,并告訴我們,我們的命運快到頭了,但生活的那扇大門仍可能打開——我們將重見天日。出路很簡單,就在于:電磁軌道(原文為:傳輸金屬活力的管道。——編輯注)。
里伊戈搭了一條從空間傳輸食物的線管,直通我們日漸衰亡的身體中的阿恩,借助這條線管把那些死去的阿恩(相當于以太。——編輯注)引流進來,而我們身體中的阿恩,獲得了額外的食物,就重新活了過來。就這樣,我們的大腦、我們的心靈和對女人的欲望與情愛,也都復蘇了,我們阿尤納人就得救了。然而,還不止此:孩子們飛快地成長起來,速度是過去的兩倍;他們脈動的生命力異常強大,如同一臺強力運轉的機器;他們的意識、情感和愛欲,這些東西,都遠超常規地極度膨脹,令父輩們驚訝不已。歷史發展的節奏驟變,不再是穩步前行,而是開始高速地向前飛奔。于是,迎面而來的命運洪流,夾雜著驚濤駭浪般的思想和行為巨變,沖擊席卷著阿尤納人毫無防備的身軀。
我兒子的發明,如同所有出色的發明一樣,碰到了灰暗的瓶頸。里伊戈把兩個普羅伊的核心——里面充滿了阿恩的尸體,植入進了一個普羅伊。于是,那個普羅伊中活著的那些阿恩們,開始飛速地繁殖起來,短短的10天時間,這個普羅伊就長大了5倍。原因很明顯,也尋常:由于食物儲備成倍增加了,阿恩們也就吃得更多了。
于是,里伊戈就培育出了一簇又一簇,吃飽喝足、快速成長、超常繁殖的阿恩族群。然后,他拿出了件很普通的物體——一小塊鐵,一些族群里繁殖起來的、吃飽喝足的阿恩們,像條水流從鐵塊旁邊經過,剛一碰到那鐵,就開始朝著星空方向輻射逃逸。這些吃飽喝足的阿恩們,不再為了吃食去截獲先輩們的尸體(也就是以太。——編輯注),故而在不經意間游離著飄向了那鐵塊,里面有一群饑腸轆轆的阿恩正等著它們。然后,鐵塊就以人們肉眼可見的速度膨脹起來,如同植物在地里生長,好似胎兒在母親肚里發育。
這樣,我兒子就開始飼養和繁殖起物質來,他的辦法使人類得以復活和拯救。
可是,成功從來都是為失敗而準備的。
人工喂養的阿恩,擁有更為強大的身體,它們開始攻擊并吞食自然生長起來的活阿恩。
由于物質的每一次轉變,無可避免地都會有所損失。因此,被吞食的小阿恩,并不足以使大阿恩身體增長的分量,達到小阿恩生前的分量。于是這樣一來,這里的物質也好,那里的物質也罷,只要人工喂養的阿恩(即電子,后文統一用此現代術語。——編輯注)落下的地方,那里的物質就會減少。里伊戈的辦法未能解決整個大地的食物通道問題,于是,一些物質就開始慢慢融化和消失了。唯獨建有電子尸體流傳輸通道的地方(以太通道。——編輯注),物質才在生長。借助以太通道,我們生活所需的主要物質才能得到補給,我們的人民和土地也才有了保障。除此之外,其余的一切東西,數量都在開始減少,物質在枯萎和消散。我們是活下來了,代價是星球的日漸殘破和衰敗。
里伊戈從家里出走了。母親洋里的海水開始消散,里伊戈知道是什么導致這水體的消失,要去會會那背后的始作俑者和對手。一天,他所喂養和培育的電子族群,隨著時間的推移和經過自然淘汰,里面的每個電子,體型都大如云團。
母親洋上沸騰咆哮,卷起千層浪,好似地動山搖;呼嘯聲震耳,恰如雨驟風狂——只見一團團電子烏云,從大洋深處奔涌而出,一路瘋狂兇狠地肆掠而過。阿尤納人,將被它們像喝水一樣,吞沒得一干二凈!里伊戈倒下了。再也不能忍受那些電子兇殘的目光了。被驚嚇而死固然卑微且可恥,但是,阿尤納人卻不再有活命的機會。里伊戈早就消失了,如同石子掉進了井塘,無影無蹤了。那些太空野獸來得看似非常緩慢,但它們從普羅伊體內那么微小的存在,變成如山岳般巨大的怪物,這一下來得又實在是太快了。我覺得,它們穿破并陷入大地,就像掉進了豆腐里,因為它們的身體遠比鉛鐵還重。也許,里伊戈并非無故消失和白白倒下,而是找到了問題的答案,有了戰勝這些原始低級的不明物什的辦法。自然淘汰依舊瘋狂地進行著,電子的力量仍然快速地增長著。也許,它們的弱點就在于,其內心世界和生理結構都極為簡單,這是很明顯的,因此,就容易暴露其脆弱而致命的缺陷。里伊戈對此應該是了如指掌,可惜他壯志未酬身先死,被電子那沉重如山崖、堅硬似鋼鐵的魔爪,給撕裂和毀滅了……
瑪麗雅亞歷山德羅芙娜合上了書,神色沮喪。葉戈魯什卡睡得很安穩。時鐘敲響了12聲,已是午夜時分。最是夜深人靜時,孤獨的人深陷囚籠煎熬,幸福的人沉迷歡樂夢鄉。
“難道,把人養活,就是如此的艱難么?”瑪麗雅亞歷山德羅芙娜不禁喊出聲來。“難道,成功永遠都是失敗的先驅么?”
莫斯科寧靜安詳。末班電車急匆匆地馳向停車場,頂上碰出串串刺眼的電花。
“那么,我丈夫那苦悶陰郁的死亡,什么樣的勝利,能夠補償?失去了他的愛情,只剩下空蕩昏暗的孤獨和凄涼,什么樣的心靈,能替代我的愁腸和心傷?”
