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開嶺

我也“熱愛散步的人生,信任散步的產物”——“好的靈感、音符、情愫,就像螞蚱藏在你的途中,會突然于草叢中躍出”,真美。然而事實是,腳步在消失,閑情在消失,美妙在消失,城市缺了詩意的空間,我們少了詩意的靈魂——偉大的城池,詩意的生活方式,但愿我們能夠遙望到。(豌豆)
那些街上的晨跑者,那些蹦蹦跳跳上學的孩子,哪兒去了呢?
那些笑逐顏開、邊走邊聊的早班人,那些黃昏時的遛彎族,那些按時回家的自行車鈴響……那些用腳步生活的人,怎么都不見了呢?
“小,即美好。”這是經濟學家舒馬赫的一冊書名。無論感情或理性,我都越來越支持這句話。
大,正讓城市削掉雙足,腳步日漸枯萎。我們腿腳的使用率已低于人體其他部位,它甚至很少被放置到地面上——我說的不是地板。“有足而不用,與無足等耳。”一個天天乘車踏板、周旋于電梯者,與輪椅上的人差不多。
點與點之間的遙遠,讓我們望而卻步,不得不折疊起雙足,換之以輪胎和軌道。
現代人的日常身份,不再是“行人”,而是“乘客”。
我一直以為——
美好的地方一定是養腳的地方。詩意的城市應該是漫步的城市。
我對“散步”一詞有著本能偏愛。多年前逛書店,一眼瞅見封皮上有“散步”的兩冊:宗白華的《美學散步》和盧梭的《一個孤獨者的散步》,二話不說買回家細讀,果然好書,極好的書。
我熱愛散步的人生,信任散步的產物。好的靈感、音符、情愫,就像螞蚱藏在你的途中,會突然于草叢中躍出。
什么情況下,漫步會成為城市的主題?人會心甘情愿地安步當車呢?
除了城不能太大、任意兩點間不能太遠,還有兩條:沿途空間應有舒適性和愉悅感,有魅力,不乏味;人的生活節奏相對舒緩,不焦灼,不拼急。
丹尼貝爾說:“城市不僅是一個地方,更是一種心理狀態,一種生活方式的象征。”
選擇一個城市,就是投奔一種生活;規劃一個城市,就是設計一種生活。
“湖上笠翁”李漁最懂得“步”和“行”的關系。他在《閑情偶記》里對沉湎車馬者的建議是——
“使乘車策馬之人,能以步趨為樂,或經山水之勝,或逢花柳之妍,或遇戴笠之貧交,或見負薪之高士,欣然止馭,徒步為歡,有時安車而待步,有時安步以當車。”
雖發掘出很多足樂,但顯然,他對沿途空間企求太高:山水之勝,花柳之妍,負薪之高士……也就是說,行步之趣須魅力風物相伴,須有好玩的故事和興奮點。心曠神怡,方舉目皆景,否則即純粹累足之苦。
柳永有一篇《望海潮》,寫宋朝杭州市景:“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競豪奢。重湖疊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娃。千騎擁高牙。乘醉聽簫鼓,吟賞煙霞……”
讀罷,我真有股沖動,恨不得即刻動身,奔赴那座偉大的城池。那樣的戶外,你想不挪步都難,會覺得待在屋里是犯罪,走得太急也是犯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