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秀,女,祖籍蘇州,現居加拿大溫哥華,海外華文女作家協會終生會員、加拿大華裔作家協會會員。曾出版暢銷書《一個上海女人的下午茶》《一個上海女人的溫哥華》,作品收入30多種文集。
假設做一個這樣的實驗:當你步入六十歲,一個免費的而且不讓你遭受痛苦的整容術,可以令你轉眼恢復到三十歲年輕的面容。請問你會說六十歲就該是六十歲的樣子,你樂意坦然面對歲月,因此拒絕嗎?
再假設:你只需要花一棵大白菜的價錢,卻可以得到一瓶讓你臉上的皺紋瞬間抹去的化妝品。請問,你會說你喜歡自然美,皺紋是自然現象,你愿意保持這份自然而對那瓶神奇化妝品不屑一顧嗎?
我相信,如上假設成立的話,是個女人恐怕都難以抗拒。也許你會顧慮,要是回到三十歲模樣,怕自己的孩子都接受不了,不要弄那么年輕,弄成四十或五十歲就滿足了,不然媳婦進門都不知道誰該叫誰婆婆了,即使沒有媳婦,也怕被人家戳脊梁骨,以后都沒法見熟人了。
然而,顧慮畢竟是顧慮,不等于你內心真的不想??!
我想起許多年前的一個真實故事。
當年,那個剛剛過了二十歲的我,作為內地一家電視臺的記者到深圳拍攝一部專題片,同行的領導是個不到四十歲的女同胞。我們應邀出席一個盛大的晚宴,領導犯愁了,感覺到自己沒有合適的服裝出席宴會。于是,我陪她去買了一套當時在深圳引領女裝潮流的粉色蕾絲長款套裙。深圳的流行是緊跟著香港的腳步的,這款式要流行到內地去且等一陣呢。那時內地的服裝最時髦的也就是從廣州高低街(也有稱高第街)販過去的,連當年上海時髦的服裝街——華亭路上的服裝也是服裝個體戶們從高低街背過去的。
說起高低街,忍不住想多說兩句。這條街也曾是魯迅先生的夫人許廣平女士童年生活的地方。不過,改革開放初期,它作為廣州最早的服裝批發市場,人們提到它就想起新潮時髦的服裝鞋子等和女人扮靚相關的一切,歷史上的名女人終究也被時尚湮沒了。隨行的領導畢竟是女人,在廣州短暫停留的兩日,至少大半天耗費在了這條街上。有了高低街上時髦服裝的印象,再來對比深圳中英街上的服裝,領導明顯感覺中英街上的高一檔,慶幸她沒在高低街買下隨時可能被服裝商販弄到內地去,而隨時就有一個女子走在街上與自己撞衫的那套。我則是暗地里高興領導也想要穿出個性來,以后回單位就不會老是帶著關懷的口吻批評我:你要注意了,別太招眼哦!
