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名著《歐也妮·葛朗臺》中的錢幣

張亞威 （北京）

提起巴爾扎克大家都不會陌生，作為一位著作頗豐的文學家，他留下了大量廣為流傳的文學作品。《歐也妮·葛朗臺》是最為人熟知的作品之一，小說基于新興資產階級對金錢渴望的背景，刻畫了葛朗臺這個守財奴的經典形象。

既然是描寫守財奴，就不可避免地涉及當時使用的錢幣。全書對錢幣的描寫并不算多，但卻十分準確。下面就梳理一下書中提到的各種錢幣（本文采用人民文學出版社1954年版傅雷的譯本作為參照。）。

第36頁，年輕的歐也妮“從錢袋里掏出她的月費，一塊五法郎的洋錢”，交給仆人拿儂，給堂弟查理·葛朗臺買個白燭。

故事發生的時間是1819年，正值波旁王朝國王路易十八在位時期。波旁王朝的貨幣制度沿用拿破侖時期的十進制，5法郎是作為日常的商品交易的主要貨幣。

路易十八5法郎銀幣有兩種版別。1814-1815年正面為身著制服的胸像，背面是月桂枝環繞半圈波旁王朝盾徽。年份左側兩只相握的手是利摩日造幣廠的廠標。1816-1824年改為純頭像，文字字體與前一版稍有不同，背面設計也有所調整。面值“5F”分列盾徽兩側，月桂枝增大。

法國國王路易十八

路易十八1815年5法郎銀幣

路易十八1820年5法郎銀幣

路易十八1819年20法郎金幣

第77頁，老葛朗臺以200法郎一桶賣掉了酒，收到的付款都是黃金。他對太太說：“這六個路易是給你的傭金”。

老葛朗臺說的路易指的是帶有路易十八頭像的金幣，面值20法郎。這枚就是1819年20法郎金幣。正面的路易十八面向右側（通常銀幣與金幣上的頭像方向相反），下方的馬頭是雕刻師Nicolaus-Pierre Tiolier的標記。背面年份右側的A是巴黎造幣廠的代號，左側的雄雞則是巴黎造幣廠廠標。

第109頁是本書錢幣出現最集中的部分。歐也妮偷看了堂弟查理給愛人的信，信中提到他自己已經窮的叮當響了，深愛著堂弟的歐也妮決定用自己的積蓄幫助他。歐也妮回到臥房，拿出了一個錢袋。

“她先理出簇新的二十枚葡萄牙金洋，一七二五年的約翰五世鑄造，兌換率是每枚值葡幣五元，或者據她父親說，等于一百六十八法郎六十四生丁，但一般公認的市價可以值到一百八十法郎，因為這些金洋是罕有之物，鑄造極精，黃澄澄的光彩像太陽一般。

其次，是熱那亞幣一百元一枚的金洋五枚，也是稀見的古錢，每枚值八十七法郎，古錢收藏家可以出到一百法郎。那是從外曾祖特·拉·裴德里埃那兒來的。

其次，是三枚西班牙金洋，一七二九年斐列浦五世鑄造。香蒂埃太太給她的時候老是說：‘這小玩藝兒，這小人頭，值到九十八法郎！好娃娃，你得好好保存，將來是你私庫里的寶物。’

其次，是她父親最看重的一百荷蘭杜加，一七五六年鑄造，每枚約值十三法郎。成色是二十三開又零，差不多是十足的純金。

其次，是一批罕見的古物，……一般守財奴最珍視的金徽章，三枚刻著天平的盧比，五枚刻著圣母的盧比，都是二十四開的純金，蒙古大帝的貨幣，本身的價值是每枚三十七法郎四十生丁，玩賞黃金的收藏家至少可以出到五十法郎。

其次，是前天才拿到，她隨便丟在袋里的四十法郎一枚的拿破侖。”

讀者看到這里是不是已經震驚了，這些金幣在今天是很多錢幣收藏者競相追逐的藏品，當年的歐也妮可以算是個頗具規模的錢幣收藏家了。

若昂五世（即約翰五世）的父親佩德羅二世在位時期，葡萄牙在巴西發現了金礦，這對葡萄牙來說是天賜良機，因為當時其他的據點都在走下坡路。當時的一份財政報告中將這些地方形容為“沒有設防的莫桑比克、安全毫無保障的果阿、岌岌可危的第烏、全靠國王的友情來維護的科欽、已為荷蘭人所侵占的科倫坡以及貿易已基本停止而且前景十分暗淡的澳門”。有鑒于此，佩德羅二世開始推行重商主義政策，大力發展新興工業，力圖扭轉當時許多產品都需要依賴進口的情況。若昂五世繼續推行其父的政策，葡萄牙的國力逐漸走上巔峰。

