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大學生自揭傷痕：“裸貸”這樣溫柔地殺死了我

琥珀

[新聞背景]裸貸，指的是以自拍裸照或不雅視頻、身份信息、父母朋友的聯系方式，抵押給放貸人以獲取貸款的一種方式。逾期不還，放貸人會用這些裸照作為要挾。由于裸貸門檻低、流程簡單且收錢快，許多年輕女性卷入其中。2016年6月起，多起“裸貸”事件躍入公眾視野，其后網上傳出“借貸寶裸條”壓縮包，上百名女性裸照、視頻在網上泄露，“裸貸”再一次引起關注。

今年26歲的河南女孩趙欣，不幸跌入“裸貸”陷阱，親歷了該灰色產業鏈上的刀尖之舞——

獨自長大獨自盛開

我1994年出生于河南省商丘市魯山縣一個普通農村家庭，弟弟小我三歲。農村重男輕女，自我記事起，父親也從來沒有關心過我的感受，我仿佛在被忽略的時光里長大。我發誓，將來一定要離開這個家！

2011年9月，我如愿考入寧波一所職業技術學院。因為每年學費要6000元，父親非常猶豫。我哀求父親，他最終答應讓我上大學，但提醒我：“過幾年，你弟弟蓋房娶媳婦需要不少錢。我每月給你1000元生活費，每個月初寄給你。”

上學后，在大家眼里，我是一個不合群的人。因為和她們在一起玩成本非常高。記得剛開學不久，寢室老大過生日，我們五姐妹一起嗨皮。老大是吉林人，那天她豪氣地說：“今天所有活動都有我老爹埋單，大家只管玩得開心。”一天下來，花了近1000。老二覺得有點過意不去，提議AA給老大買一款她喜歡的施華洛世奇的吊墜。我湊了分子錢200元，假裝沒事一樣。其實我很后悔和她們分到了一個宿舍……

大學和中學真的很不一樣，我就像一只丑陋的小鴨子，無法盛開。我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從生活費中摳出120元錢，去輕紡城的夜市，淘了一件T恤、一條裙子，還有一個28元帶蕾絲的文胸和一瓶5塊錢的指甲油。回寢室，幾個姐妹都不在，我把衣服試了又試；指甲上涂上了粉色的指甲油。我非常開心……但殘酷的現實很快就把我打回了原形——

下學期的一天，我去水房洗衣服，隔壁寢室的田甜把一件文胸和一個外套丟在我盆里。田甜是寧波本地人，家境殷實，或許是因為條件太好，有點懶，經常讓我幫她洗衣服，然后帶我出去吃大餐“犒賞”我。洗衣服換大餐是“劃得來”的事情，我也能補充營養。誰知那天我去收衣服，文胸不見了。“那可是我過生日時男朋友送的，要300多呢！”田甜知道這事后非常不高興。站在她面前，我像個犯了錯誤的孩子：“那可怎么辦？要不我賠一個。”誰知，田甜翻臉比翻書還快，她陰沉著臉說：“算了，算我倒霉。反正你也買不起！”她的話深深刺痛了我，更讓我無法忍受的是，事情傳開了，還有同學說是我偷了她的文胸。

為了尊嚴，我決定還她一個同款的文胸！靠每月從1000元的生活費中省出這筆開支，近乎于天方夜譚。絕望之際，學姐馮露露告訴我，說現在網上有很多針對大學生的貸款購物平臺，比如愛學貸、分期樂、優分期、樂貸等等。在馮露露的推薦下，我用“趣分期”買了田甜同一款文胸，并做了三個月的分期還清貸款。那天，我把文胸還到田甜手上，自豪而有尊嚴！

為了還清貸款，我利用雙休去發小廣告，到超市搞促銷……一個月下來，也有四五百元。此后，我經常打各種工，用自己賺的錢買喜歡的衣服；和其他女生一樣，喝咖啡……當時，大部分同學用的手機都是三星、蘋果，我還是一部老款的海爾。為了不落伍，我用“趣分期”分期買下了一款2600元的三星手機。

