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志彬
改革,這個當代中國社會不斷重復的語詞,它一直被視為打破傳統、除弊重生的手段,并歷史地解放了生產力,促進了中國經濟和社會的繁榮發展。改革是發展經濟的自覺要求,也是經濟發展的內在要求。然而,改革并不是單純的經濟問題,很多時候卻表現為社會問題和政治問題。國有企業是中國經濟的重要組成部分,它曾經輝煌地承載過幾代人的生活與夢想,在以政府為主導向市場為主導的轉型發展中,一場自上而下的改革必然會對國企職工帶來沖擊,牽動他們的喜怒哀樂,關系他們的命運沉浮。但,改革帶來的并非都是烏托邦式的改變和收獲的喜悅,很多時候伴隨著破繭未能成蝶的苦痛,拯救化作了對傳統禮贊和對新變的抗爭。改革進程中所產生的矛盾,很多時候也衍變為社會的熱點和焦點問題,并引發時代的驚濤駭浪。當“轉型改制”、“提檔升級”以及“承包”、“效益”、“下海”、“下崗”、“買斷”、“內退”等改革語詞以及話題不斷涌現的時候,作家們總是積極關注,并用文字給予了回應。從蔣子龍的《喬廠長上任記》、談歌的《大廠》、劉醒龍的《分享艱難》到周梅森的《中國制造》、張平的《抉擇》,等等,當代作家敏銳地表達出他們對改革的期待與呼喚,呈現出改革的艱難與問題。今天,改革依然是一種進行時態,依然是強勁的時代話語,但改革面對的歷史境遇和社會語境顯然不同于蔣子龍筆下的喬光樸時代,怎樣的改革才具科學合理,符合人性,充溢時代精神呢?作家楊剛良以國有企業改制為題材,從自我經驗出發,“懷抱赤誠,嘔心瀝血”,以戲劇化的筆法表達出他對國企改革的深刻思考。
一、對現實的強烈批判
書寫改革必然要面對現實,因為現實的問題與矛盾才是改革的動因。在《大爆臨界》中,楊剛良先生表現出強烈的介入現實的姿態與能力,“突顯‘干預現實的鋒芒”,彰顯了現實主義的批判精神。在作品中作者典型地選取了關乎千家萬戶的燃氣公司作為書寫對象,那是一家擁有五十多年歷史的國有企業,是龍城社會經濟發展的歷史縮影,也是中國國有企業的典型代表。對于職工而言,能在國企藍焰公司上班,不只是獲得一份穩定的工作,更是一種身份。藍焰的職工無論身居高位的領導還是底層的普通職工,“國營”“國有”時代的他們都很知足地活著。他們為藍焰奉獻出了自己的智慧與汗水,也把人生的一切都托付給了這個企業。藍焰公司也毫無異議地承擔著每個職工的生老病死,職工的自我的命運和企業命運自覺地、歷史地融為一體。然而,在不斷發展的過程中,藍焰公司并未實現資產漸進式增值,反而成為政府的負擔,管理、生產等方面的問題越來越多地暴露出來,某些方面甚至已經到了積重難返的地步,導致國有的藍焰在市場經濟的競爭中逐步喪失了活力和實力。在作品中作者深刻地揭示出國有企業的問題所在,其中既有基層職工的不思進取、揩公司油水,也有領導的不作為、中飽私囊,更有來自政府、部門的利益攫取。普通職工利用行業潛規則形式不一地從企業撈取好處,“藍焰兩千多戶職工,在全市20多萬用戶中只是少數,對全市的用氣又能有多大的影響?殊不知,這兩千多戶的用氣量之大,遠非一般人能想象。特別是冬季,那種簡易取暖爐耗氣量大得嚇人。更有些不自覺的,外面大雪紛飛,零下十幾度,屋里卻熱得直扒衣服。即使這樣,他也不會把火燒小一點。反正煤氣不要錢,燒吧!”過度揮霍國有資源,極盡可能地撈取好處,作者以真實再現的方式呈現國企底層職工的種種作為,其指向不僅是對國企管理的批判,更彰顯了對卑劣人性的批判。“聽張三算提到余再成,小貓子感嘆道,哎呀,你看咱是咋混的!人家都是副經理了,咱還是個平頭百姓。人家住著公家分的房子,坐在公家派的小車,在公家的辦公室里喝著公家的開水,泡著公家的茶葉,還有公家的人打掃衛生,甚至家里吃喝穿用,也變著法兒找公家報銷,天天消費的都是公家!