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鞋子的故事

2017-03-04 15:34:24冶生福
回族文學 2017年1期

冶生福

寺臺子上的鞋

瓦藍的天空碗似的扣在頭上,慢騰騰的云彩永遠不著急。它們知道有它們的存在,這個碗才會安安穩穩地扣在村莊上。遠處的莊稼地是個大調色盤,金黃的是油菜花地,碧綠的是麥子地,粉紅的是洋芋地,赭紅的是紅磚,罩著綠光的是清真寺屋頂上的琉璃。

青海的夏天,每個地方都是流淌的美景,比如清真寺門口的那頭牛,就很有意思,它安詳地臥在那兒,一言不發看著身邊匆忙的人們,一刻不停地反芻著心思。

母親走了好幾年了,可最近總在夢里出現。看看日歷,母親去世的日子臨近了,便想著去清真寺請個阿訇念個經。

中午的撇什尼的禮拜已過,村里的老人們都走光了,清真寺一下從老人們竊竊私語的嘈雜中解脫出來,清真寺在那些遠去的腳步聲中歸于平靜。我看看學房,學房的門關著,阿訇不在,清真寺真的睡著了。

園里有一棵丁香樹,看看粗細,至少有幾十年,茂密的大葉子給園子留下了想象的空間。在炎熱的夏季,這丁香花還會一陣又一陣地冒出讓人驚喜的香氣來。那年母親還在,我們幾個孩子,偷偷溜進了寺里,也是同樣安靜,一個蹲在地上,一個騎在脖子上。蹲的人慢慢起身,騎在脖子上的孩子順著清脆的鳥叫聲把手伸向丁香叢中。還未摸到鳥窩,手卻被一根半寸的竹條打疼了。守寺的老人怒氣沖沖地站在我們身后,我們訇的一聲撒腿就跑。我跑丟了鞋,垂頭喪氣地回了家。

后來聽說守寺老人把我的鞋掛在丁香樹上,掛了好幾天,才讓我母親取回了,還給我帶回了守寺老人一句話:有人拆你家房子你答應嗎?

除了守寺老人掛過我的鞋外,母親還在樹上掛過我的鞋,我清楚地記得那是雙黑布鞋。

我尋找著我的童年,那曾藏過我彈弓的小洞還在。阿訇最恨我們在夏天拿著彈弓在樹林里轉來轉去,他說夏天是大鳥喂食的時候,如果我們把大鳥打死了,那小鳥誰來喂。他說了幾次我們沒聽,一次他把我們騙進寺里,關上門,從我們身上搜彈弓。我站在最后,我身后是墻,也真是上天有眼,我背后墻上有一個小洞,我的彈弓就保留下來了。

我的眼光落在大殿門前,怎么,寺臺子上還有一雙鞋,一雙皮鞋!

進清真寺大殿做禮拜要脫鞋,一來大殿里鋪滿拜氈,容易弄臟;二來鞋到處走,難免沾上牛糞馬糞什么的,也不干凈,進大殿脫鞋是必須的。大家做禮拜時,如果你去看看大殿門口那真是很熱鬧,各種各樣的鞋擺在一起,鞋不一樣,擺法也不一樣。

最初有千層底的布鞋,有黃球鞋,還有白球鞋,后來鞋開始分化,漸漸出現了皮鞋,甚至還有旅游鞋。一到時間,這些鞋靜靜地在大殿門口等著主人。省事的喜歡把鞋放在靠門檻最近的地方,眼神不好的把鞋放在柱子跟前。一出門就能看見鞋,腳一伸,一蹬,鞋就上腳。細心人害怕別人穿錯,放得遠遠的。一到主麻,寺里人多,有人干脆把鞋裝進塑料袋放在角落里。穿鞋也各有特點,慢性子的鞋尖朝大殿方向,出門后慢騰騰地套上,用手整理下,再出去;急性子的鞋朝寺門,一出門一套徑直走出去。

現在大殿門口擺著一雙鞋,說明還有人在里面做禮拜。

高腰、圓頭、平底,是沒鞋帶的一腳蹬;看看皮鞋質料,是真牛皮,皮子的接口處縫合緊密,流線型的樣子讓人不由不喜愛。此時偌大的清真寺空無一人,看著看著,那雙鞋用它的色澤誘惑我上前,我突然有了穿一穿的沖動。穿鞋的人一定還在大殿里,他會不會想到他的鞋即將被一個陌生人穿掉呢?

我為自己的這個想法搖了搖頭。我從寺臺子左邊走到右邊,端詳著大殿。清真寺的裝飾里不會出現動物形象,只有花草只有山水畫。寺是木結構的,梁上雕刻著牡丹花、蘭花,碩大的葉子,夸張的花瓣,閉上眼睛都能想到這是牡丹花。

我看完了所有的壁畫,看完所有雕刻在梁柱上的花花草草,可是不見有人來。而且穿這雙鞋的人也沒出來。

清真寺里一般都裝了木地板,人們抬手站立時,地板不會響,彎腰鞠躬,地板會響,屈膝叩頭,地板會咯吱咯吱亂響,如果是齋月,人多,就會聽到咚咚的叩頭聲。

我側耳聽了聽,大殿里沒有響聲,我心里疑惑起來,穿這鞋的可能在里面跪坐念《古蘭經》呢。

我走下寺臺子,湊到丁香樹前。它細密的香味慢慢滲透到寺的各個角落,又順著墻面慢慢滲進每一道墻縫里,時間長了,感覺香氣是從四面八方的墻縫冒出來匯集到丁香樹上的。

寺尖頂的陰影慢慢飄過來,遮住了半個院子,院子就被光和影分成兩部分。我正站在陰陽分割的地點,看看時間,三點多。這么長的時間,大殿里的那個人還沒出來。大殿里悄無聲息,我想是不是個老人,或者老人生病昏迷了?小時我常聽老人們說,修養達到一定程度的人,有的會在做禮拜時歸真。

