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猛,唐亞南
(1.中國人民公安大學 犯罪學學院,北京 100038;2.中國社會科學院 法學研究所,北京 100720)
中小學校園犯罪的“二次被害”預防
劉 猛1,唐亞南2
(1.中國人民公安大學 犯罪學學院,北京 100038;2.中國社會科學院 法學研究所,北京 100720)
“二次被害”是在犯罪發生后被害人與外界接觸的過程中,被迫引起被害回憶并感知外界負面回應而產生的痛苦。由于身心發展處于弱勢階段,未成年人在犯罪被害后往往會產生超出成年人的負面影響后果。中小學校園侵害事件具有場域性特征,未成年被害人在處置過程中或多或少地會受到來自學校、家庭、司法機關以及社會媒體等方面的“二次傷害”。為防止未成年人受到“第三次被害”而產生“惡逆變”,學校、家庭、媒體、醫療機構,尤其是司法機關應堅持“未成年人利益最大化原則”,最大程度地避免未成年被害人在社會生活和司法程序中受到“二次被害”。
中小學校園犯罪;未成年受害人;“二次被害”
2016年5月,國務院下發《關于開展校園欺凌專項治理的通知》,同年11月,教育部又聯合中央綜治辦、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等九部門印發《關于防治中小學生欺凌和暴力的指導意見》。從國家層面開展中小學校園欺凌專項治理,充分體現了政府對未成年人保護的重視和加強。但專項行動的發起,也從另一側面反映出我國在校未成年人遭受欺凌、暴力等侵害的嚴峻形勢。隨著近些年諸如校園欺凌、校園搶劫、校園性侵等校園侵害的高發,有關在校未成年人的保護問題也日益突出。因為中小學在校學生處于快速成長時期,身心發展尚未成熟,這一時期的未成年人如果遭受犯罪侵害,往往會產生比成年犯罪被害人更為嚴重的影響后果。因此,事發中小學校和司法機關在處理校園侵害案件的過程中,除了要依法對犯罪人予以懲處外,還要特別重視保護未成年被害人。其中,做好“二次被害”預防是有效保護未成年被害人的重要前提。
社會學家涂爾干等人在“犯罪社會觀”中認為,每個人都有不同需求與目標,犯罪是為達到或滿足這些目標所采用的方法之一,且無論怎樣努力消滅犯罪,犯罪都會存在于所有社會結構中。也就是說,犯罪的發生與存在是不可避免的,是社會變遷的正常產物[1]84。然而犯罪與被害又是一對具有因果制約關系但性質完全不同的兩類社會現象,二者互為依存的前提條件,凡是有犯罪現象存在的地方,就必然有被害現象存在[2]。由此可以推論出,就像犯罪的產生是不以主觀意識為轉移的規律一樣,被害的出現亦是不可避免的[1]84。
有西方犯罪學者提出,犯罪中的“被害”是一個包含諸多可能的復雜過程,主要包含三個要件:一是犯罪實施期間犯罪人與被害人之間發生的相互關系,以及由此相互關系引起的后續效應或由犯罪人本身引起的后續效應;二是被害人對犯罪的回應,具體包括可能由犯罪所引起的自體感受的變化,加上其選擇作出的對犯罪的正式回應;三是被害人與其他相關人員發生的一切相互關系,包括被害人為回應犯罪而接觸的司法機構和相關人員,往往這種接觸會對被害人產生進一步的消極影響,即通常指的“二次被害”(或再次被害)[3]15。但在許多實際的犯罪被害研究當中,往往將前兩個要件中的被害影響進行合并理解,稱之為“一次被害”。