就說電話吧,包里有手機,屋里有座機,長途、短途、密途、花途、邪途,想啥時打啥時打,想打給誰打給誰。”隱形福利的無盡享用,讓政府主導下的國有企業確確實實地成了“王二麻子的麥穰垛——誰想拽就拽”。藍焰公司的領導層并非不知企業發展的問題所在,但是為了坐穩官位、平穩退位,他們不愿作為。“哪一任領導都知道自己解決不了,但哪一任領導又都毫不例外地嚴禁。禁不禁是態度問題,禁不禁得住是能力問題。誰都不愿輸在態度上。至于能力,誰去認真考慮?反正現在當官也不全靠能力。”作者批判地指出正是管理層的工作方式和工作作風,導致國有企業難以適應市場需求和自身經濟效益的提升。同時,作者還對國企領導爭取爭權奪利,變相侵占國有資產等進行了批判,比如企業副總李重陽利用企業改制,強行把企業賣給自己利益瓜葛的鵬飛集團,企圖私吞國有資產。相較于企業內部,企業外部才是阻礙和束縛國企發展的真正問題所在。因為藍焰公司是政府主導下的國營企業,因而它又成為龍城市令人垂涎的一塊唐僧肉,誰都想伸手從中切取一份利益蛋糕。企業創始人劉大勛因煤氣中毒而死,這一負面消息卻成為新聞單位勒索藍焰公司的理由。技術監督局一名科長因安排自己親戚去藍焰公司未成,便以氣表質量不合格為由對藍焰公司進行罰款和封存設備。作者批判地指出任何一個部門都能讓偌大的藍焰公司手足無措,國有企業的發展面臨重重阻力。但是,不改革藍焰公司將最終喪失市場的優勢,不能適應龍城經濟發展和能源轉型的需求。“國企嘛,國家才是企業的主人。在龍城,代表國家的是市領導,賣不賣企業他們說了算。自己雖然是藍焰的黨委書記,其實根本左右不了局面。”作者痛徹地指出很多時候國企改革的目的并非是讓企業甩掉包袱以更好地適應社會發展的需求,并非為了增進企業的效益,而是行改革之名,謀取國家利益之實。新藍焰公司的成立其背后的推手正是龍城市的領導,龍城市的孫市長也正是借助改制的名義,將國企成功轉化為自己的私有財產。盡管在《大爆臨界》中,作者并未讓龍城市孫市長等人面臨法律的審判,但這絲毫未影響作者批判的力度。作者安排了工人罷工和燃氣爆炸的結局,其用意不言而喻,讓杜惠如、孫市長等人接受人民和歷史的審判。作家周梅森指出:“《大爆臨界》讓我們看到了國有資產在經濟發展的表象下如何被碩鼠盜走。讀后悚然憤然。”①范小青認為:“一部《大爆臨界》,充分彰顯了文學的擔當精神。”②作者楊剛良所揭示的國有企業問題并不是他的藝術想象,而是他在多年企業工作中所經驗到的,是人生記憶的真實呈現。但這些不是個案,而是國有企業在體制轉型中所呈現的共有的問題。顯然,揭露和批判并不是作者的目的,對現實問題的毫不留情的揭露,其目的在于呼喚改革,期望能以壯士斷腕之心推進改革,以拯救癭變的國企,讓承載那么多人理想與情感的國有企業在市場經濟大潮中重塑昔日輝煌與尊嚴。
二、對底層人物的悲憫關懷
“‘底層作為一種結構性的存在也已日益構成我們經驗性的內在因素,因此‘底層寫作作為一種創作傾向,成為全球化時代的產物及表征。在今日的中國文學界,‘底層已日益成為各路作家競相爭奪、言說乃至建構的對象。”③新世紀以來的文學作品不乏底層的關懷,其書寫的對象多是進城討生的民工以及邊緣弱勢群體,而很少有對國有企業普通職工的關注,因為國企職工曾有自覺的“國家主人”的歷史。改革就會改變,對于國有企業的領導而言,改革可能只是一個權力大小、薪資多少的變更。然而對于普通職工而言,可能就是生死存亡的問題。一場突如其來的改革,無情地將那些“國家主人”轉化成了下崗工人,對這些喪失年齡、技術和資本優勢的國企下崗工人而言,自謀出路、競爭生存的艱難是可想而知的。