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沈鵬
國學修養與書法二講
◇ 沈鵬

沈鵬,別署介居主,著名書法家、詩人、美術評論家、編輯出版家,首批國務院有突出貢獻的專家。歷任人民美術出版社編輯、副總編、編審、編審委員會主任、藝術顧問;歷任中國書法家協會副主席、代主席、主席共計20年,晚年致力于書法高研人才培養,制定并貫徹“十六字方針”(弘揚原創,尊重個性,書內書外,藝道并進)。1993年起任全國政協委員(第八屆至第十二屆)、中央文史館館員、中國文聯榮譽委員、中國書法家協會名譽主席、中國國家畫院書法篆刻院院長。曾先后獲“造型藝術成就獎”、中國書法“蘭亭獎·終身成就獎”、“卓有成就的美術史論家”、“中華藝文獎”終身成就獎。詩詞創作發表逾千首,先后出版詩詞選集《三馀吟草》《三馀續吟》《三馀再吟》。
陳洪武、鄭曉華二位說的“首講”二字,我希望大家不要把它看得太重,講得不對的地方,大家可以糾正。我來的時候在想大家是什么情況?同時也希望大家知道我在干什么、想什么。我帶了最近的兩首詩。
現在寫詩相對要少了。“問渠哪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到了這個年齡,因為身體原因,很少出門,讀書也比以前少,尤其系統的讀書就談不上了。在這種情況下,源頭活水少了,因此就影響到創作。寫詩,如果我到一個新地方去,很快會有新鮮感覺。關在房間里總差一些,畫地為牢、坐井觀天。有的老詩人給我寫信,也有這種苦惱。寫字要有氣,氣以力為支撐,不能說力氣越大寫得越好,但如果體力降低的情況下,氣也會不足。氣,既有文學藝術上的含義,也包含生理基礎。我為什么想讓大家看看這首詩呢?想讓大家對我現在的狀態有點了解。這首詩是《閑吟》:“坐井天庭遠,觀書雨露滋。三餐唯嗜粥,一念不忘詩。搜索枯腸澀,重溫舊夢絲。閑來耽異想,隨處啟新知。”有一次吃飯的時候,突然想到了其中兩句“三餐唯有粥,一念不忘詩”。我現在喜歡喝粥,對于老年人來說,喝粥是養生的妙法。南宋詩人陸游認為食粥為飲食妙訣,可以延年益壽。他寫過著名的《食粥》詩:“只將食粥致神仙。”在他的《劍南詩稿》中,還有其他很多食粥養生的詩句。我覺得好像一日三餐什么都可以少吃不吃,但是這個粥必須要喝。本來我想到的這句詩是“三餐唯有粥”,后來反復考慮,是不是“嗜”好一點、更貼切一點,但是“有”字也可能別有生活氣息。這兩個字哪個好,我現在也沒有最后定。“新詩改罷自長吟”,有些字一輩子推敲不定,也是正常的。這兩句詩出來后,又寫了兩句“坐井天庭遠,觀書雨露滋”,現在的生活狀態仿佛在井里頭,畫地為牢,意思是眼界受限。“觀書雨露滋”,在家里干什么?讀點書吧。“為有源頭活水來”,看書就好像能得到陽光雨露的滋養。“坐井天庭遠,觀書雨露滋。三餐唯嗜粥,一念不忘詩”,寫完以后像是一首絕句,但覺得意猶未盡。“言有盡而意無窮”是中國文學藝術美學傳統之一。就是說不要講完、講絕,要讓讀者留有更多的思考余地。趙樸初先生有一方閑章“無盡意”本出佛教語言。他給我寫信的時候,用的信紙上面也有三個字“無盡意”。宋人嚴羽《滄浪詩話·詩辨》云“盛唐諸人惟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跡可求。……言有盡而意無窮”,中國詩文傳統追求“象外之象”“言外之意”“韻外之旨”,這種審美境界與佛教禪宗思想“不立文字”“以心印心”“不著相” 也有相通的地方。當然,我現在說的“意猶未盡”是說我的詩意還未盡,不是說此刻在追求“言有盡而意無窮”的藝術風格。后來又再加上四句:“搜索枯腸澀,重溫舊夢絲”,人年老了,容易想些過去的事。“閑來耽異想”,沒事兒的時候東想西想,奇思異想。“隨處啟新知”,東想西想,奇思異想有時候也能發現一些新的東西,這在生活中也算一種樂趣。
這首詩不需要做什么更多的解釋。“一念不忘詩”跟“三餐唯嗜粥”是對句。日常生活,雖然離不開吃飯睡覺,但隨時要有藝術的感覺、靈感存在,這一點很重要。有古代大書家認為書家在非創作的時候也要存有“書意”。再努力的人也不能一天二十四小時不停地寫。但“書意”要存在意念中,就像戰士一樣要有隨時打仗的準備。寫詩的道理也是一樣的。另外寫詩可以從開頭寫起,也可以任何一句寫起。茅盾先生說他寫小說有時候從開頭寫起,有時候從中間寫起。他會從感覺深刻、最有興趣的地方開始寫。我剛才念的這首詩是五律,首聯頷聯頸聯尾聯八句,一般的規律是中間的兩聯要對仗。我這首詩全用對仗,首聯尾聯也對仗。我的詩或字一寫出來就自己滿意的情況很少。有時候開始覺得很滿意,后來又覺得不好,當然也有事后覺得還比較好的情況。因為認識是不斷在發展,不斷在變化的。這是我寫詩的體會。詩文傳統的誦讀方式是吟誦,我是小時候學得的,再加點自我發揮。有朋友說我的吟誦是“原生態”,我笑問這里幾分表揚幾分批評?那么剛才這首詩我也吟誦給大家:“坐井天庭遠,觀書雨露滋。三餐唯嗜粥,一念不忘詩。搜索枯腸澀,重溫舊夢絲。閑來耽異想,隨處啟新知。”
剛才說我現在系統的讀書少了。但是還有學習的意識,比如說寫詩或者寫哪怕是很短的文章,里面有一些引用的詞句、典故,記不很準,就把原書找出來,最低限度也要查字典、工具書。這也算學習。讀書隨時都在,思考也是隨時都在的,學了還要思,思了還要學,孔子說“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既要讀也要思考。我現在讀報,時常也引起感想。比如頭兩天報紙上有一個整版的文章,大標題頭號鉛字—“穆旦:他是金庸的堂哥”,下面一行同樣大字:“更是現代派最偉大的詩人”。穆旦原名查良錚,攀上了武俠小說家金庸(查良鏞),以此來確定穆旦的身份、地位,這種價值取向及思維方式,請大家想想。穆旦是一個很好的詩人,是不是“最偉大”,也請想想。從一件小事,也反映社會文化的一個方面。
報載北京的某一個地方,有人挖地下室一直挖到18米,結果導致五家房子塌下去了,受傷5個人,損失財物580萬。以前也有報道過在屋頂上修建假山、亭子、花園的“最牛違建”事件。對于此類事件,可以從法律上、經濟上來處罰。報紙上的報道也是集中在這兩個方面。很少有人深談過其中涉及的人的思想境界問題。是不是應該從人文素質、人文思想方面進行反思,我們的國民素質到底怎樣了?