在被害人的“一次被害”中,最直觀的是被害人在上述第一個要件過程中遭受的直接痛苦。主要包括生命的終結、身體的損傷以及財產的損失。其中,身體傷害是指如暴力犯罪對被害人身體組織結構造成破壞或功能障礙,如死亡或成為植物人、毀容、喪失聽覺與視覺或生育能力、感染艾滋病等;財物損失中包括如盜竊、搶劫和詐騙犯罪中被害人直接損失的現金和貴重物品,還包括被害人接受治療、尋求法律咨詢等而付出的費用[3]15。除了直接痛苦,犯罪對被害人產生心理和情感效應也十分普遍。有學者根據大量研究總結出,通常情況下犯罪被害人在犯罪發生后會呈現出兩個反應階段:第一階段被稱為“初步印象階段”。期間被害人的反應主要表現在情感方面,通常會有強烈的恐懼感和無助感,同時覺得容易受到侵害而缺乏安全感。進入第二階段后,前一階段的感覺會有所緩解,犯罪被害人開始自我審視犯罪事件,會表現出憤怒、焦慮情緒,甚至伴有罪惡感和自我懷疑的態度,因此這一階段也被稱為“反沖階段”。被害人在經歷兩個階段的過程中,通常會伴有很大的情感起伏,對他人的信任感和自我控制能力、安全感都被摧毀。與此同時,犯罪被害人的自我形象也會發生改變,對自身生存環境的看法也發生改變,曾經認為安全和可預測的環境也變成具有潛在危險的地方。此外,被害人在“反沖階段”的人際關系也變得緊張,那些本該在情感上和物質上給予其幫助的其他人,往往會因為在聽到被害人講述被害經歷時感受到痛苦,而堅持讓被害人不要當著他們的面講述被害經歷,或采取“敬而遠之”的方式避免感受痛苦。所以說,被害經歷可能影響到被害人生活的方方面面,可能對被害人的健康、與他人的親密關系甚至性生活都造成傷害[4]78-79。
在犯罪被害的第三個要件中,被害人在刑事司法程序(主要是偵查和審判階段)中,往往會被迫接受來自司法人員以及辯護律師等人的詢問調查和質證,這些都會讓被害人再次回憶被害場景和過程。同時,被害人因為擔心再次受到侵害,尤其是報案后可能引起加害人的報復而產生不安和恐懼心理。此外,被害人生活環境中的周圍人員不負責任的議論和閑話,以及新聞媒體重復報道和隱私泄露,都會給被害人尤其是暴力傷害以及性犯罪中的被害人精神上帶來嚴重的痛苦。上述被害痛苦,在現實中非常普遍地存在于被害人的經歷中,通常將其定義為“二次被害”。
此外,犯罪在本質上是一種對個體的侵犯,是對“我們是誰”“我們應該相信什么”的褻瀆,以及對被害人私人空間安全感的破壞。這種破壞還顛覆了人們所賴以生存的兩個根基性預設:“我們相信世界是有秩序的、有意義的;我們相信自己是有自主權的。”[4]78-79因此,一些被害人在被害以后對政府和法治正義等希望破滅,甚至否定整個社會而選擇與外界隔離,自我消沉、自我毀滅甚至由被害人演變為犯罪人,這一過程被有些學者稱為“第三次被害”[5]。
從“二次被害”的定義和產生機理可以看出,“二次被害”主要是在犯罪發生后被害人與外界接觸的過程中,被迫引起被害回憶并感知外界負面回應而產生的痛苦。根據被害人“三次被害”過程的理論,“一次被害”與犯罪發生具有天然的同一性,無法逆轉和改變。而“第三次被害”的產生,則主要是因為前兩次被害過程中的負面因素相疊加的結果,即犯罪對被害人的危害影響并沒有因為犯罪行為的終止而結束,如果對被害人及其被害后果沒有給予應有的重視和妥善的解決,犯罪的危害后果還會進一步擴大[6]。由此看來,在“一次被害”無法改變,“第三次被害”又由前兩次被害所影響的情況下,“二次被害”的預防就變得尤為重要。在現實中,除了被害人事后選擇隱忍的情形外,校園侵害在發生后肯定會進入公眾視野,而學校或司法機關要對已經發生的犯罪進行懲處,也必然會涉及被害人,所以從一定程度上講,犯罪被害人的“二次被害”是無法完全避免的。因此,對于被害人“二次被害”的保護和預防,也只能遵循盡力減少的原則。即盡量少地引起被害人的被害回憶,社會各方在對犯罪案件作出反應時,也應當避免令被害人感受到對其自身的“負面”評價。
在校園犯罪事件中,除了直接的身體和心理方面的傷害,遭受校園侵害的未成年人往往還會或多或少地經歷“二次被害”。概括來看,其“二次被害”來源主要包括以下幾個方面:
1.來自事發學校
