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天博
(華東政法大學 司法學研究院,上海 201602)
責任“借位”:審判委員會運行的邏輯
葛天博
(華東政法大學 司法學研究院,上海 201602)
審判委員會是各級法院的內設機構,針對審判委員會的改革呈現存廢兩種截然對立的觀點。一種旨在輸出司法正義功能的制度規范演變為集體防范法外干涉和抵御職業風險的“防火墻”,審判委員會制度運行的過程中,民主表決、討論意見和制度設計被司法責任 “借位”,其背后則是法院及法官集體抗衡法外干涉的制度尋租。在審判委員會集體討論的過程中,增加專家評議、細化參與表決人的司法責任份額、完善司法豁免責任體系,理順制度大系統的運行機制,徹底消除審判委員會的責任“借位”,歸正其應有的規范功能。
民主表決;討論意見;制度利益;責任借位
審判委員會萌芽于1931年土地革命時期中華蘇維埃共和國的裁判委員會*參見陳龍英,吳芬《審判委員會的現狀與改革》,中國法院網,發布時間:2007-03-09 16:08:11.2016年6月3日訪問。,作為規范概念首次出現在《東北解放區人民法庭條例》之中,并成為我國司法制度體系中的組成內容,在實踐中不斷被完善*1951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法院暫行條例》第15條規定:省、縣級人民法院設審判委員會;1954年《人民法院組織法》規定各級人民法院內設審判委員會;1955年3月最高人民法院審判委員會第一次會議宣布最高人民法院審判委員會成立;1979年制定、1980年頒布實施的《中華人民共和國人民法院組織法》,歷經1983修改、2006年兩次修改,均保留了審判委員會。“為使審判委員會活動制度化、規范化,提高工作效率,以充分發揮其國家最高審判組織的重要作用”,最高人民法院于1993年8月20日審判委員會第590次會議通過了《最高人民法院審判委員會工作規則》。“為了適應新形式、新任務的要求,建立公正、高校、權威的社會主義司法制度,實現審判委員會工作機制和工作程序的科學化、規范化,應當不斷改革和完善人民法院審判委員會。”最高人民法院以法發[2010]3號通知向全國各級人民法院印發了《關于改革和完善人民法院審判委員會的實施意見》。。然而,“理論界和實務界圍繞審判委員會的爭論從來就沒有停息過,且其中不乏誤讀甚至攻訐”[1]。依據法教義學的路徑,經驗——總結的思路不僅是對先前圍繞審判委員會制度的規范——實踐的再認知,也是對概念——分析的實踐運用。審判委員會飽受詬病并非源于制度規范自身的立法缺陷,而是在其具體的運行過程中,民主表決、討論意見以及相關制度建構的規范體系被法外干涉所扭曲,特別是司法責任終身負責制的出臺則強化了審判委員會被法官視為抵御司法風險的“防火墻”功能,制度功能向制度目的轉化的進程中不是“制度失靈”,而是“制度挪用”,由此導致責任“借位”。
依據現代司法原則,司法過程中司法主體獨立地行使審判權,不受任何外在因素的影響,從而確保司法判決中立、公正。民主集中制作為審判委員會履行職能的方式,能夠消解法院內外對影響承辦法官獨立審判的行政化干涉。從法理上講,民主是規則,集中是責任。民主集中制是規則與責任的統一。民主集中制作為審判委員會的議事原則,既有傳統的繼承,也有現代的要求,還有政治上的經驗判斷。改革開放初期乃至很長一段時間內,人民法院審判案件的依據往往是政策解讀遠遠多于法律解釋。政策規定的寬泛性和指導性決定了政策在各地被執行的過程中存在不同程度上的差別,由于法官的認知能力不一,對于政策理解的程度自然深淺不一。政策雖然是為全體社會成員服務,但是,絕大多數人的理解往往決定了政策的一般意義。所以,在一個法律體系不完備的司法環境中,采用民主集中制作為對政策普遍認知的判斷,并把這種判斷作為審判的依據,是歷史的必然性。在尚未找到達成共識的替代制度之前,審判委員會繼續秉承民主集中制有其歷史內在的規定性。
