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夏
(河南大學法學院,河南開封 475001)
侮辱網絡虛擬身份的刑法規制研究
□劉夏
(河南大學法學院,河南開封 475001)
隨著網絡時代的到來,侮辱網絡虛擬身份的案件層出不窮。網絡虛擬身份是在網絡虛擬世界進行網絡生存、開展互動與社交的關系定位,具有匿名性、現實性與多元性等特征。網絡虛擬身份雖然沒有獨立人格,卻能夠映射、關聯現實主體的人格,是使用者自身的“電子延伸”,值得法律予以保護。侮辱網絡虛擬身份的行為必須具有公然性,且他人能夠根據虛擬身份推斷出被害人的現實身份,并可能降低其外部名譽或貶損內部名譽時,方可成立侮辱罪。
網絡虛擬身份;名譽權屬性;財產權屬性;侮辱罪
隨著科技的飛速發展,網絡已經成為了我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重要組成部分。據統計,截至2016年12月,我國網民規模高達7.31億,全年新增網民4299萬人;我國互聯網普及率達到53.2%,超過全球平均水平3.1個百分點,超過亞洲平均水平7.6個百分點①中國互聯網絡信息中心.第39次中國互聯網絡發展狀況統計報告[EB/OL].http://cnnic.cn/hlwfzyj/hlwxzbg/hlwtjbg/2017 01/P020170123364672657408.pdf.。在繁榮的網絡社會背后,網絡違法犯罪行為也大量滋生,其中利用網絡實施侮辱行為的案件更是層出不窮。這類案件主要表現為兩種形式:一是以網絡為工具對現實社會中的自然人進行侮辱;二是在網絡空間對游戲賬戶、論壇ID等虛擬身份進行侮辱。前一種形式與傳統的侮辱案件并無本質差別,網絡空間只是行為人實現其目的所借助的犯罪工具。但后一種形式由于并未明確指向現實主體,就難免引發法律適用中的難題——網絡社會中虛擬身份的法律性質應當如何界定?其名譽是否值得刑法保護?侮辱虛擬身份的行為是否構成侮辱罪?接下來,本文將圍繞這些問題展開詳細討論。
虛擬空間出現后,人類主體的存在方式出現了雙重性:“真我”和“網我”。“真我”指生存于物理現實世界中的實實在在的自我;“網我”則指活躍在網絡虛擬空間中的虛擬自我,即信息化的自我[1]。在龐大復雜的網絡社會中,絕大多數網民都具有自己獨立的網絡虛擬身份,如QQ或微信的昵稱、各大論壇的ID、網絡游戲的賬號等,是一種在網絡虛擬世界進行網絡生存、開展互動與社交的關系定位。在網絡社會的交往中,往往也是這些虛擬身份而非真實身份在發揮作用。筆者認為,網絡虛擬身份主要具有以下三個特征:
第一,匿名性。在很多場合下,虛擬身份和真實身份并不存在明確的指向關系。一旦虛擬身份掩蓋了主體的真實身份,就無需受制于現實社會中通行的一些行為規范,從而為主體的匿名存在提供了可能。不少網民在網絡社會中都不會使用自己的真實姓名,甚至千方百計地將自己的現實人格隱藏起來,進而以化名或假名與他人進行交往,以享受匿名性所帶來的快感。事實上,人們完全可以在網絡世界中逐步構建起一個不同于真實世界的“我”,這種虛擬身份是個人“自我”延伸的實際感受,也是個人所具有的新的精神領域。但需要注意的是,使用化名或假名并不等同于完全、徹底的匿名。化名與假名畢竟對應特定的虛擬身份,并且具有探尋出使用者真實身份的渠道與可能性,故使用者只是暫時隱藏身份,而非真正匿名。那種無需注冊,即可使用IP地址等形式參與網絡虛擬世界活動的才屬于完全匿名,但由于這種方式并不存在較為明確的虛擬身份,故不屬于本文的討論范圍。
