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假面女孩

■安生小繭

攝影/王藝萌 模特/千千

與“怪人”為鄰

我沒想到會在這里遇見安晴。

當(dāng)時，她距離我還有五米的距離，像捉賊一樣一聲大吼：“林淼淼！”回聲瞬間飄蕩在整個小區(qū)上空，讓我避無可避。

“嗨，安晴。”我只能尷尬地跟她打招呼。

安晴倒是一點都不見外，她一路小跑著靠近，高興地?fù)ё∥业募绨颍f：“你是剛搬來的？太巧了！我就住在你隔壁。”她伸手指了指緊挨著我家的一座房子，“那就是我家，以后常來玩啊！”

安晴是我的鄰居？這真是意料之外的發(fā)展。

安晴是我們班出了名的怪人。她曾和班草打過架，因為班草過生日時，評價她送的生日禮物是垃圾；她會當(dāng)眾質(zhì)疑老師，使得老師陷入尷尬；最遭人非議的是她的穿著，她按照校規(guī)每天都穿著校服上學(xué)，但總是會弄出點花樣。有時候領(lǐng)口上綴了一圈蕾絲花邊，有時候校徽旁繡了一朵胸花，有時候肩膀上加了一只毛絨鸚鵡……正是因為她的不合群，同學(xué)們都明里暗里地排擠她，但她依然我行我素。

我只想過好自己平順的小日子，并不想和這樣的人有太多交集。雖然很“不幸”地與她成了鄰居，但只要適當(dāng)調(diào)整行動日程，即使平時和她上學(xué)放學(xué)都是一條路，我也能掐準(zhǔn)時間避開她。

意外的明信片

此后的日子還算安穩(wěn)，生活平靜，波瀾不驚。此時，一個小小的驚喜激起了我莫大的幸福感——我收到了一張明信片。

不久前，我在經(jīng)常關(guān)注的城市論壇上看到有人要去婺源旅行。婺源離我居住的小城不遠(yuǎn)，可由于父母工作繁忙，加上自己缺乏背包游的魄力，我至今也沒去過。那個人叫作“魚悠悠”，他發(fā)帖告訴大家自己要去婺源，正在征集網(wǎng)友寄明信片。

出于對婺源的向往，我用站內(nèi)信的形式聯(lián)系上了“魚悠悠”，并留下了自己的地址和一些想法。這件事做完后，我就把它拋到了腦后，沒想到自己竟幸運地成了中選者！

黃燦燦的油菜花田后是黑瓦白墻的徽式建筑，明信片上的婺源美得就像一幅水墨畫。正當(dāng)我捧著明信片，內(nèi)心歡喜地準(zhǔn)備把它貼到書櫥上時，一陣“嗒嗒”的敲擊聲止住了我的動作。

“淼淼，淼淼！”有誰正疊聲叫我，聲音近在咫尺。

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轉(zhuǎn)頭，只見窗臺外閃過一張雪白的臉龐，再定睛一看，不是安晴還是誰！

“天哪，這可是二樓！”我慌忙開了窗，看安晴像只小松鼠一樣輕巧地跳了進來。

“我敲你們家門一直沒人應(yīng)，就爬上來瞧瞧有沒有人在家。”安晴拍了拍我的肩膀，似乎怕我擔(dān)心，她又補充道，“放心啦！窗口這棵橡樹我都爬好幾年了，輕車熟路，一點都不危險。”

我哭笑不得。

但更讓人吃驚的事還在后頭，安晴看見我手中的明信片，露出一個了然的表情，神秘兮兮地壓低聲音說：“細(xì)雨聽風(fēng)。”像對暗號一樣。我正奇怪她怎么能叫出我的網(wǎng)名，安晴雙手環(huán)胸咧嘴一笑：“嘿，我就是魚悠悠。”

我想，我當(dāng)時的表情一定充分詮釋了“目瞪口呆”的含義。

其實，當(dāng)初她看到“細(xì)雨聽風(fēng)”的地址，就知道那個網(wǎng)友是我了。這一次，她和她媽媽學(xué)著做了一大鍋有婺源特色的野艾果，特意拿一點送給我們，正好和我這個網(wǎng)友接上了頭。

我和安晴先是同班，后是鄰居，現(xiàn)在又莫名其妙地成了網(wǎng)友。孽緣啊孽緣，我心下暗暗嘆息。然而，眼前的安晴已經(jīng)自得其樂地參觀起我的房間了，她放下手里那盤野艾果，在我的彈簧床上蹦跶了兩下，摸了摸我的毛絨娃娃，最后視線停在書櫥上。

