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林培源的新作《以父之名》與上一部小說集《鉆石與灰燼》一樣,都瞄準了社會轉型時期的鄉土社會。在他的小說中,鄉土并不是某種慰勞回憶的道德烏托邦,而是現代性介入鄉土社會后所呈現的斷層土壤。
《以父之名》講述了一個關于故鄉、關于父輩、關于逃離的故事。信德年少時失去了父親,并且無論從外貌、性格還是家庭背景上,他都不為鄉親們所喜歡。父愛和尊嚴“雙重缺席”的信德即便到了談婚論嫁的日子也絲毫拿不出取悅這個世界的資本。他日漸焦慮,不得不采取“買越南新娘”的下策來給自己的人生一個交代。殊不知,新娘到手了,自己卻失手了——原來信德結婚后才發現自己是一名連生育能力都缺失的“三重缺席”患者。在傳統生育觀念和不穩定自尊心的催使下,他決定請另一個男人來實現“借種生子”。然而,禍不單行,重金買來的新娘在“被使用”完后逃跑了,男主人公阿喜一出生,便面對著這位連夫妻關系也缺失的“四重缺席”父親。阿喜經受不住這位“四重缺席”的父親通過暴力施加在自己身上的扭曲補償,他就像逃離噩夢一樣逃離這個所謂的家,逃離牽絆著自己生命之根的鄉土。無獨有偶,在版圖的北邊,女主人公秋藍也是一名自幼喪父的凄涼人,她在一次次逃離中尋找著自己可以安頓自己靈魂的憑據。《以父之名》中所有關于痛楚、肉身和異域的故事,便由此開始。阿喜逃離的是故土,秋藍逃離的卻是一個個用金錢和肉體收割過她的男人。阿喜和秋藍這兩個“天涯淪落人”相遇后的依戀、愛慕、敏感和舍棄將會如何改寫他們的人生歷程,《以父之名》給出了別出心裁的答案。《以父之名》為題,卻處處是父輩的缺失,這種經驗的錯位,本身就為小說埋下了伏筆。
跟林培源以往的小說不一樣,《以父之名》的語言更扎實和精練,他卸下了“為修辭而修辭”的繁復語言任務,也褪去了“為共情而共情”的主觀情感代入。也正因為如此,《以父之名》在敘述形式之外,在文化層面上為讀者提供了更廣闊的解讀空間。
失序:秩序紊亂與文化矛盾
《以父之名》通過描寫阿喜逃離鄉土的起因、過程和結果,發起了一個詰問:隨著社會的不斷發展,傳統的道德觀念、鄉土秩序和文化在當今的鄉土社會中,會面臨怎樣的問題?我們都知道,倫理秩序指的是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如何運作。費孝通在研究中國的鄉土社會時指出,中國鄉土的倫理秩序呈現出一種“差序格局”,即以自己為中心,通過父系單系傳遞的原則而綴連出的關系網絡。這種差序格局依托著“前喻文化”,在一代代鄉土社會中建構起“家”或“父輩”的原始觀念。人類學家瑪格麗特·米德認為,前喻文化是一種“老年文化”,家族中的長者將自身經歷視為文化,為了維系家族的運行,每一代長者都會把自己的生活原封不動地轉喻給下一代,而年青一代則在老一代的嚴格控制下進行社會化,完全沿襲著長輩的生活道路。諸如“你爸媽當年都是這樣過來的”“我這樣做都是為了你好”,就是前喻文化的典型體現。《以父之名》中,對于信德、阿喜、秋藍和阿霞等人而言,“父”的角色丟失了,就意味著上述這套前喻文化的規則遭到了結構上的破壞。因此,小說中的“父”不僅隱喻著差序格局中缺席的父輩角色,還指涉著鄉土倫理體系下的前喻文化。
不討女人喜歡的信德在母親和鄉里的壓力下,不得不使出買新娘的招數來實現人生的完整度。在上一輩看來,年齡不但是個人閱歷與生存資本的晴雨表,更是父系傳遞的計時表。信德無法違抗“婚嫁有時”的前喻文化,強牽姻緣卻打碎了一整個家庭的秩序。兒子阿喜在身份的羈絆和家暴的折磨中憤然出走,信德和阿喜之間徹底失去了空間介入和身體接觸,“世代經驗相傳”的法則也就失去了實現的可能性。阿喜的出走,客觀上破壞了鄉土的秩序,更暴露了前喻文化在當今社會中的過敏反應。
