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晉/廣西人民出版社/2017-01/248.00/9787219099506
毛澤東讀書筆記精講
陳晉/廣西人民出版社/2017-01/248.00/9787219099506

毛澤東一生縱橫天下,波瀾壯闊,得益于他書劍雙修,學用兼擅。毛澤東研究專家陳晉及其團隊,集二十年之功,搜輯梳理毛澤東一生的讀書筆記,編為戰略卷、哲學卷、文學卷、歷史·附錄卷,并結合毛澤東對每本書的創造性運用情況,做客觀解讀。本書不僅文獻史料豐富,更反映出毛澤東讀書和實踐的關系,是領導干部提升學習力領導力的生動教材,也是廣大普通讀者提升素養,以達學以致用的經典讀本。
《毛澤東讀書筆記精講》書摘
嘆數千年來民智不開
〔讀司馬遷《史記·商君列傳》〕
[原文]
孝公既用衛鞅,鞅欲變法……(孝公)以衛鞅為左庶長,卒定變法之令。
……
令既具,未布,恐民之不信,已乃立三丈之木于國都市南門,募民有能徙置北門者,予十金。民怪之,莫敢徙。復曰:“能徙者,予五十金。”有一人徙之,輒予五十金,以明不欺。卒下令。
——摘自司馬遷《史記·商君列傳》
[毛澤東讀書的筆記和談話]
吾讀史至商鞅徙木立信一事,而嘆吾國國民之愚也,而嘆執政者之煞費苦心也,而嘆數千年來民智之不開、國幾蹈于淪亡之慘也。謂予不信,請罄其說。
法令者,代謀幸福之具也。法令而善,其幸福吾民也必多,吾民方恐其不布此法令,或布而恐其不生效力,必竭全力以保障之,維持之,務使達到完善之目的而止。政府國民互相倚系,安有不信之理?法令而不善,則不惟無幸福之可言,且有危害之足懼,吾民又必竭全力以阻止此法令。雖欲吾信,又安有信之之理?乃若商鞅之與秦民適成此比例之反對,抑又何哉?
商鞅之法,良法也。今試一披吾國四千余年之紀載,而求其利國福民偉大之政治家,商鞅不首屈一指乎?鞅當孝公之世,中原鼎沸,戰事正殷,舉國疲勞,不堪言狀。于是而欲戰勝諸國,統一中原,不綦難哉?于是而變法之令出,其法懲奸宄以保人民之權利,務耕織以增進國民之富力,尚軍功以樹國威,孥貧怠以絕消耗。此誠我國從來未有之大政策,民何憚而不信?乃必徙木以立信者,吾于是知執政者之具費苦心也,吾于是知吾國國民之愚也,吾于是知數千年來民智黑暗國幾蹈于淪亡之慘境有由來也。
雖然,非常之原,黎民懼焉。民是此民矣,法是彼法矣,吾又何怪焉?吾特恐此徙木立信一事,若令彼東西各文明國民聞之,當必捧腹而笑,噭舌而譏矣。烏乎!吾欲無言。
——摘自毛澤東1912年《商鞅徙木立信論》(見《毛澤東早期文稿》第二版,第1—2頁)
[精講]
司馬遷,生于約公元前145年或約公元前135年,卒年不詳,字子長,夏陽(今陜西韓城市南)人。早年誦讀古書,二十歲后外出旅游,開始政治生活。三十八歲繼任父親太史令之職,著手搜集史料,經五年準備,開始寫作《史記》。后因為李陵敗降匈奴一事辯解,觸怒了漢武帝劉徹,下獄,處以腐刑。在獄中仍繼續寫作。至劉徹太始元年(前96年)被赦出獄,任中書令。直到劉徹征和二年(前91年),前后歷十四年的時間完成《史記》。此后事跡無可考。《史記》凡十二本紀,十表,八書,三十世家,七十列傳,共一百三十篇,上起黃帝,下迄漢武帝,首尾三千年左右,戰國、秦、漢紀事尤詳。“紀”是年代的標準,“傳”是人物的動態,“世家”是紀傳合體的國別史,“表”和“書”是貫穿事跡演化的總線索。《史記》是我國第一部紀傳體通史,也是一部優秀的傳記文學作品。
