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波
“賈誼不遇”是歷代失意文人熱衷探討的話題,他們從中汲取自我安慰的力量,進而低吟哀嘆,以此排解失意的苦痛:優秀如賈誼,遇漢文帝這樣的圣君,況且不得重用,郁郁而終,我輩何求?“賈誼不遇”是真命題嗎?
賈誼之“不遇”與賈誼之“未為不遇也”
司馬遷將“輕死生,同去就”的屈原、賈誼合傳,通篇以“賈生”相稱,贊其年少博學,悲其為權臣讒陷,郁郁而終。太史公不惜筆墨,引《吊屈原賦》《鵩鳥賦》入傳,渲染了賈生之“悲”:少年得志,初露鋒芒,旋即被貶,如過山車般的人生,在這兩篇堪稱經典的大賦中充分宣泄。屈原懷才不遇,所遇是昏聵的楚懷王、頃襄王,而賈誼生在漢文帝之朝,文帝乃司馬遷以“仁”盛贊的千古帝君,“仁”即“圣”,逢圣君而不遇,賈誼之“不遇”成為郁郁不得志文人所熱衷探討的話題。
賈誼確實懷才不遇嗎?晚于司馬遷的劉向,認為賈誼懷才不遇:“賈誼言三代與秦治亂之意,其論甚美,通達國體,雖古之伊、管未能遠過也。使時見用,功化必盛。為庸臣所害,甚可悼痛?!倍碛趧⑾虻陌喙蹋瑢Υ瞬⒉毁澩骸罢x亦天年早終,雖不至公卿,未為不遇也。”如司馬遷極力渲染賈誼之“悲”,班固《漢書·賈誼列傳》就是論證賈誼之“遇”。班固是漢賦大家,他也喜歡感染力極強的《吊屈原賦》《鵩鳥賦》,《賈誼列傳》中全文照收。但這不是重點,班固更看重賈誼的《治安策》《陳政事疏》等治國要論,將他認為切中時弊、見解深刻的言論以大段篇幅系統呈現,并用點睛之筆指出:“追觀孝文元默躬行以移風俗,誼之所陳略施行矣?!边@是籠統地論證漢文帝躬行賈誼之策。為了加強說服力,班固又列舉了兩條漢文帝采納賈誼建議的實例:一、用賈誼建議,“養臣下有節”?!笆菚r,丞相絳侯周勃免就國,人有告勃謀反,逮系長安獄治,卒亡事,復爵邑,故賈誼以此譏上。上深納其言,養臣下有節。是后大臣有罪,皆自殺,不受刑?!倍?、建設屏藩,以強守圉,擴梁王、淮南王之封地,以鎮諸侯,“文帝于是從誼計,乃徙淮陽王武為梁王,北界泰山,西至高陽,得大縣四十余城;徙城陽王喜為淮南王,撫其民?!眳浅邍畞y,“西鄉京師,梁王捍之,卒破七國”,“吳楚合從,賴誼之慮”。依班固所述,賈誼確實“未為不遇也”。
司馬遷和班固筆下的賈誼,敘述的側重點不同,塑造的人物形象自然不同,而司馬遷與班固對同一材料的不同處理方式,直接彰顯了二人對賈誼“遇”與“不遇”的態度。司馬遷和班固都提到了“漢文帝封淮南厲王四子皆為列侯”一事,班固敘述相對詳細,“時又封淮南厲王四子皆為列侯。誼知上必將復王之也,上疏諫曰:‘竊恐陛下接王淮南諸子,曾不與如臣者孰計之也?!m割而為四,四子一心也。予之眾,積之財,此非有子胥、白公報于廣都之中,即疑有剸諸、荊軻起于兩柱之間,所謂假賊兵為虎翼者也。愿陛下少留計!”相比班固,司馬遷說得相對簡單:“文帝復封淮南厲王子四人皆為列侯。賈生諫,以為患之興自此起矣。賈生數上諫,言諸侯或連數郡,非古之制,可稍削之。文帝不聽。”對于賈誼諫復封諸侯王子一事,司馬遷直下斷語:“文帝不聽?!卑喙讨魂愂鲑Z誼疏諫之內容,并未直接提及文帝態度,而在《賈誼列傳》文末又補充:“后四歲,齊文王薨,亡子。文帝思賈生之言,乃分齊為六國,盡立悼惠王子六人為王;又遷淮南王喜于城陽,而分淮南為三國,盡立厲王三子以王之?!蔽牡鬯假Z生之言,強調漢文帝最終接受了賈誼“眾建諸侯而少其力”的建議,突出的仍然是漢文帝用賈誼。