學校或者老師獲知校園侵害事件后,通常會將事件按照一定的程序上報或處理,有時雖然不會公開具體的被害人,但由于師生的聚焦關注和廣泛討論,也會讓被害人感受到無形的壓力。尤其是校園性侵案件中,學校處理不當或因個別知情人員泄露,使被害人隱私完全暴露于全校師生面前,學生之間的傳播議論,即使是同學好友的關心問候,也可能會因隱私泄露、回憶心靈創傷等原因而再次引起被害人的心理傷害,以致很多被害人不敢也不愿再回到學校上學。例如海南萬寧校園性侵案中的一位被害學生,在事發后曾嘗試回學校上課,而兩天后因為“同學又說起這事”而再也不想上學[7]。
2.來自被害人家庭和社區
校園侵害案情的曝光,尤其是性侵犯罪,往往會引起社區鄰里的廣泛關注,這種關注一般都帶有獵奇和質疑的色彩,而不是真正的關心和支持,因此會給被害人及其家庭造成沉重的壓力和負擔。而被害人家長往往受傳統貞潔觀念影響,認為受到性侵是非常不光彩的事情,周圍鄰居有時還會認為是被害學生的錯。如湖南永州12歲小學女童遭性侵后,就有村民認為是被害女童勾引村民的合奸行為,進而全家都受到村里人的排擠。這種情緒的流露和表達,也會讓被害人加重痛苦和自我否定心理。
3.來自司法機關
來自司法機關的“二次被害”主要是由不當司法行為和不合理的程序設置引起的。例如有些司法機關人員在調查取證時“穿著警服、開著警車直接到學校把幾個孩子帶走”;態度、方式或語言上不符合未成年人心理特點;以責難式、恐嚇威脅式、誘導式、臆測式或公開式的方法進行詢問等,這些做法都會使未成年被害人本已敏感脆弱的神經再次受到刺激。與此同時,被害人為配合公安機關調查取證、檢察機關起訴、法院審判的需要,也不得不被動地回憶、敘述痛苦的被害經歷,很多情況下還要受到多次重復詢問,甚至有時會受到辯護人質疑個人品行的“故意刁難”,訴訟過程中一次次的“揭傷疤”,不僅無形中放大了被害未成年人的精神傷害,還會導致親屬的痛苦和強烈反感[8]。
4.來自媒體和網絡
媒體對于校園侵害事件的曝光,雖然在某種程度上可以引起來自社會公眾的輿論壓力,有利于懲處犯罪人,但是媒體報道方式的不恰當和由此形成的社會輿論,卻給很多受害人的生活帶來意想不到的麻煩。如有些不負責任的媒體為了奪人眼球,在報道校園侵害案件時,過度關注案件細節及進展,對被害人本身則沒有給予過多關注和尊重。有的“扛著攝像機直接闖進家里到處拍”,甚至還擅自披露被害人的個人信息和隱私。如在海南萬寧校園性侵案中,在央視、東方衛視等媒體的新聞報道中,就將被害女生醫學診斷、婦檢報告進行了報道,甚至出現“外陰無紅腫,處女膜完整”等隱私信息。與此同時,隨著手機和互聯網的普及,越來越多的社會事件被社交媒體在網絡曝光。由于未成年保護一直是社會普遍關心的話題,一旦發生校園侵害案件,很快就會通過網絡擴散并發酵成為社會熱點*從近幾年媒體曝光的校園欺凌案件來看,有不少是由加害人在實施暴力的過程中進行錄像,之后自己上傳到網上進行炫耀而引起社會關注的。例如,就在2016年5月10日國務院下發通知開展全國中小學校園欺凌專項治理活動當天,陜西省乾縣就發生了“13歲留守兒童遭3名同學腳踹掌摑毆打”的欺凌事件,其過程還被施暴學生錄像并在網上傳播。參見http://www.china.com.cn/shehui/2016-05/29/content_38558232.htm。。而在此過程中,一般社會大眾喜歡對各種猜測和小道消息津津樂道,尤其像校園性侵這一類案件,有些人甚至把被害原因歸咎于被害人,這種對未成年被害人的懷疑和指責會讓他們在心理上受到進一步的傷害[9]。
