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炎秋
這是一個呈“7”字形的牢房。7字的上面一橫有五間房子,下面一豎有九間房子。在牢房的對面,他們修了一個崗亭,崗亭位于7字形牢房上面一橫和下面一豎的兩個頂點形成的拋物線的中間,里面每天二十四小時都有一個看守站在那里,眼睛看小偷一樣,不停地掃來掃去,把我們每個人都看在眼里。我們稍有動作,崗亭上的喇叭就會發出警告的聲音:某某號,注意一點。我們只好整天呆呆地睡在鋪上,或者坐在牢房里唯一的一條長凳上。崗亭的兩旁,是一條四米高的圍墻,圍墻頂上布滿了玻璃,一片片呈三角形,尖端向上立著,我們看見總覺得手心發疼。墻向兩旁延伸開來,繞過牢房在7字拐的后面合攏,因此崗亭又是牢房和外界唯一的聯系通道。實際上崗亭是兩層,上層是崗樓,看守就天天站在那里,下層是空著的,有一個通往上層的樓梯,下層的兩邊,各有一個門,一個門通看守所的辦公區域和看守們住的地方,一個門通去牢房的院子。如果兩個門都關上的話,崗亭就成了一個獨立王國,沒有可上去的通道。不過,通外面的門一般是開著的,通牢房的門則總是關著,外面包著半厘米厚的鐵皮,并且只能從反面也就是說只能從崗亭里面打開。因此,即使他們將我們像羊兒一樣地在院子里圈養,我們也無法從監獄里逃出來。不過,圍墻從7字形監舍的兩個檔頭經過時,他們又修了兩條與圍墻一樣高的短墻,將圍墻與牢房檔頭的墻面連接起來,因此我們能夠活動的實際上只有半個院子,牢房后面的院子我們只能在拇指粗的鐵窗里面看到,比我們放風的半個院子要小,里面雜草叢生。
我們一共是九個人。其中,7字拐橫上住了四人,豎上住了五人,每人一間。7字拐上的那間房子則沒有住人,大概是因為它的門臉較小,里面卻很大,有很多死角,不大好監視。但這間房子并沒有空著,他們在里面擺了一些刑具,如鞭子、老虎凳、站籠、綁人用的十字架等。我們時不時地能夠聽到里面傳出慘痛地嘶叫,這聲音深夜聽起來特別恐怖,只要發生,我們大都無法入睡。因此我們暗暗希望這些聲音只在白天發出,但是我們無法操控。其實這些聲音也是我們發出的,其中我也做過一次貢獻。那是由于一個姓邱的看守,按照我們的命名法則,我們叫他邱看。邱看總是色迷迷的。那時我剛關進來不久,他在值班的時候來到我的牢房,叫我將兩只手從送飯的窗口伸出來,給我上了銬子。然后將我帶到7字拐上的那間房里,要我屁股朝天地趴在老虎凳上,然后將我的身子綁在凳面上,將兩條腿分開綁在老虎凳的兩條腿上,再解開我的褲帶,將我的褲子褪下,屁股露出來。“你要干什么?”我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驚恐地問。“不干什么,讓你舒服一下。”他嘿嘿地笑著。我拼命地扭動屁股,不讓邱看得逞。邱看惱火了,“你再動,我就打死你。”但我還是動個不停。邱看終于放棄了我,他氣哼哼地穿上褲子,順手拿起一條鞭子,狠狠地打在我的屁股上。一邊打還一邊叫,“我叫你動,我叫你不識抬舉。”我用比他更大的聲音叫著,他每打一下,我就夸張地用撕心裂肺的聲音喊救命。這聲音終于引起了正在墻外休息的看守所長的注意,他帶著一個看守趕過來,止住了邱看對我的鞭打。“你們在干什么?” “他故意調皮搗蛋,”邱看撒謊連頓也不打,“他說他肚子疼,把門弄得一片響。” “胡說,”所長喝道,看看我的屁股,又看看邱看的臉,“啪”的一下,甩了邱看一個巴掌。“誰叫你單獨和他在一起的?”
