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思和
《清水里的刀子》是那一年魯迅文學獎評審時候讀到的,已經有十多年過去了。現在回想起來,還是小說的第一句話強烈刺激了我的眼睛,今天重讀,當初的這種生理感覺至今難忘。這句話是:“和自己在同一炕上滾了幾十年的女人終于在主麻前頭埋掉了。”語言干凈利索,一個女人下葬了,這個女人曾經與馬子善老漢“同一炕上滾了幾十年”,這句修飾女人的定語,不是作家的客觀描述,而是主人公心底里發出的感嘆。用一個“滾”字形容了馬子善老漢對亡妻有血有肉的懷念。亡妻在小說里連名字也沒有,名字只是一個抽象符號,而老漢的心里翻滾的是活生生的生命。這個生命是健康的、美麗的、充滿欲望的,這就能夠聯想到下一段描寫女人的句子:“他想起自己將老婆用一匹小青驢從南山里馱來給自己當媳婦的事,老婆頭上戴著紅紗,兩只鞋面上繡滿花的腳在銅鐙里擺著,隨著銅鐙一蕩一蕩,讓人的心生出化雪的感覺……”青驢、紅紗、繡鞋、銅鐙、一蕩一蕩、化雪的感覺,一系列美麗意象連接在一起,女人火辣辣的形象立刻顯現出來——竟是這么一個騷動著無限活力的生命體。于是我們再回到第一句話的賓語成分:終于在主麻前頭埋掉了。作家惜字如金,回族民眾葬禮一般在人亡后三天以內舉行,這里又加上一個宗教的限定:主麻前頭。兩個極端的生命現象用硬性組合的形式這么無理地固定下來,構成了老漢及其家人難以接受的一個事實:想不到那樣年輕好看的媳婦最終會歸宿于這樣一個墳包。
整篇小說的心理流程就是在這句話所隱藏的極端的生命反差中展開的。小說沒有交代這個女人是怎么亡故的,但從小說描繪的氛圍以及人物心理反饋來推測,應該是一個健康而強悍的生命突然遭遇了死亡,而不是久久纏綿于病榻的衰弱生命。這就會使老漢在喪妻之后站在墳院門口思考生命與死亡的關系,才會使他渴望知道自己被召喚的日期。清水里的刀子,在小說里就是一個意象,不是死亡的威脅,而是被真主召喚回家的渴望。馬子善的兒子耶爾古拜大約也是難以接受母親的突然亡故吧,所以傷心不止——小說的描寫是:回到家里,耶爾古拜還拿著他母親的照片抽抽噎噎地哭著——這就自然引出了兒子要宰家里唯一的老牛來做祭祀,以平息他內心深處的巨大傷痛。
小說故事寫的是西海固回民的宗教習慣,屬于蘇菲主義的老教風俗。但作家也寫到真正的伊斯蘭教崇尚節儉,“阿訇們說,有時候舉念一枚棗,比舉念一峰駱駝都貴重。”但是世俗的偏見總是看重貴重的祭品:“畢竟覺得宰一峰駱駝的搭救效力也遠遠強過宰一只雞。”石舒清與張承志的文學姿態各有不同,后者是站在理想和信仰高度批判世俗生活,石舒清則站在現實土壤上,用寬厚的同情心來描寫世俗與宗教水乳交融的民眾生活方式。耶爾古拜顯然受到了世俗觀念的影響,他希望屠宰老牛來作為亡母四十天的祭祀品。這里涉及到一些宗教信仰的背景:“這里都是這樣信仰的,亡人一入土,冥冥處就開始拷問他(她)的罪過了,亡人都有一個罪人的身份。因而活著的親屬就得施行一些搭救亡人的儀式。”搭救亡靈免于受苦的祭品,就是那頭老牛。我不了解具體的民族風俗觀念,人們舉念祭品是派什么用處?是為了讓祭品去為亡靈頂罪,達到“搭救亡人”的目的嗎?但總之,在人們眼中被犧牲的祭品是極為神圣和高貴的。所以,小說里寫人們屠宰老牛沒有絲毫的負面意思,而是充滿了感恩的敬意,否則就不能理解馬子善磨刀時的虔誠心情。這篇小說之所以寫得感人肺腑,就是每一個情節的處理,都是以善良的信仰為基調,剔除了一絲一毫的惡意。
有學者指出,小說里老牛的故事里包含了民間傳說里的“牛媽媽”的隱形結構,這是富有啟發的,原型的“牛媽媽”代替了主人公的母親的角色,這一點在耶爾古拜每天為牛清洗身體時的心理活動中已經提及。我想進一步指出的是,在馬子善父子舉念老牛為祭品的過程中,那頭牛與亡人已經合二為一。有一個細節,作家這么寫道:“他浴在陽光里,想起年輕的時候,老牛還不老,也還年輕,和他一般有著暴烈的脾氣,不時就將自己那樣一個健壯而沉重的身子騰起在半空,在半空里有力而又極度緊張地扭曲一下,它后面還是拖著犁的啊,就將地犁得亂七八糟。”從形容牛年輕時的頑皮動作“健壯而沉重的身子騰起在半空”、“有力而又極度緊張地扭曲一下”……不難讓人再度聯想起老漢懷念亡妻“在同一炕上滾了幾十年”的激情姿態,旺盛的生命力又一次呈現出來。
小說充滿民族文化心理的神秘和神圣感,但是卻會給漢語世界的讀者帶來一種心理共鳴。開篇寫到女人“被埋掉了”,然后通篇就寫活著的父子通過屠宰老牛來搭救亡靈,最后的結尾,牛已經做了祭品(或者已經招待了前來參加祭祀儀式的人們),剩下了老牛碩大的頭顱靜靜地放在院子里,“他不知道牛的后半個身子哪里去了。他覺得這牛是在一個難以言說的地方藏著,而只是將頭探了出來,一臉的平靜與寬容,眼睛像波瀾不興的湖水那樣睜著……他有些驚愕,他從來沒見過這么一張顏面如生的死者的臉。”死者,既是做了祭品的老牛,又隱約能指被搭救的亡靈的復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