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本宣

是杵聲和山歌的點撥,教我用詩的文字安慰鄉愁。
穹頂之下,民謠晃蕩在夢的枝頭。
萬物寂靜。雞不鳴,犬不吠。三三兩兩的星宿,點綴著故土上的荒蕪。
老屋生銹了,時光也是。
墻上的老掛鐘,早就沒有了呼吸,時針、分針、秒針正好停在村莊心跳的位置。散落在天井里的半塊石磨,硬度還在,像我斷裂的骨頭。凹下去的紋路,仿佛一只壽盒,刻著我的名字,裝著我的靈魂。
村莊矮下去了,鄉愁也是。
矮下去的鄉愁,像一顆鐵釘,一頭釘在我的骨骼。先是一針見血的疼,然后被時間的巨錘敲打,每敲一次,入骨三分,直到越敲越深,皮肉裂開,疼痛難忍,一摳就摳出一道血印。
鄉愁的影子一次次在我的夢里展開,包括糧食,蔬菜,炊煙和落日,包括遼闊的遠方,包括血脈之下的根。
在圣潔的殿堂,我忠于生命,相信慈悲。我上香磕頭,祈禱鄉愁長出新的枝丫和年輪。
在異鄉的肩頭,我不止一次地癡想,要從夢中的土地上挖出一條小徑,返回人類生命的原鄉。
建一座埋葬記憶的墳墓。
立一塊魂歸故里的石碑。
牛羊不語。雞犬不語。
幾匹烏鴉銜著落日的寂寞,抖動風聲。
炊煙不動。荒草不動。
村莊瘦得只剩下一根骨頭。
我害怕忘記了鄉愁。我回到了給我姓氏和糧食的靈魂舊址。
“……胡子嘎嘎,我看您來了”。
久違的方言,讓泥土中躬身而起的背影,扯起喉嚨喚我小名。仿佛啼出血來。
村莊,沉寂。在荒原深處,我拼命尋找相互重疊的腳印,并用時間的指尖摳走一些記憶的雜碎。
支書老了。老成一把擺在場壩里的木椅。頭上——白發如雪;腳下——暗斑和銹跡。
木匠,不再做木工了。我嗅到他身上沾上了一副棺木的味道。
村小,不在了。一塊石碑立于廢墟之上,恩師的名字站在歲月的黑中,挺著筆直的脊梁。
寺院,坍塌了。散落一地的經書、佛語,引出仁慈之水……
這一天,我和鄰居,和親人,坐在季節肩頭,喊出心中的陳年舊事。
這一天,我抖落滿身風塵,向萬物懺悔。
這一天,我向神圣的家園,交出崇高,交出忠誠,交出溫暖的祝詞。
鞠了躬的同窗開著轎車往回走,我想最后一個離開。
殘陽如血。故鄉,送我到村口拐彎處,把牽掛留下。
我,轉身,把背影留下。
農歷。七月十二。女兒會。
有人回歸故鄉,吃炕洋芋,喝苞谷酒,登高,望遠,尋鄉愁,會情人。
張族。薛氏。十個棚。
是遠方游子心中的國,是星群、羅盤,是沉香、神龕,是金色的西蘭卡普,永恒的頌歌。
萬物傾吐歡愉。我也傾吐歡愉。
我的歡愉叫紅土溪,叫石灰窯,叫天上的舞蹈,叫神賜的花朵,叫吉祥的咒語。
我對著故鄉歡愉一次,靈魂的外衣就顫抖一次,萬畝江山也顫抖一次。
“一筆寫東南,家中無人管。吃了早飯上街玩,街前街后轉。街上姐兒多,住在楊柳窩。金釵銀簪拿在手,送給哪一個。”①
民謠的調子,正在還原人間喜劇。尋聲望去,之前的愛情,歇在鵲橋枝頭,漸漸老去。
我把心從塵世中收回。從此,無牽無掛。
炊煙,糧食,窯歸,大把大把的“硒”字從女兒會源頭出發,沿子母潭圣水涌出的方向,一路浩蕩,一路豐饒。
七月的視窗,陽光充足,我看到了遼闊的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