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彌留

2017-03-05 21:56:01姜四清
湖南文學 2017年2期

姜四清

雪,滿眼滿眼的,飄著,卷著,下得讓人心慌。我從車上跳下,拉緊皮外套的頸根拉鏈,戴上皮手套,捂住雙耳,幾乎成了一只龜,瑟瑟索索往家里趕。

侄兒興財站在陽臺上,看到了跨雪歸來的我,即跑下陽臺,跑到雪中,迎了我,他搶過我肩頭的行李袋,笑道,這個,我來吧。我也不推讓,把包給了他,我忙問,爺爺,還好嗎?侄兒回說,并不見好,老樣子。

進了家門,我掃掉了身上的積雪,迎過來的妻子說道,雪這么大,我還擔心你會像冰災那年一樣回不來呢。她看我頭上還有幾枚雪花,便讓我偏過頭,替我彈掉雪花。我和妻子已分離半年了,她見了我,明顯地從心里頭露出熱情勁兒。我說,爸呢?她說,老樣子。她說著和侄兒一樣的話,我那懸著的心算是松了點。

前些天,我還在工廠上班時,妻子就愁戚戚地打我電話,說,爸,已不行了,躺下了,已起不了床,她害怕。妻雖四十多了,人間煙火也嘗過大半了,可親人永別的事,她一個女人家,還是心存恐懼的。我即問醫生怎么說,她告訴我,醫生說,爸也可能就幾天了。我安慰妻子,不用怕,有什么事,先跟哥商量,我已向廠里請假了,有一些事,是必須我去完成的,我還要在廠里待個兩三天,忙完事情,我馬上回來。

昨晚,我正在整理回家的行李,妻子又來電話,詢問我回家的事,我明白妻子的心情,即說,放心吧,明天肯定會回,我又問妻子父親的狀況,妻憂心地說,吃不了,起不了,人黑得像口鍋,和剛躺下時,一個樣子。

父親八十四了,身體應該說,是可以的,經常有些像膝關節痛、腰脹痛之類的小病,他自己去鎮上看下醫生,隨便吃吃藥,便好了。可一個月前,突然出了大狀況,不能吃東西,腰痛得受不了,姐陪著去縣里醫院檢查,醫生并不驚訝地告訴我姐,是胰腺癌。我姐姐慌了,說,救不了?醫生說,可以搭橋,緩解一下癥狀,但沒必要了。姐當時把醫生的原話告訴我,我不知道醫生說的搭橋是什么樣的醫療方案,但既然醫生也拒絕實施,也可肯定那方案對我爸的生命已無多少意義了。

八十四歲的年齡,而且又是生了癌病,于延長生命的一切努力,都只能是惘然,這個常識,不要說醫生,就是任何站在醫術行業門外的普通人,也會明白的。父親的生命歷程,已經可以隨意撿一把尺子,丈量一下了。在醫院住了一個禮拜,天天吊水,把廁所都跑壞了,父親說,行了,醫生也說,行了,不等姐收拾,就有人來占床位,占床位的人說,終于有人讓坑了。姐聽了,覺得說得太不吉利了。

我急著上了樓,妻子和侄兒跟著,來到父親的房間。父親聽到我們的聲響,并無什么反應,只是艱難地抬了抬眼皮,我站到父親前面,叫了聲爸,父親只是又把眼睛抬了一下,示意他知道我回來了,我離家半年了,和父親的分離,也就半年了,不是很久,但父親覺得很久,他前些天還在問妻子我哪時回家。

此刻的父親,已不是我記憶中的父親了,他確實像妻說的,黑得像口鍋,留在被子之外的臉頰、眉頭、下巴,已不能讓人聯想到這曾經是一個有聲有色的生命,皮包骨頭,這句簡單的缺乏情感的語句,即能概括此刻的父親。