我喜歡上了網貸，它讓我貧瘠的生活變得豐盈。后來，網購成了我的生活習慣，沒事我就在網上淘一些便宜的衣服和化妝品等，有時錢不夠，我就用分期貸，再打工掙錢還貸。這種消費方式讓我的生活發生了改變——有一天，我翻開剛進校園時和室友一起拍的合影：我扎著兩根麻花辮，穿著一件寬松的背心和一條黑色褲子，一副土得掉渣的模樣……好在這一切結束了，我從一個無人疼愛的孤獨女孩，獨自長大，終于成為自己喜歡的樣子：自立又有尊嚴。我以為，那個灰頭土臉的女孩會在時光磨礪下永遠隱去，不再呈現。

完美的鼻梁，昂貴的“錢傷”

大學最后一學期，我開始四處面試找工作。我找出最喜歡的一條碎花長裙，配了一個小T恤，去參加我有生以來第一次面試。當幾個精致的女生穿著時尚的長裙、蹚著水晶般絢麗的細跟鞋從我身邊經過，身上散發出好聞的香水味，我都被她們給迷住了。和她們相比，我是那么粗糙不堪！結果可想而知，在第一輪面試中我被pass了。

我需要一些像樣的行頭！我想到了網貸。因為經常光顧分期樂、優分期、愛學貸等幾家網站，我的取現信用額度都達到了1000元。我貸了兩千元錢，花890元買下一套職業套裝，一雙200元的鞋子和一瓶300元的香水，還專門去理發店做了頭發……當我平生第一次穿高跟鞋，把胸脯挺得老高，仰著頭，夸張地扭著屁股，在宿舍走起來，姐妹們笑得抱成了團。

畢業前夕，我順利地與遠達電子信息技術公司簽約。因忙于找工作，我沒去做兼職，很多網貸平臺催款，因為數額都不大，我從其它平臺貸款取現，來還這些欠款。解了我的燃眉之急。

新單位規定實習期一年半，每月2600元。此時，父親也不再給我寄生活費。我跟一女生合租在江北一套單元樓里，月租1800元，我們各承擔一半，每月我有1700元結余。雖然少得可憐，但我能獨立地在這個城市生存下來，多少有些安慰。

擁有甜蜜的愛情，是每個女孩心中最美好的憧憬。特別是2015年3月，舍友有了男友，兩人整天在一起卿卿我我，令我好生羨慕。但在這個拼顏值的年代，我始終有塊硬傷——鼻梁塌陷。這讓我一直自卑，我喜歡的男孩是同事宋俊青，他是寧波人，長得非常帥，但他對我好像僅限友情，似乎沒一點男女之愛。我總覺得這和我不完美的鼻梁有關。我想到了隆鼻。我在網上查閱了大量資料，了解到隆鼻只是個小的門診手術，但因為填充材料不同，價格在五千至三萬元之間。當時5000元對我來說是個天文數字，可那段時間，我滿腦子都是隆鼻的想法，晚上做夢都夢到隆鼻成功后，宋俊青深情地看著我說：“你真漂亮，是我喜歡的女孩，做我女朋友吧。”

我決定再次從網上貸款。我進入一個以前經常光顧的借貸QQ群，這群里主要是兩類人：有錢的在里面放貸，缺錢的可以在里面借款，借款的金額、利率和期限雙方協商。因為我讀大學時就用過，群里也有幾個好友。一個叫大勇的群友冒了出來：“這年頭，拼的就是顏值，只要臉蛋漂亮，工作男友都能統統搞定。”他愿意借錢給我，并且只需要給5%的最低利息，為期半年。我通過借貸寶向他發起貸款。按照我的條件，我當時能借6000元。我加大勇為好友后，填寫了借款信息，他通過了我的貸款請求。

有了這筆錢，我向公司請了半個月假，2015年6月3日，我在寧波一家美容院做了隆鼻手術，手術很成功。那些天，因為假體還沒有被纖維膜包繞，處于不穩定階段，所以我特別小心，不敢觸摸、擠壓。甚至怕鼻部受到擠壓，睡覺都不敢側著睡……術后兩三天鼻部出現正常腫脹，我生怕出什么意外，忐忑不安地打電話咨詢醫生，醫生告訴我這是正常現象，一周后，紅腫會退去。第十天時，我驚喜地看著鏡子里自己高挺、精致的鼻梁……內心充滿喜悅。周一我去單位上班，幾個姐妹驚訝地說：“怎么突然像變了一個人？”然后她們指著我的鼻梁會心一笑。