陣陣悲慟涌上心頭,如炙如焚;淚水在流淌,比鮮血更快地,把身體卷蕩。雙眼模糊、意識迷惘,噩夢在她的心田浮現:惡魔般的電子咆哮著,撕裂了智慧而脆弱的阿尤納人;條條被榮德拉綠色的毒液污染了的河流,侵蝕了鮮花簇簇的凍土地;那綠色的一汪水中,米哈伊爾基爾畢奇尼科夫,在漂游沉浮和受苦受難。那是她唯一的知己,卻永生永世地消失了。
火葬場的旁邊,一片銀色的松林中,有一棟外觀柔和的屋子。屋頂呈球形,似蒼穹蓋地,頂下五根巨大的石柱聳立,恰似隔開了天與地的距離。屋頂正中,巨大的望遠筒直指高天,好似一根偉岸的刑柱,無盡的陰森威嚴,意欲懲罰那幽暗的自然世界,只因它剝奪了生者之生機,扼殺了戀人的愛戀;又像是承載希望的指針,仿佛指引著人們借助那日新月異的科技力量,去拯救那宇宙牢獄中逝去的先人,使他們得以復活和重生。
這就是“憶屋”,里面安放著那些逝去的人們的骨灰盒。
一位頭發灰白,歷經歲月滄桑而更顯美好的婦人,和一個年輕人一道,走進了那屋子。
巨大的廳堂里,他們靜靜地朝遠端走去,四周思念和哀傷的光芒幽幽,如藍色的海洋,靜寂安詳。
骨灰盒排排林立,如同盞盞冥燈,透出微微亮光,依稀照在通向莫名時空的路上。
骨灰盒上鑲著塊塊紀念靈牌。
安德烈沃古洛夫。失蹤于一次研究大西洋的水下科學考察活動。
骨灰盒中沒有骨灰,只有一條血跡斑斑的領帶,是他在太平洋底工作受傷時留下的。這條領帶取自他的女友。
彼得克列伊茲科普夫,首顆月球登陸彈的制造者。乘坐自制的登陸彈飛向月球,一去不回。骨灰盒中沒有骨灰,只有他兒時的一件衣服。向偉大的科學和勇敢的意志——致敬!
華發婦人臉上陣陣驚容顯露,牽著那青年一路向前走過。
兩人在最里端的骨灰盒前停了下來。
米哈伊爾基爾畢奇尼科夫,致力于研究繁殖物質之技術的探索者,物理學博士法基波波夫的助手,工程師。遇難于被隕石擊中失事的“加利福尼亞”號上。骨灰盒中沒有骨灰。保存的是他所從事的人工飼養和培育電子的論著和一綹頭發。
下面還掛有靈牌:
為了找尋喂養電子的食物,他丟了自己的性命也傷了伴侶的心靈。逝者的兒子會完成父親的事業,以安慰母親那顆被父親耗盡而憔悴的心。永遠銘記和愛戴這位偉大的探索者!
歲月不老、青春常在:總是期待在遲來的神奇生活中迎來新生。
瑪麗雅亞歷山德羅芙娜基爾畢奇尼科娃的青春已悄然流逝無痕,如今,那對丈夫的愛戀不再,轉而對25歲的大兒子伊戈爾懷著無比強烈的母愛之情。小兒子名叫列夫,仍在讀書,英俊乖巧不如伊戈爾,卻令母親更加憐惜和疼愛,更加寄予希望。
伊戈爾的臉很像父親,其貌不揚,白皙而滄桑,但卻暗藏驚人的威嚴和剛毅。
瑪麗雅亞歷山德羅芙娜仍把伊戈爾當成了小男孩,牽著他的手,向出口走去。
“憶屋”的門廳上面,掛著一塊方方正正的金色牌子,有一行銀灰色的鉑字:
對那些作用并毀壞機體的生理元素,如果缺乏足夠的認識,就會面臨死亡。
那屋子大門上方,立著一道拱環,寫有這樣一句話:
滿懷柔情地懷念吧,不要痛苦和悲傷:科學將會復活逝去的人,以慰藉你受傷的心。
那婦人和青年走了出來。生機盎然的大地上,夏日的陽光燦爛歡喜。停步張望,一個嶄新的莫斯科盡收眼底:這個奇跡般的城市,文化繁榮強大,人群忙碌、生活喧囂,充盈著滿滿的幸福。
陽光直射,明亮而匆忙。人們可著勁兒地歡笑,忘情勞作、醉心愛戀。
太陽的恩賜,惠澤眾生。正是這太陽,曾幾何時,也照亮了米哈伊爾基爾畢奇尼科夫前行的道路,去向那檸檬飄香的里弗賽德市。垂垂老邁的太陽,閃爍著令人心驚肉跳的興奮和快樂,如同天災即將臨世,好似宇宙孕育著殺機。
伊戈爾基爾畢奇尼科夫畢業于羅蒙諾索夫學院,是一名電力工程師。
做畢業設計時,他的選題為:“地球電子環境下的月球爆發”。
母親把父親全部的書籍和手稿都給了伊戈爾,連同米哈伊爾基爾畢奇尼科夫親自整理的法基波波夫的遺著。
伊戈爾閱讀了波波夫的著述、阿尤納人的珍貴文獻,鉆研了關于喂養和培育電子的全部現代科學猜想。電子是一種活體存在,這一點世人已不再懷疑。電子領域如今已被嚴格地確定為屬于微生物學科的范疇。只是,離取得有實際價值的成就仍有較大的距離。阿尤納人里伊戈的實驗,在現代實驗環境下又重新來了一遍,卻沒有獲得什么理想的結果。顯然,阿尤納人的文獻中存在某種不準確性。某些關鍵的細微之處,被里伊戈的父親忽略了,致使電子不能像在里伊戈那里一樣,可以喂養繁殖和膨脹增大。
伊戈爾把探索宇宙的終極奧秘,作為自己畢生的事業和追求。但不像他的父親,不愿盲目地在星際空間中,在構成以太的電子們的神秘生命中,去探尋那世界的本源內核。
他認為,根據阿尤納先哲的著述去喂養電子無助于問題的解決,他宣稱和闡明,按照阿尤納人那不精確的傳輸方法所進行的實驗并不成功。
伊戈爾覺得,除了采取生物學的方法外,還可以用電子技術的方法人工繁殖物質。而要找到和掌握這種方法,就要用自己從未沾惹過女人之愛的青春,所擁有的全部熱情和創造力,去實現和完成。
這個夏天,伊戈爾早早地結束了在瑪蘭特教授實驗室里的工作。他在“以太結構”教研室給瑪蘭特教授當助手。
5月的時候,瑪蘭特教授赴澳大利亞訪友去了。他的朋友叫托夫特,是位天體物理學家。伊戈爾打算徹底放松休息下,好好享受下這個夏天,放飛一下自己的那些奇思妙想。