第二,現實性。網絡虛擬身份并非虛無或虛幻,而是在虛擬世界中創造出的真實存在的身份,也來自于個人的自我建構、塑造與發展。這種身份是虛擬和現實共生存在狀態的表征與復雜載體,雖然對于生物維度的身體而言是虛擬的存在,但相對于上網者就是實體的存在[2],并與現實生活中的真實身份緊密相連。網絡虛擬世界的參與者往往將虛擬身份視為他們自己的化身,并且在虛擬身份上傾注大量情感因素,甚至愿意花費大量心思、精力與金錢精心打扮、裝飾。他們既可能通過虛擬身份結識新的朋友而享受成功的喜悅,也可能因為虛擬身份受到攻擊與批評而感到悲憤。事實上,虛擬身份和現實身份必然會重合于同一人,此時虛擬身份所受到的侵害自然應當、也只能由該主體承擔。
第三,多元性。在網絡社會中,一個人既可以通過簡單的幾步注冊而輕松擁有多個虛擬身份,并自由穿梭于不同的虛擬世界,也能夠通過單純棄置不用而幾乎沒有任何代價地放棄某一身份,無疑比現實世界的身份范圍更為廣泛、形式更為多樣、變化更為頻繁。此外,這種身份的多元性和匿名性相結合,能夠使行為人在不同場合、不同情況下表現出不同的人格,而這些人格甚至可能彼此沖突、相互矛盾。例如,在某網絡游戲中,行為人扮演了豪氣沖天、懲惡揚善的大俠;而在另一網絡社交平臺,卻搖身一變為手無縛雞之力、惹人憐惜的弱女子。正是身份的多元性和選擇的隨意性,給廣大網絡用戶提供了體驗不同人生的可能性。
在明確了網絡虛擬身份的概念與特征之后,接下來就需要研究其法律屬性。理論界對于虛擬身份的法律定位主要有以下兩類觀點:
第一類觀點將網絡虛擬身份視為使用者的財產,具有財產權屬性。如有學者認為,網絡虛擬身份屬于真實人的智慧財產[3]211。相應的,侮辱虛擬身份的行為相當于貶低該虛擬財產,進而侮辱財產的所有者。這種觀點契合英美法將名譽視為財產的傳統觀念,但在當前我國卻面臨一個難以解決的問題,亦即根據服務商或運營商提供的協議,虛擬身份乃至虛擬財產的所有權并不屬于使用者。例如,《支付寶客戶端軟件許可及服務協議》明確規定:“您對賬戶名享有使用權,賬戶名的所有權屬于本公司或支付寶或其關聯公司。該賬戶名及其對應賬戶的使用權僅屬于初始申請注冊人,您不得將其以任何方式轉讓或提供給他人使用,否則本公司或支付寶可以不經通知收回賬戶及賬戶名。”而“魔獸世界”“英雄聯盟”等大型網絡游戲也對用戶的游戲賬號進行了類似規定,明確指出玩家不對其享有所有權與知識產權。理由在于虛擬身份及虛擬物品都是開發商預先在程序中設計好的,使用者并未進行加工與創造,只相當于沿著打開的大門進入虛擬世界而已。即使使用者事實上可能確實對虛擬身份進行了一定程度的裝飾與美化,但只要同意了最終用戶許可協議的約束,就當然放棄了虛擬身份的所有權乃至知識產權。因此,既然網絡虛擬身份的所有人并不屬于現實的使用者,對其進行價值貶損的行為就只能是對服務商或運營商的侮辱,但這一結論顯然不合情理。
第二類觀點將網絡虛擬身份視為使用者的網絡化身,具有人格權屬性。“個人給自己取一個法定姓名以外的名字,憑此在網上建立起一個虛假的、但經久不變的身份,這就是化名”[4],亦即網絡化身。在現實世界中,人們往往都擁有多個身份,而每個身份都可能具有所屬社群所給予的名譽。例如,筆名等代號也是一個人人格認同的重要識別,得以據此取得具有人格價值的資質特性,成為法律所保護的客體。類似的,個人在網絡社會中使用的賬號、賬戶、昵稱等也是其自我延伸的實際領域。其憑借該虛擬身份參與網絡社交,并享受網絡社群關于其個人品德、能力、智識等方面的評價,為個人進行網絡生活的必備要素,亦應受到法律保護。但是,網絡化身和真實身份有何種關系,化身是否具有獨立的人格權,化身的名譽和使用者的名譽是否存在對應關系?