除卻法官自身認知能力具有差別以外,每一個案件的事實與證據能力都會影響法律適用。不僅合議庭在合議案件過程中出現不同意見,即便是獨任法官,也會針對案件本身產生兩種或者兩種以上的見解。在這種情況下,選擇哪一種見解作為判決理由,只能借助外力但又不能傷及獨立審判決定了第三方的文本審查成為作為正確裁判的補充。對于走在法治道路上的當代中國司法來說,審判委員會采用民主集中制能夠祛除個人意志的泛濫,更加裨益于當下中國的國情。司法權的獨立運行需要行政權良性的運轉作為保障條件,防止行政權借口保障司法權的運行而干涉獨立審判是法院內部制度體系設計的首問。在法官終身制尚未成為法官職業“保護傘”之前,行政官僚角色借助法院內部管理制度體系之間的粗疏干涉司法權的獨立運行成為必然。上一級法院對于下一級法院、共同的高級法院對多個下級法院的各種考核、政法委、人大、政協對法院工作的監督考核最終都落實到具體承辦案件的法官身上。司法權要想完全擺脫行政權的干涉,不要說在法院外部,即便在法院內部,也因為各種各樣外部因素的介入而無法清凈。處在多重監督下的法院,審判委員會采用民主集中制為獨立審判提供了別樣的現實保護。
正如制度在實際操作中所外顯的弊端不能否定制度本身的美好愿景一樣,制度優越性在具體實踐過程中往往表現出制度弊端。民主集中制如同一把雙刃劍,不同目的決定了劍的指向和后果也不同。“案多人少”是各級法院自1981年以后著力解決的主要矛盾*1981年,最高人民法院院長江華在第五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四次會議上宣讀的工作報告中寫道:“加上案件增多,審判力量不足,以致造成了不少民事積案”。自此,“案多人少”成為最高人民法院歷年工作報告中的必提概念。參見江華《最高人民法院工作報告》,1981年12月7日。,公正與效率既是獨立審判的追求,也是懸在獨立審判上方的利劍。訴訟時效不僅規定合議庭審結案件的時間節點,而且對審判委員會討論案件同樣劃定了時間期限。“有時為了急于結案,就不開會討論,采取閱簽意見的方式作出決定。”[2]由于法律適用具有很強的專業性,所以,很多委員無法對自己業務外的案件發表真知灼見。以“閱簽”代替當場舉手表決的方式把審判委員會的會面討論轉變為形式上的民主集中制,討論中的對抗性不強,最后的決議往往被承辦法官、業務庭長、業務院長或者院長的意見所左右。導致民主集中制流于形式的根本原因在于審判委員會成員無論發表何種意義上的見解,都不承擔任何責任。由于審判委員會成員的權責利缺失精確性規定,承辦法官動輒就把所謂的疑難、重大、復雜案件提請審判委員會討論,從而規避司法責任制的追究,民主集中制成為審判者轉移司法責任的制度掩護。
不同的案件經由審判委員會民主表決的動機大相徑庭。對于敏感案件來說*敏感案件在法院系統是一個心知肚明,又不可過多解釋,求個清楚的案件。筆者根據平時與法官的交流和一些媒體報道,敏感案件分為三類,一類是案件的當事人一方具有可以影響法院工作的直接或者間接的能力,比如一方當事人為縣市級以上的人大代表;一類是案件的當事人一方身為政府部門;一類是案件本身很簡單,但引發案件的原因背后涉及到領導,比如某位領導曾經為了某個企業的發展,向某一群體口頭做出的集資回報承諾。,提請審判委員會進行民主表決是為了“避險”;對于人情案件,是為了權益尋租;對于重大、疑難案件,是為了一份能夠經得起種種復查、考核、評比的判決書*筆者曾經采訪的案管辦負責人對此深有感觸,立法粗疏和新類型案件的不斷出現確實導致法官個人難以走出判決,也有的法官因為年輕而不敢依據法律作出判決,因為這兩種情況而提請審判委員會的案件居多。。