“休息,比創造更為有益。” 在給瑪麗雅亞歷山德羅芙娜的一封信上,伊戈爾的父親曾經這樣寫道。那時,他的父親還在凍土地帶的垂直坑道工地周邊到處行走游逛,也曾擔任過一段時間工地主任。
一早,伊戈爾就出了門。他乘坐地鐵,穿行于地下,一路經過紅色凱旋門大道和五車站廣場,遠遠地來到了郊外,在新索科涅尼克鎮下了車,撲向那空氣清新的樹林。漫步林間,伊戈爾靜心地感受著身上血液的沸騰,陶醉于思想的徜徉和意識的靜謐,也深深地沉浸在愛情即將襲來的苦惱之中。
世事無常。一天,伊戈爾醒來,外面已是陽光明媚,好一個偉大而莊嚴的夏日。母親還在沉睡,昨夜,她從傍晚看書直到深夜。穿好衣服,伊戈爾讀了會兒晨報,聽見外面城市又緊張而驚人地熱鬧起來,于是決定出去走一走。從自己的父親或遠古的祖先那里,他繼承了一些習性,比如好運動游逛,喜歡徒步丈量大地,也樂于親眼見識世事萬物。可能,他的遠祖們,曾幾何時,背著口袋、拄著棍子,從沃羅涅日走向基輔,去那里朝圣,要說是為了拯救心靈,倒不如說是對異域他鄉充滿了好奇;可能,還有什么別的——不為人知的原因。而即便是在區里這么一個狹小的地方,四下里走走,這樣的力所能及之舉,伊戈爾也照樣心滿意足。
地鐵把伊戈爾送到奧斯坦基諾,將他孤零零地留下了。伊戈爾來到雜草叢生的田間小道,脫下帽子,開始喃喃地哼吟起快要忘卻的詩句,那些他曾在母親的書上看到過的:
人潮人海中,我忽近忽遠、親疏莫辨,
邁步行走間,我無欲無求、離合難言。
后面的他不太記得了,可卻想起另外一首來:
你的愛人,命喪遙遠的他鄉,
如同石子,掉入了井塘。
骨灰盒里,唯一縷卷發靜躺,
他的頭顱,不知在何方。
伊戈爾的母親嘴里時常念叨著這首小詩,那一時刻,對丈夫的思念,無比痛苦地揪著她的心,她想從孩子的身上,從這首普通的小歌謠里,獲得些許寄托和安慰。
“那么,”伊戈爾自言自語道,“可是,以太到底孕育著什么呢?”在草地上,他躺下身來。“那真是只有鬼才知道了!”
陽光輕撫著毛茸茸的大地,大地揚起她獨有的生機:綠野紅花,叢林密蓋,風起云涌,山崩地裂,和北方絢麗的極光。
伊戈爾漫不經心地望了望天上的太陽——突然,一股熱流從胸膛涌出,直達腦海。
他站了起來,一時間愣在了那里。
就好像,被一個迷失的可愛女子,突然從背后給抱住了,匆匆然,倏爾又跑開了。
那一剎那的溫存,令他心中蕩起層層漣漪,一時間思緒紛飛、頭暈目眩,好似流星滑落天宇,令人神魂蕩漾。這一刻,是如此的奇妙和瘋狂,就宛若嬰兒噙住了母親的乳頭,也仿佛少女受孕著胎的瞬間。無盡的陶醉和沉迷浸透他的心田,如同怒放的花朵,向大地母親,撒落孕育生命的粉末。
這股莫名其妙的感覺消散后,伊戈爾甚是懊惱和沮喪,大吼了一聲,徑直從這個偶遇之地站起來,走了。
可是隨后,那些模糊不清的思想和念頭,又漸漸回聚他的心頭,就像一些頑皮的孩子,在外面玩累了,精疲力竭的樣子,可又心不甘情不愿地應和著母親的召喚。
元月4號,《知識工作者報》上刊載了這樣一則簡訊:
生命的發電站
經過連續數月的不間斷工作,在瑪蘭特教授的以太實驗室,青年工程師格基爾畢奇尼科夫在人造以太領域,進行了很有意思的實驗。基爾畢奇尼科夫工程師的實驗思想是,通過改變或轉換電磁場的高頻率,能夠殺死物質中的活電子;眾所周知,正是這些死電子,組成了以太的軀體。為殺死電子,需要發生轉換的電磁場,在1秒鐘內,進行不小于10的12次方數的高頻振蕩。一斑窺豹,由此可見,基爾畢奇尼科夫工程師技術手段的尖端性,實在高明非凡。
太陽本身,就如同一臺基爾畢奇尼科夫式的高頻振蕩器,在其具有強大干擾能力的復雜表層系統的作用下,光線被分解成了能量組合元素,如壓力機械能、化學能、電能等。
凡此種種能量,基爾畢奇尼科夫僅取其一,那最需要的——電能,并把這一能量,通過由棱形濾色鏡和微電流導流儀組成的特殊裝置,聚集在一個非常狹小的空間內,并使之達到實驗需要的振蕩頻率。
電磁場,其本質就是電子集群的場所。基爾畢奇尼科夫強制性地使電磁場發生快速振蕩,從而使構成電磁場的活電子開始死亡;這樣一來,電磁場就轉變成了以太——大量死電子軀體構成的力學意義上的介質體。
制造出一定數量的以太場域后,基爾畢奇尼科夫便將某種普通的物體(比如自記式瓦特計)放入其中,結果這一物體3天后就膨脹增大了兩倍。
在該自記器物質體內,其變化過程是這樣的:自記器體內的活電子,以其周圍大量的死電子軀體為食,結果就快速地繁殖起來,其數量也因此急劇增長。而這就引起自記器這一物質體本身發生膨脹和增大。活電子吞食完以太后,其繁殖活動和數量增長也就停止了。
在自身研究的基礎上,基爾畢奇尼科夫確信,太陽的山嶺中誕生了數量多得令人難以置信、格外活躍的活電子;不過,正是由于這些數量異常龐大的電子聚集在了相對狹小的空間,因而彼此間為了爭奪食物,引發了可怕的爭斗,進而導致活電子大量死亡,所剩無幾。電子間的口糧之戰使得太陽的活動異常頻繁和激越。太陽的物理能量,可以說,有其社會原因,即活電子的相互競爭。太陽山嶺中的活電子存活的時間僅有百萬分之一秒,電子之間的戰爭是殘酷無情的弱肉強食混亂狀態,當一些電子被比其壯實的敵人消滅時,那些敵人則可能被更為強大的對手擊斃,如此循環往復。一些電子剛剛吞下敵人的尸體,瞬間就被殺死了,而獲勝的兇手將其吞下時,連同其體內未來得及消化的先前被殺死的電子尸體也一并吞食了。