有學者認為,網絡化身本身就值得獨立保護,與現實使用者無關。網絡虛擬身份來自于個人自我的建構、塑造與發展,具有獨立的人格權,應予以特殊保護。因此,侮辱網絡虛擬身份的行為直接侵犯該虛擬主體的名譽權,而無需考慮所對應的現實身份是否會面臨名譽降低的問題。該觀點認為,現行法律制度中關于名譽保護的規定產生于沒有網絡或者網絡不發達的簡單生活模式,而隨著虛擬世界的興起與發展,目前產生的問題已經超出了現有法律可以規制的范圍。為了使法律不落伍且有新的內涵以反映與應付未來世界,法律上身份概念與描述必然要超越目前的現象與限制[5]。當前,網絡社會已擁有了現實社會所具備的多數功能,與現實生活密切交融,構成了并行不悖的“雙層社會”模式。作為現實社會的另一扇視窗,網絡虛擬社會的生活與現實世界生活的真實、實際程度是一樣的。因此,將虛擬身份類比真實身份,賦予其獨立的人格權既有其現實需要,也符合社會及法律的發展潮流。
名譽是人格的反射,只要承認虛擬身份具有人格權,就應當肯定其名譽權。從產生依據出發,名譽根植于社會上的互動關系。在交往過程中,每個人都需要一個代號以方便別人識別,因此就產生了現實世界的姓名和虛擬世界的網名。就這個角度而言,名譽權的產生機制不僅適用于現實社會內的活動,亦能夠適用于個人網絡空間內的活動。“現實中的社會生活發生在社會主體之間,他們是被社會化了的自然人。在網絡空間中,社會生活則發生在網絡主體之間,他們是被網絡化了的自然人。”[6]毫無疑問,虛擬社會也有一定的社會性,其對行為人的評價也相當于社會評價。網絡身份是行為人在網絡空間與他人進行互動交流的基礎,個人以此身份與他人的網絡身份進行互動交往,逐步在網絡社會中建立起專屬此身份的人際關系與聲譽,進而在社群中享有一定的地位與身份。一旦該身份的名譽受損,勢必會影響其在虛擬世界中正常活動的開展。例如,聲名狼藉的玩家在游戲中非但很難獲得其他玩家的幫助,還可能會遭受更多的攻擊或挑釁;名譽受損也會嚴重影響虛擬主體在網絡社區中的正常社交活動,甚至面臨因被投訴而禁言、封號的危險。
但正如有學者指出的那樣:賦予虛擬人格名譽權并予以刑法保障時,可能會產生兩個危險:一是將虛擬社會視為現實社會的一部分,從而忽略了虛擬社會的特征,抹殺其發展的可能性;二是可能使刑法保障失去其最基本的人格主體要素,進而有將人格過度規范化的危險[7]。盡管隨著科技與社會的飛速進步,刑法理論也應當有所突破與創新,但其法益保護法的本質屬性卻不容改變,不會因為適用于虛擬世界而有所不同。我們仍應堅持法益侵害原則,不能僅以行為在網絡社會造成了不良后果就將其直接認定為犯罪。而無論是個人法益還是超個人法益,歸根結底都要能夠凝結為個人的生命、健康、財產、自由、名譽等基本權利。“人”乃是刑法的關懷對象與保護客體,如果某一權利和現實世界中活生生的個人沒有關系,將其納入刑法規制的范圍就顯然為時過早。再結合刑法的謙抑原則,如果某一行為沒有侵害人的現實生活,其社會危害性就很難達到特別嚴重的程度,尚不足以成為刑法的調整對象。因此,刑法如欲介入虛擬世界,必須有對應的、具體的實體世界主體存在。目前,作為人格社會評價的名譽權仍僅系實體世界而言。至于虛擬社會下的虛擬人格,其名譽縱然受損,但如果僅限于虛擬社會下的名譽,仍不足以得到刑法保護。否則,如果承認虛擬主體是獨立主體,具有獨立人格,就相當于在虛擬社會中構建了新的法益體系,勢必會引發對虛擬主體所謂生命權、財產權、自由權等問題的討論,對現有刑法體系無疑是顛覆性的。