“人文思想”這個概念從國外傳來,人文思想、人文主義、人道主義等有不同的緣起。在十五六世紀,歐洲文藝復興時期提出了人道主義,反對中世紀的神權,要求回歸“天賦人權”,人的權利不是神或上帝賦予的,是人本身所有的,與生俱來的。提倡關懷人,尊重人,以人為中心的世界觀。資本主義后來逐漸走向腐朽沒落的階段,我理解列寧說的帝國主義的五大特征大體符合現今狀況。但在資本主義的上升階段,人文主義、人道主義的思想應該說是有普世價值的。人本主義是費爾巴哈提出來的,他將自己的哲學稱作“人本主義”或“哲學中的人本主義原則”。他將神的本質還原為人的本質,把天國生活還原為現實生活,他的人本主義哲學,在唯物主義發展史上做出了貢獻。人文主義、人道主義、人本主義都反對封建主義的神學,要回到“人”。然而這在當時,都是受到封建神權的壓制的,哥白尼的日心說為什么遭到反對?因為違背了中世紀的神權思想,那時代哲學是神學的奴婢。布魯諾信奉哥白尼學說,受酷刑致死。

沈鵬 草書自作詩 紙本 2016年
現在全社會提倡講知識,講文化,要提高人的素養。但人們提的比較多的是知識,很少有人去追究人本身的價值,去思考人文主義。從學術研究的角度,普世的價值觀是存在的,以我想人如果沒有普世價值觀,人就失去了共同的本質,失去和諧。人本性沒有善的一面行嗎?反過來說人難道只有善的一面沒有惡的一面嗎?中國傳統的學說里邊,就有人性善、人性惡兩派。就人性本身,儒家認為,“人之初,性本善”,人是善的,但是為什么后來惡了呢?“性相近,習相遠”就是后來受外在習染,離原來的本性就遠了,惡的一面就產生了。荀子認為人性惡。荀子說:“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在他看來,人的性善的一面是虛偽的。這個“偽”字的意思就是“人為”,從六書造字來說,“人為”為“偽”,屬于會意字。在這點上,荀子跟孔孟是唱反調的。但是荀子并不是光講人性惡,他還提出以“師化之法,禮義之道”來規范人的行為,以達到善的目的。而戰國時期百家里的楊朱主張“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也”,拔我一根毛對天下有利我不干。我們看這個人自私到頭了。也有學者認為以這句話概括楊朱學說,不合其原意。楊朱的意思就是不要去管別人,每個人都把自己處理好不就好了,不就天下太平無事了嗎?《列子·楊朱篇》所謂“人人不損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楊朱的這種思想,與西方的個人主義思想,也有相通的地方。個人主義常被某些人認為帶有貶義,認為個人主義就是自私自利,這實際上混淆了個人主義與利己主義。個人主義作為一種價值體系,就是高度重視個人自由,廣泛強調自我支配、自我控制。在西方文明的進程中,特別是啟蒙運動以來,個體的人格獨立以及制度上對私權的保障,政治上的民主主義、經濟上的市場經濟以及文化上的獨立的創造意識、自我意識,構成了西方文化最為重要的部分。中國在秦代以前,集體對個體的控制,并不是無孔不入的。楊朱這樣的個人主義的思想,出現在這一時期,也就不足為奇了。同樣,道家思想也有強調自由的一面。老子主張“無為”,不要有所為,“愚”不是一個壞事,大智若愚。百姓會自己來做主的,老百姓不要圣人做主來控制。“我無為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主,我無事而民自富,我無欲而民自樸。”老子的這種“無為”的理念,在漢代初年得到了實施,“無為而治”“休養生息”,造成了“文景之治”的局面。老子的這種理念,被西方經濟學大師哈耶克稱道,在哈耶克看來,政府的不干預和經濟自由,是繁榮發展的保障。《莊子》有寓言:“夫藏舟于壑,藏山于澤,謂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負之而走,昧者不知也,藏小大有宜,猶有所遁。若夫藏天下于天下而不得所遁,是恒物之大情也。”這段話與老子的“無為”一致。儒家思想歷來主張“入世”“有為”,而“無為”又何嘗不可以互補?在我看來,至少過分的“有為”可能走向反面,不要任意折騰。在一段時間內“人定勝天”“戰天斗地”,發展到極點,違背自然規律、社會發展規律,最終留下的教訓難道還不夠嗎?