所長責罰不是因為他想開后庭花,而是因為他私自與我獨處,這令我難以接受。但我知道這個看守所有一條鐵的規定,嚴禁看守單獨與犯人相處。因為我們都受過軍事訓練,與犯人單獨相處的看守稍不留神,就有可能被傷害。用他們的話來說,這是有血的教訓的。
那時我還沒有進來。聽先進來的老陳講,這件事的主角是老王與張看。老王進來前是排長,長得五大三粗,身高一米八六,槍法極好。據說在一次肉搏戰中,十幾個圍著他,他大吼一聲,一拳打倒離他最近的那個人,抓住他的兩條腿,將他像根棍子一樣舞動起來,連著打倒了七八個人,剩下的人嚇得連槍都丟了,連滾帶爬地逃命去了。老王什么都好,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小弟。竟然連團長的姨妹子都弄了。聽說本來是姨妹子主動的,她看上了老王的好身板、好力氣,想找個終身依靠。誰知老王卻是結了婚的。等到姨妹子知道實情,想離開他時,肚子里卻有了貨。眼看包不住了,姨妹子只好向姐姐哭訴,說是老王逼著她做的。她說老王有一天到她住的地方,見房間里沒人,就關上房門,像老鷹抓小雞一樣將她抱到床上,一只手抓住她的兩只腳,膝蓋頂住她的后背,另一只手脫去她的褲子。姐姐氣得咬牙切齒,不停地在團長面前哭鬧。團長雖然舍不得這員戰將,無奈他不采取措施夫人就每天晚上將兩條腿扭在一起,夾得緊緊的,他只好就范,找了個借口給老王定了個罪,將他關了進來。
老王才進來時倒也相安無事。團長私下告訴他,先關個一年半載,待夫人氣消了,再讓他回部隊。看守們也大都了解內情,比較同情他,每次開飯,都給他兩份,老王能吃個半飽,也就不再吵鬧。畢竟是他將人家大姑娘搞大了肚子,受點懲罰,他也就認了。事情又壞在團長夫人身上。她總覺得老王處理得太輕,自己妹妹吃了虧。她想法買通了看守所長,每天縮減老王飯菜的分量。從兩份減到一份半,從一份半減到一份,最后連一份都不給足。老王當然不滿意,開始是抱怨,后來是吵鬧,再后來送飯的一來,他就破口大罵。那時每天送飯的正好是張看。這件事其實與他無關,他只是奉命行事。但他是執行者,老王當然只能找他鬧。老張開始還耐心解釋,慢慢的也就煩了,老王罵他,他也就還口。
事發的那天是雙十節,監獄里按規定在菜里放了幾片肉。老王好些天沒有吃飽飯了,這天看到有肉,早已心癢難熬。“張看,”他賠著笑臉說,“今天能否給我兩份,我實在餓得受不住了。” “沒辦法,老王,”張看解釋說,“不是我不給你,伙房是按人頭配的,給你兩份就有一個人吃不到了。” “我肏伙房的娘。老子以前在戰場上流血流汗,現在連飯都吃不飽。你將他們給我叫來!” “這也怪不得伙房,是所長交代的。”張看不高興地說。“我肏所長的娘。你把他給我叫來!”張看更加不高興了,生硬地說:“我叫不來,有本事你自己叫去。” “我肏你的娘,我能叫我不早跑去了!” “我肏你的娘!你不吃拉倒。”張看火了,將老王的那份飯菜往送飯窗口上的小木板上一丟。誰知用力猛了一點,那份飯菜往前一沖,竟從木板上掉到牢房的地上了。張看有點尷尬,將頭從窗口伸進來,想看看那份飯菜掉在哪里,還能不能吃。老王早已火冒三丈,此時更是怒不可遏。張看的頭一伸進來,他就一把抓住,使勁往里一拉,只聽見一陣“喀巴喀巴”的骨頭響,張看偌大的一個身子,竟從一個連三歲孩子都難以爬進的六寸見方的窗口扯了進來。張看癱在地上,口里只有出的氣,沒了進的氣。但老王還不解氣,又抬起腳在張看的腦袋上狠狠地踩了幾下。張看連出的氣都沒有了。老王住了腳,像一只關在籠子里的大黑熊,在牢房里上躥下跳,試圖找到一個有質量的硬物,把門砸開逃出去。