此外,即使網絡犯罪具有特殊性,但考慮到社會危害性程度,也不能使網絡社會與現實社會的定罪量刑標準過于脫節,以免顯失公平[8]。在現實世界中,名譽權具有一身專屬性,每人只有一個名譽。但在網絡虛擬社會中,一人使用多個虛擬身份的情況非常普遍。如果承認虛擬身份具有獨立人格,則每一身份都具有自身的名譽,無疑將導致名譽權范圍的無限擴大。這種試圖藉由刑法保護每一個人在網絡中所使用的無限多個虛擬代號、昵稱的做法,明顯超越了現實世界名譽權的保護范疇,勢必會造成刑法調控范圍在現實社會與網絡社會的巨大差異①。
因此,當前刑法評價的對象只能是人,以及被法律明確擬制具有人格的主體,而不應包括存在于網絡社會的虛擬主體。故筆者否認網絡虛擬身份具有獨立的人格,而是使用者自身的“電子延伸”,是其在網絡社會中所佩戴的“面紗”。該身份因凝結著使用者的人格權而具有一定的人格屬性,從而成為連接使用者權利的紐帶[9]。虛擬身份固然沒有獨立的意識與生命,卻是使用者在網絡空間活動的有效工具,并直接影響使用者的網絡聲譽與社群生活[10]。例如,一旦網絡身份的名譽受損,且其對應的真實身份被網友所知悉——即“揭開了虛擬主體的面紗”,大家就難免會惡其余胥般地連帶著降低對當事人的評價,甚至對其現實生活造成較為嚴重的困擾。而通過對我國近年來的網絡侵權案件進行回顧和梳理,不難看出盡管網絡侵權案件的“受害人”大都以虛擬主體的形式出現,但所有侵權責任的認定與責任主體的形式都是通過對現實主體作出的[11]。如在“馬凌與被告孔偉名譽權糾紛案”中,法院在判決書中明確指出:“在西安”“IN直播”兩賬戶并非公民或法人,且作為網絡虛擬主體并無獨立的名譽權。因其所產生的名譽權糾紛,是由于侵害虛擬人格的名譽會導致其背后現實主體所獲得和維持的社會評價降低。被告雖然表面上對“在西安”“IN直播”兩賬戶的名譽造成了損害;但此兩賬戶知名度較高,故原告作為此兩賬戶的管理使用人,其名譽當然受損①(2015)碑民初字第05065號民事判決書。。綜上所述,網絡虛擬身份雖無獨立人格,卻能夠映射、關聯現實主體的人格。只要侮辱行為能夠通過侵害虛擬主體的方式損害現實主體的名譽權,就有成立侮辱罪之可能。
根據我國刑法規定,侮辱罪是指公然貶損他人人格,破壞他人名譽,情節嚴重的行為,其核心構成要素包括對名譽的侵害性、行為的公然性與對象的特定性。下面,筆者將圍繞這三方面探討侮辱網絡虛擬身份的行為是否構成侮辱罪。
3.1 名譽的認定
侮辱罪的法益是他人的名譽。通說認為,名譽主要有三個層面的含義:第一,外部名譽,即社會對人的價值評價。第二,內部名譽:即客觀存在的人的內部價值。第三,主觀名譽:又稱名譽感,即本人對自己所有價值的意識、感情[12]。其中,對外部名譽的侵害主要會影響被害人與他人現有的聯系、被害人與他人將來的聯系以及被害人已有的“公共形象”[13];對內部名譽的侵害則有侵害其人格價值之虞;而對主觀名譽的侵害會使被害人產生心理上的不快。當前,理論界與實務界對于外部名譽屬于侮辱罪的保護法益并無異議;但對單純侵害主觀名譽或內部名譽的行為是否構成侮辱罪則尚未達成共識。以主觀名譽為例,行為人辱罵網絡虛擬主體的,當然會、也只能損害其所對應的現實主體的名譽感。這樣一來,是否意味著侮辱虛擬主體的行為都可能成立侮辱罪?