換上新裝的領導,立刻變成了那時流行的香港電視劇中的時尚女郎。
她看著鏡子里的自己臉頰泛起紅暈,她原本就很標致的五官被這套裙裝映襯得有些嫵媚。我和她一起工作時從未見她那么柔和好看,連我也激動了,一下子都忘了我們的上下級關系。那一刻她也忘了,看著鏡子里的自己說,就是頭發不配。我一向對幫女同胞穿戴打扮的事情興致盎然,而且這回我心里還有一點不可告人的私心,就是乘機把領導“拖下水”。于是迅速把她拖在脖子后面的馬尾綰成高聳的發髻。她在鏡子里捂住差點驚叫出聲的嘴巴。我則為自己對領導形象的改造感到欣欣然。
可沒想到,領導歡喜的表情瞬間轉黯淡。
她換回平日衣服,把兩件套的新衣拆開分別與舊衣裙搭配,然后問我是新的上衣搭她的舊裙子好呢還是新的長裙配她自帶的襯衣好。我脫口而出:你干嗎要把好看的弄得不好看?我忘記了是跟領導說話,像是沖閨蜜口無遮攔。她倒也不在意,說新套裙好看是好看,就是太招眼了,她不好意思穿出去,可也不甘心穿著自己本來的衣服出席宴會。最后領導決定折衷一下,來個新舊混搭。
雖然,折衷主義在哲學上是一種理論,在建筑上也是一種風格,但是我很清楚領導在衣著上的折衷,與什么主義什么風格毫無關系,純屬世俗意義上的調和,以趨同她心理定勢里的世俗眼光。我不得不幫著領導做這個折衷的游戲:把旅行箱里的上衣一一拿出來試著搭配那條粉紅長裙,清淺嬌嫩在下,為上衣的顏色選擇出了一道大難題。折騰了半天,最后領導放棄了長裙,轉而決定用粉紅上衣搭配舊裙子。那粉紅的鑲著蕾絲花邊的上衣,搭配在深灰色的古板的裙子上,怎么看都是強扭的瓜。
晚宴回來的一路上,空調車里的空氣像是凝固了。
領導沒說一句話?;氐骄频辏f真應該聽我的穿整套去。這個晚宴雖然并非娛樂圈的,有不少來自市政府各部門的女官員,還有官太太、商場巾幗,但女賓們顯然都是為出席這個晚宴花了心思的。任何宴會,不管是什么圈子的,凡是出席者誰愿意灰頭土臉???特別是女人,誰不想有點風頭???領導顯然為自己在晚宴上沒有一點“風頭”感到沮喪。是啊,那晚的每位女嘉賓都光鮮亮麗。她再次在鏡子前穿上粉色的新套裙,為自己的失策嘆了口氣。下次吧!她一邊脫下裙裝一邊安慰自己。我心想,這個下次還真是很不確定呢?;氐阶约旱墓ぷ鳝h境,回到自己本來的生活圈子,雖然也會有宴會,但顧慮肯定更多,也就更不敢穿出來。即使若干日子后不在意人家眼光和口水了,可那款式那顏色是否還合適呢?
領導把脫下來的衣裙鋪在床上仔細地折疊起來,突然問我:你有沒有發覺咱們身上少了點什么?我被問住了。
領導看我一臉莫名的疑惑,就說:你沒看見今晚上那些女的哪個身上不是閃閃亮亮的?
哦,她說的是人家脖子里的項鏈和手指上的戒指,或者手腕上的金表或手鏈,用個現成的俗詞就是“珠光寶氣”。領導不是忘了這個詞,顯然是不想用這個詞,女人似乎一被“珠光寶氣”來形容,就有點惡俗的感覺。而領導說我們倆身上少了什么,是隱含著那么一點自慚形穢的,領導當然不會為自己少了點“惡俗”而自慚形穢的。
又說回到她的粉紅套裙:其實今晚沒一整套地穿也好,不然穿著招眼,脖子里手上都光禿禿的,反倒難堪。領導為自己折衷的穿著,作了自我安慰的合理總結。我卻在想,一個女人不管出席什么場合,只要夠自信,雙眸就有光澤。而有什么珠寶能夠敵過眼睛里的閃亮呢?