我坐到父親的床頭,想問父親是不是冷,但我話剛到嘴邊就咽了下去,這時的父親,哪怕是像動動嘴巴,這樣再簡單不過的生命活動,都需要他作出巨大的努力。我伸手到被窩里,觸碰到了父親的小腿,我像碰到了危險似的,機械地縮了回來,雖然也就一瞬的觸碰,我卻分明地感覺到,我碰到的并不是生命,而是野地里的枯枝。被里雖然溫暖,但那并不是父親的溫度,父親知道我的意思,目光盯著墻上的電插頭,他在告訴我,他不冷,有電熱毯護著他。

我看到父親右邊的被子沒有蓋好,與床墊間有著絲絲縫隙,我正要伸手去壓一壓,父親對我稍微地搖了搖頭,侄兒說,要留一絲縫,然后拉我來到陽臺,說,醫生講了,他的胰已在惡化,體內燒得厲害。

我回到房間,妻對侄兒說,你叔回來了,興財你就回去休息吧,晚上你爸也不要過來了,讓你叔招呼幾晚吧,這些天,一直都是你和你爸在招呼,現在,你叔回來了,也該你叔盡盡孝了。

興財走了,妻也下樓忙家里的瑣事去了,房間里就剩我了,我環視了一眼這間不大的房間,一帽,一衣一褲,掛在墻上,顯然,這是父親幾天前上床時從身上脫下的,還有,墻上還掛一鼓,一副銅鈸,憑著這些東西,我能想象出父親以往的生活,父親一生都愛當地的地方戲曲,會奏樂,我小的時候,就見過一次父親在潦草的戲臺上奏過一次樂,父親當時在擊鼓,瞇著眼睛,頭跟著他擊出的鼓點晃動,看得出來,父親特別地投入,在戲臺上的演出,可能就僅此一次,因為我再也沒見過第二次。再有,就是每年的春節,父親總是被他那幫相好叫去玩龍燈,父親總站在浩蕩的隊伍的前頭,把鼓擊得興沖沖,后面的舞燈者也由此而舞勁高昂。我曾聽人說,鼓是靈魂,鼓有氣魄,燈才有看頭。也確是如此,父親忘情時,后面的燈龍就飛起來,仿佛回到了遠古遠古的龍時代。

父親個子不高,說話做事都不特別,生活中不會成為主角,唯有玩龍燈時,會當上一回主角,這應當是父親唯一的驕傲之處。

我陪父親坐著,感到冷了,起身活動活動,父親目光看我,又看墻角的電烤箱,父親明白我冷,我也明白父親要我烤烤,我點了頭,便把電爐搬過來。

我的腳稍感溫暖了些,便再一次注視父親,父親的臉黑得叫我不敢久看,如果褪去病魔的顏色,我能想到父親那張歲月壘成的滄桑之臉,父親的眉很粗,額上的抬頭紋很深,里面蓄著父親八十多年的人生苦難,父親的嘴里已沒了牙齒,兩層嘴皮塌塌地合在一起,看上去像是一張青蛙的嘴,但我有時還想,像我們小時候見過的一副千年石磨,那石磨后來派不上用場,被毀了。

一股寒風嗚嗚叫著,吹開了房間的門,父親聽到了門聲,眼睛轉向我,后又轉向門,父親在示意我去關門,此刻的父親,他還在擔心他的兒子,怕凍著我,我起身去關了門,外面的雪更大了,天也更加陰沉,天像要塌了。這雪,讓我想到父親的一些往事,我曾聽父親說過,父親少時去益陽做手藝,在雪地里走了一天,腳無鞋穿,僅僅裹了幾根稻草,后來參加修黃材水庫的勞動大軍,赤著上身在雪中推車。這種風雪交加的惡劣氣候,也許在父親眼里根本就算不了什么。因為,父親一生熬過的苦難,是我們想象不到的。父親很小的時候,就成了孤兒,準確地說,應該是七歲喪父,十歲喪母。無家可歸的父親,以流浪為生,父親的姐姐,我的姑姑經常把父親接到她家里住一段時間,父親的外婆家,當時是富甲一方的大戶,父親的舅舅是當時民國的一位團長,按理,父親可以寄住外婆家,可是,父親自小有傲骨,看不慣那些表兄妹們的勢利眼,不大愿意去外婆家寄住,聽父親講,有好些夜晚,父親是在當時的潦草戲臺上打發走的,后來父親愛鼓樂,也就不足為奇了。十二歲時,由父親的姐姐,也就是我的姑姑做主,父親跟了當時的一位裁縫學藝,當時的學徒生涯極苦,有師父和主家的雙重眼睛盯著,父親的膽子又極小,父親幾乎天天吃不飽飯,小指頭又常常被針線勒出血水。