筆者認為,名譽有無損毀,并非單純由被害人的主觀感情決定,而應以社會的客觀評價為依據。因此,侮辱罪的法益并不包括主觀名譽。理由主要在于:
第一,名譽屬于人格權的一種,是個人在社會上所享有一般人對其品德、聲望或信譽等所予以的評價與價值判斷。因此,名譽并不來源于我們自身的感受,而是根植于社會中人們對彼此的理解。有學者一針見血地指出,性格是一個人真的是什么,而名譽則是一個人看起來像什么[14]213-223。因此,名譽和個人的實際道德水準、價值并不能劃上等號,更不能等同于個人想象中的社會評價,即使是名不副實的“虛名”也同樣值得法律保護。故而,名譽是否受損應以社會對個人的評價是否貶損為依據,而非僅基于其個人的主觀感受確定。第二,名譽感因人而異,過于主觀與抽象,以此作為決定犯罪是否成立的依據并不科學,也不具有可操作性。例如,有的人名譽感較為淡漠,有的人卻極為強烈,難道應對二者予以區別,適用不同標準?更何況,對于小孩、智障、精神病人等沒有名譽感的群體,也絕不能以無法侵害其主觀名譽為由而排除侮辱罪的對象。第三,侮辱罪的成立不以被害人知悉為必備條件。即使被害人對侮辱行為一無所知,但只要侮辱是公然進行的,且為不特定或多數人所知曉,就應當構成侮辱罪。這就表明:被害人的名譽感是否受損和侮辱罪的成立并無關聯,沒有傷害被害人名譽感的行為仍可能構成侮辱罪。第四,不公然地當面侮辱也會損害被害人的名譽感,甚至造成較為嚴重的后果,但刑法卻并不懲罰這類行為。這絕非立法上的疏漏,而直接表明了立法者對侮辱罪保護法益的態度——主觀名譽不是侮辱罪的法益。或許名譽感能夠作為名譽之所以值得保護的理由,但絕非名譽概念本身。
此外,侮辱罪的法益還包括內部名譽。盡管有學者主張,基于人格尊嚴延伸的名譽不會受到外在評價的減損或降低。但筆者認為,每個人都具有人格尊嚴,享有受他人尊重的基本權利。名譽法益是以人格尊嚴為基礎,而從個別個體的道德、倫理舉止,衍生之個人就其人格被尊重的價值所應享有的請求權[15]。即使內部名譽是人格的屬性而無法被他人觸及,但卻無疑侵犯了尊重“人格體現價值”的請求權。為了保障人格發展的可能性,刑法也有必要對內部名譽加以保護。例如,雖然網絡上的謾罵在很多情況下都不會降低社會對被害人的評價,并未侵犯被害人的外部名譽,甚至還可能降低對行為人本身的評價;但這種辱罵行為已經侵害了被害人的人格體現價值及所享有的名譽不受外在評價減損的尊重請求權,應被納入侮辱罪的規制范圍。
綜上所述,刑法處罰妨害名譽的行為不是因為造成行為對象不快或痛苦的情緒,也非單純為了維護或創造言論秩序,而是可能侵犯社會給予個人評價所產生的外部名譽與由人格尊嚴所呈現出的內部名譽。即使在網絡社會中,侮辱罪的法益也沒有發生變化。因此,如果行為人侮辱網絡虛擬主體的行為沒有侵犯到他人的內部或外部名譽,就不能僅因其會損害現實主體的名譽感而認定為侮辱罪。這么一來,判斷侮辱網絡虛擬名譽是否成立犯罪的關鍵就在于:對虛擬世界名譽的侵害能否影響到現實世界個人的人格尊嚴或社會評價——亦即,能否搭建出一條溝通虛擬身份與現實身份的橋梁。
3.2 公然性的解讀