然而,崗亭里的看守發現了牢房里的異常,拉響了警報,所長帶著四個看守沖了進來。老王一腳踹倒一個,一拳打倒一個,然后他抓住先倒地的那個看守的腳,試圖將他掄起來打其他的人。然而,大概是多天沒有吃飽飯,也大概是在牢里關了幾個月沒有鍛煉,他竟然掄不起來了,所長乘機抱住了他的后腰,另一個被他打倒的看守抱住了他的雙腿,另一個看守把住了他的左手,老王大叫一聲,松開倒地的看守,騰出右手,準備給那個把住他左手的看守狠狠一擊。但第五位看守給了他狠狠的一警棍,老王一陣眩暈,腦袋上又著了一棍,接著是第三棍。看守們一用力,老王倒了下去。等他再醒來時,他已經被捆住了。捆他用的是麻繩。看守們用了兩根繩子。他們先用繩子的中部將老王的手腳捆在一起,然后再將繩子的兩端順著他的胳膊和小腿纏上去,在肘部和腿彎處打一個死結,然后將捆腿的繩子和捆手的繩子連起來,拉緊,使老王手腳相連像只大對蝦一樣趴在地上。然后在老王躺的地上倒了一些水,便鎖上門去治療自己身上所受的傷去了。等到他們晚上再到老王的牢房時,老王已經全身麻木,手腳都壞死了。送到醫院,只好將他的手腳都鋸掉。
由于殺了一個看守,老王被法院判了死刑,團長開始還想救他,到軍長處多次活動,后來知道他手腳都沒有了,便不再熱心。軍隊需要的是戰將,而不是負擔,即使這個負擔曾經救過他的命。但聽說團長那以后就對夫人冷淡了,后來將她休出了家門。
據老陳說,看守給老王捆的是“死人結”。這種捆法乍看并不怎么厲害,被捆的人開始時也不特別吃虧,但由于它將手腳都纏上了,加上麻繩吃水后收縮,手腳血液無法流通,幾個小時后就壞死了。老陳憤憤地說,看守們是故意這樣做的,因為老王的反抗,使他們或多或少都受了傷,有的傷得還很厲害,因此,他們就上了死人結。這叫吃人不吐骨頭,將人整殘廢了,還無法追查他們的責任,至多只能批評他們疏忽大意。
可憐的老王就這樣死了。他以殺敵英勇著稱,沒想到卻被這幾個聽見槍響都會尿褲子的看守折騰完了。我常常想,當時老王要是有個幫手,情況可能就不同了。但其他的人都被關在自己的牢房里,老王只能孤軍作戰。而看守們則是有組織的同時涌進來五個人,老王的失敗也就不可避免,雖然一對一的話看守們誰也不是他的對手。
看守所也由此吸取教訓,制定了一個死規定:任何一個看守都不準單獨與犯人待在一起,犯人只要離開牢房就必須戴上手銬。違反這一規定的人必然受到嚴厲的懲罰。因此,邱看受到所長掌摑,其實是預料中事。只是我沒想到所長會這么不給他面子,會當著我的面打他。
我才進來的時候,這個看守所連所長、副所長在內共十五人。后來因為戰事吃緊,陸續調走了幾個,剩下來的便只有九個了,而且大多是四十歲以上的。除所長外,其他八人分成兩組,由兩個副所長帶領,每組一天值勤,一天休息。但休息的那天沒有特殊情況也不準外出,得待在營房里,以備不時之需。我常看見崗亭上值班的看守時不時地從窗口前消失,特別是半夜之后,我估計他們是坐在椅子上打盹去了。因此,我有時也挺可憐他們的,他們九個人要對付我們九個人,確實也夠辛苦的。
也許,你們要問我怎么知道得這么清楚。我天天盯著呢。看守所每天早晨要查一次房,都是兩個副所長輪流帶著兩個看守來檢查。再加上崗亭上的一個站崗的,不正好是四個?兩班,就是八個,一點也不錯的。查房時,他們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地打開房門。打開房門前,他們先叫我們站在離房門最遠的靠窗的地方,然后打開房門,一個人看著我們,其他兩個人進行檢查。這里翻翻,那里敲敲,看有沒有地道或藏東西的地方,發現任何帶鐵的東西,哪怕是一片鐵銹,也要拿走。他們來檢查時都不帶槍,只拿警棍,大概是怕萬一不小心被我們將槍奪走后會出大事。但崗亭上有一挺機槍,每次查房時,崗亭上值班的看守都將機槍架上,瞄準著我們,一有動靜,就會摟火。因此,每次查房時,我們都小心翼翼,不敢亂說亂動。