太陽內部電子的活動異常激越,致使大量的電子被擠壓了出去,飛入了宇宙空間,時速高達每秒30萬公里,從而引發了光線效應。不過,太陽內部如火如荼的戰爭,似閃電驚雷,如毀滅地獄,以至于所有被擠壓出來的電子,均是死物,并且要么沿著它們活著時運動的慣性,要么因由其敵人的打擊之力而飛行。
不過,基爾畢奇尼科夫堅信,盡管極其罕見——億萬年難遇,活電子能夠活著逃離太陽。如此,那一活電子周圍就存有一個以太——一個食物豐沛的場所,而這枚電子也就成了新的行星之父。接下來,基爾畢奇尼科夫打算大量地制造以太,生產地主要選擇在高空大氣層,那里更接近太空,電子也就沒那么活躍,便于用更少的能量去攻擊它們。
基爾畢奇尼科夫成功地獲得了人造以太的新方法,其中的關鍵就在于電磁軌道,里面充斥著足以殺死電子的高速振蕩頻率。高頻電磁軌道從地球發射到天空中,如同一根管子連接著天與地,管道中,由于太陽光線的壓力而被擠壓出來的死電子,形成一股洪流,直奔地球表面大地而來。在地球表面,安裝了一些特殊的設備,來收集以太。然后,將這些收集到的以太,用于喂養那些需要體積增大的物質。
基爾畢奇尼科夫工程師還進行了反向實驗。在高頻電磁場對某一物體的作用下,他似乎是打算消滅這個物體,并最終讓那物體完全消失了。顯然,通過擊殺物體內部物質中的電子,基爾畢奇尼科夫消滅了物質最內里的本質核心,畢竟只有活電子,才是構成物質的粒子,而死電子則就成為以太了。借助這種方法,基爾畢奇尼科夫把不少物體轉變成了以太,其中就有他最初“喂養”的自記式瓦特計。
總體來看,基爾畢奇尼科夫全部的實驗表明,在他的發明中,人類獲得了多么巨大而驚人的創造力和毀滅力。
在基爾畢奇尼科夫看來,只要不間斷地向地球提供從太陽中流出來的以太,地球就能夠不斷地增長,其物質體的體積和比重都會不斷變大。這樣,人類的進步就有了保障,歷史樂觀主義也就有了物質基礎。
基爾畢奇尼科夫說,他的發明是對太陽作用于地球之活動原理的全真模仿,他只是對太陽的活動過程進行了加速而已。
這些震撼人心的發明,令人不由得想起法基波波夫的名字,他給我們留下了驚人的科研成果,同時還有,最直接也是最后的一位,那就是發明者的父親,奇異而悲劇地死去的工程師米哈伊爾基爾畢奇尼科夫。
曾經,在大茲拉托烏斯金斯基胡同,坐落著農民中央大廈的地方,如今,高高地聳立著一幢很有趣的房子:外墻為棕色,屋頂呈穹形——像倒扣過來的玻璃杯,風格莊嚴而肅穆。
這幢房子里,各種各樣的居民都有,其中就有伊戈爾基爾畢奇尼科夫一家:加上他的母親和弟弟一共三人。經過數月的艱苦奮戰,基爾畢奇尼科夫鞏固了自己所取得的勞動成果。他親自繪制了一卷又一卷的圖紙,架起的以太通道也越來越精確,越來越容易。那源自古老的阿尤納人幾近實現的夢想,承載著他的父親拼命追尋的希望——這通道終于成為宇宙中最強大的傳輸裝置,它一頭鉤掛連接著地球,與之呼吸同在,與其生命共舞,拖著它以宇宙速度漫步和飛旋。
基爾畢奇尼科夫工作時,仿佛在彈奏美妙的樂音,也好似墜入了愛河,感覺自己對那縹緲神異、難以把握的溫柔軀體充滿了無限的渴望,那令人抵死纏綿和迷戀的以太。在寫一篇名為《論給電子額外提供食物的可能性和規范》的說明性文章時,他感覺餓得慌,一時間胃口大開,年輕而厚實的雙唇不由自主地嚅動了起來,紅潤鮮亮,饞涎欲滴。
他拒絕了新聞報刊記者的采訪,許諾近期會把自己的一些科研成果公之于眾,并將公開演示一下自己的實驗。
某天,伊戈爾基爾畢奇尼科夫趴在桌子上睡著了,可突然又醒了過來。正是午夜時分——天色幽深而神秘,夜空如常,籠罩著生命脈動的大地。在這個令人緊張而壓抑的時刻,不由憶起不知是誰寫下的一些詩句:
陣陣電流劃過脊梁,
心內專注而又慌張,
這夜色蕩漾著迷亂,
溫潤而神秘的浪漫。
此時此刻,正當是人搞點創作,或是傳宗接代的良機,有人敲響了伊戈爾的房門。顯然,來訪者是一位親近或重要的人,甚至獲得了一向嚴肅的母親的許可,在兒子工作和干活時,她向來要求保持絕對的安靜和禁止打擾。
“進來吧!”伊戈爾略略地轉了下身。
來了位稀客——瓦蓮金娜克洛霍娃,克洛霍夫工程師的女兒,他是伊戈爾的父親在凍土地帶打垂直隧道時的同事和朋友。瓦蓮金娜年近二十,這是個需要做出決定的年齡:到底要做些啥呢?是找個人談戀愛,還是把自己愛的力量狂熱地投入對世界的認識?抑或,是否生活對你太過恩寵有加和多姿多彩,打算成為左右逢源的寵兒呢?
我們對此不太明了,想必應該是那么回事。科學成了生命的生理激情,是每個人都無法擺脫和回避的本能,就像性愛一樣。
瓦蓮金娜克洛霍娃一臉的困惑,何去何從,實在兩難。躁動不安的青春,焦渴難耐的眼神,輕盈放飛的心靈,卻迷失了目標和中心,唯有緊繃的肌肉和沸騰的血液,暗藏著壓抑的力量和激情。瓦蓮金娜克洛霍娃是如此美麗和迷人。少女的臉龐,些許靈動和迷茫,思緒空靈而飄移,神色變幻莫測,時而毅然決然,時而猶豫慌張。這青春,多么的絢爛和閃亮。
“哦,瓦莉婭,是你呀,有什么要跟我說的嗎?”伊戈爾問道。
“也就隨便聊聊唄!你是不是一直都很忙啊?”瓦蓮金娜回了一句。
“沒有,跟平常沒什么兩樣:說忙也不忙!我過得懵里懵懂的;自個兒也不明白,我到底能成啥事兒呢!”