毛澤東發蒙后便好讀史書,《史記》自然是他經常點讀的作品。1915年9月6日致蕭子升的信中,他提出“欲通國學,……首貴擇書”,即選擇重點篇目詳加閱讀而后及于全書。他舉自己擇書而讀的方法的例子,便是《史記》,他說:“《伯夷列傳》一篇出于《史記》,吾讀此篇而及于《史記》,加詳究焉出于《史記》者若干篇,吾遂及于《史記》之全體矣。”毛澤東不僅熟讀《史記》,而且對司馬遷的生平遭遇也很了解。1913年10月至12月就讀于湖南第四師范時,所做的讀書和課堂筆記《講堂錄》里,便記有一些關于司馬遷的句子,如“馬遷,尤門人”,“馬遷覽瀟湘,泛西湖,歷昆侖,周覽名山大川,而其襟懷乃益廣”,“此詩乃司馬遷之文,非(司馬)相如文也”。毛澤東在晚年通讀《二十四史》時,還時常把《史記》中的一些篇目(如《項羽本紀》)推薦給別的同志讀。1958年8月22日,在批改陸定一《教育必須與生產勞動相結合》一文加寫的一段話中,特意把“司馬遷的頌揚反抗”,作為中國歷史上的“民主文學”的代表之一。
《商鞅徙木立信論》是毛澤東在湖南全省高等中學校讀書時寫的一篇作文。原文無寫作時間,作文紙折縫間印有“湖南全省高等中學校”字樣,作者在題下寫有“普通一班毛澤東”七字。毛澤東于1912年春退出長沙新軍后,考入湖南全省高等中學校,同年秋即退學自修,此文當寫于1912年上半年。這是毛澤東留下手稿的第一篇文字,時年十九歲。
國文教員閱后在文稿上寫了多處評語,并批給同學“傳觀”。這些評語是:“實切社會立論,目光如炬,落墨大方,恰似報筆,而義法亦骎骎入古”,“精理名言,故未曾有”,“逆折而入,筆力挺拔”,“歷觀生作,練成一色文字,自是偉大之器,再加功候,吾不知其所至”,“力能扛鼎”,“積理宏富”。文末還寫有以下總評:“有法律知識,具哲理思想。借題發揮,純以唱嘆之筆出之,是為壓題法。至推論商君之法,為從來未有之大政策,言之鑿鑿,絕無浮煙漲墨繞其筆端,是有功于社會文字。”
據《史記·商君列傳》所記,商君,戰國時衛國人,本姓公孫,名鞅。后投奔秦國,為秦孝公所用,因破魏軍有功,秦封之于商十五邑(今河南境內),故號商君,又稱商鞅。商鞅在秦國推行變法之時,阻力甚多,包括秦孝公本人,開始也擔心不合禮法,“恐天下議己”,甘龍等大臣更是反對,經商鞅反復爭辯,才說服了他們。接下來,為了使新法取信于老百姓,又采取了“徙木立信”的辦法。青年毛澤東在《史記》中讀到此事,破題三嘆。因為,商鞅所推行之新法,本是“利國福民”的“良法”。其主要內容為:獎勵耕織,廢除貴族世襲特權,推行連坐法,廢除井田制,按丁男征稅,按軍功授爵等。這些,在毛澤東看來,是秦國“戰勝諸國,統一中原”的“大政策”。可黎民百姓卻不能認識這些政策的好處,不能辨別好壞,非要統治者“煞費苦心”用徙木立信的辦法來推行不可。在青年毛澤東看來,理想的國民,應該是看到好的法令就支持,看到壞的法令就反對。由此觀之,商鞅徙木立信一事說明“吾國國民之愚”。他還由此得出結論:中國幾遭淪亡慘境,根子就在“數千年來民智之不開”。這也反映了辛亥革命后知識界、思想界的一個共識:改造國民性。
的確,從洋務運動到辛亥革命的歷史進程,使大多數有志之士都不同程度地認識到這個問題。船堅炮利的洋務運動不見成效,政治體制的維新運動血灑刑場,物質文明、制度文明的藥方把一個古老的病人弄得愈益衰弱,人們不約而同地把精神文明當作振興中華的新的良方。從梁啟超的“欲維新吾國,當先維新吾民”,到嚴復的“開民智,興民德”,再到魯迅的“人立而后事舉”,表明這是那個時代必然引申出的共同話題。在青年毛澤東后來的一系列政治和文化主張中,從“變化民質”,改造“人心道德”入手的救國圖存的思路,也是格外地引人注目。《商鞅徙木立信論》,算是這條思路的發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