司馬遷、劉向、班固之后,賈誼的“遇”與“不遇”不再受到關注,班固的“未為不遇也”被后世所忽略,賈誼何以“不遇”成為后世文人熱衷探討的話題。賈誼何以“不遇”,或歸罪于漢文帝,影響較大的如李商隱《賈生》:“宣室求賢訪逐臣,賈生才調更無倫??蓱z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被蛟谫Z誼身上找原因,以蘇軾的《賈誼論》為代表,“若賈生者,非漢文之不能用生,生之不能用漢文也?!辟Z生為什么不能用漢文帝?“賈生志大而量小,才有余而識不足也。”將賈誼“不遇”或歸罪于漢文帝,或認為賈誼“志大而量小”,而拋開其所處的時代不論,都無法失之片面。讓賈誼回歸其生活的時代,生活其中的賈誼、漢文帝,他們面臨的形勢,綜合考慮這些因素,賈誼之“不遇”與賈誼之“未為不遇也”,都能找到答案。
漢文帝知遇賈誼,賈誼不容于時
賈誼18歲得吳公賞識,收為門下賓客。漢文帝元年,年僅22歲的賈誼,得吳公舉薦,被文帝召為博士。賈誼弱冠入朝,才華橫溢,深得漢文帝青睞,從年俸六百石的博士,一年之中“超遷”年俸一千石的太中大夫,漢文帝二年,文帝又“議以賈誼任公卿之位”,文帝對賈誼的知遇之恩,提拔的速度,在君臣關系史上極為罕見。文帝擬任賈誼為公卿,遭到權臣周勃、灌嬰等的抵制,他們詆毀賈誼:“洛陽之人,年少初學,專欲擅權,紛亂諸事?!币驒喑嫉淖钃?,“于是天子后亦疏之,不用其議,以誼為長沙王太傅。”賈誼被讒放逐,被外放長沙王太傅,“超遷”之路突然中斷。有學者指出:“賈誼在朝堂之上鋒芒畢露,犯眾怒,你說漢文帝怎么維護他?于是,派賈誼去當長沙王太傅,極有可能是讓他去那里避避風,兼自我反省?!睗h文帝六年,賈誼外放長沙王太傅四年之后,“文帝思誼”,征賈誼入朝,“宣室求賢訪逐臣”。宣室夜談后,文帝感慨:“吾久不見賈生,自以為過之,今不及也。”旋即,漢文帝任命賈誼為梁懷王太傅,梁懷王是文帝寵愛的少子,文帝以賈誼為梁懷王太傅,足見對賈誼的重視。 調任梁懷王太傅之后,賈誼的政治熱情重新得到釋放,文帝“數問以得失”,賈誼“數上疏陳政事,多所欲匡建”,“孝文元默躬行以移風俗,誼之所陳略實行矣”。可惜的是,漢文帝十一年,梁懷王墜馬卒,賈誼“傷為傅無狀”,哀傷毀身。漢文帝十二年,賈誼英年早逝,年僅33歲。
賈誼弱冠入朝,一年中由博士“超遷”太中大夫,第二年又擬被列入公卿,由于權臣阻擾,外放諸侯王傅,四年后,又達圣聽,多所匡諫,然終因未盡傅職,英年早逝,文帝于賈誼,確實“未為不遇也”。