孔子、孟子、老子、莊子他們都有重視“人”的一面。孔子對普通的老百姓,對民也有肯定的一面。《論語》里提到君子有一百多處,他說的君子有一部分指的是社會地位,有一定的社會地位的人才叫君子,但是絕大多數提到君子是指的有修養有道德的人。提到小人有二十多處,對小人有時候是說他的社會地位,社會上地位低的人叫小人,這樣的情況在《論語》里只有4次,有20次說的小人是人品不好。所以,在孔子眼里,顯然君子和小人真正的區別在于道德修養和人品上的差異。而孔子所認為的君子的道德與修養,包含著獨立人格、責任意識、入世意識等多方面。他說“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他反對巧言令色的偽君子,反對四面討好、八面玲瓏的老好人“鄉愿”,說“鄉愿,德之賊也”。孔子理想中的人格狀態是“中道而行”,可是他又說“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也”。“狂者”敢說敢想,敢作敢當;狷者不隨大流,獨善其身。“狂狷精神”實際上就是個人意志的獨立與自由。孟子則說“居天下之廣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與民由之;不得志,獨行其道”“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他的這種“舍身取義”“浩然正氣”是歷代仁人志士不畏強權、追求真理的精神指引。孟子還說“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他把“民”擺在最重要的位置。孟子的這種思想到了明末清初之際的黃宗羲那里,演變成對“君權”和專制主義強烈的批判,并提出以“學校”分君主之權,以學校為議政機關,通過教育手段改變社會風氣、實行民主政治。莊子也強調個人人格精神的獨立,“舉世譽之而不加勸,舉世非之而不加沮”“獨與天地精神相往來”。總而言之,孔子、孟子、老子、莊子,他們立場不同,卻在不同程度上具有注重個人的人格獨立、注重以人為本的精神。哪怕各有時代的局限性,我想應當納入中國傳統文化的精華部分。

沈鵬 隸書自作詩扇面 紙本 2016年
目前,大家比較熱衷于談論國學,注意什么屬國學范圍,對國學的精髓,恐怕思考不足。在我看來,國學本質上就是“國故之學”,研究中國古代固有的學術文化。章太炎的著作以“國故論衡”命名,“國故”二字,可見他對“國學”這一概念的界定。對于國學研究的范圍,古人有“經、史、子、集”四部分類。馬一浮提出了“六藝之學”的概念,“一切學術該攝于六藝,凡諸子、史部、文學研究皆以諸經統之”。研究國學的范圍是一方面,吸取國學的精華是另一方面,而后者顯然更加重要。諸子百家各有精萃,不要只看到儒家。孔子授徒,傳授“六藝”,即“禮、樂、射、御、書、數”。“禮”,道德及禮儀。“樂”,音樂,補“禮”之不足,跟政治有關,也與道德修養密切相關。“射”,射箭。“御”,駕駛。“書”,認字,后人解釋與書寫、書法相通。“數”,算術。孔子的教學是很全面的,有文科、有理科,德、智、體、勞、美全面發展。現在我們談到國學,討論某一本書、某家某派算不算國學,書法、圍棋、中國畫算不算國學?我覺得更重要在于學習傳統文化中的精華,不局限于知識層面,要提倡人文思想。不要局限于資本主義到文藝復興時期的人道主義、人文思想,因為即便是在封建社會,封建思想占著統治地位的時候,人文思想仍然是以特定形態存在的,而且是我們傳統文化中的精華部分。
下面念一段《論語》里面的話:“子適衛,冉有仆。子曰:‘庶矣哉!’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曰:‘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孔子到衛國去的時候,他的一個學生冉有給他駕車,孔子說這個地方可是人多啊,熙熙攘攘不簡單啊。冉有說,人多了該怎么樣呢?孔子說,“富之”,讓他富起來。這個學生又說了,富了又怎么樣呢?孔子說,“教之”,要對他們進行教化。我覺得這段話對我們今天很有現實意義。我們現在已經多少人了,14億,我們富了沒有?我們比起“文革”以前要富多了,已是世界第二大經濟體,當然富了。還有蛋糕怎么分的問題。分配也是生產關系,按照馬克思主義的原理,生產力是社會發展的第一推動力,生產關系、分配,反過來影響生產力的發展。但歸根結底還是要“教之”,要重視教育、教化。當然,我們現在說的“教”和那個時候的“教”的內涵和做法還是有區別的,我們缺少自下而上的啟蒙運動,五四運動時期的“德先生”和“賽先生”還要請。“教”也應該從人文思想來教。剛才說了,人性善還是人性惡?有主張人性善,有主張人性惡,但是有一條是共通的:教。孔子是偉大的教育家。孟子也是教育家,他到處游說也是一種教育,孟子說:“予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我不是喜歡辯,我是不得已,我為了要說明我的觀念,要教化那些王者,要說服他們不要戰爭,不要見利忘義。“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魚而取熊掌者也。生,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者也。”這兩段話,語言都非常美、有節奏,可以說這是詩的語言。正如一首詞,包含上下兩片。舍生取義,殺身成仁,都是儒家思想里的精華部分,在我看來在一定條件下也與人文思想相通。荀子說人性惡,但是荀子有一句話叫做“人皆可為禹也”,人都可以成為堯舜禹。這里說的堯舜禹指的是德行高尚的人,可別誤認為當大官呀!荀子說人都可以做禹,他主張人性惡,怎么做禹呢?教育。孟子說“人皆可以為堯舜”,這個堯舜也是指的是他們的德行。孔孟主張人性善,荀子主張人性惡,最后在教育這點上的認識是相同的。
