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大偉

獨步在姑蘇老街,看到橋頭燈下,有人握塤而吹《夢里水鄉》,一時驚為天人。水鄉是動態的、繁華的,白天很適合琵琶的節奏;夜晚,只剩下古月、舊物、燈火、流水,適合塤。塤聲老舊、深遠,游蕩在老巷子間,就沾了那巷子的古韻古味兒。
在老街聽塤,我覺得塤聲里也有一截動態的、潑面清涼的山水月色。那是舊時和夢魘的底色。那水,載著月光,涵養著朦朧的山色,濃的是山腰,淡的是山尖。山尖呢,有云,亮極;山腰,遍松,暗極。云與松,一動,一靜,又映照著水的深幽、靜謐。那畫面陰陽輪轉,動極生靜,靜極生動。
塤聲,是會把人和事往舊了里拖,往古了里拋的。那塤聲還會翻聊齋,作怪的——那些文字會瞬間散的,剝離的,乘風歸去的。倘若塤聲來時,你正巧臨窗晚讀,讀的又恰是明人的百字小品。塤聲會拓寬文字的疆界,會讓想象騰飛。你會看到那些文字在月光里緩緩地稀釋、暈染、裂變,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
塤聲,表面是綿柔的,無須防備的,但等你覺察到它的力道和后勁時,心底一定落了幾千丈的灰。那時節,你頭頂的明月,早是秦朝的了。眼前的城頭垛口,也是漢朝的了。你眼前的時間被劈了一道口子,那一個個舊時裝束的人兒,就從那口子里走來了,有的是蟒袍廣袖,有的為擔柴換米,有的裙釵滿頭,有的搗衣而歌……
那一日,在夢里,我夢到塤聲里的他們擁簇而立,他們在等著城門大開。那城門高大威嚴,時間也拖沓。他們就那樣站著,站著,天早露冷,我站在城樓之上,看著他們。所有的色彩都被打濕了,人聲也被鎖住了。他們只剩下曼妙的身段和拘謹的禮儀。我看著,想著,為什么就不出聲呢?剛要開口,那鏡花水月的迷離中,忽然撲啦啦地變出了一座戲臺,戲臺之上,一個青衣長袖的女子抱著一只琵琶。那青衣緩著步子,曲調在她身后婉轉而出:一霎時把七情俱已味盡,參透了酸辛處淚濕衣襟。我只道鐵富貴一生鑄定,又誰知人生數頃刻分明。想當年我也曾撒嬌使性,到今朝哪怕我不信前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