藍焰公司變成新藍焰公司后,經濟體制和管理體制都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在董事長孫德財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新資本用工體系下,一些國企的管理者、技術骨干淪為邊緣,這讓他們失去的不僅是生活的來源,還有尊嚴。改制以前,吳曉東是藍焰公司的技術骨干,改制讓他失去了崗位。很不理解也不服氣的吳曉東憤而抗爭,但是面對強大的新資本用工體系,吳曉東失敗了,后因涉嫌炸傷董事長孫德財的狼狗而身陷囹圄,憤懣不已的吳曉東最終選擇自殺死亡。公司醫院護士苗青在下崗后不得不淪落風塵,靠賣身為生。高粱紅好不容易從農村走進城市,在獲得城市人、工人的身份不久后就下崗失業了,失去一切的她不得不在街邊擺起了水果攤,但最終抵不住同行的排擠和城管的粗暴執法,不得不重回農村討活路。基層工會干部段新城的老婆長期臥病在床,昂貴的醫療費用讓他考上大學的女兒不得不放棄上學的機會,稚嫩的雙肩開始挑起生活的重擔。一場強行推動的改革,改變了國企職工的命運航向,由生到死、由榮到辱、由離去到歸來,他們無力無助地面臨著生命中未知的風險。作者與這些逐漸淪為城市底層的下崗職工同悲喜,對他們傾注了仁心大愛,以悲天憫人的情懷寫出了他們的艱難與疼痛,那種痛,沉重、無聲而又讓人欲哭無淚。對生命個體的悲劇與悲喜的書寫背后,是對國企改革的合理性提出了質疑。
在作者的筆下,改革是一面鏡子,它不僅照出國有企業改制的合理性與合法性,也照出了人性的卑劣、高尚。作者雖然寫出了底層工人狡黠、油滑的小市民味,但“哀其不幸”的同時也辯證地寫出了他們面對強權的抗爭,面對艱難的樂觀以及困境中相互扶助的義氣。在公司利益和自我利益遭受侵犯的時候,他們敢于挺身而出。朱新譽利用職代會號召廣大職工粉碎了李重陽私賣公司的圖謀,并且以多種方式和新藍焰不合理的做法斗爭,最終還組織工人為置換金而罷工。這些底層工人有自己的價值判斷,面對強勢強權不是逆來順受,而是選擇抗爭。失業對于他們而言是人生最大的挑戰,他們在維權抗爭時還要面對生活的現實。張三算和小貓子等人失業后,他們并不灰心,而是積極地去尋求生存之道,自謀出路地做起了“拐的拉客”的生意。雖然失去了往昔國企那份微不足道的榮耀與保障,但他們面對現實能知難而上。作者批判他們更同情他們,看到了他們身上的樂觀與堅韌。在長期企業的生產勞作中,普通職工之間形成了特殊的關系,他們有爭斗,但更有愛與親情。作者寫出了底層工人之間的扶助與關懷,小貓子在公司里是吊兒郎當的貨色,但是當他看到工友高粱紅下崗后因賣水果而遭城管罰款時,自己毅然墊付了罰款錢。高粱紅知恩圖報,雖然下崗了,失去了曾經努力得來的一切,但他還對當年調她進城的老領導杜惠如感恩不盡。相反,作者對于那些見風使舵的人卻大加撻伐。公司改制后,余再成成了新董事長孫德財眼前的紅人。曾經對余再成有救命之恩的公司元老徐師傅去世了,工會需要公司派車以安排人員以送徐師傅最后一程,但找到已任職行政總監的余再成時,余再成不僅不派車,而且還給工會干部段新城上了政治課。“我跟余再成說,徐師傅是藍焰的元老,一生都奉獻給藍焰了,如今走了,咱能讓他這樣冷冷清清地走?那么多人想去送他,沒有車怎么去?最后一次了,要是不給安排,讓人怎么看、怎么想?誰都會有這么一天,不讓人寒心嗎?余再成還給我上政治課,說我的觀念沒轉變,過去是國企,咋著都行,現在合資了,不能再像過去那樣。……現在合資了,就得按合資公司的規矩來辦。再說了,孫總有交代,你讓我怎么弄?端誰的碗服誰的管,我能把孫總的話當耳旁風?飯碗我不要了?”“余再成現在眼里只有孫總,再沒有別人。想當年,要不是徐師傅,他小命早沒了!現在他全忘了!只記得自己是行政總監,只記得孫總跟他有交代,把仁義道德三綱五常人情禮節全忘了!”作者通過余再成這一人物形象,指出了國企改制后的人情冷暖、世態炎涼,也對人性進行一次嚴厲地拷問。不同于進城民工群體和弱勢群體的書寫,國企職工的那種從斷崖式滑落為社會底層,他們的不適與遭遇更值得人們的同情與悲憫,因為他們沒有最后堅守的鄉村大地,他們只能在鋼筋水泥的城市大地上奔波求生。從某種程度而言,楊剛良先生豐富和推進了新世紀以來的底層文學書寫。