當前教育應該說有缺失,不僅指小學、中學、大學。出了學校就沒有教育了嗎?人一輩子都要受教育。現在我們的教育缺少什么?我認為缺少人文思想是重要問題,我們要加強各方面的知識的學習,但是更需要的是人文思想。尊重人,尊重個人人格的獨立性,尊重人的創造意識,這才是核心的問題。知識就是力量,這句話沒有錯,比如發明炸藥,能夠開山鑿路,能夠用在建設上。但是有了炸藥也可以制造大炮、炸彈,可以殺人。科學的發展,經濟的發展,都要以人為本這樣一種思想來支撐。如果說都是以人目前的短期利益為目標,為了經濟發展不惜犧牲環境,這從長期上看也對人有害。只有綠色發展、循環發展,才真正體現出人文主義。
人文思想對于書法有沒有直接的關系?有的。人文修養首先關系到藝術欣賞水平的高低。我小時候看一幅漫畫,有一個大腹便便的大財主在看畫,人家問他你要哪一幅?他說哪一幅最大,哪一幅最貴?他是這樣看問題的,他的價值觀就認“大”“貴”,不懂哪幅好。現在我們現實生活里一樣,不少求字的人,文化水平和思想境界都不高,比如經常有人要求寫杰出的名句“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為何喜歡“更上一層樓”?升官發財啊。又比如有人喜歡杜詩“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一覽眾山小”,發財做官到了頂上,一覽眾山小了。這不是知識多少的問題,而是思想境界和品味的問題。還有把那個招財進寶四個字拼成一個字等俗氣的做法。有一次我寫了一首蘇軾的《水調歌頭》,有位朋友受過大學教育,他說這里面“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高處不勝寒”,包含了“陰”“缺”“悲”“離”,都不好。顯然,他的問題不是知識多少,而是價值觀的問題、人文思想的問題。要受教育,不光是在學校受教育,還要繼續教育,人的一生都要受教育。對于國家民族的發展,長遠來看,教育是根本。記得有學者說過大意是這樣的話:看一個人現在的表現就能想到他十年以前所受的教育。當前社會上一些人的所作所為就可以和他們受的教育聯系起來。“文革”的前與后,都不是孤立的存在,不要以為事情過去,一切都煙消云散了。
前段時間看到“引力波”發現的新聞,我寫了一首新詩,叫《引力波之歌》。整個宇宙,茫茫一片,無限豐富,從美學的意義上是美的,無比的偉大,無比的雄偉,宇宙還有很多我們現在認識不到、不可思議的東西。美是客觀存在的,莊子說“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現代人對“天地”的理解與古人大不相同了,但莊子的話有永恒意義。也可以解釋為宇宙有大美而不言,宇宙只是不說,但它無比偉大,我們要去體會它。我們不要認為黑洞沒有生命的,也不要覺得暗物質好像跟我們非常疏遠,我們要從生活當中去發現美,生活當中的美無處不在,無時不在。中國書法也體現了天地造化的精神。傳為東漢蔡邕的《九勢》中說“書肇于自然,自然既立,陰陽生焉;陰陽既生,形勢出矣”。古人論書,每以自然物象為喻。《易》曰:“觀乎天文,以察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中國文字從誕生的那一刻起,就是先民仰觀天地、俯察萬物的結果。學習書法,不僅要師法古人,還要師法造化,要善于在大自然中發現美,“與天地精神相往來”,參贊天地化育。
現在大家都認識到,中國書法是一門獨立的藝術。它的形式美建立在幾千年漢字的特殊形式基礎上,線條在運動中構成活潑的生命。《九勢》里還說:“為書之體,須入其形。”這里的“形”,包括了天地萬物及人的本身。以后的研究者都離不開這個大范圍。直到康有為,簡捷地表明:“蓋書,形學也,有形則有勢。”“勢”是動態,進一步有了“意”,即意味、意蘊,“意”擴大了空間、時間,沒有窮盡。中國書法藝術積淀了自身的審美意味,它是作者與接受者共同的創造。
書法當然也屬于國學的一個門類,但問題不止于此。重要的問題是書法怎樣影響人的精神境界,提高人的審美意識。書法不給人知識,不能直接為政治服務。寫標語口號不是壞事,那是文字作為表意工具起作用,請不要與作為藝術的書法混為一談。從這樣的實際出發,于政治與藝術,都沒有貶低的意思。
書法也可用物質的形態進行社會交流。王羲之寫經換鵝,但王羲之作品沒有商品屬性。到鄭板橋公開列潤格,那時代已進入資本主義萌芽,“揚州八怪”享受了經濟利益,今日商品社會便不用說了。然而商品價值不能代表審美價值,審美價值是買不來的。有一回在書法班講課,有位學員當場站起來,掏出一疊鈔票,說我們不缺錢,我們要學到真東西。他急于學,目的為寫一手好字,這也可以理解。我對他說,你的心情有合理性,可是要知道,世界上許多東西不是靠錢能買來的。比如真正的愛(無論情愛、仁愛……)、道義、智慧、知識等等。經濟比較寬裕的人會先得一些念書的有利條件。如孔子收門徒也講“束修”嘛!但是孔子最贊揚英年早逝的“窮學生”顏回,以其精神境界:“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經濟條件好的人,學習上有便利條件,而懷素寫字用芭蕉作紙,竟成為巨匠。