我急忙脫了鞋,噔噔噔地走進大殿。

可是哪里有人呢,大殿里空空如也。一排排波斯花紋的窄羊毛地毯鋪滿了大殿,大殿最前面朝西方向有一個圓拱形的小房間,只能容一個人,這是阿訇領拜的地方,前面墻壁上掛著麥加天房圖和經文。

陽光透過圓拱形的窗戶流淌在地毯上,又水一樣滲進毯子里。

還是沒有人。

我慢慢退了出來,一出門,那雙鞋頑固地鉆進我的眼里,而我的鞋正土里土氣、呆頭呆腦地攤在那雙鞋旁邊。比較產生美感,這雙鞋真是漂亮,大小可能也是40碼。我看看左右,把腳伸進皮鞋里,動一動,大小合適,我走了兩步,柔軟、輕巧,鞋底可能是牛筋,沒有聲音,簡直是專為我準備的。

有那么一瞬間,我覺得這雙鞋應該屬于我。我又看了看,確定寺里沒有人。

就在這時墻外似乎有了腳步聲,我趕緊脫下皮鞋,穿上自己的鞋子,匆匆忙忙地坐到墻根的長木條凳子上。這時我覺得心跳得慌,臉肯定變成紅布了,我為自己紅布似的臉羞愧著。

進來的是穆薩老人,我說了賽倆目后沒敢看他的臉,可是老人回了賽倆目后,也沒看我,我想他肯定看見了我的大紅臉。

長腿的鞋

陰影又往東墻根挪了一指甲蓋,我聽見了陰影推搡陽光的轟隆聲。穆薩老人坐在陽光里,不說話,右手數著泰斯比哈(念珠),一邊數一邊念。我坐在老人旁邊,我的心在他轉動泰斯比哈的聲音里安靜下來。

你說啥?鞋!

哦,寺臺子上的那雙鞋!讓我想想。

什么,寺里當然丟過鞋,也有過偷鞋的事。

對了,我想起來了!穆薩老人說。

那一年,剛開放,每家都一樣,窮。衣裳補了再補,都穿布鞋,那個長腿由個,你可能記得他,全村他家最窮,和老媽媽推日子著。長腿由個人精干,就是太窮了,他的鞋破成抹布了,買不起黑絨布,他老媽媽找幾片碎花布做了鞋幫。

呵呵,長腿由個的那雙鞋呀,你沒見過,真是花。老媽媽在這雙鞋上下了功夫,鞋尖是兩塊三角形紅布湊成,鞋幫上縫了塊藍布,最后鞋跟上有片黑布。讓我算算,嗯,有紅布、黑布、藍布,對了,還有綠布呢。如果這些布放成鞋底也就罷了,可這些偏偏就放在鞋幫上。

穆薩老人順手從窗臺上的小盒子里抓了一把麥子,邊撒邊咕咕咕地喊。撲棱的聲音從四周傳來,房頂上飛下幾只鴿子,撲在麥子上。

長腿由個真是為難,穿吧,鞋太花了,走到村里,他抬不起頭;不穿吧,他又得下地干活。那時修梯田,他故意在鞋上抹上厚厚的一層泥。隊長常表揚長腿由個,說他干活踏實,那雙鞋都沒干過,給他多加了工分。隊長罵別人時也常用他的布鞋開頭。隊長說,你們這幫懶漢,一個個收拾得干干凈凈的,有些人干了一天活,鞋上一點土都沒沾,莊稼人嘛,就是土里刨食嘛,你鞋都干凈著,啊,一天到晚上廁所屙奸屎,看看人家長腿由個的鞋,一年四季沒干過。罵的次數多了大家學起他把鞋弄臟。

可是隊長又不答應了,就說,你們甭以為把鞋抹臟,我就看不見你們拄著鐵锨喧,好好干活去,少日鬼我!一些人由此恨上了長腿由個,想法子整整長腿由個。

這一天,長腿由個和我還有幾個人從河里撈沙子,長腿由個說什么也不下河,最后大家連推帶搡把他推下河。他就在河里一鐵锨一鐵锨地往岸上扔沙子,快到中午吃飯了,大家叫他休息,可他不上來,還站在河中撈沙子。我們幾個心里不舒服,他不停下來,我們也不能停下,于是大家下河去拉他,他伸直了腿蹬住河岸不想上,我們把他抬起來扔到岸上。

穆薩老人又朝那些鴿子撒了一把麥子,鴿子們咕咕地吵個不停。

長腿由個一上岸,我們都看到了他的花布鞋。紅鞋頭,綠幫,經水沖洗后,那鞋還真好看。我們都望著他哄笑起來,他的眼睛紅了。想想啊,那時他都二十五六了,家里窮,他的老媽媽找了好多媒人,都說不上個媳婦。

那天我清楚地記得長腿由個絕望的表情,死魚一樣的臉色,似乎讓他脫光了衣服給大家看。

從此以后他變得沉默起來,那些恨他的人不時用花布鞋刺他。一天他被惹急了,把花布鞋塞進褲兜,光著腳干活,最后腳都磨爛了。

那時隊長剛買了一雙系鞋帶的皮鞋,那個時候回力球鞋才慢慢出現,隊長這皮鞋成了村里人的一大新聞,隊長走到哪兒,大家就圍繞這皮鞋說事。

這一天是主麻,寺里來的人很多,隊長的皮鞋放在最中間,周圍的布鞋謹慎地與隊長的皮鞋保持著距離,那些布鞋球鞋在皮鞋周圍灰頭土臉縮手縮腳。

可當隊長出來時,那個中間的位置空了,隊長瘋漢一樣地找,連廁所都找過了,就是不見皮鞋的影子。

等到所有人出來后,寺臺子上還孤零零地放著一雙鞋,那是一雙花布鞋,紅布鞋尖,大家一眼就認出這是長腿由個的布鞋。

大家都不說話了,有個人還悄悄地把那雙花布鞋踢到一個角落里。但是隊長還是看見了,他鐵青著臉,也不穿阿訇借給他的布鞋,光著腳走出了寺門。

那時我是民兵連長,批斗長腿由個是免不了的。那時是嚴打,如果隊長把這事一上報,長腿由個就要蹲監獄。大家都為長腿由個捏了一把汗,誰都知道他有個臥床的老媽媽,如果他進監獄了,這老媽媽可怎么過日子,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想不出辦法來。