如上文所述,校園犯罪發生后,只要未成年被害人沒有失去生命,其與社會的聯結就始終存在,并且還要繼續生活在社會環境中。通常,校園犯罪未成年被害人“二次被害”保護,可以納入未成年人犯罪被害保護的整體框架中,但是由于犯罪發生于校園這一特殊公共場所,其引起“二次被害”的因素相對更為復雜。因此,就需要教育主管部門、學校、家庭、新聞媒體等社會單位或組織共同努力,在未成年被害人社會生活的不同環節、不同場域作好“二次被害”預防。
1.教育主管部門與學校
根據我國相關法律法規,中小學校是維護校園安全的責任主體。因此,當發生校園侵害時,學校和教育主管部門應當首先介入處理,并在保護未成年被害人方面發揮主要作用。*2016年11月11日9部委聯合印發的《關于防治中小學生欺凌和暴力的指導意見》中也強調了教育系統對未成年被害人的保護。如其第七條中規定:欺凌和暴力事件妥善處置后,學校要持續對當事學生追蹤觀察和輔導教育。對遭受欺凌和暴力的學生及其家人提供幫助,及時開展相應的心理輔導和家庭支持,幫助他們盡快走出心理陰影,樹立自信,恢復正常學習生活。對確實難以回歸本校本班學習的當事學生,教育部門和學校要妥善作好班級調整和轉學工作。
第一,及時對未成年被害事件作出反應,盡快開展調查處理工作。這一方面我國臺灣地區就有比較好的經驗。例如通過制定《校園性侵害性騷擾或性霸凌防治準則》,專門規定了校園性侵事件的行政調查程序。*根據我國臺灣地區《校園性侵害性騷擾或性霸凌防治準則》第28條規定:“性平會之調查處理,不受該事件司法程序是否進行及處理結果之影響。前項之調查程序,不因行為人喪失原身份而中止。”也就是說,學校或教育主管部門開展的校園性侵調查,是獨立于司法程序之外的行政調查程序,這一程序的啟動依據被害人的申訴和控告,且不管侵害程度如何,均進行嚴格的程序化調查。其中規定,對于學校教職員工和學生報告或舉報的以及媒體報道的性侵和疑似性侵案件,學校或教育主管部門的“性別平等委員會”都應當盡快按照相關程序開展調查。通過這種積極回應式的調查機制,充分體現學校對學生被害情況的關心和重視。
第二,內部調查處理應當遵循一次詢問原則。教育部門或學校前期處理校園侵害案件時,對于內部加害與被害雙方的詢問,應該分開進行,不能采取對質的形式。因為,未成年被害人身心處于弱勢階段,通常也正是這方面原因才造成在學校被侵害的情況,如果采取對質形式,就相當于將再現被害時雙方人員不對等的心理情境,不僅會對調查中的被害人造成壓力,還容易引發被害回憶。因此,調查應當在單獨場合進行,負責調查的人員應當對被害學生個人隱私和相關信息予以嚴格的保密。
第三,適當控制犯罪事件相關信息傳播的范圍。對于在隱秘環境發生的校園侵害事件,教育主管部門和學校處理時應當按照程序進行個別化處理,盡量不向全校或新聞媒體公開校園侵害發生的情況,以免師生對犯罪被害人進行不當猜議。如果犯罪行為是在公開場合發生或已經被師生廣泛知曉,學校在說明相關事件時也應當盡量避免涉及未成年被害人的個人信息,尤其是在校園性侵事件中,學校應嚴格控制被害人情況的知曉范圍。
第四,對于被害人信息已經公開化的犯罪事件,學校要積極引導師生關愛被害人。學校可以通過團體游戲、班會等團體建設方式,引導學生尊重被害人隱私,讓被害人不會感受到明顯針對性的對待。同時,激發學生的同情關愛心理,鼓勵接納被害人,為未成年被害人營造一個積極友善的校園生活圈。
第五,為被害人提供學業幫助。未成年被害人由于受被害的影響,很多出現無法專心學習或反感學習的情況。此時學校應當給被害人一個寬松的學習氛圍,對被害人在課業任務方面進行彈性處理,并組織老師和同學對被害人進行學習上的幫助。如果未成年被害人因為心理陰影嚴重等原因不愿回到原來學校學習,學校應當協同當地政府為其安排轉學,以保證未成年被害人受教育的權利不受犯罪被害的影響。
2.被害人家庭