人文思想對于書法的重要性,除了各門藝術的共同性,還應當考慮到書法的無功利性質。因為就書法屬于純粹的形式美來說,格外能夠表現個性。“文如其人”的普遍性,書法無例外。有時也聽人說到歷史上某人劣跡斑斑,為什么也能寫出好字,對此作何解釋。須知任何藝術的“如其人”,只能是“其人”的某個方面在某種特殊藝術中的折射,絕不可能是人的“全部”。書法發揮特殊性,反映人的個性,又受到這門藝術特殊性的局限。真正的藝術家善于在把握特殊藝術對象的同時充分弘揚個性。
我在中國國家畫院的書法研修班提出了教學十六字方針:“弘揚原創,尊重個性;書內書外,藝道并進”。原創離不開繼承,并且重視繼承,否則原創失去根基。個性不脫離共性,離開了書法形式美的共性,也就談不上真正的個性。要尊重并且善于開發自己的創造意識,還要尊重別人的個性創造。真正樹立自由、民主、平等的學術空氣。多元化由此形成。這里我們又可以看到,學術評論多么重要。可惜很長時期里,缺乏良好空氣。“批評”兩字被簡單化,以至歪曲原意。嚴肅的評論,首先要把問題的概念厘清。比如“美”與“丑”。古代“醜”“丑”音義都有別,“醜”今簡化作“丑”,后者有部分含義同前者,但非相等。談到書法,至少要明確:一、一般來說,兩者對立而不容;二、作為審美范疇的“美”“丑”要在特定情況下加以鑒定,以傅山例,主張“寧丑毋媚”。傅山竭力反對一個“媚”字,既針對書風,也同他反清的政治思想有關。在傅山那里的“丑”是一種美,真美,屬于審美的特殊性,但決非唯一,更不是造作所能成就。“丑”本身也有許多種類,京劇里的丑角不簡單。“美”也是多樣的。“美”“丑”自身以及相互之間還有許多中間地帶。經過長期學習,我們越發懂得不要陷入簡單化。
當代書法人文精神不足的一個重要方面,表現在創作者與觀賞者、研究者獨立人格的欠缺。在各類書法展覽中,不乏揣摩評委喜好或追逐某種時風。堅持獨立思考的,相對較少。前面說到,無論是孔子、孟子、老子、莊子,都非常重視獨立人格的養成。有獨立的人格,才會有獨立的藝術。回顧藝術史,大凡在藝術上有巨大創造,影響藝術史發展的大家,大都是特立獨行之士。對當代書壇而言,我們尤其要注意弘揚傳統文化中的精華部分,即傳統文化中包含的人文精神,同時要尊重藝術個性,尊重藝術發展的客觀規律,呼喚原創精神,樹立包容、自由、多元的學術風氣,以此推動書法的可持續發展。
(注:本文為沈鵬先生在“國學修養與書法·第三屆全國青年書法創作骨干高研班”授課實錄,耀文星記錄整理充實,同時參考了沈先生其他著述及講話內容。)
剛才高慶春同志說讓我與大家見面說幾句話。孔子的《論語》開頭就是 “學而時習之,不亦說(悅)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一個“學習”,一個“交友”,孔子視為兩大樂趣,這里有人生經驗、人生哲理。讀《論語》,可以體會到孔子有幽默感,可是廟堂里的“圣人”總是嚴肅,如魯迅所說“從來不笑”。但實際上《論語》中有孔子與弟子互相玩笑戲謔的記錄,把孔子神化是后來的事。“習”有多種解釋,一種解釋就是練習。孔夫子開的課:禮、樂、射、御、書、數。御,駕車,不練習,行嗎?禮,也含有操作的性質;射,射箭;樂,音樂,都有“技”的一面。“溫習”的“習”也解釋為“溫故而知新”,溫習很重要,很有意味。不要以為溫習只是簡單地重復。任何一本書,你小時候可能讀過,甚至會背。到了中年、老年,體會不一樣,不斷地溫習,知識不斷深化。“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這個“樂”跟“悅”有共同點,但是不一樣。雖然情緒都是高興,要體味其中的特殊性。任何一個詞,包含許多方面,許多層次,看用在什么地方,如何解析,還要看如何理解。
大家今天濟濟一堂,有的自遠方來,有的雖然來自北京,但恐怕也得趕個早吧。我講座題目叫“漫談”。“漫”可以有兩個解釋:一個是“路漫漫其修遠兮”的“漫”,“漫”有長遠的意思。“漫”也可以指隨意,隨便想什么說一點。前面一個“漫”字是平聲,后面一個“漫”字是仄聲。這兩個字意思有區別,平仄可以通用。
我講一段故事,源于《莊子》。兩千多年前的《莊子》這本書可以說很多都是寓言故事,非常生動,非常深刻有魅力。現在我講一篇“大匠運斤”的故事。齊白石有個自用印章,叫“大匠之門”,暗用《莊子》典故,表明不忘自己木匠出身的經歷,也有一種推崇精益求精、一絲不茍的的意味。《莊子·徐無鬼》云:“莊子送葬,過惠子之墓,顧謂從者曰:郢人堊慢其鼻端若蠅翼,使匠人斫之。匠石運斤成風,聽而斫之,盡堊而鼻不傷,郢人立不失容。宋元君聞之,召匠石曰:嘗試為寡人為之。匠石曰:臣則嘗能斫之。雖然,臣之質死久矣!自夫子之死也,吾無以為質矣,吾無與言之矣!”莊子送葬,過惠子之墓(惠子是莊子的好朋友),莊子跟隨從講一件事。“郢人堊漫其鼻端,若蠅翼,使匠石斫之。” 郢,郢在現今的湖北,春秋戰國時是楚國的國都。這位郢人不小心有點白土弄到鼻子上了,鼻子上面的白土又細又薄到什么程度呢?就像蒼蠅的翅膀一樣。鼻端上似蒼蠅翅膀薄的一點白土。這個白土要給它除掉。叫誰來呢?這個人的名字叫匠石。這個匠石就對準這個一點點白泥,蒼蠅的翅膀那么薄的東西,走上去,運斤成風,咵地一下砍掉了。那個人站著,毫不動容,而鼻子呢,絲毫未受傷害。宋元君,當時一個小國宋國的君主。聽到這件事,覺得這個事真有意思,就召來這個匠石,說“嘗試為寡人為之”。匠石說:確實是做過這件事,我有這個本事,但是我的對象—剛才說的郢人,鼻子上有一點白粉的郢人—已經死掉了,沒了。“自夫子之死也,吾無以為質矣,吾無與言之矣。”這個人死了以后,我就沒有對象了,我就沒有言說者了。