這個看守所直屬軍部,關的都是犯了事的軍人。犯的什么事,我們相互都不打聽。不過我知道都是些雞毛蒜皮的事,有的甚至是無辜的。就拿我來說,我本是營長的勤務兵,也是吃香的喝辣的。壞事就壞在我的那個姓林的老鄉身上。那個老鄉比我大五歲,是個排長。我們經常在一起吃喝玩樂。有一次,林排邀我去看戲,看完戲之后,林排非說我與戲里那個演女主角的演員長得很像,而且比她還漂亮。在他的攛掇下,我扮了個女妝,果真漂亮。于是林排非要我去照相館,男扮女妝地讓他摟著照個相。他說他都二十五了,還沒講個媳婦,家里都急瘋了。他將這個照片寄回家去,告訴家里他已經找了,而且是個美人,家里就不急了。“先騙騙他們吧。”林排說,“你說我們這種腦袋系在褲腰帶上的人,誰愿意嫁給我們。先弄幾個錢,等不當兵了再說吧。”我本不愿意,但經不住林排的一再央求,就幫了他這個忙。誰知那張照片不知怎么被營長看到了,他一下著了迷。“小六子,你打扮起來他媽的比我媳婦還俊。”他嫉妒地說。從此以后我就不得安寧。他不時地將我摟摟抱抱,或者在我臉上親一下,或者在我屁股上捏一把。我們是戰斗部隊,營長雖然結了婚,但級別不夠,老婆不能隨隊,因此他有些小動作,我也就忍了。但沒想到,他竟得寸進尺,要我晚上陪他睡覺。我當然無法再忍。我雖然長得斯文,臉模子俊一點,但也是地道的陽剛漢子,怎么能陪別的男人睡?我將營長綁起來揍了一頓,軍裝一脫,便開溜了。但還只跑出十里地,就被追來的人抓住了,接著便被送到了這里,罪名是逃兵,而且還是在前方有戰事的時候——營長當然不會將我離開的真正原因說出來。不 過,據說在最近的一次戰事中,營長被一顆槍子擊中,一了百了了,我也就不再恨他。不過,我出去的希望也就更渺茫了。
這一向,戰事吃緊的消息越傳越厲害。據說湯大帥的部隊離我們縣城已不到一百里了。楊司令的一個軍已被打潰,剩下的兩個軍包括我們這個軍在內都已拉出去了。城里兵力空虛。如果再打下去,我們這個看守所就會裁撤,看守們會編入戰斗部隊。而我們則會就地槍決,當然,也不排除少數人會得到赦免,但肯定也會編入戰斗部隊。早幾天,軍部的一個參謀帶著幾個兵到我們院子轉了幾個圈,到處看了看,大概就是在做規劃。
我當然不愿意。我不想被槍斃,也不想上前線。我倒不是怕死。我們家鄉有句俗話:人死卵朝天。意思是死不過是臉朝天的睡覺而已,沒有什么可怕的。但我不想被他們像狗一樣地拉到一個僻靜的地方干掉,人生一世總要干點什么,我可連婚都沒結。我更不想上前線替他們賣命。他們沒給我什么好處,不能想將我關起來就將我關起來,想要我去當炮灰就要我當炮灰。我得主宰自己的命運。而要主宰自己的命運就得先逃出去。但我知道,我一個人的力量不夠,我們得組織起來。那些看守是九個人,我們也是九個人,為什么他們想把我們怎樣就能怎樣,不就是他們有組織嗎?他們把我們分別關在一個個牢房里,幾個人對付我們一個,拿捏我們還不就像拿捏泥巴一樣。如果我們也幾個人對付他們一個人,他們哪是我們的對手。
我將這個想法給我最合得來的老陳說了。老陳十分贊同。