為了讓父親有個伴,在父親十三歲時,同樣由父親的姐姐做主,賣掉家里兩畝田地,給父親娶了個姑娘,姑娘長父親八歲,為的是能照顧孤小的父親。到父親明白人間事理時,已是新中國了,父親請了族上的一位長者調理,借了十塊銀元,與那位姑娘斷了婚約。

新中國雖是新的制度,可國家仍很窮,加上摸索時期的錯誤,父親和他那一輩千千萬萬的農民一樣,可謂苦海無邊,父親經常說,他們那些人那時最大的愿望是能吃上一頓飽飯。

我在沉想中,聽到父親極小的呼喚,我耳朵貼了父親的臉,方聽清楚父親的話,父親說,他要翻翻邊,父親從縣醫院回來后,已沒進過食,有時想吃了,就吃一湯匙肉湯或甜酒,變成皮包骨頭是自然的事,昨晚,妻子在電話里就說,爸睡一會,就要轉下身子,父親因為太瘦沒有肉,落床的地方很痛。

我的手觸到父親的身子,仍然縮了回來,父親似乎知道了我害怕碰他的全是骨頭的身子,想憑自己努力來轉動身子,可他只是皺了一下眉頭,臉痛苦地抽動了一下,什么也沒發生,他已無任何能力支使自己的身子。我還是鼓足了勇氣,抱著父親換了邊,我抱著父親,感覺與抱著枯枝沒什么兩樣。

晚飯時,我端著飯坐在父親床頭,父親的手順著拉了我衣腳,我看父親,父親有淚,我低下頭聽父親,父親說,吃飯時,不要當著他的面,他心里難受。父親只能看我們吃飯,卻不能進食,他要忍著揪心的饑餓,這種折磨是我們感受不到的。瞬間,我眼里漲滿了淚,我端著飯出了房間。

晚飯后,下了一天的雪,停了,我們的小山村穿上了厚厚的雪襖,在風中哆嗦。哥和嫂過來了,哥的家離我的家約半里路,一支煙抽完,也就到了,我們兄弟間的走動是很方便的,我對哥說,之前,苦了你,現在,我回來了,還是由我來守吧。我又想,現在父親根本不曾進食,那么衰弱,必須請醫生來吊水。我把自己的想法說了,哥說,父親從縣醫院回來后,請鎮上的劉醫生來輸過一次液,輸液后,要不斷地上廁所,把他折磨得很慘,那一次后,他拒絕輸液,醫生也不愿意來,像父親這樣的境況,血管全在皮膚上,沒肉包著,很難找到理想的輸液血管,劉醫生輸液時,插了老半天的管子,才把液輸進去。

我還是不忍心看著父親這樣干巴巴地等那個時刻,第二天,我叫侄兒興財把劉醫生請來了,父親看到劉醫生,沒有說話,只是從被子里伸出手擺了兩下,眼里滾出兩顆淚水,劉醫生一言不發地走了,我追到外面,問劉醫生,我們該怎么辦?劉醫生沉默了好一會,然后說,看他的氣色,可能就五六天了,老人家是對的,他明白自己在往那邊走,不要再折騰了。