這一段故事,想象力非常奇特瑰偉。生活里面有沒有這樣的事?絕不可能。這樣的石匠沒有,這樣的對象沒有。有沒有這樣巧合的事?肯定也是沒有。但是我們寧肯信其有,不愿信其無。這個技術太難了,遠超出了“技”的范疇。而那位郢人(配合者)偉大的精神力量,絕對信任并且敢于迎上,其重要性決不亞于匠石。故事讀到最后,令人感傷、悲壯。這個故事大約有三個層次。第一個層次是匠石砍去鼻端那個像蒼蠅翅膀一樣薄的白灰。第二個層次就是宋元君要求:我也來試試,你給我試試。第三個層次就是可惜我現在已經沒有這個對象了。這樣的石匠與合作對象,只可有一,不可有二。席勒寫過一篇敘事文,有個威廉退爾,作戰的時候雙方對打,把他的兒子抓去了,敵方將他的兒子腦袋頂上放一個蘋果,在一百米以外,要威廉退爾射箭,把它射下來,威廉退爾竟然做到了。這兩件事都發人聯想。《莊子》憑想象力的豐富,語言的縱肆瑰奇,使人不可思議。
《列子·湯問》中的“高山流水”的典故大家都知道。“伯牙善鼓琴,鐘子期善聽。伯牙鼓琴,志在高山。鐘子期曰:‘善哉,峨峨兮若泰山!’志在流水,鐘子期曰:‘善哉,洋洋兮若江河!’伯牙所念,鐘子期必得之。子期死,伯牙謂世再無知音,乃破琴絕弦,終身不復鼓。”俞伯牙彈琴,鐘子期聽著。彈到高山的時候,巍巍乎若泰山,聽到流水的時候,浩浩乎如流水。后來,鐘子期歿了,伯牙就不再彈琴了,把琴碎了。知音沒有了。《莊子》中的“大匠運斤”和《列子》中的“高山流水”雖以寓言出現,卻格外神奇瑰麗。它給人們更深層的思考,而且有很強悲劇色彩。
藝術要有接受對象。藝術有的對象可以是很寬泛的,也可以有的對象是比較窄的一部分人。不管寬也好,窄也好,如果真正是高水平的,那么,陽春白雪或者下里巴人都有存在的價值。“對牛彈琴”,琴彈得再好也是徒勞。牛不懂。不過現代科學證明牛也能接受音樂的某些因素,樂聲能教牛下奶,聽指揮……當然牛畢竟是牛。
假如一件作品產生了,但是從來沒有與社會接觸,這個作品實際上就不存在。因為沒有特定的對象。只有有了特定的對象,然后才能夠接受。從這個意義上來講,藝術的創造者和藝術的接受者是共同體,藝術家創造著讀者,讀者也在創造著藝術家,藝術要求被理解,也要求藝術的創造者能夠給予別人好的東西,讓讀者能夠引起共鳴,并且得到提高。創造者與讀者是矛盾的統一體。讀者期待好作品,創作者滯后;或者雖是好作品,但讀者不識,甚或歪曲。這都是我們的社會文化現象。評論者要理解創作者,既非任意吹捧,也不是隨便貶壓。
對于這個問題,西哲有“接受美學”。代表人物有姚斯、伽達默爾等。姚斯認為讀者的審美經驗是創造作品的過程。藝術審美的進程是不斷開放的、永遠待完成的創造物。伽達默爾打通了美學與詮釋學,認為解釋的過程是作品的表現過程,同樣也是一種再創造。比如他對藝術史中“傳統”的論述,可謂振聾發聵。他說“傳統并不是我們繼承得來的一宗現成物,而是我們自己的產物,因為我們理解并參與傳統的過程中,從而也就靠我們自己進一步規定著傳統”。在伽達默爾看來,后人對傳統不斷理解、詮釋的過程,構成了傳統本身。對于當代書法界而言,我們對傳統的理解缺少辯證的認識。傳統既是歷史的積淀,也是當今現實的存在。它是開放的。傳統在我們生活中,無時無刻不在影響著我們。我們對經典的詮釋和創造,不斷地豐富“傳統”這條奔流不息的大河。傳統的偉大還在于它的豐富與多樣,把審美眼光拘限于某家某派,沒有“拿來主義”的氣魄,不足成為大器。
我們應該以更加包容與開放的心態面對傳統,面對古人、今人、世界,要善于吸收古今中外所有有益文化藝術滋養,同時還要善于在生活里發現美。講書法,生活里面很多東西都可以給我們啟發,遠不止停留在“永”字八法。古人見公主與擔夫爭道,就可以啟發書法的“筆法”“筆勢”“筆意”。公主是瘦弱的、柔的,販夫呢,推車,在一個狹窄的地方碰上了,互相碰撞禮讓,你要走這個路,他要走那個路,這也是一種想象。這種想象用在書法里面,那就是寬和窄、松和緊、重和輕、虛和實、疾與澀各種概念等等。韓愈《送高閑上人序》論張旭草書:“天地萬物之變,可喜可愕,一寓于書。”無論從創作與理論兩個角度看問題,書法與天地造化以及與其他藝術門類之間,都有廣泛的聯系。古人論書“萬歲枯藤”“千里陣云”“驚蛇入草”“飛鳥入林”這些都是在自然中妙悟筆法的例子。此外書法的節奏與韻律,也與音樂相通,包括舞蹈,杜甫說“張旭善草書書帖,數常于鄴縣見公孫大娘舞西河劍器,自此草書長進”。一個書法家的成長,要重視對經典法帖碑刻的學習,還要重視在“字外功夫”上參悟,要“書內書外,藝道并進”。讀書與游歷,尤其是不可缺少的功課。

沈鵬 草書自作詩 紙本 2016年