阿喜的逃離,實質上隱喻著某種粗糙的秩序重建意識。他試圖改變現狀,卻沒有相應的資本把握未來。他無法憑借現有的經驗去兌現新的格局,卻依托僅有的體驗去做出逃離原有鄉土秩序及其前喻文化的判斷。阿喜在逃離后的落魄遭遇也預示著,鄉土文化重建并非單純的懷戀或極端的撤退,而是要直面文化斷裂,并試圖探求有效可行的文化銜接與整合機制。
失語:父輩角色的缺席
在傳統的鄉土社會中,人們重禮俗而輕情感,修秩序而棄私欲。人們似乎都保守地認為,抑制真情實感的抒發和表達,就可以顯得家庭秩序更加穩定,顯得道德律令更加容易執行。因此,他們害怕感情的激蕩會改變撼動父輩的權威,要維持穩定的社會關系就必須防止“剩余情感”的溢出,這在客觀上便促使了感情的寡淡,即便在同一屋檐下,家庭成員之間都無法準確而大方地表述自己的真情實感。從某種意義上說,子女成家前,他們的情感反應很大程度上是發生在與父輩角色的互動中。倘若置身于鄉土社會的幼兒或少年面臨父輩角色的缺失,那么當他們投身多元關系的社會的時候,很可能會產生情緒無能。
信德喪父,依靠著與母親的親情來維系自己基本的情感生態,卻無法容納更多的情感選擇,他不懂得向自己的妻子表述哪怕一絲的愛,更不懂得與自己的兒子進行情感意義上的對話。這種代際失語也發生在同樣年少喪父的秋藍身上。秋藍當過不少“成功男人”胯下的情人,她一邊放逐著自己的肉身,又一邊奢求著哪怕一絲真誠的愛情。她懷疑阿喜對她的感情,拒絕朱家明的愛意,甚至不信任母親對自己的情感,認為“好多年過去了, 秋藍明白了一件事。父母對她那么好, 是怕她也像姐姐那樣夭折了, 他們不是打心底真正愛她”。(77頁)秋藍竟然痛苦地認為她生下來不過是個補償品。小說中多次提到秋藍和母親之間的爭吵,這暴露出母女二人之間的交流是非常有限的,甚至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二人之間可行的情感溝通是非常少的。代際失語所引發的情緒無能,同樣體現在阿喜身上。“阿喜很快就將自己從幻想中拽回來, 他知道,一切都是過眼煙云。他們終將遠離彼此。阿喜去下一個地方,而秋藍呢,也許會成為一個很有錢的人,一個不再結婚也無法生育的有錢人。阿喜不敢往下想了。”(49頁)
從心理學角度講,無論是信德、阿喜還是秋藍,都在原有鄉土秩序和前喻文化的影響下產生了代際失語,這種失語在本質上是述情障礙,體現為一種“情緒無能”(emotionally unavailable),這意味著他們在親子、戀人、朋友等親密關系中,對于所體會到的愛,以及其他深層的需要相互交流的情感不感興趣,或者無所適從。這份無所適從并不是無關緊要的青春期情緒,也不是單純的“為了面子說不出心里話”,其背后是鄉土秩序紊亂后和文化斷層所帶來的精神內傷。在相對封閉的鄉土社會中,由于“以父輩經驗復制予后輩經驗”的前喻文化主導著倫理秩序,情緒無能和述情障礙幾乎具有不可違抗性,從父輩滲透到后輩。如果阿喜從小就學會如何把心中的想法剖露出來并與他人分享,在經歷了綁架事件后,他或許就不會因為不成熟的自卑心和猜疑而逃離秋藍。他們在猜疑中確認著自己的認知,又在現實的比照中否定認知。父輩的抽離,使得原本就密不透風的情感生態雪上加霜,迫使猜疑重構成他們的情感本能。
失根:空間位移下的身體政治
失序和失語迫使著阿喜、秋藍和阿霞用逃亡的方式為自己在社會中的位置探路。至于所逃離的究竟是破敗的鄉土想象還是不堪的個人經歷,對于他們而言似乎已經不再重要。本應寄諸鄉土的想象消弭殆盡,剩下流離失所的身體在顫抖地探路,這樣的空間算法似乎成為人物在雙重缺失的生存境況下身份求證的唯一途徑。