因為半個月請假沒收入，我經濟上更加捉襟見肘。而找大勇貸的6000塊錢如果不能盡早還，利息也是非常可怕的。我又通過另一個平臺貸款，網貸了2000元錢。以貸養貸。但那時，我粗略地算了一下，我在各平臺欠下的貸款，因為利滾利的原因，已經過了萬，而且各平臺都出現了逾期。

泅渡青春河回不去的家鄉

2016年1月，從大勇那里貸的6000元也到期，連本帶息共7800元。大勇催我還貸，我根本拿不出錢。我跟大勇商量能否寬限我一段時間，大勇說如果不能按期還款，會影響我的信用，他可以再貸給我8000元，用來還上期欠款，這樣就不會影響信用，但利息要長到20%，時間不超過兩個月。我當時已經被各種催款電話徹底搞暈了頭，腦子里沒了利息概念，一聽說他還愿意貸給我，當即同意了。可事實上，大勇扣除我前期的欠款，我拿到手的只有200元，但利息要以8000元計算，可為了還借款，我已經顧不得許多了。

為盡快籌款，我去單位附近的格子酒吧做酒推。在酒吧經常會遇到一些不懷好意的男人。一次，一個男人帶著挑逗的語言對我說：“美女，你喝一瓶酒，我買十瓶！”看著那男人不安分的眼神，我猶豫了，但一想到那些催命的電話，我還是鼓著勇氣答應了。我不記得那天喝了多少瓶酒，只看到面前晃動一片酒瓶。我昏睡了一天，到第三天才去單位。上司見到我，陰沉著臉說：“你玩失蹤呀？怎么也聯系不上你。老總都發火了，這個月獎金沒了。”

我整天戰戰兢兢。宋俊青也發現了我的異常。有一次，他關切地問我：“美女，最近臉色不太好，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煩？需要幫忙盡管說話。”我突然就感動得哭了，因為能得到他的關注。但擔憂又陡然升起：萬一他知道我貸款隆鼻欠了一屁股債一定會瞧不起我。想到這些，我越發緊張。

轉眼兩個月到了，貸大勇的8000元變成了9600元。我求他再寬限我一段時間，不想這一次，他試探著問我：“那你能接受裸貸嗎？”怕我不明白，他又說，“說得簡單一點，就是你用自拍裸照以及你的身份信息、父母朋友的信息作為抵押而獲得貸款的一種方式。”并解釋說，這么做沒有別的目的，只是怕我以后不還錢。還告訴我，現在很多女生都采用這樣的方式。并保證說，如果我能按期還款，他就會把這些材料銷毀。

用裸照做抵押？！我堅決拒絕了。沒想到大勇繼續“曉之以理”：如果你不同意裸貸，就立即還錢，否則你的違約記錄會上傳到人行征信系統，將來買房貸款都是問題。在父母眼里，我已經是大城市的女白領。我已經不能向他們開口要錢，便編各種理由找以前的同學借錢，但不知道什么原因，“騙局”很快被拆穿。同學們紛紛疏遠我。我也想過找同事借錢，可我去的時間又不長，絕不能給同事們留下不好的印象，我寄希望轉正后工資能長一千元左右，不想老板卻說我近半年工作表現不佳，不想繼續聘用我。我哀求老板，哪怕不長工資，只要留下我就行。我太需要這份工作！最后，老板同意再給我半年考察期。

此時各平臺的催款電話又不斷打過來，我簡直被逼瘋了。大勇再次來電“開導”我，“現在都什么時代了，還這么保守，干露露，不也是裸著出鏡，還成了網紅？這年頭，別死腦筋。再說，你只不過把張照片壓在我這，只要能按時還款，裸照就不存在了。”在大勇的一再誘惑和慫恿下，最后，別無選擇的我無奈答應。但我想了一個偷梁換柱的方法：我從一個網站上下載了女人的裸照，PS了一張拿著我身份證的照片，企圖瞞天過海。這一招很快就被大勇識破了。他警告我說，如果和他玩這樣的把戲，后果自負。我想起那種討債公司四處追殺欠債人的橋段，非常恐慌。我已經走投無路，于是我自我安慰：我只出賣肉體并沒有出賣靈魂！我答應了用“裸照”抵押貸款。趁室友不在時，我一個人躲在衛生間，對著鏡子，褪下了所有的衣服，一手拿身份證，另一只手按下了手機的照相按鈕，拍下了一絲不掛的照片，那一刻我淚水禁不住流了下來。