明代董其昌說的“讀萬卷書,行萬里路”,這是跟他同時的好友莫是龍經常在一起,形成共同的思想。明清以來,關于讀書、行路,師古人、師造化,諸家書論、畫論,都有涉及。近現代黃賓虹總結說“凡病可醫,唯俗病難醫。醫治有道:讀萬卷書,行萬里路。讀書多,則積理富,氣質換;游歷廣,則眼界明,胸襟擴,俗病可去也”。知識學問的來源無外乎讀書、行路。這是不可或缺的。讀書與行路,不僅有增進知識的作用,更有變化氣質、醫俗的意義。那么,讀書要讀什么?當然少不了專業方面的,也要讀專業以外的。因為專業以內和專業以外是互相聯系著。行萬里路,我看有的旅游者早超過萬里了,國外跑了幾十個國家,看了很多,跑了很多。但是讀書和行路,要求不是一般的“讀”書,也不是一般的“行”路。齊白石老年“五出五歸”,游歷大江南北,飽覽名山大川,這就是深入生活、師法造化,開拓了眼界和心胸,對其“衰年變法”有著重大意義。林散之晚年在其《書法選集·自序》中回憶其壯年時期萬里遠游的經歷:“行越七省,跋涉一萬八千余里,道路梗塞,風雨艱難,亦云苦矣”,然而苦則苦,此行得“畫稿八百余幅、詩二百余首”,對其眼界胸襟的拓展,其意義更是無法計量。今人出行,都是借助飛機、火車這些現代交通工具,與古人那種長途艱難跋涉,也是不可同日而語。然而,我們也要與時俱進,以新的審美眼光面對新事物,開拓新思想,運用新語言。顧炎武撰《天下郡國利病書》,發憤讀史書、方志等數萬卷,又實際調查,曲折行程數萬里,寫出標程百代的歷史地理學名著。讀書與游歷,是有機統一的。我們不要把“行萬里路”當作一般的游歷,要深入了解社會,體驗大眾生活,由此變化自己的氣質。

沈鵬 草書張九齡感遇詩四首(局部) 紙本 2016年
我們要研究書法的本身特殊的規律,要懂得天地萬物、自然界、社會界,一直到人本身,都可以啟發我們在藝術上的想象力。蘇東坡在黃州赤壁流放了四年,期間寫出了《赤壁賦》,寫出了《黃州寒食帖》,還畫出了《枯木竹石圖》。為什么在這個時期他的藝術能夠達到高峰?其中有一條就是增加閱歷,從生活里面去吸收滋養,轉化成創造力。豐富的人生經歷對書法家很重要,人生經歷是非常寶貴的財富。沒有豐富人生經歷的怎么辦呢?那就要善于深入體驗生活了,體驗人生的各種生活,觀察社會的不同面貌,觀察大自然,如黃庭堅說的“得江山之助”。從大自然和社會生活中汲取營養,是成就藝術家的關鍵。不僅藝術如此,科學也如此。愛因斯坦說“想象力比知識更重要,因為知識是有限的,而想象力是概括著世界上的一切,推動著進步,并且是知識進步的源泉。”我們不單要學習知識,更要善于提高和發揮想象能力。
書法的本體究竟是什么?這個問題是大家經常在討論與思考的。這樣一種討論與思考是必要的。對事物本體的界定,對本體的追問,是接近事物真相的必由之徑,同時也能提高我們的邏輯思維能力。比如商品,誰都知道,在資本主義社會里面,什么都是商品,連人的勞動力都變成了商品。那么,商品的本質是什么?馬克思把商品的本質分析為使用價值與交換價值的統一。把最常見的,日常遇到無數次的東西,加以解剖,把十分復雜的各種關系得出單純的結論。我年輕的時候讀了《資本論》里面的商品一章以及長篇的緒論。許多地方不懂,但那種嚴格的邏輯思維,大前提小前提,一步接著一步推論,邏輯的鐵鏈,令人震撼,深感興趣。對書法本體的思考,也離不開邏輯思辨。我認為書法是純形式的,它的形式即內容。又如果要追究書法形式美的“內容”如何表達,也許用“意味”二字比較確切,它是感性的,形而上的,但這又要求邏輯與實踐的一致,每個概念都有可分割性,須作進一步闡釋。把書寫的“素材”當作書法內容是一種誤解,書法的歷史,本質是書法風格發展史。只有在詩、書、畫的異同中比較,按照事物的本來面目進行探討,才能使我們的認識逐漸接近真理,而在這里,概念的清晰與邏輯思辨十分重要。
數學,我學得不太好,但是我覺得,數學里面的邏輯性對我們提高思維能力很有益。比如說一個數學題,先乘除,后加減,先去掉小括弧,后去掉中括弧,再去掉大括弧,最后得出一個簡單的數字,這個我想讀過小學六年級就已經知道了,這就是規律性的東西,就是邏輯。從美學的意義上來講,這就是簡樸又很高的美。古希臘的畢達哥拉斯學派從數學研究中發現了對稱之美。愛因斯坦認為大自然隱藏著“崇高莊嚴,不可思議的秩序”。據說在世界上真正能讀懂愛因斯坦相對論論文的原著的人極少,他的公式非常簡練—E=MC2。我記得好幾年前坐在車上的時候,前面有一座橋。橋梁上就有大字“E=MC2”,是裝飾,更是審美,我覺得這也是我們文化提高的一種表現呀!可惜這幾年早被越來越多的庸俗廣告取代了。這個公式是美的,我的理解,E能量,M質量,C的平方即光速的平方,這么大的一個問題,濃縮在一個公式里面,十分簡練之中包含無比的豐富,這就是美。大科學家有時候從公式的美或丑來判斷結論對不對。科學家對科學現象中呈現出的這種美的興趣,可以激發探索的欲望,激活想象力。