在家鄉,阿喜的身體是被支配的角色。在祖母那里,他的身體是無可奈何的情況下所暫借的安慰對象;在父親那里,他的身體是祛除自己被污名化的二手資源;在鄉親那里,他的身體是通過對比彰顯自身血脈正統性的參照系。父愛缺失且母愛缺席的阿喜,其身體一旦置身于家鄉,便成了觀念消費、道德消費和感官消費的對象,毫無支配的權力。小說不止一次細致地描述了阿喜在入眠后如何透過噩夢來表達家暴與冷眼下身體被支配的恐懼。如此一來,作為空間,家鄉不再是一個放置物質的場所,不再是區分“家里”和“外面”的地理位置,而是權力關系的演繹對象。阿喜生存體驗中的家鄉,就像福柯在《規訓與懲罰》中所剖析的圓形監獄一樣,身體以陳示的方式徹底地被監視、控制與支配。在福柯看來,空間是權力關系下的空間,是權力得以實施的場所。他借用邊沁(Jeremy Bentham)的“圓形監獄”(panopticon)概念來揭示空間對身體的控制。這種監獄呈環形結構,每個囚室裝有前后兩塊玻璃,圓心是監視塔,監視塔上的管理者可以透過玻璃清晰地看見囚室里的情況,而囚犯對此卻無計可施。
而在逃離家鄉后,阿喜的身體是可自由支配的。《以父之名》的開篇是在景都賓館,一個充分醞釀歧義、延伸觸覺和包裝想象的場所。它關乎到“安頓”這個寄存身體的動作,也關乎到身體與身體之間剩余情欲的釋放和表達。從鄉土中跋涉至城市的阿喜和秋藍經歷過秩序紊亂的無奈、文化斷層的陣痛和代際失語的障礙,他們無法從時間上為自己的人生日程交出明確的答卷,更不愿將其鑲嵌到父輩所規劃的刻度上,逃離,或者說逃亡,使得他們充分把握了空間的主宰權。不管是開篇的景都賓館還是其后的出租寓所,這些空間都是記述二人身體的符號。阿喜通過觀賞、接觸和享用秋藍的身體來試圖實現關于家庭的聯想,秋藍則憑借外貌資本將自己的身體置于男人們的消費對象中,并以此轉換成經濟資本和社會資本。對于阿喜和秋藍而言,從家鄉到城市的空間位移,更像是身體關系的更變。這正如列斐伏爾在研究空間的時候指出的,空間將重新建立人的身體、社會、知識、欲望、需求等之間的關系。
不管是阿喜一怒之下的背井離鄉,還是秋藍無可奈何的南下北上,都是身體對特定空間所制造的權力關系的回應。他們似乎都意識到,必須通過無邊的逃離和不歇的跋涉方可全權為自己的身體建立一套穩定的運作體系。如果不逃離故土,阿喜很可能會在家庭的暴力和鄉親的鄙視中長大,重復演繹著父親的人生。社會學家米歇爾·德·塞托在談論空間與權力的時候指出,“行走”(walking)則創造了窺看、觀察和體驗的機會,打亂了原有的秩序,開辟新的空間并創造新的意義。阿喜跟秋藍同居的時候產生了關于“家”的念想,他甚至奢望能夠把這種珍貴的念想寄存到朝朝暮暮的日常生活中。秋藍在經過跟不同男性的“身體探戈”后,最終還是希望找到一份正當穩定的工作來組建自己的日常生活。他們在一場又一場空間的遷徙中宣告著自主選擇的失敗,在渴望定居的時候收到了下一輪逃離的信號。《以父之名》中的逃離,與其說是空間轉換,不如說是身份求證。
·結語·
信德的兒子阿喜和阿喜的情人秋藍都試圖以逃亡的方式探索自己在脫離鄉土后的社會位置,然而空間的位移并不能改寫鄉土的秩序,更遭受肉身的審判。于是,《以父之名》里,父系文化下的鄉土秩序是紊亂的,父輩角色是缺失的,確立自我身份的名目也是飄渺的。整部小說,無不在探討轉型期的鄉土社會中斷層帶來的陣痛,并啟發人們正視“陣痛”,防止陣痛向底層滲透。
《以父之名》沒有嚴格意義上的父,卻寫滿了父系文化、父輩觀念在新時代的不諧感,挖掘了鄉土秩序紊亂和前喻文化斷裂后的失語人群,并透過空間位移的權力象征和身體政治的隱喻,表達了一份現代性介入鄉土社會后的焦慮。同樣,《以父之名》也沒有名,小說中的人物沒有獲得應有的名分,也在被污名的歷程中卸掉名聲。底層如何在“去父”“失名”的困境下重新確認身份,正是小說的微妙之處。
(劉漢波,男,1989年生,暨南大學中文系博士研究生。主要從事比較文學研究、中國當代文學研究和文化現象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