所謂侮辱的公然性,系指采取可能使不特定或多數人知悉的行為方式進行侮辱,而不要求事實上為這些主體所知悉[16]。具體到侮辱網絡虛擬身份的行為,在多數情況下,基于網絡的開放性和自由性,在網站、博客、微博、論壇、貼吧、朋友圈、網絡游戲等不特定或多數人可以隨意訪問的平臺上侮辱他人的,無疑具有公然性。即使是點擊量極少的冷門網站,也存在不特定或多數人訪問的可能性;故在該網站實施侮辱行為的,即使確無一人看到,也符合公然性的要件。當然,并非所有的網絡空間都對不特定或多數人開放,人們完全可以通過設置權限,只允許自己通過的好友查看相關信息,從而將這一空間限制在一個特定的圈子之內,信息只能在這個圈子內流動,而不會外泄給社會公眾。例如,QQ或微信的個人聊天是一對一進行的,只有經過驗證的好友才能參與,聊天記錄不對外人開放。再如網盤等個人空間,一旦主人設置了密碼,其他人就無權訪問并查看相關信息。因此,如果行為人只在與一名微信好友聊天時實施侮辱行為,由于這種聊天具有私密性,難以被不特定或多數人所知悉,就不具備公然性。即使該聊天記錄事后被多人看到,或被好友轉發給多人的,也不能僅因結果的公開性而推斷行為的公然性。當然,如果行為人以不公開的方式同時或先后告知多人的,例如向多人發送貶低被害人名譽的電子郵件,則亦具備公然性。
3.3 特定性的判斷
如前所述,刑法所保護的名譽必須有歸屬主體——現實存在的人。故在侮辱網絡虛擬身份的案件中,侮辱行為必須同時及于實體人格,并造成現實人格評價降低的危險時,方能造成名譽權的侵害;若未達到此程度時,則應由虛擬社會中共同約定的規范予以處理[17]。結合侮辱罪的構成要件,被侮辱的對象必須是特定的人,亦即他人能夠根據侮辱行為推斷、確認被害人的具體身份。特定的人不以指名道姓為必要,而應依照行為人所表達的意思及其他情事進行綜合考察,能否推知其所指為何人。因此,對特定性的判斷就落腳于能否確定虛擬身份與特定自然人的對應關系。有的情況下,根據虛擬身份不難推斷出特定人的真實身份,甚至虛擬身份比其真實身份更為出名。以網紅“papi醬”為例,雖然大家可能并不知道其本名,但卻完全能夠基于相貌等特征與真實世界的她對應起來。在網絡上侮辱“papi醬”這一身份的,無疑會對其現實世界中的評價產生負面影響。但在多數情況下,虛擬身份并未附有真實的姓名、照片與聯系方式,無法讓人一看便知其所代表的現實人物。此時,就需要法官準確判斷社會公眾能否根據被侮辱的虛擬身份,對應到現實世界中特定的人。
在日常生活中,人們能夠通過相互照面等方式獲得某人年輕或蒼老之類的印象;而在網絡空間中,網友們則可以從個人網頁或郵箱的.edu或.gov等后綴中大致揣摩對方的身份。這是一種對文本的解讀,通過解讀將虛擬身份的電子文本轉換成某種離線狀態下的印象,也就是人們常說的“對號入座”[18]。如果行為人在侮辱過程中指出了被害人為他人所知的綽號,或者流露出關于被害人年齡、性別、職業、住址、銀行賬號、電子郵箱、電話、相貌等個人信息,或者該虛擬身份的使用者因從事網絡拍賣、網絡購物等特定領域活動而使該身份可能為多人所知,或者侮辱的根本就是現實生活中廣為人知之人所使用之代號或昵稱的,就會顯著增加“對號入座”的成功率。如果不特定或多數人能夠推斷出行為人所侮辱的虛擬身份系現實世界中某特定或可得特定之人時,就符合侮辱罪的公然性①臺灣新竹地方法院99年度易字第89號判決;臺灣審判機構刑事判決99年度上易字第2381號判決。。