我在等喇叭里喊人開會,一直沒等到,我等到了隊長,只他一個人。隊長一進門就讓我帶繩子跟他到長腿由個家。

多謝隊長給我兒子借皮鞋,我向真主給你道個好都哇(祈禱),一進門長腿由個的母親說,明天我兒子穿你皮鞋說個媳婦去,兒子還說穿花鞋別人笑話哩!

長腿由個的臉紅成了麻母雞,隊長把花布鞋扔在炕底下,轉身領著我出去了,走到半路又折回去。

隊長指著長腿由個的臉說,記住了,只借三天!

后來媒人說長腿由個的命大,如不是那雙皮鞋就一輩子打光棍了!

這時一只鴿子突然飛到了穆薩老人的腿上,老人摸了幾下鴿子,又放到地上。

長腿由個結婚后,給隊長送了一副繡花枕頭和一雙新皮鞋!

什么?哦,對,隊長的那雙皮鞋是系鞋帶的,寺里放的這雙沒系鞋帶。讓我想想,人老了有些事總是記不住。

賽爾東的鞋

這皮鞋不是隊長的那雙,那是多早的事情了!

這時我才發現穆薩老人旁邊又坐了一個老人,他叫爾撒,白頂帽下的臉清瘦清瘦的,額頭上還有一塊老繭,眼神清凌凌的。奇怪的是,這位老人坐下后,穆薩老人不再說話,微閉上眼,一門心思地掐起泰斯比哈來。

坐了一會兒,穆薩老人起身洗小凈去了,爾撒老人才講起他所知道的鞋的事來。我在這里轉述他的話,他的話少,有些還需要添加,才能說得流暢。

挖金子,你聽說過吧?

我點了點頭。

那年改革開放了,國家允許挖金子了,村里的許多人出去,也小小地發了點財。

我記得那是夏天,村里的賽爾東找了幾個沙娃(苦力)去挖金子。這可是大新聞,因為大家都是搭伙去的,大家都是人力股,分配都一樣,沙娃只是在舊社會才有,可現在賽爾東的手里出現了沙娃,挖多挖少就那點固定的工錢。

那幾個沙娃的苦大,當時我們采金窩子就在賽爾東窩子旁邊。每天早上三點多,賽爾東就叫起那些沙娃,一干就干到晚上十點,中午也不讓休息,廚師直接把飯端到窩子里吃。

可是賽爾東還是不滿意,每天打罵沙娃是常事,有時還讓他們挨餓。我們看不下去,就偷著給他們吃的。

我常勸賽爾東對沙娃們好點,可是賽爾東常說,尕勒(牛)不是牛,沙娃不是人!我花錢雇了他們,他們不干活,難道我干活!

這一年賽爾東的金窩子金子出得好,臨走時,賽爾東瘋了似的打罵沙娃。賽爾東說,我丑話說在前,你們要走,我給你們拿路費,工錢一分沒有!

沙娃們只好忍下來,最后,一半沙娃受不了,含著眼淚拿著路費走了。最后只剩下三個沙娃時,賽爾東就回家了。

后來這剩下的三個沙娃也沒有拿到全額的工資,這樣的事在我們村里也只有賽爾東能干得出。

這一年出來后,賽爾東開始蓋房子,松木大房,請了木匠雕花,把家收拾得像宮殿。后來那些沙娃上門來要工錢,被賽爾東罵走了。

村里人都說這房子是沙娃的眼淚蓋起來的。

賽爾東和以前不一樣了,不再是一天披著破羊皮襖在南墻根里曬日頭的賽爾東,他到城里買了牛皮鞋,據說是五百多塊,如果是現在也差不多三四千呢。就一雙鞋,你想想。

我們村最早穿過皮鞋的是隊長,第二個穿皮鞋的就是賽爾東。

賽爾東口袋里裝著一條手絹,不擦鼻涕擦鞋,一到人跟前,他先取出手絹,抖幾下,彎腰擦皮鞋。擦完了干脆脫下一只,拿到眼前看,一只腳就踩在另一只腳上,像極了公雞,村里人叫他金雞獨立。

他的腳臭味一股股飄進大家的鼻子,可大家還是忍受著那股臭味,聽著他一遍又一遍地說他的皮鞋的價值,還說他的鞋的神奇處。

他說他一到城里,就有人問他這皮鞋是從哪兒買的,多少錢,甚至還有一些穿裙子的城里女人跟著他走了好長時間,說得大家驚訝一陣,羨慕一陣,哄笑一陣。

賽爾東金雞獨立的功夫真是厲害,站了這么長時間,他竟然一點也不累。只是一次時間太長,他的腳筋麻了,揉了好半天才能走路。此后他兩只腳換著站。

年輕人慢慢對他冒著臭味的鞋不感興趣了,他一到跟前,大家就散了,賽爾東開始盯上清真寺了。

清真寺里人多,主麻人更多,賽爾東像打了雞血一樣把他的鞋說個不停。

賽爾東每天還裝著一只塑料袋,一進清真寺大殿,就用塑料袋把皮鞋嚴嚴實實地裝進去,再把口扎緊。

老漢們都上殿里做禮拜了,可是賽爾東還在那里說著他的皮鞋,每次禮拜賽爾東總是最后進,他等所有人進去了,才脫鞋進大殿。一進大殿他又跪在最后,不時回頭看看他的鞋在不在。

一次小心地挾著用塑料袋扎好的皮鞋帶進大殿。當時的阿訇爾林(學識)高,就笑著讓他把鞋放到大殿門檻外,賽爾東說,皮鞋干凈著。

阿訇說,你能保證這雙鞋沒到過哈拉目(非法)的地方?