錯案追究制的規定從表面上看似乎能夠遏制司法腐敗的動機和幾率,但是,錯案追究制不是治療司法腐敗的“萬金油”。司法腐敗是一個系統性的頑癥,需要系統的方法。從根本上看,如何提高和保障民主集中制在審判委員會討論案件過程中被真正地堅守,才是改革的指向和任務,簡單的“存廢”或者局部改良,對于民主集中制的“被借用”都無濟于事。完善案件提請審判委員會的過濾機制、表決機制、責任機制是基礎,科學配置審判委員會人員構成,增加專家評議成分,實行多數意見負責的錯案追究制,輔之于錄音或者筆錄備查制度,從而杜絕或者減少不利于民主集中制發揮優越性的法外因素,是改革審判委員會制度的第一要務。
制度賦予審判委員會總結辦案經驗與案件審判咨詢兩種功能,在實際運行過程中表現出顯性功能與隱性功能*顯性功能包括司法審判功能、經驗總結功能和審判管理功能;隱性功能包括職務待遇功能、檢查監督功能、權力協調功能和抵御不當干涉功能。參見洪浩,操旭輝《基本法院審判委員會功能的實證分析》,載《法學評論》,2011年第5期第123頁。。值得商榷的是,顯性與隱性的二元分法混淆了審判委員會功能設計與現實作用之間的差異,審判委員會制度功能與法院借助審判委員會實現的現實作用之間有著本質的區別。“審判委員會負責處理刑事、民事的重要或者疑難案件,并為政策上和審判業務上的指導”,直至“審判委員會的職責是總結審判經驗,討論重大的或者疑難的案件和其他有關審判工作的問題”*1951年通過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法院暫行條例》第15條規定,審判委員會負責處理刑事、民事的重要或者疑難案件,并為政策上和審判業務上的指導;1954年第一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制定的《人民法院組織法》,規定各級人民法院內設審判委員會的任務是總結審判經驗,討論重大、疑難案件和其他有關審判工作的問題。1979年制定的法院組織法,1983年修訂,2006年修訂均堅持了上述三款規定。,其功能定位非常明晰。倒是最高人民法院在其他的政策、文件和決定中改動了上述三項功能的表述。其中,表述爭議最大、在實踐中爭議也最大的就是討論案件的權力屬性和該討論結果是否作為判決依據的定性。審判委員會是一級審判組織,其存在和運行破壞審判程序,違背司法獨立,產生司法腐敗,制造大量的司法不公,應當廢除;從實用主義角度出發,審判委員會在現實的法律環境、社會環境和政治環境下,對于抵擋法外干涉,補強法官獨立審判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但是,在技術層面上需要改良*王祺國,張狄秋《論審判獨立的雙重屬性》,載《法律科學》,1989年第3期;呂亞中《關于完善審委會工作制度的思考》,載《法學》,1996年第5期;賀衛方《中國司法管理制度的兩個問題》,載《中國社會科學》,1997年第6期;賀衛方《關于審委會的幾點評論》載,《北大法律評論(2)》,北京:法律出版社,1998;左衛民《看病與開處方》,載《南方周末》,1999-02-05;柯建國《取消審判委員會》,載《南方周末》,1999-030-5;賀衛方《似是而非的審委會保留》,載《南方周末》,1999-03-12;蘇力《基層法院審委會制度的考察及思考》,載《北大法律評論(2)》,北京:法律出版社,1998;《基層法院審判委員會的考察及思考》,載《北大法律評論(第1卷)》,北京:法律出版社,1999年第343-355頁。。