1746年1埃斯庫多金幣

熱那亞共和國源于12世紀早期，是舊意大利王國內一個自治的塞城。在早期的幾個世紀，熱那亞是僅次于威尼斯這個大城市一個重要的貿易城市。

葡萄牙國王若昂五世

熱那亞1758年100里拉金幣，非常稀少

菲利普五世在巴黎凡爾賽宮宣布繼位

西班牙1730年菲利普五世1埃斯庫多金幣

熱那亞的貿易遍布地中海和黑海。它的主要對手是比薩，但最終不敵熱那亞，在13世紀晚期從它手中奪取了科西嘉島。熱那亞因與威尼斯共和國的戰爭及經歷了歐洲14世紀晚期及15世紀的經濟緊縮而開始衰落，而突然興起的奧斯曼帝國奪取了熱那亞在愛琴海的商業活動，黑海的貿易也被擠壓。

16世紀中期至17世紀前半葉，作為西班牙帝國的附庸國的熱那亞通過借貸活動短暫復興。18世紀熱那亞繼續衰落，1797年被拿破侖占領，并成立了傀儡政權——利古里亞共和國。拿破侖失敗后，熱那亞于1815年被薩丁王國吞并。

1700年，西班牙哈布斯堡家族末代君主卡洛斯二世死后絕嗣。按照卡洛斯二世的遺囑，王位應由其外甥——法國安茹公爵腓力（稱菲利普五世）——繼承。但哈布斯堡家族不能認可西班牙王位落入法國波旁家族手中，于是推舉查理大公為卡洛斯二世繼承人（稱卡洛斯三世）。圍繞著國王的繼承權，爆發了“西班牙王位繼承戰爭”。

法國支持的菲利普五世在較量中處于弱勢，就在眼看王位離自己越來越遠的時候，1711年，神圣羅馬帝國皇帝約瑟夫一世駕崩。在西班牙與菲利普五世搶了十年王位的“卡洛斯三世”當時有兩個選擇：一個是尚無定論的西班牙，一個是毫無懸念的奧地利，他選擇了后者。就這樣，菲利普五世神奇地坐上了西班牙王位。

1579年，尼德蘭北方省中的七省成立了烏得勒支聯盟，共同反對西班牙統治。1648年，西班牙國王菲利普四世才簽訂《明斯特條約》，承認尼德蘭聯合共和國（荷蘭（Holland）原是尼德蘭（Nederland）中一個地區的名稱。在七省聯合共和國時代，荷蘭是其國內土地最大、人口最多、經濟最富裕的地區，因此被用來轉喻代指尼德蘭整體。在正式場合中，一般使用其正式國名尼德蘭。）。

英荷戰爭中的荷蘭艦隊

從西班牙獲得獨立之后，尼德蘭發展成為航海和貿易強國。17世紀中葉，尼德蘭在世界各地建立殖民地和貿易據點。這段時期被稱為尼德蘭的“黃金年代”。17世紀后期，尼德蘭先后在海上敗于英國、在陸地上敗于法國，逐漸衰落。

尼德蘭的貨幣因制作精美，成色良好，成為當時的主要貿易貨幣。下圖即是荷蘭省1756年杜卡特金幣，即書中的“荷蘭杜加”，巴爾扎克還說金幣“成色是二十三開又零”，也就是23.5/24≈0.98，根據2016年版《克勞斯目錄》的數據，荷蘭杜卡特的成色是0.986！巴爾扎克能如此精確地描寫，說明他本人對錢幣應該是頗有研究的。不過白璧微瑕，文中所描述的“100荷蘭杜加”并不存在。這種金幣應該只有1和2杜卡特兩種面值，筆者猜測或許是100枚面值1杜卡特的金幣或者50枚2杜卡特金幣更合理。

荷蘭1756年杜卡特

而小說中關于那批“罕見的古物”，即“三枚刻著天平的盧比，五枚刻著圣母的盧比，”是“蒙古大帝的貨幣”，原文注釋（傅雷）稱這種帶有天平和圣母的印度盧比是印度東部的貨幣，而作為尼德蘭殖民地的荷屬東印度使用與宗主國相同的盾、杜卡特等貨幣名稱，并未有對應的錢幣。