回到本文開頭整容的話題。
若是照著范冰冰照著什么明星的臉去整,弄得過海關要出示韓國整容醫院的證明,弄得生出來的孩子,老公要去鑒定DNA,那就是唾棄自己,也唾棄父母,哪里還有自信可言?不過若是為了保鮮自己,挑戰歲月,采取一些可能的方式得以更長久地讓自己以最好的面目生活在世上,那是不肯放棄自己的一種積極人生態度,也是一種自信。最怕是猶抱琵琶半遮面,心與行糾結不定。你能把一身服裝拆開,搭不同款式不同顏色不同質地,或者新舊混合,走折衷路線,但你無法把猶疑與果敢,把猥瑣與坦蕩折衷在同一雙眼睛里。美,可以低調,可以含蓄,可以融會貫通,但不是圓滑,不是猶豫,也不是胡亂拼湊。
人啊,可以折衷自己的行為,卻不能折衷自己的心愿。不管整還是不整,只要問心無愧地做自己喜歡的自己,無論是醫生的超聲刀下“逆齡”的容顏,還是歲月的殺豬刀下滿面的滄桑,都可以坦然自若。要知道,再尖端的整容技術也整不出明眸如水;同樣,再多的皺紋也擋不住目光如炬。
小資·外婆·紅燒肉
記得小時候如果誰被認為“脫離勞動人民”,那絕對是件可怕的事情,所以那些曾經的有產階級家庭的子女趕緊要找個無產階級人家聯姻,以便在無產階級的破屋檐下獲得庇護。但現在剛好翻了個個兒!誰越脫離“勞動人民”在當下中國社會便越具有優越感。像女孩子找對象,別說女孩子本人,她的爹媽比她自己更操心要找一個離“勞動人民”遠一點的男人呢。不過也是哦,無產階級革命了很多年,為啥呢?不就是要從無產到有產嗎?所有崇高的革命目標落到具體,也就是老百姓過上好日子而已。
不過馬克思又說了:共產主義不僅要消滅資產階級,也要消滅無產階級。小時候讀到這里,不懂,現在想來大概就是要消滅特別富有的,也要消滅特別貧窮的。那么既不太富有也不太貧窮的,那日子就是篤悠悠穩當當的,自己有點生產資料,但也不能坐享其成,還得干點活。這類人不就是馬克思說的小資嗎?
只是現在我們都不滿足一般的好日子。是啊,好日子也是相對而言的,沒個底的。就像安徒生童話里的漁夫的女人,住在草屋里想有間瓦房就滿足了;有了瓦房,就想要座城堡;住了城堡,還想宮殿。不過小資女人比漁夫的老婆好對付,因為對于小資女人,似乎情調比物質的奢華更重要。而情調是精神層面的東西,并不完全倚仗金錢,而且小資女人的情調還喜歡自己營造。只是這個秘密不是真正的小資是不知情的,大部分人只看別人的日子在什么物質層面,或者說檔次。一般的好日子那就是自己還得動手,能過上比一般人的好日子更好的日子的人,那就不能自己動手了,自己不動手的人,也就不該歸入“勞動人民”隊伍了呀,而小資是大眾眼里的小眾,大眾就以為這些小眾與廣大勞動人民有點隔。
如今的國人,誰不想脫離“勞動人民”?。磕軌蛎撾x就是一種成功啊。因為能夠顯示優越,顯示自己至少不在社會的下層。所以很多人成不了權貴、做不了富豪,就扮扮小資吧,至少“小資”的香味和焦大的臭汗是有距離的。而我個人以為,扮小資是件辛苦別扭的事情,不比土豪新貴,只要錢到位,豪宅、名牌說拿來就拿來。小資是要有金錢以外的心力的。再說啦,追溯到小資的本義,殊不知,在馬克思的經典著作中提到的小資產階級,那是屬于小農、小手工業生產者、小店主等獨立的小生產者。連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也說“中國的小資產階級是人民大眾的一部分”,如我這等在馬路邊開間餐廳的小店主,加拿大稱為“Mall Business Ownner”,該是正宗“小資”呢。
盡管我給自己的店美其名曰“玫瑰泰”,店堂里也以玫瑰做主題裝飾,燭光幽幽,一派“小資”情調??墒巧頌榕曛鞯奈遥ζ饋硪H自跑堂、端盤子、洗廁所,無所不為,正如本地報紙在我剛開餐廳時就說的:這個寫上海下午茶的女人如今是沒時間喝下午茶了。而網上更有人在拙作《一個上海女人的溫哥華》讀后感中不無譏諷地說:這個看上去小資的女人,其實是生活在加拿大社會底層。至于底層、下層,還是什么層,我不是很清楚層與層之間的界限,但我是勞動人民一分子,這是毫無疑問的。坦白說,當年我在上海被看作名副其實的“小資”時,背地里我也是很勤勞的。比如保姆刷過的馬桶,我還是會在她走了之后再刷一遍的。其實,“小資”女人在背地里普遍是很勤勞的,與其說她們的優雅她們的情調是建立在經濟基礎之上的,還不如說是建立在她們比一般人更勤勞的雙手之上、更努力的心境之上。
曾經與國內一位時尚女性刊物的編輯在網上有這樣一段對話談到“小資女人”(我:霉干菜;編輯:風背陽光):
霉干菜:我說其實小資女人很勤勞,小資女人常常在人背后是很勞動人民的,因為她們往往不是大款太太或小蜜,她們基本上要自力更生,她們沒有足夠的錢可以肆無忌憚地達到自己的夢想,她們喜歡的情調優雅需要自己花心思也花力氣去達到,你說呢?