賽爾東不說話,只好悄悄地放到門檻外。

站在地毯上,大家光著腳,面朝西面,在阿訇的帶領下,一同鞠躬,一同叩頭,一同聽《古蘭經》。賽爾東沒有了皮鞋,覺得渾身不自在,甚至有時他在禮拜中間還回頭看他的皮鞋。

為了防止皮鞋被偷,他干脆做了小木箱子,放在寺臺子上,一進殿,他就把皮鞋用小鎖子鎖到木箱里,那只木箱就放在眾多布鞋當中,成為清真寺里的一大特色。

爾撒老人停了下來,看著禮拜殿的門檻。

一天早上禮拜結束,東方剛顯出一絲亮氣,鳥兒們的叫聲一聲亮似一聲,一雙巨手把罩在村莊上的夜色一點一點地擦去,村莊的模樣在鳥兒的叫聲中漸漸地清晰。

可是賽爾東卻在寺臺子上破口大罵,原來他的那只木箱子不見了。

你是沒見過當時他那個樣子,他老子歿了他還沒這樣過呢。他滿頭大汗,一邊找一邊嘴里罵著,賊,賊,全是賊!他搜遍了整個清真寺,甚至連喚禮樓上都搜到了。

他的叫罵聲引起了大家的不滿,大家說,這里是清真寺,不是罵人的地方,不就是雙鞋嘛!可是他什么都不管,每個人在他眼中都變成了賊。

阿訇讓我把賽爾東叫進學房里。他坐在炕上。

阿訇就是阿訇,他說,既然光腳踏進這門檻,就把鞋脫在門檻外,門檻外就是頓亞(現世),你心里裝著你門外的鞋,這禮拜還能成立嗎?我認為這一次阿訇講得最好。

說完阿訇就從柜子里拿出賽爾東的小木箱,賽爾東用鑰匙一開,里面的鞋還在。他穿上皮鞋,拿上木箱出了清真寺。

賽爾東消失了,阿訇叫了幾次賽爾東,可賽爾東再也不來清真寺。

阿訇說,賽爾東還沒忘掉他的鞋呀!

村莊里的人伙里又出現了賽爾東金雞獨立的樣子。

大概是過了一年的時間,具體我也記不清楚,賽爾東出現在清真寺里,這次他是給他兒子站者那則(殯禮)的。他兒子外面跑運輸,出了車禍。

賽爾東沉默起來,他脫下了他的那雙皮鞋,據說他把那雙皮鞋送給了一個要飯的。從此賽爾東的鞋混在大家的鞋中,分不清了。

阿訇的藏靴

爾撒老人也去洗小凈了,清真寺里響起了湯瓶的響聲。

穆薩老人已洗好了,他坐在我身旁。

民國十八年,你聽說過嗎?

那一年還真是亂呀!這里反,那里反的。從我們的村莊再翻過幾座山就是藏族地區,那年頭真土匪假土匪多得數不清,每家每戶都準備著武器,村子里一有風吹草動,全村就通過清真寺門口的破臉盆報警。

也就是昏禮時候吧,我們村莊的山梁上出現了十幾個人,漫天的溏土像尾巴一樣跟在他們身后。村子里還沒見過這么多的人,可能是來了土匪!清真寺門口的破臉盆當當當地敲打起來,打破臉盆的是我爺爺。那時我還小,拉著爺爺的衣襟,緊張地望著那滾滾而來的塵土。

不一會兒,清真寺前聚滿了人,手里的武器亂七八糟的,王家爺手里拿著鐵锨,馬家爺手里還有一桿獵槍。我見過馬家爺打兔子,馬家爺念一句經后,槍口中火光一冒,我們就能跑過去撿兔子。

可這時馬家爺的神情完全不像打兔子時的樣子,他緊張地望著溏土滾動的地方,不時捏一下他的火藥包。

最可笑的是冶家爺,他一只手里拿著切刀,一只手里拿著一只鞋,緊張地望著遠方。

年輕人們都藏在巷道的拐角處,隨時準備投入戰斗。

那群人近了。

原來是山那邊的藏族人,他們有十幾個人,全都是老弱病殘,他們的藏袍上落滿了土,沾滿塵土的臉上只有一雙雙眼睛在骨碌碌轉。

我還看到了幾個小孩驚恐地躲在大人藏袍里,從藏袍里偷著往外看。

這些人看到我們村莊里的人手里全拿著武器,一下子站住了,只有一個老人搖著轉經筒盯著阿訇看。那個老人說,德冒(你們好)!我們走了好長的路,實在走不動了,看到你們清真寺頂的新月,就過來了。

那個時候,天快黑了,西邊的云彩像燒著了一樣。阿訇說,這些都是逃難的,大家幫一下吧!