“你的成就很大呀,伊戈爾!你實在是太謙虛了!”
“不是這么回事兒,瓦莉婭,真不是這么回事兒!我還發現了某種東西,那真是令人心悸和窒息呀……”
“什么東西?還是跟以太通道有關嗎?”
“不,完全是另外一碼事兒。以太通道——壓根兒就不值一提!……那個,就像宇宙一樣,瓦莉婭,誕生出來了,并且還正在成長,就如同物質,于混沌的深處、游離的邊緣和世界的原點,開始有了呼吸和命運!瞧瞧,瓦莉婭,這種感覺,多么神奇和美好!不過,我也只是有那么一點點感覺而已,目前還是一無所知……唉,不說這個了!你父親如今在哪兒?”
“父親在堪察加……”
“什么,人們還在那顆倒霉的小星星上打孔嗎?真是活見鬼了,甚至我都厭煩那顆該死的流星了!自它從天而降以來,這都多少年的事了,那時我父親還在世!……”
“是呀,都還在打著孔呢,伊戈爾!”
“哦,那他們發現些什么沒有,你父親的信上說了嗎?”
“說了,發現了由多種金屬構成的合金,只是,那些金屬人們早就知道了。”
“這樣啊,信上還說了些什么?”
“還有就是,找到了某種圓形的物體……”
“哦,什么樣的?快告訴我!……”
“那顆圓球,可頑固了,任何機械加工都拿它沒轍,所有的化學試劑對它都無用。不動不響地絕對中立,自始至終死硬到底!”
“喲嗬,還有這事兒!瓦莉婭,你是搞化學的,你覺得,那是個什么東西?”
“啊呀,我那點本事,可當不起,伊戈爾,你就別逗我了,好嗎?我是想問你來著。”
“鬼才知道那是個什么東西!那個深坑里,甭管有沒有什么東西,沒準兒哪天就迸出萬丈光芒,興許還飛出成群結隊的流星來!”
“那,伊戈爾,你打算什么時候將你的以太通道公之于世呢?”
“這有什么,隨時都可以。我得先把這本小冊子弄完再說。”
“你打算把它獻給誰呢?”
“那肯定得獻給我的父親,工程師米哈伊爾基爾畢奇尼科夫,向這位朝圣者和電氣師致敬!”
“這實在是太好了,伊戈爾!真的好神奇呀,這簡直就是傳奇故事嘛——向朝圣者和電氣師致敬!”
“是呀,瓦莉婭。我不記得父親的樣子了,只知道他是個沉默寡言的人,起得也很早。就那么奇奇怪怪地死了,要知道,以太通道在他手上,差點兒就搞成功了!”
“是呀,伊戈爾!你母親如今也成老大娘了!……你可不可以送我一程呢?是有點晚了,可夜色正美——我可是專門悄悄地溜到你這兒來的。”
“我送你,瓦莉婭。只是,不想走遠了,我想多睡會兒覺。還有兩天,這本小冊子就得交稿付印了,我卻才完成了一半。寫寫畫畫,真是非我所好呀,倒是情愿干點什么實實在在的事兒……”
他倆穿過門廳,乘坐電梯而下,來到了戶外。夜風蹣跚,疲憊綿軟,四下緩緩游弋。
高天之上的月亮在靜靜地漫步。或許,此時,工程師克列伊茲科普夫冰封的軀體就躺在那里,永遠孤零零的一個人。
伊戈爾和瓦蓮金娜手挽著手,并排而行。身邊這位迷人的姑娘,多么溫柔善良和甜美芬芳,伊戈爾心中不由蕩起陣陣漣漪,一時浮想聯翩,但很快就又平息了,如同漆黑的曠野上刮過的一陣亂風,剛欲起卻又飄散了。不過,伊戈爾不光是用腦袋在思考和創造,連同他的心臟和血液也是如此,所以,瓦蓮金娜在他那里,不過是引起了些許心煩意亂的愁緒而已。他內心的力量不在這里,而是要投往他方。
莫斯科進入了夢鄉。遠處依稀傳來機器模糊的轟鳴聲。月亮清醒地高掛天穹,在向人招手致意,呼喚去那星際深淵飛行、遨游和盡情呼吸。
伊戈爾握了握瓦蓮金娜的手,張了張嘴想對她說點什么,那姍姍來遲的初情話語,那一生只說一次的真情告白,卻終究欲言又止,什么也沒說就默默地回家去了。
母親已經睡著了,繪圖臺倒是還在哀怨地等候著他。
脫下了鞋,關上了燈,伊戈爾突然想起克洛霍夫在堪察加那顆隕石上撿到的東西——那顆一聲不吭的圓球,那個砸不爛也熔不化的怪東西。
“那是被壓實了的以太!”伊戈爾突然吼了起來。“電子的尸體,彼此擠入了對方的身體!這——它們確實難以再接受任何其他的東西——才是最原初和最絕對的死亡!”
伊戈爾蓋好被子,半睡半醒間突然想起,“那,是什么東西把以太給擠壓密實了的呢?”然后,就睡著了。
他夢見了一本巨大而精美的書,自己卻變成了一個7歲的小男孩。在一頁書的中間部位,他看到了這樣一些句子:
生命,是一種有瑕疵的存在,每一生物都竭力想做到,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事情,于是乎,生機盎然的自然界就充滿了種種難以言明和說清的,在宇宙中也是獨一無二的現象。正如,將死的電子,欲要在以太中找尋自己新娘的尸身,興許會游歷遍整個宇宙并與之產生聯結,也會碰到比重異常巨大的石頭并與之親密接觸,而它自個兒也會因陷入絕望的深淵和孤寂的中心,慢慢地死去。那石頭的模樣,有地球距離銀河之遠那般巨大。到時,就讓那專家學者,對著那顆掛在天上毫無生機的石頭,挖空心思地去猜測揣摩吧!……祝愿那思想的誕生吧,它強大得能夠容納下宇宙駭人聽聞的復雜性和可怕驚人的缺陷美!