三、對改革的歷史思考
黑格爾指出:“藝術把現象的真實內容從這個骯臟的短命的世界的純粹外表和欺騙中解放出來,并賦予它們一種更高的來源于精神的現實性。”④文學創作的優劣不但要取決于作品的藝術水平,還要取決于它所觀照的“精神現實性”,也即取決于作者本人思想的深度和歷史的預見能力。在《大爆臨界》中,作者對國企改革充滿了期待,同時又對國企改革進行了質疑,這種矛盾的背后隱藏了作者對改革的深度思考。如前所述,藍焰公司作為一家伴隨城市現代化進程而逐步成長起來的國有企業,其一直處于政府管制模式下經營。“政府才是企業的主人”,一只只無形的大手操縱著藍焰公司的命運。在市場經濟大潮中,沒有自主權的藍焰公司猶如一艘載著沉重包袱的航船,盡管有政府的保駕護航,不致一時沉沒,但始終缺失前行的動力。作者看到了國有企業“癭”之所在,也指出了“癭變”的國企藍焰公司應該及時予以治療,但該以怎樣的方式進行治療呢?是整體切除再造還是藥物保守治療?作者認為這些問題都在可控的范圍之內,藍焰公司的局面也逐步扭虧為盈。換言之,作者認為國企既有改革的必要性,但更應該秉承國企傳統中的合理性。不同于蔣子龍的《喬廠長上任記》、張潔的《沉重的翅膀》、李國文的《花園街五號》以及柯云路的《新星》等作品,他們在反映改革派與保守派的斗爭中,著力塑造的都是敢闖、敢干、敢抓、敢管的“改革者”的形象,努力尋求改革的意義。《大爆臨界》同樣也寫出了改革派與保守派的斗爭,但作者正面謳歌的卻是“保守派”,正面塑造的人物形象卻是力阻企業改制的業務經理陳旭的形象。在作者的筆下,陳旭是一位實干家,敢愛、敢恨,敢于挑戰權威,坦蕩、正直無私,同時也是一位悲劇英雄。面對企業強行改制,他提出了諸多疑問,比如“好好的企業,剛剛走出困境,正該盈利賺錢的時候,非要把它賣掉,前幾年困難到那種地步怎么沒有人來買?”“生產上不去,安全搞不好,是因為沒有改制?改制是解決問題的唯一途徑?”“西方經濟學理論,就是建立在人是自私的這個基礎上的。現在,將攸關國計民生的企業都交由外資控制,都讓外國人來管理,這是企業改革的方向?假使企業能掙錢還好,他能給你繼續管下去;假如企業沒有盈利,他能拿錢給你往里貼?你說他是慈善家?到了那個時候,外國人要撤走怎么辦?丟下個爛攤子,你政府是接還是不接?現在科技越來越進步,維持企業運行的技術都是非常復雜的,這些復雜的、關鍵的東西都由外資控制著,他要給你撂挑子,你說咋辦?”陳旭的諸多疑問也是作者的疑問,企業為什么非要改制,改制應該怎么改,是否就是推翻原有的管理模式,完全以追求利潤為核心而不顧及人的感受、感情與命運。正是因為對藍焰“改革”合理性的質疑,所以無論是李重陽的主動改制還是政府主導下的杜惠如被動改制,作者都賦予他們失敗的結局。改革并未取得成功,改制并未改善,重組并未重生,政府指導下的企業改革演變成政治力量的對決,企業并未從中獲得解放和自由,人們也并未獲得幸福和希望。一場轟轟烈烈的經濟結構的調整,造成了人才流失,變成了政治利益的重新洗牌。作者通過保守派陳旭的一連串發問,干群對立的情緒,小人物改革后面臨困境的方式,去傾訴自我的疑惑,去追問國企強制性改革的合理性與合法性。