我按大勇的要求將裸照發給他，還按照他的要求，附上了一張我同事和父母詳細、真實的信息資料。他同意寬限一個月，但警告我說：“如果到時你還還不上錢，我就不能保證這些照片不會落到別人的手里哦！”此后，裸照成為一個黑洞，它吸走了我的自尊，曾經的自信和堅強都變得不堪一擊……

為盡快還清貸款，我什么都干。2016年8月的一天晚上，酒吧一客人介紹參加一個酒會，說是一家公司需要幾個美女陪幾個外地來的老總，而且信誓旦旦地說：“不是三陪，就是陪酒。因為你酒量好。”他告訴我，飯后會有1000元紅包，為了還錢，我想不得太多。第二天下午，我按照約定時間來到海曙區江夏街一家大酒店。幾杯酒下肚，我身體明顯不適，很快暈乎乎失去知覺。不知過了多久，我迷迷糊糊感覺到有一只手在我胸部摸來摸去，我驚得酒醒過來，發現自己躺在一個陌生的賓館，一個男人坐在我身邊。我蹭地從床上坐起來，緊緊抱住前胸：“你是誰？”那男人嘻笑著：“小妹妹，別害怕，哥哥是來照顧你的。”他說著，向我撲過來。我急得用力翻身，抓起床頭柜上一盞臺燈尖叫著說：“不要過來，再過來我就報警了……”男人朝后面退了幾步，我慌忙沖出房間，驚魂未定地跑上大街……此后一連幾天，我都會被噩夢驚醒，內心充滿莫名的恐懼。

然而，就在我戰戰兢兢中，又到了還款日期。大勇開始威脅我：“如果再不還錢，我就把你的照片發給你的同事和父母。”我肯求他再給我一條生路。大勇陰險地笑笑：“實在不行，就肉償吧，債主都是富二代，說不定還能結交一兩個朋友，你也不虧。”直到此時，我才恍然明白，我已經一步步落入他精心設計的圈套。萬劫不復中，我一聽到電話鈴聲，就不寒而栗，走投無路之際，我索性關掉了手機。可令我萬沒想到的是，四天后的早晨我去上班，發現同事都以一種怪異的目光看著我，還有三三兩兩的人竊竊私語。平時跟我關系不錯的劉芳對我說：“去單位QQ群看一下。”我點開QQ群，腦袋嗡的一聲，好一會兒才慢慢緩過神來：我手持身份證的裸照竟然出現在群里。正在我不知所措之時，上司叫我去他辦公室，我踉踉蹌蹌來到辦公室，還沒等我開口，領導說：“你應該知道我為何叫你來。你收拾一下東西走人吧！”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樣倉皇逃出單位大門的，更不敢看宋俊青一眼。

當天傍晚，父母突然火急火燎出現在我面前，暴跳如雷的父親抬手就給我一個巴掌。原來，父親兩天前就收到了我的裸照，并且被要挾立刻歸還欠款，否則我的裸照會發給我所有的親戚、還要發到網上。因為其它平臺的欠款我基本已經還清了，只剩大勇的42000元，最后，父親拿出家里準備給弟弟蓋房子的錢，幫我還清了貸款。

貸款風波終于在父母的寬容和幫助下告一段落。我哭著希望父母帶我回河南老家，可父親特別要強，不愿老鄉知道我在外面的丑事，最終我被迫決定留在寧波。父母臨走時，塞給我5000元錢。拿著這筆錢，我淚如雨下。我知道，我曾經所有的希望和夢想都在那一刻全部破滅，不知道未來是什么……

[鏈接]從法律層面來說，“校園裸貸”實則頻頻觸碰“法律紅線”。如我國《擔保法》規定擔保的法定形式主要有保證、抵押、質押、留置、定金，而“裸條”不屬于其中任何一種，因此“校園裸貸”違反了民事法律規定。更有“裸貸”出借人將女大學生的裸照及不雅視頻在網上打包出售，屬于“以牟利為目的，販賣、傳播淫穢物品”，違反了《刑法》的相關規定。不過，以上法律基本屬于原則性的規定，具體互聯網金融消費市場方面的立法目前仍處于空白。因此，要從民法、刑法、行政法三大層面協同推進互聯網金融消費市場立法，特別是網絡借貸市場主體資格的相關立法還任重道遠。

（西南政法大學郭其鈺）

編輯/沈永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