漢文帝“知遇”賈誼,何以擬列賈誼入公卿之列,因周勃、灌嬰之讒,非但未提拔,反而將其外放諸侯王傅?賈誼得文帝之知遇,然不容于時,終被時勢所裹挾,踉蹌前行。
賈誼不容于時,有兩個方面:一是賈誼不容于掌權的權貴之臣,一是賈誼不容于漢初百廢待興之勢。
賈誼不容于權貴之臣。這要從周勃、灌嬰進讒言說起。周勃、灌嬰有進讒言的傳統。漢高祖劉邦打天下之時,陳平棄項羽來投靠,劉邦以陳平為都尉,“使為參乘,典護軍”,劉邦舊將不服,周勃、灌嬰進讒言,說陳平盜嫂受金,不堪重用。劉邦狐疑,召陳平質問,陳平一番應對,打消了劉邦的顧忌,反而提拔陳平為護軍中尉,“盡護諸將”。劉邦何以能力壓周勃、灌嬰之議,而文帝則只能屈從周勃、灌嬰之讒?時不同也。于漢高祖劉邦,周勃、灌嬰就是一起打天下的部下,于漢文帝,周勃、灌嬰等是平諸呂之亂擁立其登基手握重權的權臣勛貴。文帝登基之初,周勃上朝,文帝都“目送周勃”。文帝即位之初,權臣把持政局,“特文帝以代王入主中朝,諸王在外者,非其長兄,則其叔伯父。廷臣皆高祖時功臣,封侯為相,世襲相承。文帝即由廷臣所立,強弱之勢,難于驟變。其時漢中朝之政令,既不能行于王國,而漢帝之威權,亦不能大伸于中朝功臣之上”。在權貴之臣把持朝政的格局之下,文帝在周勃、灌嬰等的一致反對下,外放賈誼為諸侯王傅,對賈誼來說,已是最好的結果了,“賈誼之于文帝,不察其未能而易之,且又言之太過,故大臣絳灌之屬得以短之”。
賈誼不容于漢初百廢待興之勢。文帝三年,文帝以“列侯就國”免周勃丞相,以太尉灌嬰為丞相,廢太尉之職;文帝四年,灌嬰卒,張蒼為丞相,當年反對重用賈誼的權臣相繼去職之后,漢文帝六年,文帝征召賈誼宣室夜談。之后,賈誼多次建言改革,然最終也是“元默躬行”,并未如賈誼所建言,展開大刀闊斧的改革。漢初,承秦之弊,百廢待興,外有匈奴之擾,內有王侯之患,漢文帝需要“一個和平安定的局面和一個政寬刑簡、與民休息的方針。正是在這一思想指導下,文帝外和匈奴,內安王侯,不追求任何足以引起攪擾的變革,也不采納一切足以導致動蕩的建議,而只一味務實地赦天下、除肉刑、減租稅、倡儉約,并親耕為天下范”,在這種形勢下,賈誼“改正朔,易服色制度,定官名,興禮樂”等變革主張,文帝自然就“謙讓未皇也”。
漢文帝長賈誼三歲,他對賈誼是識才,愛才。他的政治經驗遠比賈誼豐富,能審時度勢,把控全局。賈誼削藩之主張,也是文帝的需求,但文帝并未雷厲風行推行削藩,而是根據形勢,適時而發,避免一刀切,全面激化矛盾。他既能擴大諸侯王領地,如擴封梁王、淮南王之封地,又能眾建諸侯而少其力,分齊為六國、分淮南為三國,這樣既維護了國內政治的穩定,又潤物細無聲地蠶食著諸侯國的力量。班固用“元默躬行”來形容文帝推行賈誼的政治主張,傳神地勾勒了文帝、賈誼這對政治組合的默契。賈誼有幸遇到了漢文帝這樣一位千古圣主,但造化弄人,他遇到了正確的人,生活在一個碾壓他才華的時代。賈誼生不逢時。
(作者系商務印書館編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