可是大家誰都沒有說話,那個時候經常聽到被人搶的事,而且是前一晚上村里有陌生人住過,過兩三天就會有人家被搶,所以村里就形成一個規矩,不留外人過夜。

可是這么多人,天也快黑了,如果讓這些人走,他們還會遇到真土匪。

阿訇想了想說,就留在清真寺里吧!每家每戶拿來一點吃的,只要是來清真寺的客人,就沒有推出去的道理。

人們慢慢回去了,一會兒時間,有人端來了茶,有人拿來了花卷饃饃,我的爺爺還給藏族老人端來了一鍋拌湯。

一個藏族小孩,和我差不多大吧,一看到花卷饃饃就搶了一個塞進嘴里,結果噎得臉紅脖子粗,阿訇給他灌了點茶,才緩過勁來。

半夜時,清真寺里的那口破臉盆突然響起來,一會兒時間就聽到亂哄哄的腳步朝清真寺走去。我家離清真寺近,我爺爺也起來了,他不讓我出去,他拿起他的獵槍走進黑夜里,奶奶嚇得坐在墻角,蓋著被子不停地掐著泰斯比哈,念著經。

快到天亮時,爺爺帶著一身冷氣坐在炕頭上,喝了一口茯茶,才給奶奶說起夜里的事。

我只聽到土匪……阿訇……清真寺……我的睡意來了,一直睡到第二天大天亮。

第二天我從比我大的孩子口中才知道了事情的全部經過。原來外村的一伙土匪聽說我們村清真寺里來了一群藏族,也不知道從哪兒聽說他們帶了許多值錢的東西,就在當夜包圍了清真寺。阿訇發現了,敲響了臉盆,據說阿訇站在房頂上,勸土匪離開。

土匪認識阿訇,說這些人都是外人,都是你我不認識的藏族人,你把門打開,我們只拿東西,保證不傷人!

阿訇說,清真寺是朝拜胡大(真主)的地方,清真寺的客人就是胡大的客人,你們難道要在清真寺里公開地干壞事嗎?你們不害怕無常嗎?

后來那個土匪頭說,你把他們放出清真寺,然后這與你無關系,我保證不傷你。

阿訇沒答應,一個土匪朝阿訇開了一槍,打在阿訇胳膊上。這個時候,村里的人也圍住了土匪,一場混戰開始了。可惜那時我小,把好多的細節都忘掉了,最后那些土匪扔下一個死人就跑了。

那個死人我見過,身上蓋著一層白布,就放在清真寺外。爺爺不讓我去看他,可是我們幾個小孩子還是看過了。中午時候,阿訇的胳膊綁著白紗布,又叫來了村里人,商量怎樣處理這事。大家都說把這死人扔到村外去,村里有人認識這人,也是外村的。

阿訇就給他抓水(洗大凈),當洗過一遍之后,清真寺又有好多的腳步跑過來。爺爺從清真寺里一把揪住我就往家里跑,這時清真寺門口的那破臉盆又驚天動地地響起來。接著我從門縫里看到一群人從遠處向我們村圍過來,我們村里的人也守在清真寺外。

這些人是來報仇的!

門縫里的人們都變形了,在那里大吵大鬧。奶奶也不知道從哪來的力氣,一口氣就把一個小石磨頂在大門上,堅決不讓我出去。

門縫里看不清楚,我就偷偷爬上房頂,這時就能清清楚楚地看見清真寺,甚至還能聽到人們的說話聲。除了男人站在清真寺外,其余人都站在自家房頂上,有些人還在房頂上準備了許多石頭。

這時那個搖轉經筒的藏族老人出來了,他竟然會漢話,不過說得結結巴巴的。他的意思是放過我們村,他說這個人是他打死的,他一個頂命,他的小孫子在后面拼命地拉他。

這時已到了撇什尼,阿訇看了看天氣,就先讓一個滿拉念邦克。

我記得那天的邦克念得清清楚楚,那些人都不再吵鬧了。

阿訇說,不管這個亡人做過什么事,但是無常了,我們都有義務給他站個者那則。說完阿訇讓人把亡人抬到前面,開始站好位置。

那些報仇的人都呆若木雞,我們村的男人放下手里的棍棒,站成了一排排。外村的人也放下了武器,一個接一個站到了后面。阿訇念起了《古蘭經》,四次抬完手后,殯禮結束了。

那些外村人什么也沒說,抬上亡人回村了,阿訇和我們村的男人也跟著他們去送埋體(亡人),只留下一些人保護那些藏族人。

阿訇回來時已到黃昏,那些藏族老人堅持要走。阿訇說天亮了再走,他們又留下了。我爺爺們在清真寺里支起了一口大鍋,一些媳婦們拿來了青稞面,搟了好幾張面,然后用切刀細細地切,切成的面在鍋里上下翻滾,不時冒出蔥花來。

第四天藏族老人們走了,藏族老人給阿訇留下了一雙藏靴。

從那時起,每年我們村開齋后,那些藏族老人的后人還來我們清真寺看望我們,給我們拉著羊,拿著茶。我們這里的人也帶著禮物到那邊去。

這時一只鴿子又跳上窗臺,一下子拉翻了裝糧食的盒子,糧食從穆薩老人的身后全撒到地上。那幾只鴿子全圍過來了,穆薩老人說這些性急的家伙,總想著吃。

穆薩老人把撒在地上的糧食往盒子里裝,還是有一些糧食沒裝進盒子,穆薩老人就由著那些鴿子吃。

你說阿訇在哪兒?他早無常了,我還送過埋體。

那個村的人嘛,再來沒來過,聽說那次以后他們村的土匪全都洗了大凈不再當土匪了。

要饃饃的鞋

時間還早,陽光還在地上慢慢挪動,它挪到我們的腳尖,又試探了一陣爬到我們的腳跟,最后干脆賴在腳背上不動彈。

可是,可是那寺臺子上沒人穿的那雙皮鞋究竟是誰的呢?

寺臺子上還有皮鞋嗎?穆薩老人瞇起眼努力地朝寺臺子上看。

嗯,如果真有,那可能是那個要饃饃留下的……

要饃饃?