我送走了劉醫生,回到父親的睡房,父親聽到我回房的聲音,睜開眼看著我,忽然,我覺得父親的目光無比的安詳、平靜。父親沒看我太久,大概他感到疲倦了,就閉了眼。農歷的五月初八,是父親的生日,那天,父親說,八十四歲了,比毛主席都大了一歲,他特別自豪,父親的意思,像毛主席那樣的偉人,也只活了八十三歲,而他一個這樣的小老百姓,卻活得比主席長,這是他的福分,他該知足了,他和他那一代人,前半輩子那樣苦,后半輩子卻能安享太平,他對社會心存感激。

父親的話同時包含了一種對生死悟透了的智慧,他八十四年前來到了這個世界,同樣,他也要在今后的某一天離開這個世界,生命是輪回的,沒必要胡折騰,該走時就走。

父親臥床后,母親有幾次摸索著上樓看父親,父親知道眼睛失明的母親上樓一次要費很大的氣力,就說,你不要這樣來看我了,就是有一百年的夫妻命,也只有一百年,最后還是要分離的。

孔子對人生曾有過精彩的詠嘆,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孔子只活了七十三歲,他沒有八十歲的感悟,父親卻有他八十歲的感悟,父親雖沒讀過多少書,可漫長的滄桑歲月給了他智慧,到八十歲時,他像是大徹大悟了人生的境界。

我和父親的感情,在我的印象中,應該是始于二十歲,二十歲之前,我和父親之間是談不上感情的,在那種艱難的歲月,父親為了給家撐起一片天,總在外面奔忙,一年之中,我基本見不著他的蹤影,父子間見面的機會都沒有,自然就說不上感情了。我二十歲那年,得了一場大病,當時父親剛好從外面回來,我幾天發著高燒,醫生窮盡了所有辦法,都沒能把燒退下去,就叫父親送我去鎮上的醫院,當時沒有車坐,父親從鄰居家借來一輛拖車,把一張椅子綁在上面,我坐在椅里,父親拉著我,跑了一個下午,跑了三十多里,把我送到醫院,醫院條件極差,蚊子出奇的多,在醫院里的那幾個晚上,我病弱的身子成了蚊子們盼望的美食,父親為了讓我能好好睡上一覺,整夜整夜地不曾合眼,用別人遺留的一把破扇子,不斷地扇風,驅趕蜂擁而來的蚊子。

往后,我也像父親一樣,為了生計,四方奔波,離家時,父親總要送送我,看我上了車,才轉身離去,把背影留給我開始模糊的視線,淚眼中,總是晃著醫院里父親為我驅趕蚊子的畫面。我的生命來自父親,成長中,他又用軀體艱難奔波為我提供養分,他的身體日漸干枯,直至從這個世界消失。

父親總是不斷地要水,喝水的頻率不斷地增加,我只好一整天地靠父親坐著,一時半刻也不敢離開,父親的氣力越來越弱,一天之中,已基本聽不到他的聲音了,哪怕僅僅是一句話,父親也像是沒有力氣去經營了,他要水時,也只是用手碰我一下,等我看他時,他就動動嘴唇,有時我理解錯了,以為父親想喝口湯,或是喝口甜酒,等用湯匙把湯汁或甜酒送到他口邊時,他就會搖搖頭,示意我錯了。

昨天,狠下了雪,今天,仍未轉好,陰著,冷冽的風在雪地里反復哮叫,我站在陽臺上,看著風中瑟瑟抖著的世界,想著父親即將離我而去,想著那邊的孤獨、清冷,我心里悶得慌,我在陽臺上站了好久才回到房間里,回到父親的身邊,靠著父親坐下,在父親彌留的時刻,我沒有理由不多陪陪父親。