醒來后,伊戈爾永遠地忘記了自己的夢,一生都沒有再想起。
3月20號這個日子,白天不應是那樣長久,夜晚也不該這么短暫,可朝霞卻在午夜的凌晨1點時分就染紅了天際。連那些上了年紀的老人們都不曾記得,何時曾有過這樣的一天。
可這一次畢竟還是發生了。莫斯科城里,人影綽綽,紛紛把家還,有的看戲歸來,有的下了夜班,有的不過斷了閑聊而已。
當晚,在國家音樂劇院的大廳里,來自維也納的著名鋼琴家沙赫特邁爾舉行了一場音樂會。他那幽沉如臨深淵、纏綿似水圍繞的音樂,蘊藏著宏大而驚人的情感,是悲痛欲絕,還是神魂顛倒,均難以言傳——讓聽眾無比震撼。人們默默地走出劇院,心情跌宕起伏,對生活中那些陌生而未明的起落浮沉,既忐忑不安,又興致盎然。這種種感覺,皆在沙赫特邁爾本真的音樂語言中予以述說和呈現。
綜合技術博物館里,剛從登陸月球的半途返回的馬克斯瓦利爾,在12點半鐘結束了自己的科學報告會,他設計的火箭在計算上出了問題;另外,地球和月球之間的狀況,與從地球的角度所觀察和推測的,完全是兩碼事兒,所以瓦利爾就返了回來。瓦利爾報告的現場氣氛異常熱烈,人們為這次偉大的嘗試,激動不已,豪情壯志陣陣涌上心頭,散場后,仍高談闊論、喧囂沸騰,如同洪流,把莫斯科席卷。看來,瓦利爾和沙赫特邁爾的聽眾差別真是非同一般。
而此一時刻,斯維爾德洛夫廣場上空,亮起了一個藍色的光點。瞬間,這光點就變大了10倍,并開始散發出藍色的螺旋光圈。那光點靜靜地在空中旋轉,好似要解開和理清藍色光流中的那些線線團團。一束光線射向地面,看上去,有些顫顫巍巍的,軌跡曲折緩慢,好似阻力重重,正努力突破,艱辛前行。最后,那束藍色光柱,如同一團死火般黯然地懸立在大地和虛空之間,熒熒光亮幾乎微弱難見,而藍色的霞光卻照亮了天幕。一時間,所有的影子都消失了,世人大為驚慌和恐懼:大地上所有的物體,僵直靜立,仿佛陷入了萬籟無聲的泥濘和汪洋中——影子也就此沒了。
自從莫斯科城筑成以來,這是有史以來的頭一遭,全城鴉雀無聲、寂然一片:交談的,言詞戛然而止;沉默的,更是一聲不吭。所有的動作,都停了下來:走動者,忘記了前行的道路;站立者,也不記得身在何處、意欲何為。
空蕩蕩的靜謐和藍色的智慧光芒共在,相互交織著冷凝于大地之上。
無邊無際的寂靜,仿佛唯有那詭異的霞光在獨自吟唱,聲音單調卻又溫柔親昵,就像我們童年時蛐蛐兒的叫鳴。
春天的氣息里,每一嗓叫聲都是如此清脆和鮮嫩——從大劇院的圓頂處,傳出了一聲女子刺耳的驚叫:這壓抑和緊張,有人的心靈難以再扛,為擺脫那迷人的誘惑,劇烈地動彈了一下。
瞬時,夜深人靜的莫斯科,整個兒地猛然活躍起來:司機們點燃了發動機,走動者再次邁開了步子,交談者言語漸次激越,沉睡者頓時醒來并撲向街頭,眾人皆舉目望向天空,激動不已,腦子都有些不靈光和卡殼了。
然而,藍色的霞光,漸漸消散和熄滅。黑暗從地平線的邊緣升起并彌漫開來,螺旋光圈開始回卷,縮進了銀河的深處,最后,只有那明亮的藍色星點靜靜地在旋轉,卻也開始慢慢合上它那靈動的雙眼。都消失了,異象不再,如夢似幻,痕跡渺然。只是,那一雙雙仰望天空的眼睛,久久不愿回轉,惜別那余暉漸去的藍色星點——那星點已無蹤無跡,天空中往常的星河飄蕩如故。
盡管,到底是怎么回事,沒人知曉,但此刻,世人卻頓感莫名的無聊乏味和空虛落寞。
一早,各級《消息報》上都刊出了一則對工程師基爾畢奇尼科夫的專訪。
關于籠蓋全球的深夜霞光的說明
發生天空光學異象的當晚凌晨4點,本報記者費盡千辛萬苦,潛入了瑪蘭特教授的微生物實驗室。在那里,記者見到了正在沉睡的格米基爾畢奇尼科夫,這位著名的工程師,是繁殖物質的儀器——那名為“以太通道”的發明之設計者。格米基爾畢奇尼科夫臉上滿是倦容,還殘留有些許的淚痕。(這,也許是我們那位同事的夸張吹噓,要不就是,由于昨夜發生了那樣的事情,大家的神經都高度亢奮,就胡編亂造。——編輯注)
我們的記者沒敢打擾這位疲憊不堪的發明者,不過,實驗室的狀況說明了一切,當天晚上的實驗結果一目了然。
除了那些制造以太通道和集蓄死電子的必要儀器外,桌子上還擺著份發黃的舊手稿。攤開的頁面上寫著這樣一句話:“技術人員如今要做的是,就像畜牧工人養豬一樣,喂養繁殖鐵、金和煤。”這話是誰留下的,記者目前尚不能確定。
一個光彩閃閃的物體,擠占了實驗大廳的半壁空間。仔細審視,這東西有點像鐵做的。這個鐵家伙的外觀——近似規則的立方體,長、寬、高均是10米大小。難以想象,如此巨大的物體是怎樣弄進來的,畢竟實驗大廳的門窗尺寸還沒這東西的一半大。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這個鐵家伙不是從外面搬進來的,而是就在這個大廳里長起來的。這一猜測,從那些與手稿擺放在一起的實驗記錄來看,也的確如此。實驗記錄上有格米基爾畢奇尼科夫的筆跡,寫明了實驗前該物體的尺寸:“一塊軟鐵,長、寬、高各10厘米大小——1小時25分鐘,最佳電壓。”除了這句話,記錄上沒寫別的。很明顯,在兩到三個鐘頭里,鐵塊的體積就增大了100倍。這就是以太電子食物的力量。