我們這里把從外地來的要飯的統稱為要饃饃。

這個要饃饃全村人都見過,和其他人一樣,也是在我們秋天打碾收麥子時來的。

那年我們莊稼豐收了,麥子香味都飄滿了鼻口,甚至飄進了睡夢里,人們早早地掃了糧倉,有的人還洗了油缸,放在日頭下曬,晾干缸里的水,等新油菜籽一打下來,送到油坊里榨。先炒熟,再榨,會更有味道。你如果那兩天到我們這里來,滿巷道都能聞到菜籽油的味道,我活了這么多年,什么都不再想要,只要能聞一聞新油的味道,就夠了。

對了,我記起來了,那要饃饃來時正中午,他先到清真寺,午飯剛做好,我們順便給他舀了一碗面片,他吃了足足三碗。吃完后他說要到村莊里要饃饃去,我還指了路。

那天是個晴天,到處都能聽得到碌碡在麥場里吱吱咕咕的聲音,大地在碌碡的滾動中抖動。那震動一會兒近了,一會兒又遠了,全村所有人都在麥場上干活,所有人都看見了那個要饃饃。

你只要看一眼,你就忘不掉他的形象。

這么說吧,這個要饃饃全身上下就一個怪字。

他微閉的眼睛讓人感覺他是個瞎子,可他腳下干凈利索,哪里是糧食袋子,哪里是衣草堆他都清清楚楚。

突然一只雞咯咯叫著闖進清真寺來,這只雞被一個小孩追著滿院跑。穆薩老人停下了講話,微笑著看孩子追雞。小孩一心追著他的雞,看都沒看我們,我們靜靜地看著他又把雞追出了大門外。

你說作為一個要饃饃,起碼要背一個油花花的饃饃袋子,手里要拿一根拐棍。他既沒有饃饃袋子,也沒有拐棍。另外到我們這里來的要饃饃都會戴一個白頂帽,哪怕不是回民,隨便買上一頂白帽就能要到更多的饃饃。那些要饃饃們摸清了我們的情況,男人們來都戴著白頂帽,女人們來戴著黑蓋頭。來的人多了,就感覺怎么要饃饃都是回民。

可這個要饃饃不一樣。他戴著一個破軍帽,軍帽的帽檐扯開了,半個帽檐都耷拉下來,苫住了他的一只眼,軍帽頂上還有一個破洞,從破洞里能看到里面油得發黑的襯布。最奇怪的是他上衣口袋里還插著一支鋼筆,不時拿出來在手上寫寫畫畫的。

把他從頭看到腳,人們又吃驚不小。這個要饃饃上衣的三個扣子掉了,用鐵絲綁住了,一只褲腿還撕破了,還能看到白花花的腿。可以說這個要饃饃是這幾年來遇到的最窮的一個。

可是你再往下看,你就會不由得張大嘴巴。他上身破破爛爛,可是腳上竟然穿著一雙新皮鞋。怪的是,那幾年,剛出現皮鞋,我們整個鄉上也沒有幾個能穿皮鞋的。那皮鞋新得讓人懷疑,人們看看他的皮鞋,想說又說不出來,只是不停地看他,他也就站在麥堆邊,看著那一堆麥子不說話。

人們猜測著,有人認為他是一個瘋子,有人認為他可能是個干部,也有人認為他是一個小偷。

然而人們最不能忍受的還是他特殊的要求,到我們這里來的要饃饃不過要點饃饃,要點麥子,要點面,如果看主人家臉色還好,還可以小心地問能不能舀一碗飯,這些對于村里人來說都能辦得到。

可是這個要饃饃什么也不要,竟然要錢!

你不戴白帽可以,你破破爛爛也可以,你插支鋼筆也可以,你穿一雙新得讓人懷疑的皮鞋也行,可是你不能張口就要錢呀!村里人還真沒見過張口要錢的要饃饃。再說了,那個時候,家家窮得淌屁著,哪里有錢給你,真有錢,也舍不得拿出來呀。這糧食吧,只要一年到頭苦下來,還能打下許多,順便給一點也不成問題。這錢是萬萬拿不出,也不愿拿的。

大家不再理他,他孤零零地從這一個麥場走到下一個麥場,他看到的是人們的白眼和嘲笑。

一只鴿子又飛到穆薩老人的腿上,穆薩老人一動不動,看著它站在腿上左右張望。清真寺里沒人打鴿子,鴿子膽大得很,四處游逛。我看到一只鴿子走到寺臺子上那雙皮鞋跟前,一跳跳進了皮鞋里,那大小剛好成為一個溫暖的窩,它似乎享受著溫暖的休息。

知道嗎?鴿子可貴重著呢!洪水泡天的時候,圣人從大船上放飛了烏鴉和鴿子,回來報喜訊的就是鴿子。

我不置可否。

那個要饃饃是個小偷?我說。

穆薩老人沒接我的話頭,自言自語說了下去。

日頭累得一頭栽下西山,村子這時罩著淡淡的青煙。人們忙著收糧食,沉重的糧食壓得馬兒哼哧哼哧直喘氣。可是我們覺得這是最好聽的聲音,忙了一年,不就是忙這點嘛,把糧食堆到糧倉,坐在熱炕上,釅釅地喝一口熬茶,一天就過去了。

那天我去清真寺遲了,昏禮已過,我只好趕宵禮。

還沒有洗小凈,我慢慢走向寺里的水房,聽見水房里有響動,聽聽那響亮的噴嚏,就知道是個年輕人在洗小凈。

我走進水房,里面還不太黑,但看不清人的模樣。為了省電,我也沒開燈,拿著湯瓶灌了水,當水從鼻子里出來后,我也響亮地打了一個噴嚏。我旁邊那個人念了一句,我知道這贊美胡大的念詞,據說人被創造出來時,捏到鼻子那兒時,人就打了一個噴嚏,人就贊美胡大了。

水流過了我的臉,水又流過了我的手,當水最后流過我的左腳時,我覺得全身的乏氣全沒有了。我穿上襪子,套上鞋。那個人已出去了。這個時候離宵禮還有點時間,寺里沒有一個人,阿訇在房里念著《古蘭經》。

這時我在寺臺子上竟然看到了那個要饃饃。他取下破軍帽,里面是一頂白帽,我吃驚地看著他,他脫下那雙讓人懷疑的新皮鞋,回頭朝我笑了笑,進去了。

你說什么?怎么不攔住他?