“你有好多書啊，我最羨慕會讀書的人了！”安晴一臉真誠地看著我，眼睛里似乎要蹦出星星來。

我當(dāng)然看出了她的言外之意，就隨口說：“你想借什么書就說吧……”

安晴歡呼起來，我默默地揉了揉太陽穴。

孽緣最糾纏，但不管什么緣，終究還是緣。今后會怎樣，順其自然吧。

旅行家安晴

我和安晴算是誤打誤撞地熟識了，我們兩家的關(guān)系也漸漸好了起來。安晴的媽媽是家庭主婦，偶爾兼職做義工，她爸爸是寵物醫(yī)生，常常會抱一些不知從哪里撿來的流浪動物回家，我想我算是明白安晴為什么會有那么率真的性格了。

安晴很喜歡旅游，她常常在班級公告欄里貼告示征集旅游同行者，但從沒人響應(yīng)。在奉行中庸之道的大部分同學(xué)心里，“16歲出門遠(yuǎn)行”這件事本身就給安晴貼上了“危險人物”的標(biāo)簽，再加上她“發(fā)夢者”“瘋狂裁縫”“怪物中轉(zhuǎn)站”的附注，根本沒人愿意搭理她。

所以，安晴會來找我，我并不意外。

“淼淼，去黃山旅游的告示已經(jīng)貼出來一星期了，都沒人理我。不如……你和我一起去吧？”安晴又一次出現(xiàn)在我的窗口。我打開窗戶，但她并沒進來的意思，而是坐在粗壯的橡樹枝上，前后晃蕩雙腳，歪著頭看我。

“嗯……我以前都是和爸媽一起旅游的。”我心中有點渴望，也有些害怕，十分掙扎。

“我是資深驢友啦，一切都能搞定，絕對不輸你爸媽！”這丫頭一向氣勢十足，她沖我眨眨眼，“既然你是城市論壇旅游版塊的常客，一定也和我一樣喜歡看異彩紛呈的風(fēng)景。你忘了嗎？‘我害怕生命成為固定的模式，接受僵化刻板的習(xí)慣，一成不變。我想從一切熟悉封閉的環(huán)境出走，生命一定還有其他的可能。’”安晴背出了詩人蔣勛《給青年藝術(shù)家的信》中的一段話，作為班里宣傳委員的我曾把這句話抄在黑板報上，沒想到她還記得。

我一時無言以對，安晴也收斂了笑容，黑曜石般明亮的眸子靜靜地盯著我。被這樣的眼神看著，即使是沉靜如古井的心也會漸起漣漪。我輕嘆一聲，終于迎上她期待的眼神說：“那就一起去吧。”

“太好了！”安晴像解除了定身術(shù)一樣被重新激活，她一個飛身躍進窗內(nèi)。看著身邊人夸張的笑臉，我的嘴角也禁不住上揚。

給爸媽做思想工作花了我一點時間，但總的來說，一切順利。周末的清晨，我們攜手出發(fā)了。

即使在旅途中，安晴也閑不住，她制止了車上吸煙的大叔，幫著挑山工一起扛貨物，當(dāng)著游客的面撿起他們丟下的垃圾……也對，在學(xué)校安晴也是這樣，她常常打抱不平，總是心直口快地表達(dá)自己的不滿，從不掩飾自己的好惡。不少人認(rèn)為她虛偽、愚蠢，但其實，這只是一個單純、正義感爆棚的家伙。

登上黃山光明頂時，正是傍晚時分，已有不少人守在此處，準(zhǔn)備觀賞日落。

站在高處，清風(fēng)徐來，崖下云海翻騰。此時，安晴拿出了一條鵝黃色的蝴蝶項鏈，選好地點，擺好角度，以群山為背景拍攝了幾張照片。說來也怪，安晴自己并不喜歡上鏡，而總是讓一條蝴蝶項鏈代替自己做相片的主角。據(jù)她說，蝴蝶項鏈?zhǔn)撬棠痰模驗槟棠棠昙o(jì)大了，不方便旅行，安晴便下決心讓項鏈代奶奶看遍風(fēng)景，間接實現(xiàn)奶奶渴望旅行的愿望。

我看著擺弄蝴蝶項鏈的安晴，突然覺得這個怪女孩其實一點也不怪，她有著人們久違了的赤子之心。

親近與疏離

雖然不太愿意承認(rèn)，但我確實是個安靜懦弱的女孩。安晴身上有我缺少的特質(zhì)，吸引著我想與她親近，我們私交越來越好，會在放學(xué)后相約一起吃冰，也會在周末結(jié)伴旅行。但這些活動只會發(fā)生在同學(xué)們的視線之外，因為始終有不少人認(rèn)為安晴是個異類，在班里我也只好與她劃清界限。不知從何時起，明哲保身成了我的處世哲學(xué)。