那是在放風的時候。我們每天下午有一個小時放風的時間。大家可以在院子里走走、倒倒馬桶、曬曬太陽,也可以利用這個時間交流一下信息,互通一下有無。但自從戰事吃緊,看守所的人手減少之后,他們就不許我們在一起了,只能各自活動。不過這難不倒我們。我走過老陳身邊,向他使了個眼色,走過去,老陳也慢慢起身,跟在我的后面。“聽說會處決我們。”我用老陳能夠聽見的低聲對他說。“是的,我也聽說了。”“我們不能伸著脖子挨宰,我們要反抗。” “你有什么辦法?” “他們是九個人,我們也是九個,還沒有我們身強力壯。” “可是我們是分開關著的,他們是組織起來的,而且他們有武器。”老陳沒有信心地說。“武器不可怕,關鍵是我們得聚在一起,搞他個攻其不備。”“只是我們怎么能聚在一起呢?” “我有辦法,”我肯定地說,“你只說你干不干。” “我當然干。守在這里等死還不如闖下運氣。” “那好,我們分別和大家說說,讓大家有個準備。” “好的,”老陳說,“不過小陳別和他說,他膽小,罪又輕,不一定愿意參加。老王嘴上沒有把關的,先也別和他說。” “好。我們動起來后,他們不參加也不行。”
三天之后,我們在放風的時候再一次碰頭。除了小陳和老王,通過氣的五人都同意與我們一起干。我很激動:“成功在此一舉,我豁出去了。” “關鍵是要拿到房門鑰匙,搞到武器。你準備怎么弄?說出來我給你參謀參謀。”老陳不放心地說。他這次走在我的前面,肩胛骨聳著,這是他心中沒底的習慣表現。“你放心,反正到時我將你們放出來就是。” “好的。小六子,你只要將我們放出來,我們就叫你六爺,讓你做我們的頭。”老陳說,下決心似的揮了一下手。
我不愿將我的辦法告訴老陳,不是我不相信他,而是我的辦法比較齷齪,我不想讓他知道。自從那次沒有如愿之后,邱看總是與我過不去,時不時地找點我的小岔子,或者刁難我一下,但也不過分。我知道他不想與我弄得太僵,對我還存在著某種想法。我常為此恨得牙癢癢的。但現在我卻有點暗自慶幸了。蒼蠅不叮無縫的蛋,邱看就是那個有縫的蛋。只要他對我沒有死心,我對他就有辦法。
第二天,正好輪到邱看給我們送飯。他提著籃子走過來,籃子里裝著九份飯菜,由于碗碟放得不平實,加上走路的顛簸,里面的飯菜難免要灑出一些。但由于籃子底下墊了一層布,除了湯水,灑出的飯菜并不會掉到地上,而是落在布上,收集起來,有時有小半碗,如果看守做點手腳,掉下的飯菜會更多,有時甚至會有大半碗。這些飯菜,看守們不會丟掉,他們將它作為獎品,賞給那些他們看著順眼或者奉承他們的犯人。我才進來的時候,邱看對我很好,常將灑落的飯菜給我,但自從那件事情之后,我就再也得不到那多余的賞賜了。不過我無所謂,我飯量不是很大,扛得過去,何況,也不總是由他送飯。但這次,我準備就從這件事入手,引他上鉤。
邱看翻翻打打地找出一份灑得最多的飯菜,放在送飯窗口的小木板上。“邱看,今天把那些灑下的飯菜給我吧?”我故意裝出女人腔與他說話,“人家這一向總吃不飽。” “想得美。”邱看正眼也不瞧我。“邱看——”我故意拉長聲音,“你還記恨我?那一次是我不懂事。你大人有大量嘛。” “我倒是大人大量。可你小人有小量嗎?”邱看斜眼打量著我。“你再試試不就知道了嗎。”我故意扭過身去,不讓邱看看到我臉上憤怒的表情。“好,就等你這句話,今中午先讓你多吃半碗飯,晚上我給你肉吃。”邱看嘿嘿地淫笑著。
邱看說的晚上給我肉吃是雙關語。首先,他晚上送飯時的確給我弄了一點肉——我估計是從看守們的飯菜或他自己的飯菜中勻出來的。其次,那天晚上他正好值夜班。轉鐘兩點的時候,他來了,輕輕地敲我的門。我隱藏起自己的憤怒,跳起來,將雙手從送飯窗口伸出去,邱看給我上了銬子,然后將我帶到刑訊室。我走在前面,他在后面。他警惕性很高,進門后,他不轉身關門,而是用背靠著門,慢慢地把門推上。我突然轉身,喊了一聲,“所長。”邱看愣了一下。趁這個機會,我抬起腳來,狠狠踢在他的襠里。邱看疼得彎下了腰。我舉起戴銬子的雙手,狠狠地往他頭上砸去。邱看像只布袋一樣無聲地倒在地上。我從他上衣口袋摸出鑰匙,開了銬子。將他像死豬一樣捆在老虎凳上,嘴上塞滿布條。