父親拉了我的衣腳,我忙看父親,父親艱難地揚著手,大拇指和食指捏成一個圓圈,我知道,是父親睡痛了身子,要翻下身子,換個睡法了,父親日漸一日地衰竭,他的意思的表達,已只能依靠這些簡單的手勢了。雖然,昨天至今天,短短的兩天里,我已摟著父親轉動了不知多少次了,但我依然害怕去觸他的皮包骨身子,我小心翼翼地把雙手伸進父親的背下,只要觸到他的身子,我的雙手就不由自主地抖動。翻動父親,我并不需要費多少力氣,父親已輕飄得像落葉,但父親很痛苦,由于瘦成了皮包骨頭,我摟著父親,像是用繩索勒著他。每一次摟著父親,在恐懼的同時,我的心又隱隱痛著,在我們家,父親照亮著我們生活的道路,現在步入垂暮之年,生命衰竭,燈油將盡,最終撒手人寰,拋我們而去,想見音容,徒有淚眼,欲聞教誨,杏然無聲,我們又將往何處尋覓父親的音容笑貌?

天已開始暗了,房間里也跟著暗了,外面的世界天寒地凍,隱約還能聽到瑟瑟的冷風,我亮了燈,燈光柔和,墻壁和父親的被褥潔白而干凈,小小的睡房,像浸在橘黃色的橘瓣里,并不讓人覺得冷冽的冬天就在窗外,燈光下,父親雖疲憊,但神情卻顯安詳、平靜,我看著父親,燈光下的父親,讓我備感溫馨。溫馨,也是我和父親之間情感的準確描述。那年,我高中畢業后,父親送我復讀,考大學,幾乎是那時我們那一輩人的唯一出路,高考政治科時,在完成了所有的試題后,還有一段時間,我重新檢查了一遍,改動了四個選擇題,這一改,卻是要命的,正確答案卻是我原來的答案,改掉了十二分,化學科考試時,我又犯了同樣的錯,改了兩個選擇題,改掉了六分,成績公布后,我以一分之差落榜了,那時,我就感到人是有命的,命里有的,自然會給你,命里沒有的,你拼死去弄,也不會有。自此,我就斷了考大學的念頭,過上了我安于天命的生活。父親當時希望我再考,望子成龍,是每一位父親的執著厚望,我淡淡地對父親說,算了吧,也許,我天生就不是那種命,父親看了我很久,然后說,也好吧,你自己看吧。在我的生命歷程中,父親總是尊重我,從不用父親的威權待我,不管遇什么事,他都是一句你好好看吧。這就是我和父親,我們之間,好像平淡,卻是出奇地溫馨,父親于我,就像陽光拂我。

連續三天三夜,我就是靠父親那樣坐著,不曾合眼,也不曾離開父親,我的精神和體力開始不支,挺不住了,父親看在眼里,也痛在心里,當我妻子中午來叫我去吃飯時,父親用手指著我,搖了幾下頭,妻子立即明白了父親的意思,下午,把哥叫了過來,我吃過飯后,就去睡了,大概是太困了,倒下就睡著了,但睡得并不久,兩小時后,我便醒了,再也無法入睡,眼前總是父親疲憊、痛苦、平淡、安詳的臉。

父親的日益疲憊和嚴重的狀況,讓我推測父親的生命也就兩三天了,四十年之前的唐山大地震和后來的汶川大地震,被挽救出來的生命,都是在七八天的期限內,父親到現在已經有六七天未進食了,除了水之外,僅僅喝過一點湯汁,而且,他體內的癌在不斷惡化,喝水的頻率也越來越高,一小時之內,要喝兩次水了。

晚上,姐姐也回來了,哥讓侄兒守著,為著父親的后事,我們商量著各種事情,對于鄉下的這些習俗,我由于長年在外謀生,知道得很少,或者根本就不知道,完全是門外漢,哥、嫂、姐和我妻子之間的商量,我雖聽著,卻始終不知道他們在說什么。千百年來,一直是在用這樣的習俗來悼念逝者,安慰亡靈,父親的喪事,又怎么會例外?第二天一早,姐、嫂和我妻子,分頭去進行昨天晚上商量好的事,哥叫我再休息一天,父親仍由他守護著。