當然,這種推斷無需達到“該網絡虛擬身份已由某人頻繁、公開使用至網友眾所皆知,以至于“只要觀其賬號、昵稱”即“知其人為何人”的顯著程度②臺灣審判機構刑事判決103年度上易字第261號判決。,即使部分人能夠根據相關資料推斷出對應主體,仍不失特定性。如在“關凱元訴孔慶東侵犯名譽權案”中,法院認為,盡管孔慶東侮辱的對象是微博賬號rushiwolai2012,而未指名道姓,但與關凱元關系較為密切的同學、親朋無疑知道該賬戶對應的主體,仍可能會降低對關凱元的社會評價,只不過因為人數較少而屬于“情節較輕”[19]。反之,如果“客觀上并無從使一般上網瀏覽該網頁之不特定多數人,得以確知或推知該……賬號即為告訴人……本人,從而,告訴人之社會評價及尊嚴客觀上即難有因受不特定多數人之評價而因此受到貶損。”①臺灣審判機構96年上易字第2631號判決。此時,該行為就不滿足侮辱罪對象特定性的要求,也沒有施以刑罰的必要。
我國的司法實踐也大多持此態度。在“張靜訴俞凌風網絡環境中侵犯名譽權糾紛案”中,法院認為:本案中被告侮辱的雖然是原告的網絡虛擬身份“紅顏靜”,但通過現實生活中網友聚會等方式,原告的網名及其真實身份被不少網友所知悉。在知道對方真實身份的網友間,雖然繼續以網名在網上進行交流,但此時的交流已不再局限于虛擬的網絡空間,交流對象也不再是虛擬的人,而具有了現實性、針對性②張靜訴俞凌風網絡環境中侵犯名譽權糾紛一審案.[EB/OL]http://www.chinacourt.org/article/detail/2002/11/id/18130.shtml.。而在“董建圓與紹興易新網絡技術服務有限公司網絡侵權責任糾紛案”中,判決書也明確指出:侮辱上訴人董建圓虛擬身份“dong1028”的網友并未在跟帖中主動且惡意地披露有關其個人隱私或相關信息,譬如真實姓名、家庭住址、私人生活狀況等。考慮到網絡論壇的虛擬性,尚不足以證明社會公眾能夠從“dong1028”這個虛擬主體聯系到上訴人本人,從而造成上訴人名譽權受損這一事實③(2015)浙紹民終字第1174號民事判決書。。
綜上所述,侮辱網絡虛擬身份的行為應當具有公然性,且必須同時及于使用者的實體人格,即他人能夠根據虛擬身份推斷出被害人的現實身份,并可能降低其外部名譽或貶損內部名譽時,方可成立侮辱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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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梅瑞祥
10.14180/j.cnki.1004-0544.2017.08.031
D914.34
A
1004-0544(2017)08-0165-06
河南省哲學與社會科學規劃項目(2015CFX002);河南大學科研項目(2015YBRW015)。
劉夏(1986-),男,河南開封人,法學博士,河南大學法學院副教授,河南大學犯罪控制與刑事政策研究所研究人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