這個世界就像一場龐大的假面舞會，人們戴著一樣的面具，穿著整齊的服飾，第一拍邁左腳，第二拍邁右腳，回旋，跳躍，兩個八拍后重新來過。但總會有一些人不愿步入擁擠的舞池，譬如安晴。

那是一個尋常的周一下午，第一節(jié)是班主任的語文課。在上課前，班主任傳達(dá)了學(xué)校的一個通知，說月底的周末在市政府前的廣場上有跳蚤市場，是報社舉辦的活動，她號召同學(xué)們積極參加。出乎許多人的意料，一向?qū)w活動不是很上心的安晴第一個舉手報名了，她揚聲說道：“我要預(yù)訂一個攤位。”

“你要賣什么？”班主任扶了扶眼鏡。

安晴想了一會兒，大大方方坦陳：“二手書籍、漫畫、文具，主要還是自制的手工藝品。”

“嗯，好。”班主任微微笑道。她靜靜環(huán)視全班，但沒有人再舉手，似乎大家都不愿跟在安晴之后。“如果還有人要報名，下課后到生活委員那兒登記。”

下課后，生活委員桌邊的走道被圍得水泄不通，原來有不少人對跳蚤市場感興趣。此時，不知是誰提起了安晴，這話題就像是火星落入稻草堆，一下就蔓延開來。

“還說要賣自制的手工藝品，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手藝，真是無知者無畏。”

“對啊，就她那品位，有人買才奇怪呢！”一個女聲應(yīng)和道。

“上周在超市看到她帶著自己做的環(huán)保袋購物，布袋上縫著個卡通人，丑得要死！我都不好意思說她是我同學(xué)！”真是越說越夸張。

我默默聽著這一切，心中一陣難過。安晴算是我的朋友吧，這些人卻這么說她……我把身子使勁向墻角擠了擠，恨不得就此消失。

“我做的東西，不需要你們承認(rèn)，總有人喜歡的！”安晴不知何時回來了，也不知道剛才同學(xué)們的談話她聽了多少，只見她雙手叉腰，站在門口，眼中似乎有團火焰在熊熊燃燒。

被抓現(xiàn)行的小團體微微一怔，可他們還是不愿在氣勢上敗給安晴，“哼，是嗎？”有人不知死活地挑釁。

“淼淼，你說呢？難道你也覺得我做的東西是垃圾嗎？”萬萬沒想到安晴竟然轉(zhuǎn)向我尋求支援，教室里一時靜了下來，即使沒有卷入爭論的同學(xué)也轉(zhuǎn)頭看我。人們的表情各異，但從他們臉上，我讀到了一種相同的信息——啊，這個安晴也有同伴了嗎？

教室里的氣氛越來越詭異，仿佛有條濕滑的毒蛇躲在窗欞外窺視這一切，我漸漸喘不過氣，心跳異常地快了起來。“安晴做的東西，”我終于聽見了一個干巴巴的聲音遲疑地響起，那是我，又不像我，“我也不知道……”這么多雙眼睛在看著我，就像一種催眠，“其實是有些怪。”

上課鈴在我說出最后一句話的瞬間響起，許多人如夢方醒般回了座位，有些人臉帶勝利的表情，而安晴只是難以置信地看著我，眼中的神采慢慢地溜掉，最后連火焰也熄滅了。

她默默回到自己的座位，沒再回頭。此刻我才知道，原來人的背影也是有表情的，安晴的失望與苦楚、震驚與彷徨，分明都寫在了她的背影中。

我想，我們終究是要相背而去了。安晴就像九天之上自由翱翔的飛鳥，而我不過是淺灘中的魚，飛鳥與浮出水面的魚短暫相交的視線，只不過會帶給雙方一些不切實際的渴求。也許這樣的結(jié)果最好，讓我們都回歸到自己的軌道。

窗外不知何時下起了雨，我默默想著心事，伸手抹了一把臉，濕漉漉的。真奇怪，雨水應(yīng)該不會打進窗戶的。

安晴的跳蚤市場

我和安晴漸行漸遠(yuǎn)，曾經(jīng)的親近仿佛只是幻覺。我一如既往地上學(xué)、放學(xué)、吃飯、發(fā)呆，一切似乎都和最初一樣安穩(wěn)，但似乎又不同了。

