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文夫


蘇州在早年間有一種酒店,是地地道道的酒店,這種酒店只賣酒不賣菜,或者只供應一點豆腐干、辣白菜、焐酥豆、油米黃豆、花生米之類的下酒物,算不上是什么菜。“君子在酒不在菜”,這是中國飲者的傳統觀點。如果一個人飲酒還要講究菜,那只能算是吃喝之徒,進不了善飲者之列。
蘇州人喝的是黃酒,用江南上好的白米釀成。黃酒要燙熱了喝,特別是在冬春和秋天。燙熱了的黃酒不僅味道變得更加醇厚,酒中的甲醇也揮發了,減少了酒對人體的危害。所以,酒店里都有一只大水缸,里面裝滿了熱水,木質的缸蓋上有許多圓洞,燙酒的鐵皮酒筒就放在那個圓洞里,有半斤裝的和一斤裝的。一人獨酌或兩人對飲,都是買半斤裝的,喝完了再買,免得喝冷的。
酒店里的氣氛比茶館里的氣氛更加熱烈,每個喝酒的人都在講話,有幾分酒意的人更是聲音洪亮,“語重情長”,弄得酒店里一片喧囂,誰也聽不清誰講的事情。但就是喜歡這種氣氛,三杯酒下肚,暢所欲言。而且用不著擔心禍從口出,因為誰也聽不清楚那些酒后的真言。
也有在酒店里獨酌,即所謂喝悶酒的。在酒店里喝悶酒的人并不太悶,他們開始時也許有些沉悶,一個人買一筒熱酒,端一盤焐酥豆,找一個靠邊的位置坐下,淺斟細酌,環顧四周,好像是在聽別人談話。用不了多久,便會有另一個已經喝了幾杯悶酒的人,拎著酒筒,端著酒杯來到那獨酌者的身邊,輕輕地問道:“有人嗎?”“沒有。”好了,這就開始對談了,從天氣、物價到家長里短,然后進入主題,什么事情使他們煩惱什么便是主題,你說的他同意,他說的你點頭;你敬我一杯,我敬你一杯,好像是志同道合,酒逢知己。等到酒盡人散,胸中的悶氣也已發泄完畢,二人聲稱談得投機,明天再見。明天即使再見到,卻已誰也不認識誰。
我更愛另一種飲酒的場所,那不是酒店,是所謂的“堂吃”。那時候,醬園店里都賣黃酒,為了招攬生意,便在店堂的后面放一張桌子,你沽了酒以后可以坐在那里慢飲,沒人為你服務,一切自便。
那時候的醬園店大都開設在河邊,取其水路運輸的方便,所以“堂吃”的那張桌子也多是放在臨河的窗口。一二知己,沽點酒,買點醬鴨、熏魚、蠶豆之類的下酒物,臨河憑欄,小酌細談,這里沒有酒店的喧鬧和那種使人難以忍受的烏煙瘴氣。一人獨飲也很有情趣,可以看著窗下的小船一艘艘“咿咿呀呀”地搖過去。特別是在大雪紛飛的時候,路無行人,時近黃昏,用蒙的醉眼看迷蒙的世界。美酒、人生、天地,莽莽蒼蒼有遁世之意,此時此地暢飲,可以進入酒仙的行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