所謂“蒙古大帝”應該是指當時統治印度的莫臥兒帝國。其發行的金幣一般稱作莫霍爾（mohur），銀幣為盧比（rupee），并且錢幣只有文字鮮有圖案，考慮到可能因譯者對錢幣不了解造成誤譯，筆者查閱了法文原版，這一段的對應的文字是“… des espèces de médailles précieuses aux avares， trois roupies au signe de la Balance， et cinq roupies au signe de Vierge， toutes d’or pur à vingt-quatre carats…”，確如傅雷所譯無誤為純金盧比，只能說明巴爾扎克這里的描述稍有錯誤。

其實，帶有天平和圣母圖案的金幣鑄造于印度莫臥兒帝國第四位皇帝賈漢吉爾時期。賈漢吉爾是莫臥兒帝國最著名的君主，他從小就對文化、藝術非常著迷，繼位后大力推廣波斯文化。他在位時期創立了黃道星座的鑄幣模式，在每個月鑄造與之對應的星座錢幣。錢幣的正面是星座圖案，另一面是包含鑄造日期的純文字。因此可以確定巴爾扎克描述的應該是天秤座和處女座的金幣。此外，造幣廠還為帝國的貴賓制作了相應星座的樣幣。連19世紀的守財奴都如此珍視，可見其數量之稀少。今天，這套星座錢幣是廣受藏家追捧的熱門種類之一，有金幣、銀幣兩個品種。

處女座莫霍爾金幣

天秤座莫霍爾金幣

雙魚座莫霍爾金幣

金牛座盧比銀幣

巨蟹座盧比銀幣

獅子座盧比銀幣

值40法郎的拿破侖指的是拿破侖·波拿巴擔任第一執政官和稱帝后鑄造的40法郎金幣，這也是法國當時面值最高的錢幣。也許是因為年代比較近，歐也妮才會“隨便丟在袋子里”。

1799年，年輕軍官拿破侖·波拿巴發動霧月政變，推翻督政府，建立執政府并自任第一執政官。1803年4月7日，亦即法國大革命時期產生的共和歷“十一年芽月十七日”，拿破侖進行幣制改革，實行金銀復本位制，鑄造金、銀兩種材質的法郎，規定1法郎含金量0.2903225克或含銀量4.5克，金、銀的比價為15.5:1，這種同時發行的金、銀法郎遂稱為“芽月法郎”。

共和時期的拿破侖頭像為光頭，從1807年起，拿破侖效仿古羅馬皇帝凱撒，給自己的頭像加上了桂冠。

共和十一年拿破侖40法郎金幣

1812年拿破侖一世40法郎金幣

第120頁，查理·葛朗臺準備出國，他將自己的首飾變賣，狡猾的老葛朗臺打算出989法郎75生丁買下，說“免得你麻煩去賣給人家，我開給你現款吧……里佛爾十足算”。小說中解釋道，里佛爾十足算的意思是指6法郎一枚的銀幣，不扣成色，算足6法郎。

其實這個解釋不太準確，法國并沒有發行過6法郎面值的銀幣。里弗爾（即里佛爾）在法語中意為“鎊”，源于拉丁語Libra。里弗爾主要作為“記賬貨幣”。記賬貨幣只是名義上的貨幣，用作價值計算的單位。

1793年6里弗爾銀幣

法蘭西第一共和國取消了原來的金路易和埃居兩種帶有明顯王權色彩的貨幣名稱，直接在貨幣上標注其價值名稱里弗爾，設置了6里弗爾銀幣（相當于1埃居）和24里弗爾金幣（相當于1金路易）兩種主幣。

第133頁，老葛朗臺告訴他太太，臺·格拉桑從巴黎帶來了夾香菇的鵝肝，“還給歐也妮帶來一塊值兩塊的拿破侖”。這里說的是帶有拿破侖頭像的2法郎銀幣。同樣是在1807年，拿破侖頭像增加了月桂枝。

1807年拿破侖2法郎銀幣

1807年拿破侖一世2法郎銀幣

小說中對錢幣的準確描寫從一個側面說明自稱為“歷史的書記員”巴爾扎克的知識面非常豐富，也只有對身邊的事物有非常細致觀察和深刻的理解，才能使作品深入人心，經久不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