我休息了兩天后,又開始守護父親,肆虐了幾天的風雪終于停了,早晨,窗臺上迎來了陽光,因為有了陽光,灰暗了幾天的天宇,顯得特別清爽、亮堂,父親竟然奇跡般地好轉了,臉上的神情開朗了些,父親的眼睛也一再地往窗外張望,我對父親說,天晴了,天要變暖了,父親竟朝我微微地點了一下頭,后來,一束陽光照進了房間,落在父親的被褥上,父親還伸出手,撫了撫,像是要感覺一下陽光的新鮮和溫暖,之后,父親又朝我咂嘴,咂嘴的聲音還很大,我知道,父親又要喝水了,我把湯匙拿過來,父親看我拿著湯匙,便搖頭,我愣住了,以為我誤解了父親,父親不是要喝水,父親伸出右手,抓住我,奇跡般揚起了頭,這下,我明白了,父親要自己喝水,這次,父親竟然咕嚕咕嚕了好幾口,把小半杯水喝光了,我有些興奮,還想讓父親喝點營養之類的湯汁,父親竟然說了一句話,而且聲音還洪亮,一改多日來的嚴重境況,父親說,等下喝吧,先讓我到外面看看。我忙把原來準備好的輪椅推到床邊,我又遲疑了,不敢去動父親,我擔心父親受不了這種折騰,父親明白我的擔心,又伸出手拉住我,我不再猶豫,小心翼翼地把父親移到輪椅里。我把父親推到窗外的陽臺上,清亮的陽光落在陽臺上,泛著融融的暖意,大概是在床上待得太久了的緣故,父親對屋外的一切備感親切,他揚著頭不斷地往四下里看,周圍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相伴了父親八十多年,八十多年,說長不算長,回想起曾經的往事,仍歷歷在目。父親瞅了幾個來回后,仿佛生他養他的家鄉的一切,都已銘刻于心,便瞇上了眼。

西面飄來一朵祥云,陽光穿透祥云,覆在父親臉上,父親的臉像綻放著佛光,顯得無比的安詳、寧靜,超度了一般,眼前的畫面,讓我記起西方畫家的一些宗教油畫,《圣經》來到人間的目的,就是要讓塵世的凡人超度,父親此時的畫面,應是《圣經》里希望的至上境界。我又想起應該趁父親精神好的時候,讓父親喝點湯汁,便要叫父親,但看到父親超然靜養的神情,不忍擾他,還是沒有驚動父親。片刻之后,父親再睜開眼時,我即端過準備好的湯汁,父親卻搖了頭,然后又讓我把他移到床上去。我陪伴父親好幾天了,從沒見父親有過剛才的氣力和精神,我忽然意識到這是不好的兆頭,這可能就是常說的回光返照,父親要再看一眼伴他一生的一切,這是父親在向它們辭行,作最后的訣別。我不覺又朝父親觀看,發現父親的臉色竟然變了,變回了原來的樣子,又黑得叫人揪心。父親,就要舍棄一切,到那邊去了,我的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位親人,將永遠地消失,原來,生命的緣分始終是與殘忍相伴的,我和父親有緣成為父子,有緣成為親人,卻無法不再離別。

中午,哥、嫂、姐還有我妻子,都來到父親的房間,我不知道發生了什么,或者是有什么將要發生,這時,姐姐拿出一本破書、一袋米給父親看了,然后放在他的床頭,然后對著父親大聲說,爸,我們拿著您的生辰年月日,去黃親伍那里查了時辰,您忌戌亥兩個時辰。父親稍微地點了點頭,表示知道了,但隨即,父親動了動嘴,淚水潸然,父親看著他的這一大家子后人,齊刷刷地站在他面前,可自己要到那邊去了,將永遠地看不到了,永遠地離開他時刻牽掛著的他的后輩們,父親的心痛著,我們的心痛著,父親和我們的心都如萬箭穿心般難受,我們都想哭,但我們忍住了,而且把淚水咽了下去,我們怕父親看到我們的淚水而更加傷心。