水房聽聽他洗的聲音,我就知道他小凈洗得很熟練。

我也進去了,他在我旁邊不遠處,不停地禮拜。宵禮結束了,所有人都出來了,要饃饃的那雙皮鞋還在寺臺子上放著,他還沒出來。

清真寺的學董不放心,又走進禮拜殿,可是里面沒有人,那個要饃饃早已走了。

可是他的新皮鞋還在,他是什么時候穿什么走了呢?

大家連忙找尋起自己的鞋來,布鞋、球鞋都在,一雙都不差,一雙都不少,夜色掩藏不住人們的臉色,可是大家什么也沒有說。

那雙新皮鞋還在寺臺子上放著,每次出禮拜殿時,大家都不看它,小心地躲避著它,放鞋時都放得遠遠的。

有一天清真寺的學董看不過眼,就拿抹布擦了擦,又小心地放在寺臺子上。

就是寺臺子上放的那雙鞋嗎?我指了指寺臺子,穆薩老人瞇著眼睛往寺臺子上看。這時一只鴿子從房頂上飛下來,扇起了房頂上的一片羽毛,它打著旋飄落下來。

那一天,我們村停滿了汽車,從汽車上抬下了七個埋體,都是年輕人,他們都在煤礦的一次瓦斯爆炸中無常了,全村人都在哭。

穆薩老人停下了,呆呆地望著寺臺子,仿佛那里就停著那些年輕人的埋體。

那天來為這七個年輕人站者那則的人很多,一直站到了大路上。七座墳堆起來了,村莊一個月里沒再聽到過笑聲。

這七個年輕人走后時間不長,寺臺子上的那雙皮鞋沒有了,仿佛煙一樣消失了。

會不會是村里人穿走了!我小心地用穿字。

絕對不會!村里人不會穿那雙鞋的!

我的白球鞋

這么說那寺臺子上的那雙鞋不是那個要饃饃的?

寺臺子上有鞋嗎?穆薩老人一臉驚奇地望著我。

我疑惑起來,我不死心,我又走上寺臺子,結果讓我大吃一驚,寺臺子上的那雙鞋不見了!卻是一雙白球鞋!

突然之間,我分明看到一雙白球鞋……

那時我才十二歲,學校里的鼓號隊要選人,最后選了一批人,其中包括我。我每天把號子提在手中,舞動的紅綢配著金黃的銅號,讓人的腰桿都粗了不少,到哪兒吹一聲,都能引來羨慕的眼光,沒選上的人那眼巴巴的樣子讓我心花怒放。學校的鼓號隊是走在運動員最前面的,隨著指揮的一個手勢,金黃的銅號一齊舉起來,大家的臉蛋一下子鼓起來,隨著指揮的手勢吹出驚天動地的聲音。

那銅號我晚上都放在被窩里。

那幾天我的嘴都練腫了,可是心里很高興,想著能走在隊伍的前面,威風地舉起號子,那樣子比吃了雪糕還舒服。

運動會快到了,老師說還要從我們隊伍調走幾個人。

為了這個調整,我拼命地練習,別人都說我當時那個樣子,像個發病的牛,紅著眼,吹出的號子最響亮,最干脆。為了顯出這個實力,我總是在選拔老師快經過我身邊時,突然吹起號子,老師轉過身來批評我。

選人的時刻到了,條件只有一個:要有白襯衣、藍褲子、白球鞋。

白襯衣和藍褲子我有,是前年穿完后,放在箱子里沒動,今年穿短點,但完全可以應付。就是這白球鞋我真沒辦法,一雙白球鞋的錢可不是我父親能拿得出的,就算把奶奶攢的全部雞蛋拿到供銷社都無法實現。那時母親的病很嚴重了,奶奶還得想辦法給母親看病。

第二天如果拿不出白球鞋,我就得把銅號交給老師。

如果我母親沒生病,如果奶奶攢的雞蛋足夠多,如果父親能回來,我就有了白球鞋,我就能參加鼓號隊。可是現在,我只有一雙布鞋,還是一雙黑布鞋。

老師說了,服裝必須統一,是要評分的,不能因為一雙鞋影響分數。

我跟老師要了許多白粉筆,坐在地邊,我用白粉筆在布鞋上抹呀抹的。鞋上擦了厚厚的一層粉筆灰,看著也像一雙白球鞋,可一跺腳就落下一層灰,我身后落下一個個白腳印子,布鞋里面的黑色似乎又冒了出來。我又拼命往上抹粉筆,可怎么也壓不住里面的黑色。在路邊草的撥拉下,我黑布鞋上的白粉筆灰全沾在草上,里面的黑色頑固地探頭探腦。

西邊的云一點一點地燃燒起來,火是從云的最上邊燒起的,一直燒到了最下邊。我坐在地邊,望著遠方,銅號的金黃色由紅變黃,紅綢子看不見了,只看到銅號金黃的輪廓,遠山也跟著變黑了。

像麥浪般的憂傷突然向我涌來。

我張著嘴,不敢出聲,我怕母親聽到后會掙扎著來找我。回家時母親的聽覺最靈敏,她用貓一樣的耳朵朝四周探聽我回家的消息,總想把我拉在她身邊,似乎我一走,她就看不見。

我張著大嘴,拼命地壓著從胸口涌上來的聲音,一不小心眼淚全淌進了嘴里。

我像打敗了的公雞,垂頭喪氣地走在小路上,朝著越來越黑的村莊走去。這個時候,只有清真寺的燈還亮著。我向清真寺走去。

大家都上了宵禮,我坐在長木條凳上,看著人們鞠躬、叩頭。母親說過,胡大像血一樣靠近我們,還說胡大是最疼慈我們的,可是為什么不給我一雙白球鞋呢。

就在這時,我在那些鞋中突然看見一雙白球鞋!