判斷書法寫的好不好,很大程度上憑直覺。憑借對漢字這種特定物質形態構成的形式美的理解。書法家大多喜愛寫詩,因為詩有音樂美,一件書法作品包含了中國漢字形、音、意三個方面的美。所以大家樂意寫詩,是不是?但是有的求字者思想境界令人不安。有人喜歡“更上一層樓”。他理解的“更上一層樓”是官再做大一點,還有杜甫的《望岳》最后兩句“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登高在這里也闡釋成了升官發財。升官發財,在中國傳統的國民性里深入骨髓。陳獨秀曾給予尖銳的抨擊:“做官以張其威,發財以逞其欲”。就當今而言,全社會對財富的追逐,對物質的迷戀,更是變本加厲。如果論經濟發展的成就,我們現在已經是世界第二大經濟體,京、滬、深這些地區不比發達國家的重要城市遜色。但民眾的人文素質堪憂。有人研究,康熙時期GDP在世界上排名第一位,但是沒有民眾的覺醒,沒有現代的政治制度,從社會發展史來說,仍是專制體制下的繁榮。我們沒有經歷文藝復興,我們缺少那時代提倡的人的覺醒,回到人的尊嚴,讓哲學、科學從中世紀的神學下面解脫出來。自由、民主到了五四運動的時候得到發揚。五四運動是偉大的,但是沒有能夠持續下去。“五四”精神的核心就是“德先生”和“賽先生”,也就是民主和科學。五四運動對于民主的追求有待更深刻的探討,因為日本侵華戰爭的爆發,使“救亡圖存”成為當時的第一要義,啟蒙沒有完整進行下去。而在我們這個有著數千年專制傳統的國度,專制主義往往會借著新的方式沿續。現在時常聽到評議“五四”對傳統批判“過頭”的一面,對國學消極的一面卻津津樂道,良莠不分,甚至不加分析地以為只有中國文化才能拯救世界云云。我們不要認為經濟有了發展,中國就真正強大了。實際上我們離民主與科學的現代國家,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回到剛才一開始說的“大匠運斤”的故事。匠石、郢人在極高的不可思議的境界下互動。不能為了迎合讀者,寫一個福祿壽啦,把招財進寶四個字拼成一個字啦。長此以往,皆大歡喜,不知不覺地思想境界下滑……嚴格來說,藝術家本身的提高,比讀者更重要,不然我們沒有辦法去提高大家。有人說“深入淺出”好啊,但是有的聽眾不理解,我們干脆來個“淺入淺出”。“淺入淺出”越發越膚淺,低俗,那怎么行呢?所以對于這個問題,還要辯證的看。藝術直面觀眾,難道有什么不好?難道要否定觀眾?但不可否認的是藝術的另一面被削弱了。如果藝術家只顧及觀眾的“掌聲”“上座率”“票房價值”……藝術家最能夠表達真情的那份內心獨白、個性化語言被減到了最低限度。王羲之完全沒有顧及要“爭取”那么多的觀眾。王羲之沒有料到身后有如此多的愛好者、追隨者,或許可以說,正因為出于無意,所以才成其偉大。王羲之并不因為“迎合”社會才贏得廣泛的愛好,也不因為“張揚”個性而失去共性。藝術的價值判斷不決定于商品價格,不決定于一時一地的批評意見,更需要從長遠的、超越時空的意義上加以確認。歷史上杰出的藝術家都時常有這種孤獨寂寞之感,為追逐時髦紅火者難以理解。黑格爾說“不要有什么作風,這才是從古以來唯一的偉大的作風”,蘇軾的“書初無意于佳乃佳爾”,與之完全相通。
藝術家的作品,要在與觀眾的互動中,審美意義才能彰顯。但是藝術家不能因此迎合所有的觀眾。尋求知音也不限于一時一地。黃公望自謂五百年后方有知音,黃賓虹說自己的畫五十年后才有人懂。真正的藝術,是寂寞之道,其魅力,往往要在時間長河中才逐漸顯現,一時的毀譽,不足憑據。藝術家首先要著眼于自我的提高,自我提高,才能提高別人。在文化藝術上,為什么要說“高峰”可貴?“高峰”體現時空高度,提高一代到幾代人。一個文化藝術大師的出現,有個人的努力,還有時代的際遇,大師是應運而生的,既不能“打造”出來,更不能炒作、包裝出來。當前的一個問題是人文思想的缺失。所謂商品經濟的浪潮對當代藝術形成沖擊,其實是人文思想的缺失。雖然書法作品作為一種物質形態可以進入商品交換,但更重要是的書法藝術的本身。書法本身是無功利性的,書法也不能給人以知識。它只給人以美感,一種特殊的由漢字書寫所形成的形式美感。這既是長處,也不可避免具有局限性。
學習是一個永恒的主題,學而時習之,學了還要習。隨便舉一句話:“子入太廟,每事問。”孔子到太廟里,太廟是皇帝的家廟,每看見一件事他都要問,這就是學習的態度。孔子說,“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學也。”就是十戶人家的一個小地方,要講到忠信,那么別的人也會像他一般的。但是,孔子認為不如他好學。人的一生,是學習的一生。要學的東西很多,學什么,如何學,如何深入下去,什么地方需要一帶而過的,什么地方需要深入,一切因人而異。陶淵明“好讀書,不求甚解”,應該從兩方面看。什么你都不求甚解,馬馬虎虎就過去,當然不好。但是什么都去甚解,什么都要刨根問底,你有那樣的精力嗎?有必要嗎?我想,“不求甚解”是否也可以看作一種方法,即在讀書時找自己感興趣的、有用的,非一律對待,“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倘不是認真讀書,是做不到的。做一首詩,有一詞、一句突然冒出來了,趕快記下來,別忘了,尤其像我這樣年歲大一點,愛忘,記下來,再慢慢想,再深入擴展。藝術需要靈感,靈感有時候如電光火石,稍縱即逝,尤其對于詩人來說,偶然得句,要記錄下來。甚至有的詩人還在夢中得句,如鐘嶸《詩品》記載謝靈運的“池塘生春草”這一被后世稱為“萬古千秋五字新”(元好問論詩)的名句,就是得于睡夢之間。當然,靈感得之在瞬間,但積累在平日,前面說的“萬卷書、萬里路”就是靈感的積累。今天給我的漫談任務,我想就到這里吧。
(注:本文為沈鵬先生在中國書協培訓中心第九期導師工作室第一次集中面授公共課與學員見面授課錄音整理。記錄整理者為樊莉,耀文星整理充實,同時參考了沈先生其他著述及講話內容。)
責任編輯: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