姐和哥嫂都走了之后,妻子把我叫到外面,問我是否知道戌亥兩個時辰,我告訴妻子知道,妻子還不放心,又說,你一定要記住,如果在戌亥兩個時辰,爸要是不行了,你就把米袋和老皇歷枕到爸頭下,記住,米袋在下,老皇歷在上,不斷地呼叫爸爸,一定不能讓爸在這兩個時辰走。妻子說得十分莊重,我也明白這事的分量,妻說話時,我點了幾次頭。

這個習俗,我還是知道一點,黃親伍是我們這一帶有名的風水先生,他家里有很多關于風水的書,還有很多老皇歷,老皇歷就是舊社會時,我們這地方用過的歷書,上面用民國年份或明清皇帝年份記事,我們這里的每一個有后輩的老者離世,都要拿著將逝者的生辰年月日去他那里查對,他有一本從《易經》拓展而來的書,上面都能查出每一個將離世的人,哪個時辰離世將會不吉,如果在不吉時辰離世,子孫后代的興旺發達會因此蒙上晦氣。

去年,父親的相好,愛舞龍燈的楊宏成離世,查對的時辰是忌午時,但他就是沒能挺過午時,就是在午時過世了,兩個月后,他的一歲多的重孫子被開水燙傷了,楊家人都疑是老者故世時辰犯了忌。

這種習俗,當然有人懷疑,因為沒有科學依據,但一到有老人家將要離世,后輩們又都去黃親伍那里查對,都是寧信其有,不信其無,千百年都是這樣的,就這樣下去也沒什么不好。

還有比這更重要的,就是老者離世后,必須拿著老者的生辰年月日和故世的年月日時辰,請風水先生踩山,也就是選風水寶地。風水先生由孝家人領著,一個一個山頭考察,考察中,風水先生總會說起韶山毛主席的祖墳,說起北京明清皇帝的陵寢,說得特別有根有據,這時候的孝家人,都是相信這些的,在風水先生的吉言的牽引下,孝家人仿佛已經看到了日后的昌隆景象,選好風水地后,孝家總會千言萬謝,還會打一個大紅包給風水先生。

妻子見我點了幾次頭,確信我確實知道了那兩個時辰的具體時間,才讓我回到父親的身邊。父親見我回來,招了一下手,僅招了一下,就塌了下去,我知道父親艱難地迫不及待地向我招手,一定有很急的話要對我說,我靠近父親,看著父親,以為他仍會用他的手勢告訴我他要說的話,但是他沒有,他用手指著我的頭,然后指著自己的嘴,我愣了一下,但還是突然明白了父親的意思,我急忙垂下頭,耳朵貼著他的嘴,父親說得很艱難,聲音很小,小得幾乎聽不見,但我還是聽清了他說的兩個字,也就僅兩個字,氧氣。

我跑出房間,我再也忍不住,哭了起來,我在外面謀生,頭被磚頭砸過,我沒有哭,我被派出所誤抓過,我沒有哭,但此刻,我淚水奔騰。

父親一生擔心著兒女,到現在如此的彌留之際,他仍擔心著,他擔心自己可能挺不住,離去時會犯忌而給后輩們帶來晦氣,帶來不祥,他比我們想得更多,想得更周全。我們雖然準備了米和老皇歷,做了必要的防備,米預示糧緣未盡,老皇歷代表陽世的正氣,二者結合,能壓下陰間閻王爺的死亡令。但父親擔心,正氣有時還是壓不下閻王爺的死亡令,去年老相好楊宏成離世,就因為米和老皇歷沒能壓住死亡令而犯了忌,父親想,只有醫院里的氧氣能保自己不犯忌。故世者離世時犯忌,會給后輩帶來不祥,我嘴上雖然沒有說過什么,但是我心里面是質疑的,有時,我還認為這是十分可笑、十分荒唐的事情,但此時,我對父親的想法,并不感到可笑和荒唐,相反,只覺得這是一份質樸、莊重的執著,這份執著震撼了我的靈魂,讓我顫抖。