它就混在那些大大小小的鞋中間,還是雙新鞋。我站了起來,不由自主地朝寺臺子上走去。

里面禮拜的人們的背影可見,就在人堆里我一眼看見了他,馬生全,那白球鞋肯定是他的,他父親是煤礦工人,我們村上最早穿皮鞋的人之一。穿著白襯衣、藍褲子的馬生全混在禮拜的隊伍中,他瘦小的身子在隊伍中最顯眼。

我的手伸向那雙白球鞋,我的手抖得厲害,一只鞋就從我手中脫落下去,砰的一聲,我感覺天快要塌下來了!

我的心嗵嗵地狂跳著,一下又一下。

可是人們沒有回頭,馬生全也沒有回頭。

我把白球鞋裝進了黃書包,匆匆離開了清真寺,出門時還摔了一跤。

我邊走邊說,胡大呀,你就饒我這一次,明天我就還回來。

我到家時,母親和奶奶正等著我吃飯,奶奶已經知道明天選拔的事,一定是我妹妹說的。

奶奶看了看我的布鞋,半面鞋幫子撕爛了,露出里面的白襯布,鞋尖上開著一個洞。妹妹說,你的阿舅出來了。我狠狠地瞅了她一眼。

我滿腹心事地坐下來,慌里慌張地吃完了飯,最后還把碗給打翻了。

母親說,你看著我!

我把眼別過去。母親讓我把書包給她。我緊緊地抱在懷里,無助地站在炕下。母親不知從哪兒來的力氣,一把搶過我的書包,三下五除二拿出了那雙白球鞋!

說!母親的臉變青了。

我借——借的。我的聲音在母親面前大不起來。

借了誰的?這就還回去,人家明天也要用!

真得感謝母親,她沒用“偷”字!我低下了頭,可是不爭氣的眼淚淌在我黑布鞋上,只一會兒,鞋面上的黃土就洇濕了。

母親下了炕,在我頭上打了一巴掌。我希望她打十下,可是母親停住了。

下炕摸索著穿起鞋來,一陣劇烈的咳嗽讓母親直不起腰。

拿上鞋,跟我走!母親的聲音完全沒有了往日的慈祥。

我只得抱著鞋走在母親身后,妹妹在前面用手電筒照路。那時的路似乎比現在黑,黑得人都看不見。

往后照!我惡狠狠地咒罵著妹妹。

心里的黑暗比不過墳坑的黑!母親說。

我不作聲了,悄悄地跟在母親身后。

清真寺里的燈還亮著,人們還在禮拜,一起一落,我們三個人就坐在長條凳上。等阿訇念完最后一句時,母親站起來了。脫鞋!母親聲音低沉而威嚴。我脫下了布鞋,站在寺中間,手里拿著那雙白球鞋!馬生全和他父親出來了,看到站在院子里的我們,嚇了一跳。母親低著頭什么也不說。

這是我的鞋。馬生全看到我手里的白球鞋一下子奪了過去,我的手一下子空蕩蕩的,似乎馬生全從我手中也奪去了那只心愛的銅號。大家似乎都明白了什么,但大家什么都不說。

回去吧,不要太為難孩子!馬生全父親對母親說。

母親低著頭,把我的那雙黑布鞋掛在寺里的樹上,學房里的燈光透過窗戶,照在那耷拉下的鞋幫子上,隨著枝條的抖動而晃蕩著。

我是光著腳跟著母親走回家的。

走著走著,我感覺我的腳已遠離我而去,我似乎感覺我的腳上扎了很多東西,淌了很多血。這樣也好,明天我就有借口,說我的腳爛了不參加鼓號隊,沒人知道我是因為沒有白球鞋而退出。

我睡到半夜,突然被一陣疼痛驚醒。我發現,母親抱著我的腳,手里拿根針,挑我腳上的刺,一邊挑一邊流淚。我再也沒敢睜開眼睛,我使勁憋著氣,一動也不敢動,很快我的半邊臉就濕了。我決定了,從明天開始,我去拾骨頭,拾廢鐵,挖藥,我不相信十天就買不上一雙白球鞋。

第二天我是被敲門聲驚醒的,一打開門是阿訇,他手里拿著一個盒子。

里面是一雙白球鞋!

這是馬生全父親買的,他委托我交給你,這是他實心給娃娃買的,不是乜貼(舍散)。阿訇說。母親接過了,念了一句。

這樣我就站在鼓號隊的最前面了。

尾 聲

陰影在清真寺里的腳步越來越快了,它噌噌地往上跳,我耳邊還能聽到它呼呼的出氣聲。陰影已爬到穆薩老人的半腰上了,清真寺里還是靜悄悄的。

我站在寺臺子上,可這會兒那雙皮鞋還在!我朝穆薩老人招手,他走上寺臺子,仔細地看著鞋。

不是這雙鞋,那個要饃饃穿的不是這雙,那雙皮鞋已滲進我的腦子里了!穆薩老人又朝禮拜殿里看。

我看了,里面沒有人!我說。

沒有人,不會吧!穆薩老人說,一臉驚奇。

不就是雙鞋嗎,可能別人忘了。我安慰著他。

可穆薩老人不再說話了,他沉默著走向水房去洗小凈了。

從水房出來的穆薩老人的臉似乎有了點亮氣,他用手搓著臉,又把搭在肩膀上的毛巾晾在窗臺上。

禮拜時間到了,人們像從地下鉆出來了似的,走上寺臺子,穆薩老人多看了那雙皮鞋幾眼。在他周圍的那些老人匆匆忙忙地脫著鞋,誰也沒注意寺臺子上多了一雙沒人穿的皮鞋。只一會兒時間,那雙皮鞋周圍就整整齊齊地擺滿了鞋,有布鞋,有旅游鞋,有皮鞋,還有拖鞋。我還看到了幾雙那種帶氣墊的籃球鞋,那鞋至少得上千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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