以后的事情就很順利了,我用從邱看那里拿到的鑰匙打開了各間牢房的門,然后,大家一起來到崗亭,拿了邱看的手槍和崗亭上的那挺機槍。我將大家分成三組,一組去抓看守所長,一組去抓兩個副所長,一組去抓剩下的五個看守。小陳在我這個組。我反復跟他說,他如不愿意可以先走,但小陳表示愿意。當然,他也不敢不愿意,因為他不知道我們究竟是怎么想的,他怕我們在背后給他一槍。
抓所長的那個組沒費一點勁。他們去的時候,所長正摟著他的老婆睡覺。聽見敲門聲,他還以為是看守所發生了什么事,問也沒問,就慌急慌忙地打開了門,門口站著的卻是他的兩個囚犯,一把手槍指著他的胸口。他一分鐘都沒耽誤,就舉起了雙手。老陳那個組也沒有費什么事。幾個看守住在一間大房子里,老陳點上馬燈,把他們吆喝起來。看守們看見一挺機槍正對著他們,馬上乖乖地舉起了手。倒是我帶的那個組費了些周折。我們這個組共四個人,但沒有武器。兩個副所長各住一間房。我們敲開了其中的一間,四人一涌而進,很快便將那個副所長按倒在地,用繩子捆上,口里塞滿布條。但在抓另一個副所長時卻遇到了麻煩。大概是因為睡眠不好,或者抓另一個副所長時驚動了他。我們還沒到他的房門,就聽見他在房里大喊大叫。不過其他看守已被我們控制,他的喊叫已經不起作用。但我們怕他的叫聲驚醒看守所外面的人,不敢耽誤。我和老王一齊用肩膀向房門撞去,門開了,我們倒了進去。那位副所長開槍了,跟著沖進去的小陳和另一個姓黃的中了槍,但是沒等副所長開第三槍,倒在地上的我就抓住了他的腳,死命一拽,副所長打了個趔趄,他掉轉槍口,準備朝我射擊,在這節骨眼上,已經受傷的老黃向前一躍,將他撲倒在地,握槍的右手正好落在倒地的老王的嘴邊,老王抓住他的手,一口咬住。副所長大叫一聲,松開了手。我拾起槍,對著他的腦袋連開兩槍,將那個腦袋炸開了兩個大洞。
我們將看守們的衣服剝下來,收繳了他們的槍,把他們捆得像粽子一樣,關到我們曾經住過的牢房里,包括那個死了的副所長,每人一間。我不想將他們關在一起。一人是蟲,三人成龍,幾個人關在一起,他們很可能相互幫著咬開繩子,跑出報信。所長老婆我們也給她安排了一個房間。我們本來不想難為她,但她也是一個人,可以來救他們,我們不得不把她也綁了關進牢房。然后,我們就穿上他們的衣服,帶上武器,借口執行任務,大搖大擺地出了城門。我們在離城近百里的老鷹山上拉起了一支隊伍,我成為大當家的,老陳是二當家的。我們這支隊伍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但紀律嚴明,下級絕對服從上級,全隊絕對服從大當家。因為我相信,沒有紀律就沒有組織,沒有組織就沒有力量。組織起來的人才是最有力量的,也才是最可怕的。在我的鐵腕統治下,我們這支隊伍起起落落,但從來沒有被徹底剿滅過,一直在老鷹山上安營扎寨。
那些看守直到第三天才被救出來。所長的兒子周末回家吃飯,卻發現父母不見了,其他看守也找不到,他報了警。看守們被救出來時已經奄奄一息,調理了一個星期,才恢復過來,但接著就被罰上了戰場,九死一生。邱看則被判了死刑,但他關押時設法逃了出來,遭到通緝,走投無路,最后到山上投靠了我。我大人大量,收留了他。我那一腳踢傷了他的下體,他成了廢人。我讓他做了我的勤務兵,專門侍候我的五個壓寨夫人。五個壓寨夫人給我生了八個兒子。這些兒子后來都成為我隊伍上的骨干,我靠著他們管理隊伍,過著老太爺式的快活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