家庭是未成年人生活的最親密場所,家長和其他家庭成員是未成年人被害后獲得支持保護的最直接、最可靠的對象。未成年人遭受校園侵害后,家庭給予及時、堅定的保護就顯得非常重要。為了避免未成年被害人再次受到傷害,家長和其他成員應當注意幾點:首先,家長和其他家庭成員應當重新建立并加強與被害未成年人之間的感情,切實關注和關心未成年人,擔負起先前保護者的角色。其次,家庭應當對未來寄予希望,以幫助未成年被害人重新樹立對自己未來的信心。因為如果家長流露出失望或無助的情緒,往往會降低未成年被害人的恢復能力,所以應特別強調家長要對自己的孩子再次抱有希望,并把這種信心及時傳達給未成年人,讓他們確信事情會變得更好,并對未來抱有希望。此外,家長和未成年人自己應當容忍未成年人被害后的一些“退化”現象,如尿床、過度依戀、玩以往的游戲以及其他“退化”行為,這些都是未成年人被害后的正常反應。同時,對于未成年人的一些攻擊性反應,如試圖反擊被害或停止受害的防御性暴力行為,也應當在一定范圍內予以理解。總之,家庭的保護救助就是依靠家長和其他家庭成員發揮作用,通過在物質和精神方面對未成年被害人給予理解、支持和鼓勵,幫助未成年被害人正確認識已經發生的被害事實,并且走出被害的陰影,重新樹立起對生活的信心[10]。
3.新聞媒體與網絡自媒體*需要說明的是,關于新聞媒體和網絡自媒體在報道活動中應當遵守的規則,同樣應當適用于諸如微信朋友圈、QQ空間、網絡論壇等具有傳播功能的社交平臺用戶。因為在這些平臺中,用戶雖然是發表個人觀點,但由于其言論一方面是面向不特定的人群,或多或少地就會形成“社會輿論氛圍”;另一方面,在網上發表的言論通常會留存于網絡空間而形成實在社會反應痕跡,即使無人擴散轉播,也有可能被被害人自己發現而形成心理傷害。因此,這一類網絡用戶在談論涉及校園侵害案件的話題時,也應當具有保護未成年被害人的意識。
除了學校和家庭,新聞媒體和網絡自媒體作為社會公眾生活的觀察者和評論者,也應當在未成年被害人保護中擔負起相應的責任,既發揮警示教育作用,又不過分渲染事件細節,努力實現“公眾知情權”與“個人隱私權”二者的平衡[11]。
首先,媒體在對校園侵害事件的報道中,應當對未成年被害人采取保護措施。我國《未成年人保護法》中規定了對未成年人犯罪案件的新聞、網絡以及影視節目中對未成年人個人信息的保護。但這一規定主要針對的是未成年犯罪人,雖然也能涵蓋到未成年人犯罪案件中的未成年被害人,但卻不包括成年人侵害未成年人的情況。在這一點上,我國臺灣地區就通過制定《媒體報導對性侵害犯罪事件性騷擾事件暨兒童及少年保護事件之被害人處理原則》予以規定。根據該處理原則,媒體報道涉及未成年人被害的犯罪事件時“應隱去被害人相關信息(被害人已死亡者,亦同)”,除依法律規定,有行為能力的被害人同意或犯罪偵查機關依法認為有必要時,媒體不得報道包括被害人姓名、照片或影像、聲音、住址、親屬姓名或其關系、就讀學校與班級或工作場所等個人基本資料及其他讓人足以辨識被害人身份的信息;對于“有揭露性侵害犯罪事件、性騷擾事件或兒童及少年保護事件被害人、兒童及少年身份之虞者,媒體均應主動過濾,避免報道”,采訪第三人時也應避免透露被害人身份;媒體連續報道同一犯罪事件,如果先前報道因未涉及性侵害犯罪、性騷擾或兒童及少年保護事件而揭露被害人身份的,應自知悉事件性質當日起,處理有關被害人身份資料的報道;如果相關犯罪事件中被害人與加害人有親屬關系,媒體報道該案時還應隱去加害人之相關信息。
其次,媒體報道校園侵害事件時,在保護被害人個人隱私的前提下,可以客觀詳細地披露校園侵害對被害人造成的嚴重影響。一方面可以對未成年被害人的被害狀態予以確認,肯定其弱勢的被害地位;另一方面也可以展示未成年被害人困難凄慘的境遇,呼吁未成年被害人權利,爭取大眾同情,營造出全社會共同關心、幫助未成年被害人的社會氛圍。