當代很多作家都在自己的文字中表達出對逝去美好的挽留與懷戀,無論自然純情的鄉村世界,還是充滿濃郁人情味的傳統,比如作家鐵凝、范小青、魯敏等。作者楊剛良是一位老企業人,他對企業充滿感情,也深知一個企業傳統、職工感情對企業發展的意義。他對改革方式、意義的疑問都化作了對國企美好傳統的呈現。國有企業的發展并不完全靠資本的積累,還有情感的積累。很多職工把夢想、汗水甚至身家性命奉獻給了企業,他們對企業充滿了感情,企業也成為他們全部的寄托。同時,企業職工之間多有裙帶關系,縱橫交錯的人際關系,使企業充滿了親情。而這種感情和親情讓國有企業有著濃厚的人情味,職工有著共同的信念,對公司有集體的認同感。盡管沒有現代企業利潤空間和高額薪水,但在這樣的“大家庭”式的企業中,職工心情愉悅。“那時候還沒有改制一說,所以,大家都過得輕松愉快。”“對于藍焰人來說,公司就是他們的家,劉大勛就是家長。如今家長走了,盡孝盡心是應該的,既是對逝者的景仰和緬懷,也是對自己心靈的撫慰。”改革祛除了企業的積弊,但也造成企業美好傳統的流失,而這種傳統某種程度上又是維系企業發展的基石。“過去,我們說句話,哪個不聽!現在你看,誰還聽你叨叨。改制前,該辦的事,工會也好,黨委也好,商量商量就辦了。有政策的按政策辦,沒有政策的變著法兒就辦了。那多好!職工滿意了,心情就舒暢,干活也就賣力。現在你看,這么多問題,而且都是關系群眾利益的事。該辦吧?該辦!但我們辦不了啊!我跟他說要關心職工的合理訴求,不能把人性化只放在嘴上。”一場強行改制,讓“企業的精氣神沒有了,職工的心也散了”。楊剛良意在指出企業的變革,不僅是結構的重組,利潤最大化的追求,它還有企業文化、生態的變遷,還有對人的關懷。
四、戲劇化的敘事方式
作家阿成說:“考察一個作家是否優秀,不在于他作品的整體營造,而在于它的細節、語言。”⑤楊剛良把國企改革如此宏大主題卻戲劇化地落在諸多細節和充滿地域文化的言語上。《大爆臨界》的文字是平靜的,但文字的平靜絕不意味著作者內心的平靜,那是一種氣度,一種從容。那種平靜的文字和他戲劇化的敘事形成了巨大的藝術張力。我們認為“戲劇化”的敘事方式是楊剛良小說創作藝術最為成功的地方。楊剛良不動聲色地一步步地把故事從開端推向高潮,然后以戛然而止方式結局,整部小說步步緊逼,層層鋪墊,顯示了楊剛良的創作技巧和敘事掌控能力。在某種意義而言,作者所寫不是讓讀者“讀”的小說,而是讓讀者“看”的小說,一部非常適合舞臺演出的小說。戲劇化的敘事方式不僅表現在小說的整個構思上,也體現在細節上。劉營長和花娘有著深厚的情誼,他們不僅養育了杜惠如,也孕育了整個藍焰公司。故事卻以藍焰公司創始人劉營長的死亡作為敘事的起點,以花娘的死作為敘事的終點,然而很具有諷刺意味的是,一輩子搞煤氣安全的專家劉營長卻死于煤氣泄露;曾經支前送飯和敵人作斗爭的花娘,卻死于工人的罷工中。以兩個最不該死、最不該的方式死亡去建構整部小說,不僅是使小說富有戲劇性,也有了悲劇力量。孫德才多年前曾在老藍焰做過伺候鍋爐的臨時工,是不大被人瞧得起的“孫麻繩”,但多年以后他卻戲劇化地成為新藍焰的董事長,孫德才的身份、地位的歷史轉變,更讓讀者感受到國企改革的荒唐、荒誕和人世的不定與無常。小說的高潮是工人罷工,為把情節推向高潮,作者不斷地進行鋪墊,環環相扣。圍繞高潮,作者設置了兩場沖突,第一次是圍繞職工代表大會。職代會在朱新譽等人的努力斗爭下,沒有通過李重陽的改制方案,表面上藍焰公司勝利了,李重陽失敗了,但恰恰是這場“勝利”的斗爭,導致了企業被強制改制,并引發工人罷工。令我們驚佩的不是楊剛良小說啟承轉合的技巧性,而是那種“山雨欲來風滿樓我自巋然不動”的敘事狀態,表面的平靜和情節的暗潮涌動形成了巨大的藝術張力。當然,楊剛良的戲劇化敘事手法還表現在人物的語言、行動上,比如牛八斤的醉酒后想點子讓警察開車。再比如孫德財讓梅彩云說服老領導、老情人杜惠如,梅彩云卻誤以為是“睡服”。在環境氛圍上作者也同樣精于營造,比如權世鑫在葬禮上遇到魅影,杜惠如面前不時飛過的白烏鴉,等等,這些戲劇化的敘事手法,顯示了作者較強的敘事能力和自覺的美學追求。