風背陽光:對,嚴重贊同!你這個完全可以寫個“心靈氧吧”的稿子給我。小資女人的奢侈是除了你,沒有人能看出你的奢侈。
霉干菜:我脫下膠皮手套看到手背上的青筋都暴出來了,那絕對不是小姐、太太的粉嫩的手啊,只有勞動人民才有這樣暴突的青筋哦。
風背陽光:呵呵,我看到自己的手也會這么認為。
霉干菜:不過,小資女人一定要趕緊在干了活之后,把可憐的手浸泡在溫水里,加點白醋之類,再用可以去角質和軟化手部皮膚的護理霜揉搓按摩,然后再涂上專門的膏體。這事后圍繞著手的額外工作就不像勞動人民了。這可能就是“小資女人”與真正勞動人民的不同吧。
風背陽光:偶可能屬于勞動人民。
霉干菜:偶根本上也是。哎呀,我必須離開一下,有股焦味了……
我不得不中斷網上聊天,因為爐子上正在燉霉干菜紅燒肉。忘記在哪個刊物上看到一篇諷刺“女小資”的文章,文章說某女小資如何表面裝優雅,半夜里偷著起來吃紅燒肉。由此看來紅燒肉跟“小資”是很不相稱的。
霉干菜紅燒肉在中國的江浙一帶是典型的人民大眾過年吃的菜肴,也是我的外公最鐘情的菜肴,每頓飯都離不開的。但外公在那個年代是算不得勞動人民的,他在上海法租界的一間旅館里做中西餐廳的總管,娶了個二十九歲的老姑娘。老姑娘在家是獨生女,清高孤傲,細長柳眉,眼角上挑,朱唇微閉。這個在冬天總是把雙手插在袖籠里的女人出嫁以后,就放下小姐的架子,常常替外公煮紅燒肉了。我沒有親眼見過外婆,她去世得早,我只是見過她的照片和樟木箱里包括袖籠和旗袍在內的遺物。我想象過她系著圍裙煮紅燒肉的樣子,和她照片上的清麗還有樟木箱里的遺物似乎不怎么搭調,但是我仿佛可以聞到外婆煮的紅燒肉的濃香。說實話,我喜歡煮紅燒肉的外婆超過雙手插在袖籠里面孔冷艷的那個上海大小姐。
虧得溫哥華能買到各種中國作料,使我住在北美還能夠經常吃紅燒肉。以那篇諷刺小資女人的文章看來,我現在真的很不“小資”的。我豈止是吃紅燒肉?我是自己煮??!容我坦白交代一下:當初在上海給各個時尚女性雜志寫專欄及寫下那本《一個上海女人的下午茶》的時候,我的冰箱里總是有一鍋紅燒肉的。鐘點工怕麻煩,做起來慢騰騰,兩個鐘頭都折騰到那鍋肉里去,算算給她的工錢又夠兩鍋紅燒肉了。于是,就在寫那些“小資”文章的間歇自己燒吧。只是燒焦的次數也不少,鍋底燒穿的有兩個。那時上海的居民樓沒有消防裝置,要是在加拿大,警笛早鳴響幾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