4.醫療機構
醫療機構往往是未成年被害人治療需要進入的場所。被害人到達醫療機構時通常帶有恐懼不安的心態,此時醫生、護士及其他醫務人員應當充分尊重被害人隱私,在詢問被害人傷情和治療時盡量不涉及被害人的受傷原因,獲知相關情況時,也應當予以保密。同時,醫務人員實施治療期間,應在身體和精神兩方面細致體貼地對待被害人,盡量幫助被害人在生理和心理上得到全面康復。
在被害人學中,有學者將“二次被害”區分為正式與非正式兩種類型。非正式的“二次被害”是指被害人在社會生活中受到的不公正回應;正式的“二次被害”是指被害人在參與刑事司法程序中受到的不公平對待[12]。之所以將司法程序中的“二次被害”定義為“正式”類型,主要是基于刑事司法程序自身的功能。根據現代政治學理論,國家負有保護每位公民人身安全的職責。當公民遭受犯罪侵害,國家就有責任出面懲治罪犯和維護公民的合法權益,而履行這一義務則要依靠刑事司法程序的有效運行。所以說,刑事司法程序承擔著打擊犯罪人和保護犯罪被害人的雙重功能。正因為這樣,被害人在犯罪發生后通常會訴諸國家司法機關,并希望通過刑事司法程序獲得應有的保護和救濟。但是,由于制度缺失和司法人員的不當處理,現實刑事司法實踐中常會出現忽視被害人需要或對被害人缺乏尊重的現象,從而讓被害人在司法程序中感受到“二次被害”。校園侵害中的未成年被害人心理敏感脆弱,如果遇到上述情形,會比成年被害人受到更為嚴重的“二次被害”影響。因此,為有效發揮刑事司法程序保護未成年被害人的功能,司法機關尤要以未成年人利益最大化為原則,在辦理校園侵害等未成年人被害案件時,在各程序環節作好未成年被害人的特殊保護。
1.接案立案環節
能夠刑事立案是犯罪案件進入刑事司法程序的前提。保證未成年人被害案件能夠被公安機關立案,是國家刑事司法制度正式回應被害人需求的第一步。根據公安機關辦理刑事案件程序規定,公安機關接案進行初步審查后,還需“認為有犯罪事實需要追究刑事責任”和“屬于自己管轄”兩項條件同時滿足,才能立案。其中,因為管轄問題不能立案,通過案件移送還可以回應被害人訴求。但如果是因為不符合“認為有犯罪事實需要追究刑事責任”的條件而不予立案,則直接意味著對未成年人被害事實的否認。然而在現實中,經常有校園侵害中的未成年被害人因為缺乏認知和應對能力,表現出不知受害或受害后不知保存證據和報案的情況。為避免因這類情形而不能立案給未成年被害人造成“二次被害”,相關司法機關有必要在接案立案環節,對未成年人被害案件予以特殊處理。
首先,在接到或發現可能發生未成年人受侵害的相關線索時,應當立即采取措施制止犯罪行為、保護未成年被害人,并根據情況通報相關機構對被害人予以救助或臨時安置,之后再審查管轄權屬問題。其中,最初與被害人接觸的人員,應首先對未成年人的被害遭遇表示同情,耐心傾聽控訴并作適當安撫。在具體承辦人員正式審查前,不詢問被害細節等內容,也不應作具體的承諾。
其次,在獲取案件線索后,應主動了解是否有未成年被害人不敢告訴、不能告訴和不知被害的情形,及時介入,幫助指導未成年被害人及其家人收集相關證據、提出控告。
再次,對于因取證問題等原因而達不到立案標準的未成年人被害案件,可以建立未成年人被害案件線索登記制度,指定專人定期進行跟蹤回訪,以便及時發現侵害未成年人案件的有效證據[13]。與此同時,檢察機關應全程監督公安機關對未成年人被害案件的辦理,對應立案而未立案或被害人方面提出異議的,應當要求公安機關說明不立案理由,對于理由不成立的,應當督促其立案辦理。
2.詢問調查環節