我立即打電話給哥,要侄兒去醫院弄氧氣,侄兒有同學在醫院工作。但終究,這事完全出乎我和父親的想象,氧氣屬易燃易爆物品,管理極嚴格,而且醫院的醫生們都認為這極其荒唐可笑,根本沒有人愿意幫忙。我只好為父親祈禱,希望他在最后時刻能挺住,能毫無遺憾地走完人生的最后一步。

妻子還是不放心我,又把孩子房間里的壁鐘取了過來,囑我釘到墻上,我找來鐵鍾和釘子,把鐘裝好,立刻,房間里有了時間的腳步聲,父親盯了一會鐘,后又看我,見我注意他時,又用手指著自己的嘴,父親又要囑我什么,我忙低下頭去聽,父親的聲音雖小,但一字一頓,記、住、叫、我。父親仍對自己不放心,仍念念不忘犯忌的事,我看著父親,我的淚水又一次潮水般涌出,我忙背轉父親。我們常說父母之情比山高,比海深,但我覺得,這些形容話語,在此刻的父親面前是蒼白乏力的,干枯的,父親于我們的情感,是有血有肉的,是無法用言語表達的,我擦掉淚水,轉過身子,朝父親點了點頭,并貼著父親的耳說,您放心吧,我一定叫,您不會犯忌的。

父親是在第二天晚上離世的,當晚十點多,我看父親已經不行了,他的雙眼已經呆滯,鼻息也極微弱,而這時,恰是犯忌的時刻,我急忙把米和老皇歷枕到父親的頭下,給哥打了電話,讓哥趕快過來,并大聲呼喊。開始,父親對我的呼喊沒有任何反應,可后來,父親忽然揚起右手,并張開五指,我慌忙抓住,父親也在使勁,我明顯感到了他微弱的力量,我總是一聲聲大呼著,在我的呼喊中,父親皺著眉,臉頰的膚紋已被扭曲,父親異常痛苦,像是有刀子在他身子里剮著,但我感覺到,他依然在用他微弱的力量攫我的手,他無論自己多么痛苦,也不愿意在犯忌的時刻離去。壁上的時鐘嘀嗒,嘀嗒,我一邊呼喊,一邊盯著嘀嗒的壁鐘,父親的痛苦在不斷地加重,他的整個身子開始抖動。嘀嗒,嘀嗒,在我的感覺中,那聲音是那樣地遲緩。

但此時,我忽然覺得自己殘忍,父親這么痛苦,我為什么要因為我們后輩的所謂吉祥而讓他如此痛苦著,父親為我們牽掛了一輩子,到了這種時刻,我們為什么還不能放過父親,我看著父親被痛苦扭曲的臉,被痛苦折磨得索索抖動的身子,我的聲音小了下來,同時,我仍感到父親在痛苦地攫著我的手,并有一種痛苦的抖動從父親的身子深處傳給我。我沉默了,我覺得自己必須無條件地放棄呼喊,讓父親立即離我而去,從痛苦中消失,這才是我對父親最好的感念、最好的尊重。

我緊閉著嘴,我生怕自己再弄出一點聲響,而影響父親走向那邊的腳步,而淚水也完全蒙住了我的雙眼,父親的手傳給我的力量在不斷地微弱,忽然,父親松掉了我的手。

父親走了,我看看時間,十點五十,還有十分鐘,就是十一點了,十點五十,父親永遠地離開了我們,父親,走在他最不情愿的忌時,亥時。

嘀嗒,嘀嗒,鐘聲依舊在敲打著深夜的寧靜,在悄然的嘀嗒聲中,哥嫂來了,我妻子來了,他們看看離去的父親,后又看看時間,十點五十,亥時,正好是那個不吉的時辰,嫂子嘆了口氣,哥和我妻子沉默著,沒有一個人愿意說話。

我跑到陽臺上,用手捂住嘴,我害怕我的哭聲驚動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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