遲子建說:“若想了解一個時代,最好的辦法就是走近小人物。在他們身上,你能感受到苦辣酸甜,看到希望,也看到蒼涼。”⑥《大爆臨界》塑造了一批個性鮮明、有血有肉的人物形象,他們既有如老奸巨猾的杜惠如、悲劇英雄陳旭、唯利是圖的李重陽、尸位素餐的權世鑫以及見風使舵的王銘傳等領導者形象,也有妖艷、世俗而又備嘗屈辱的梅彩云,驚艷、脫俗而又備受打擊的薛娟,同時還有知恩圖報、坦誠直率的高粱紅等女性形象,更有智慧風趣、玩世不恭的牛八斤、小貓子等底層人物形象。文學形象的鮮明獨特很大程度上依賴于人物的語言和動作。語言和動作代表了一個人的身份地位、修養以及對生活的態度,作者對于筆下人物語言和動作刻畫是精準的、傳神的。這一方面在于他較強的文學藝術表現能力,另一方面源于他豐富的生活經驗和生命經歷。楊剛良先生顯然是熟悉企業環境和市井語言,在富有濃郁的地域特色和文化特色的人物語言與行動中,他能使每個人物都能栩栩如生地展現在讀者面前。這些人物身上浸潤了多年的官場文化和企業文化,成為當代文學藝術長廊中鮮明的“這一個”,對于故事情節的發展有很大的推動作用。同時,楊剛良也把對國企改革的時代問題和自我對國企“憂傷而不絕望的關懷”傾注在筆下的人物上。在眾多的人物形象中,楊剛良筆下有兩個人物形象不得不提及,一個是副經理陳旭,一個是美女薛娟。這兩個人物,一個是濃墨重彩,一個是輕描淡寫,但是我們認為這兩個人物最為重要,他們在楊剛良心里的位置很重,因為他們寄托了楊剛良先生的理想與形而上的思考。陳旭是一位有情有義、敢作敢為、浪漫的悲劇英雄,薛娟是命運多舛的美麗女子,楊剛良并沒有輕率地把他們表現為杜惠如和梅彩云那種欲望的男女關系,而是圣潔地處理為“發乎情止乎禮”的關系。如果說陳旭的失敗離去代表著楊剛良先生對國企改革的態度,那么薛娟的看破紅塵則代表著楊剛良先生對人生的態度。
《大爆臨界》不是對國家政策的一次圖解,而是以文字的方式去體驗改革給生命個體所帶來的沖擊和痛感。作者表面上淡化了整個國家社會的背景,只是突出了龍城藍焰公司,但藍焰公司無疑是中國社會千千萬萬個公益性諸如交通、水務等國有企業的縮影,他以藍焰去預示中國國有企業市場轉型的困境和改革的命運。如果說早期的改革小說意在表達改革需急、改革之難,楊剛良先生傳遞的則是改革須穩、要科學合理。如果說早期的小說探求積極進取、作風優良、技術過硬的時代英雄對于改革的意義,那么楊剛良則探討了改革對于當下普通人的意義。改革是一種力量,是一種解放和發展生產力,改革本身并沒有錯,人們對于改革的態度也不錯,錯的是改革的方式和具體的方法,錯的是人們并未真正認識和科學運用改革的規律。如何用科學精神去推動改革,更加以人為本地去改革?楊剛良先生的質疑與思考,無疑將改革文學創作推向深入,這樣的創作主題也表現出作者對大時代的擔當精神。
注釋:
①楊剛良:《大爆臨界》,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6年1月,封底。
②楊剛良:《大爆臨界》,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6年1月,封底。
③徐勇:《底層寫作的類型與模式》,《長江叢刊》,2014年9期,第39頁。
④轉引自《張賢亮談改革文學》,《文藝爭鳴》,1988年3期,第79頁。
⑤張英編:《文學的力量——當代作家訪談錄》,民族出版社2001年版,第299頁。
⑥顧學文:《作品是需要長點皺紋的——對話著名作家遲子建》,《解放日報》,2015年3月20日,第13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