根據《刑事訴訟法》的規定,公安機關在立案以后應立即對案件進行偵查,以便全面掌握犯罪相關證據。其中,詢問被害人是收集固定校園侵害犯罪證據的關鍵步驟,這一步驟也是司法機關與未成年被害人直接接觸并需要其根據回憶敘述被害細節的過程,因此也是最容易造成未成年人二次被害的環節。為在刑事司法中保護未成年被害人,我國已在《刑事訴訟法》《未成年人保護法》中規定了未成年被害人詢問時的“合適成年人到場制度”。《關于依法懲治性侵害未成年人犯罪的意見》(2013年)又明確了性侵案中詢問未成年被害人的特殊規定。綜合上述法律法規,相關司法人員在校園侵害犯罪的調查取證階段應當堅持最小傷害原則。辦案人員方面,負責調查取證的司法人員應當熟悉未成年人的心理特點,司法機關有辦理未成年人刑事案件專門力量的,應把未成年人被害案件也納入工作范圍,如果涉及未成年女學生被害的,則應全程派女性工作人員參與。詢問地點方面,應根據情況選擇被害人住所、學校心理咨詢室等不會給未成年人造成心理壓力的場所。辦案人員去未成年被害人所在學校或住所調查時,應避免著制服、開帶有標志的公務用車等可能顯露被害人身份的方式,調查對象也應盡量限定在了解案情所必需的范圍內。詢問應堅持“一次性全面詢問”原則,在詢問之前辦案人員應根據所掌握的情況準備好調查取證所需的各方面問題,詢問時語氣要和藹緩和,涉及案件具體細節的內容應以未成年人能理解且不加深被害感受的表述方式。對校園性侵案件的被害人可以采用“一站式”調查模式,身體檢查、物證收集與詢問盡量一次完成,詢問過程應全程錄音錄像,檢查身體要采取保護措施,指證可以用人偶代替未成年人身體,保證在減少未成年人被害回憶的同時,最大限度地尊重未成年人的人格尊嚴。
3.審判環節
根據《未成年人保護法》第五十一條,對未成年人因被侵害而提起訴訟的案件,人民法院應當及時審理,并且審理要適應未成年人生理、心理特點,符合未成年人健康成長的需要。在校園侵害案件的審判環節,法院將代表國家法治權威在法庭上查明犯罪事實,并確定犯罪人的刑事責任。由于這一環節兼具公開性和威嚴性,因此應當尤其注意在過程中對未成年被害人的保護,以保證校園侵害案件的刑事審判能夠為被害人“討回公道”,達到法律效果和社會效果的統一。
首先,法院對未成年人被害案件應當以不公開審理為原則。根據我國《刑事訴訟法》第二百七十四條規定,法院應不公開審理未成年人被告案件。這一規定以未成年犯罪人為保護對象,而沒有把成年犯罪人侵害未成年人的案件納入其中,這將可能導致對此類案件中未成年被害人“二次被害”保護造成不利影響。為彌補上述保護的缺失,我國有必要將未成年人被害案件納入不公開審理的范圍。具體而言,有關未成年人被害的案件,法院可根據被害人方面的申請不公開審理,未成年人遭受性侵案件則一律不公開審理。對于不公開審理的案件,審判機關應當說明不公開審理的理由,同時要注意保護未成年被害人的隱私[14]。
其次,法院在質證階段應對未成年被害人采取特殊保護。對于一般的校園侵害案件,法院可以通過播放未成年被害人陳述視頻或以網絡方式進行作證,盡量減少被害人出庭的情形,必須出庭的,應采取適當技術措施,不暴露未成年人的真實外貌和聲音,同時還要避免其與犯罪人發生直接接觸。
再次,審理過程中有關未成年被害人的個人信息應當予以保密。刑事訴訟過程中,對與未成年被害人身份相關的信息資料以及犯罪實施的細節等內容,司法機關人員、律師等相關人員都應當予以保密。對于要公開的裁判文書,不得涉及能夠說明或推斷出未成年被害人身份信息的內容,對于被害人的被害細節敘述也要采取適當方式。與此同時,相關人員復制或摘抄的有關未成年人被害案件的案卷材料,也不得公開和傳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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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劉 芳)