四月的尾聲在每日和煦的陽光中到來，上完星期五下午的最后一節(jié)課，我就離開了，并沒有參與同學(xué)們對第二天跳蚤市場的討論。而安晴比我更早走，也許是回家做準(zhǔn)備吧。夜里，在我準(zhǔn)備入睡時，突然聽到了敲擊窗戶的聲音。拉開窗簾，我并沒看見任何人，只有一個被透明膠貼在窗上的袋子在風(fēng)中呼呼作響。我知道是安晴放的。

袋子里是一枚花布胸針，胸針之下系著一封短短的信：

親愛的細(xì)雨聽風(fēng)：

好久沒跟你說過話了，你可能也并不想和我多說話吧，所以我選擇以這種方式把胸針給你。我做這枚胸針已經(jīng)很久了，因為我曾想送一個禮物給自己在班里的第一個好朋友，雖然現(xiàn)在看來，很多事情都是我的一廂情愿。但無論如何，半途而廢不是我的風(fēng)格，禮物做好了，希望你能喜歡，就當(dāng)紀(jì)念我們短暫而真摯（至少我始終這樣認(rèn)為）的友誼吧。魚悠悠

這是一枚以我和安晴都很喜歡的漫畫人物為原型做的胸針，相比安晴的許多其他作品，這枚胸針的做工更加精致，可見安晴做它的時候有多用心。

當(dāng)晚我失眠了，眼神總是不自覺地飄向放在桌上的胸針，那不僅僅是一枚胸針，它更像一面鏡子，映照著我的虛偽。我也很討厭班草仗著自己有一副好皮囊成天作威作福，但我一次也沒吱聲；對于那些不公正的事件，我一向默許，很少指責(zé)……不知從何時起，我已能腳步輕盈地跳那種假面舞，戴久了閃光的假面，我漸漸忘了面具背后自己真實的模樣。只有安晴與眾不同，她從不肯戴著面具跳舞，她率真的面容刺痛了舞池里許多人的眼睛。

第二天，跳蚤市場開業(yè)。我混跡在人群中，好不容易才找到安晴的攤位，她正跟一個十來歲的小男孩討價還價。

“你這個筆袋多少錢？”小男孩問她。

“全手工制作，全球僅此一個。你愿意多少錢買呢？出個價！”

“我出一塊錢。”

“那你可以走了！”

這充滿喜感的對話讓我禁不住笑出聲來，安晴就是安晴，連做生意都這么隨性。安晴聽見聲音回過頭來，她看見我，神情先是吃驚，而后她看見我戴著的胸針和手中的海報，眼中呈現(xiàn)了然。“你來啦！”她笑得真摯誠懇，仿佛過去所有的隔閡都不曾存在。

因為安晴心情好，那個小男孩花一塊錢就拿走了筆袋。

我在安晴鋪位前掛上宣傳海報，我們相視一笑，開始一起大聲叫賣，攤位前的人也越來越多。

安晴是自由翱翔的飛鳥，我是深藏水底的魚。但有時候，飛鳥和魚之間并沒有明確界限，就像傳說中能飛能潛的鯤鵬——鯤從水中化為鵬，因風(fēng)而起九萬里。從魚轉(zhuǎn)變?yōu)轱w鳥，我所需要的，只是一點點勇氣。

在世上做自己

跳蚤市場的活動結(jié)束后，安晴很受鼓舞，她的手工制品意外地受歡迎。做著自己喜歡做的事，并得到了不少人的肯定，這種興奮無以言表。我也開始發(fā)掘自己的興趣，并漸漸像安晴一樣，學(xué)著服從內(nèi)心，收獲毫無保留的幸福感。

后來，在圖書館，我讀到一首挪威詩人安娜在幾十年前寫的詩：“夜里你是在何處飛翔？你的翅膀散發(fā)茶水蒸發(fā)的芬芳，我的靈魂。我的舌頭品嘗檸檬的香味，但你的氣味依然黯淡，我的靈魂。我當(dāng)然看見在歐洲的那些人，坐在桌邊的男男女女。我也生來只為，而且長大只為：在世上做安娜。”

這首詩一下子觸動了我的心，我和安晴分享這首詩，一起把詩歌的最后一節(jié)讀了一遍又一遍，然后相視而笑。不管是安娜、安晴還是林淼淼，我們生來只為在世上做自己！

未來會發(fā)生什么，誰也說不清，也許我最終要回歸現(xiàn)實的地平線，但不會在此刻，不會在今天，更不會在這本應(yīng)年少輕狂的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