實驗大廳里一直響著某種舒緩而平穩的聲音,剛開始時我們的記者對此并沒有留意。整個大廳都亮堂起來后,我們的同事發現,在那鐵家伙旁邊的地板上,坐著某種怪物。在那叫不出名堂的怪物旁邊,擺著一些破損儀器的復雜部件,看上去像是被電烤煳了的樣子。那動物不斷地輕聲呻吟著。記者給它拍了張照片(見下面)。那家伙看上去,高頂多1米,寬不過半米許;身體呈紅黃色,整體外形像個橢圓;沒發現長有視覺和聽覺器官;抬頭張開巨大的嘴巴時,可以看見森森黑牙,每顆長約4到5厘米;四條肢掌粗壯矮短(四分之一米長),上面肌肉橫布;掌爪一圍至少半米大小,末端有一些強壯有力的爪趾,貌似彈性十足、閃閃發亮的矛頭;那怪物站起來時,露出一條粗壯有力的尾巴,尾端晃動著三顆亮閃閃的齒狀物;那巨口里的牙齒,像一顆顆的螺絲釘,轉動個不停。這頭可怕而恐怖的東西結構異常堅固和牢實,給人印象簡直就是一塊活生生的金屬生物。
實驗室響起了這個怪物咕咕的嘶鳴聲:看來,這家伙是餓了。這東西,毋庸置疑,就是基爾畢奇尼科夫人工喂育和飼養起來的電子。
在這篇報道的末尾,本報編輯部借此機會,向廣大讀者和我們的國家表示祝賀,祝賀科學天才取得了新的成就和勝利,同時,我們非常高興和倍感榮耀,這勝利的成果有幸歸于蘇維埃年輕的工程師。
人工培育鐵,甚至廣泛地繁殖物質,將使蘇聯相對于這個世界的其余部分,相對于資本主義世界的部分,擁有明顯的經濟和軍事上的優勢。而如果資本主義具備時代的認知情感和歷史的理性智慧的話,那么它如今就應該無條件地向社會主義俯首屈從。然而,令人遺憾的是,帝國主義從來也沒有這樣寶貴的素質。
蘇聯革命軍事委員會和最高國民經濟委員會已經采取相應措施,確保格米基爾畢奇尼科夫的發明為國家所獨享。
格米基爾畢奇尼科夫,是一名黨員,也是青年共產國際執行委員會的成員之一,早在幾個月前,政府已征得他的同意,為了國家的利益,獲得其轉讓的全部發明和設計,并且是無償的。當然,政府也將全面而充分地保障格米基爾畢奇尼科夫今后的研究工作。
今日中午1點,格米基爾畢奇尼科夫,將與蘇聯人民委員會主席恰普林同志會面。
莫斯科,這個社會主義世界的新巴黎,整個城市都被這篇報道鼓噪得瘋狂起來。無論是大街上,俱樂部里,還是課堂上,這個城市處處生機煥發、熱情高漲、輿論沸騰,人們言談所及,無論巨細,都與基爾畢奇尼科夫的工作息息相關。
日子變得陽光燦爛無比,殘雪消融,陰霾一掃而空,強烈得令人難以置信的希望在人們胸中涌現和膨脹。日頭漸近中天,人們腦海里那光明而輝煌的未來,越發明晰和璀璨,恰似彩虹滿天,如同宇宙在懷,又像宏大的心靈中有著藍色的巨壑,可以擁抱下整個自然,也仿佛將牽手懷擁那美麗的新娘。
這科技勝利的喜悅,讓人們興奮得語無倫次,這天,每個人都倍感神圣貴氣和無上榮光。
這是怎樣的日子和時刻,直面偉大科技革命的前夕,叩響空前社會富足的門環,何時能比今朝,更為幸福榮耀和神圣莊嚴?
《莫斯科晚報》刊出了一篇文章,介紹一個名叫“發電機”的工廠職工大會的情況,伊戈爾基爾畢奇尼科夫曾在這家工廠干過兩年的大學實習工作。
人民委員會主席恰普林和基爾畢奇尼科夫親臨大會現場,受到全場8000名工匠師傅和技術專家的一致歡迎,全都起身站立著。
基爾畢奇尼科夫就以太通道的發明和最近如何進行工業開發這一主題,在大會上做了場報告。他從阿尤納人在這方面的開拓談起,接著詳細地介紹了法基波波夫,這位理應被同樣視為以太通道的發明者的科研成就;然后講述了自己父親的科學探索歷程;最后,簡短地提了一下自己的工作,指明這是在前輩們幾近成功的基礎上完成的。
恰普林同志在大會上指出,政府打算采取措施,讓基爾畢奇尼科夫的發明,給社會創造最大的利益。
工匠師傅們攙扶著基爾畢奇尼科夫和恰普林的手,穿過一排排的發動機和車床,一直送到轎車旁。
恰普林去克里木了,而基爾畢奇尼科夫則去了大茲拉托烏斯金斯基,回他母親那里。
像過去的舊時一樣,女人們如今也披上了斗篷,穿上了連衣裙,把秀腳和香肩隱藏。愛情,真是一種稀罕的情感,然而,卻被視作智力高度發達的標志。
男女的童貞成為一種社會道德規范,連那個時代的文學都在致力于塑造新人形象,這新人不輕易談婚論嫁,可愛情那難以抗拒的本能誘惑,卻必須得有所釋放,不過,卻不是以同居的方式,而是要么獻身科學創造,要么甘于社會建設。
忙碌于建設社會和改造自然的人類,已邁過了恣情縱欲的兩性生活時代。
又是一年的新夏。伊戈爾基爾畢奇尼科夫被以太通道折騰得疲憊不堪,對那些遙遠而朦朧的現象也無助地憂愁起來。在他身上,這種狀況可不止一回了。
他又開始漫游閑逛起來,陶醉在自在獨處的安逸和寧靜中,打發著無所事事的日子。在奧斯坦基諾,在銀松林公園,在他鐘情的拉多加湖,處處留下他徘徊的身影和足跡。
“你呀,伊戈爾,該戀愛了!”朋友們紛紛勸告。“你呀,就讓那美麗的俄羅斯姑娘給纏上吧,她的發梢可散發著青草的芬芳!……”
“得了吧,你們!”伊戈爾回了一句。“這檔子事兒,我是稀里糊涂的,整不清楚!要曉得,我可一天到晚都沒閑著,也累不趴下——每天都工作到清晨,腦筋都嘎嘣作響了,可卻毫無睡意!”