Prevention of Second Victimization in Campus Crimes in Primary and Secondary School
LIU Meng1, TANG Ya-nan2
(1.School of Criminology, People’s Public Security University of China, Beijing 100038,China;2.Institute of Law of Chinese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 Beijing 100720,China)
“Second victimization” refers to the pains caused by the victims’ memories and perceived negative reactions in the process of contacting the outside world after the crime.Because of the weak stage of physical and mental development, minors tend to have more negative effects than adults when harmed.The invasion incidents in primary and secondary school have field characteristic.Minor victims are more or less subjected to “second injuries” from schools, families, judicial organs and social media in the process of disposal.To prevent minors from being subjected to “third victimization”, thus bringing “evil invertion”, schools, families, media, medical institutions, especially judicial organs should adhere to the “principle of maximizing the interests of minors” and maximize the avoidance of minor victims in social life and judicial proceedings by “second victimization”.
campus crimes in primary and secondary school; minor victims; “second victimization”
2017-03-02
中國法學會2016年度部級法學研究課題“去極端化背景下的校園反恐機制研究”(CLS(2016)D61)的階段性研究成果。
劉 猛(1984— ),男,江蘇沛縣人,中國人民公安大學犯罪學學院博士后研究人員,反恐怖研究中心副研究員,主要研究方向為校園犯罪、反恐怖;唐亞南(1969— ),女,河南民權人,中國社會科學院法學研究所博士后研究人員,主要研究方向為刑法學。
D917
A
1008-2433(2017)03-0054-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