“那你就結婚吧!”大伙兒老是這么勸他。
“還沒到那時候呢,到時實實在在地愛上了,平生頭一回,終身也無悔,那時再……”
“那要到什么時候?”
“到什么時候……我先去逛逛走走,再想想該愛上誰。”
“伊戈爾,你可真是個奇怪的人呀!思想陳腐,卻又情感浪漫,你身上這兩種怪味,可真……一個工程師,還是共產黨員,卻充滿了幻想!”
5月里,是瓦蓮金娜克洛霍娃的生日。一整天,瓦蓮金娜都在讀普希金的詩,老是在哭泣:她也將年滿20了。傍晚的時候,她穿上了那件灰色的連衣裙,親吻了下手上的戒指,那是她父親的禮物,就開始等候伊戈爾母子和另外兩個女伴。她收拾整理好桌子,房間里飄蕩著金銀花的香味兒、原野的芬芳和清雅純潔的體香。
巨大的窗戶敞開著,透過它遠望,是一片青翠的天空,和森森高空之上的風起云涌。
鐘聲響起,7點。瓦蓮金娜打開鋼琴,隨手彈起了沙赫特邁爾和麥特涅爾的幾首練習曲。她有些恐慌,卻無法擺脫,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是痛哭一場,還是抿緊雙唇、不再幻想,她無所適從。
春天,繁殖的欲望沸騰,自然界好不熱鬧,生命焦渴不安,迷失在昏昏沉沉的愛戀中。瓦蓮金娜克洛霍娃也受這股凡塵的力量所牽引,身陷其中,難以自拔。無論詩歌,還是音樂,內里靈動的心竅和別家的酸楚,都難以拯救她那青春的煎熬和痛苦。她需要的,是親吻,而不是哲學,甚至也非美貌。這個道理,她的本心如是,早已洞悉和明知。
到了8點,有人敲響了她的房門,給她送來了伊戈爾的一封電報。上面的話怪怪的,些許玩笑,幾分冰涼。隨電報一起,還附有一首伊戈爾打小就喜歡的小詩:
天上的明月,是我的心意,
大地的青草,全部來贈予,
孤單的身影,還一文不名,
可卻為了你,我毫無吝惜。
瓦蓮金娜還沒理出個頭緒,可嘻嘻哈哈的女伴們,就沖進了她的房間。
夜里11點,匆匆打發走女伴們后,瓦蓮金娜就上伊戈爾家去了,心內陣陣悲苦絕望,黑壓壓、沉甸甸。
瑪麗雅亞歷山德羅芙娜給她開了門。伊戈爾已經整整兩天沒在家了。瓦蓮金娜看了下電報,上面的地址標明是從彼得羅扎沃茨克市發出的。
“我還以為他今晚會上你那兒去呢!”瑪麗雅亞歷山德羅芙娜說道。
“沒有,他沒到我那兒!”
兩個女人相對無言,暗自思念,略略妒忌,沉浸在同一的痛苦里。
這年8月,瑪麗雅亞歷山德羅芙娜收到了伊戈爾從東京寄來的一封信。
媽媽!我很好,也有所收獲。我的工作快要接近尾聲了。丈量大地、四處游歷,享受不同的陽光,欣賞異樣的地質地貌,我的思路更加開闊和靈活了。我如今對父親有些理解了。要打開思路激活思想,需要外部的力量。這些力量就散落在大地上的條條道路中,但要尋找它們,需要全身心地投入,就像置身于傾盆大雨中一樣。我在做什么和要找什么,您是知道的,就是那世界的本源,那孕育宇宙的土壤。這一想法,源自古老的哲學推論,如今成了現時的科學任務。應當有人來承擔和完成這個任務,而我就擔下來了。此外,您也曉得,我身上那些精力旺盛的肌肉,需要經受壓力和勞累,不然,我會痛苦不堪,甚至會殺死自己。父親曾經也有過這樣的感覺;也許,這就是一種病,也可能,這是先祖們——徒步的漫行者和基輔的朝圣者們,留下的遺傳瑕疵。您別憂傷,也不要找我,我心中的事情完成以后,就會回來。每晚,當我在干草垛里或是漁夫的窩棚里躺下的時候,我都會想您。我很思念您,可我那難以停歇的雙腳和永不安分的大腦,卻老是驅趕著我不斷前行。看來,生命,也許就是一種并非完滿的事實存在,所以,每一個呼吸著的生命——都是奇跡和例外。每當我驚詫莫名時,每每想起自己可愛的母親和無以為報的父親,內心也就釋然和舒坦了。
伊戈爾
12月31號這天,一則消息傳到莫斯科,伊戈爾基爾畢奇尼科夫沒了,死在了布宜諾斯艾利斯的一所監獄里。他是同一伙搶劫快速列車的匪徒一起被抓捕的。入獄后,他患上了熱帶瘧疾。所有的匪徒都被判了絞刑。由于基爾畢奇尼科夫一直在地上打著滾,嘴里不停說著人之將死時的胡言亂語,沒辦法走上絞刑架,所以就給他吃了毒藥,而他那時已經完全不清醒了,根本就搞不清自己是死是活,就這樣咽了氣。
他的遺體,跟那些被絞死的匪徒們一起,被扔進了滿是淤泥的亞馬孫河,漂到太平洋上去了。絞刑架就立在亞馬孫河岸邊,行刑完事后,也連同上面的死者一起扔進河里;絞刑架上致命的絞索拖著那些尸體,沿河漂流而下。
面對蘇聯政府的質問,要求對一個不可能成為罪犯,而因某種原因誤入匪幫的人,說清楚迫害過程,巴西政府回應說,巴方根本就不知道基爾畢奇尼科夫在其手中;正在抓捕時,他拒絕說出自己的姓名,而后來,他就病倒了,審訊期間一直都沒有清醒過來。
瑪麗雅亞歷山德羅芙娜把新的骨灰盒,安放在銀松林的“憶屋”中,同她丈夫的骨灰盒挨在一起。
骨灰盒上刻有幾行字:
伊戈爾基爾畢奇尼科夫。29歲遇難。以太通道的發明者——阿尤納人、法基波波夫和其父親的信徒。永遠懷念和哀悼,這位新自然的建筑師,永垂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