自1999年以降人民法院連續發布的五年改革綱要中,審判委員會的職能經歷了“討論”到“審理”,再回歸“討論”的迂回路線*《人民法院五年改革綱要(1999-2003)》第22條提出審判委員會“逐步做到只討論合議庭提請院長提交的少數重大、疑難、復雜案件的法律適用問題”;《人民法院第二個五年改革綱要(2004-2008)》第23條規定:“改革審判委員會審理案件的程序和方式”;《人民法院第三個五年改革綱要(2009-2013)》第四條提出“完善審判委員會討論案件的范圍和程序”。。在首個人民法院五年改革綱要發布之前,最高人民法院于1993年9月在其內部實施了《最高人民法院審判委員會工作規則》,其中第八條第二款規定“合議庭和承辦人要對案件事實負責”,實際上這就賦予審判委員會只對具體法律應用進行討論。建國以來僅在《人民法院第二個五年改革綱要》(2004—2008)中采用“審理”這一概念,其他的文本中皆采用“討論”一詞。2010年最高人民法院頒布的《關于改革和完善人民法院審判委員會的實施意見》(以下簡稱《意見》)中明文規定:審判委員會是人民法院的最高審判組織,在總結審判經驗,審理疑難、復雜、重大案件中具有重要的作用。雖然此處出現“審理”一詞,但是,該《意見》第12條規定依然認定判委員會的職責是討論案件而非審判案件*該條規定:“審判委員會討論案件,合議庭應當提交案件審理報告。案件審理報告應當符合規范要求,客觀、全面反映案件事實、證據以及雙方當事人或控辯雙方的意見,說明合議庭爭議的焦點、分歧意見和擬作出裁判的內容。”。《人民法院第三個五年改革綱要》(2009—2013)對于審判委員會職能的修訂,進一步確定討論案件是審判委員會的核心職能。
審判委員會是不是一級審判組織,爭論早已有之*一種觀點認為“審判委員會不是具體審判案件的組織。”(見群眾出版社《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講義》第353-355頁);另一種觀點認為:“審判委員會應是一級審判組織。”(見全國法院干部法律業余大學《刑事訴訟法講義》第161頁)。還有一種觀點認為,審判委員會的任務表明,它的活動具有雙重性質。人民法院組織法第11條規定,審判委員會的任務有三項:一是總結審判經驗;二是討論重大的或者疑難的案件;三是討論其他有關審判工作的間題。這三項任務分別屬于兩種性質,其中第二項屬于訴訟性質。參見周士敏《試談提高審判委員會討論案件的質量問題》,載《政法論壇》,1988年第28-29頁。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改革和完善人民法院審判委員會的實施意見》對審判委員會的性質如此規定:“審判委員會是人民法院的最高審判組織”。。實際上,審判委員會是不是一級審判組織并不重要,關鍵在于如何對待審判委員會通過民主集中制做出的討論意見。根據人民法院組織法的規定,審判委員會討論得出的意見僅僅是審判委員會的集體決定,并非一級審判組織的審判結果,更不是通過民主集中制討論得出的判決書。從設立審判委員會的初衷來看,其意圖就是以集體討論為進路,通過對政策、法律法規的適應性解讀,為承辦法官提供參考性的判決意見,從而彌補法官個人的司法能力。討論意見被作為判決理由緣于刑事訴訟法第149條的規定:審判委員會的決定,合議庭應當執行。民事訴訟法和行政訴訟法中并無類似規定,以至于“有人戲稱審判委員會是‘刑事審判委員會’”,[2]從而得出“實際上是把審判委員會當作審判組織,而把審判庭當作是它的執行機構”的結論[3]。從審判委員會行使的權力角度而言,“審判委員會的討論權,不是法院行使審判的一種方式”[4]。既不能因為經過審判委員會的討論而賦予一份討論意見具有判決決定權,更不能因為實踐中合議庭的錯誤做法而偏見審判委員會集體的討論意見。
審判委員會的討論意見在實踐中被轉化為判決依據,無疑是對于該制度的誤讀。正是這種誤讀,才有學者提出審判委員會放權的改革思路和實踐。然而,法官對于放權的態度卻讓人感到不可思議。“只要不完全取消審判委員會,怎么‘放權’都可以。”[5]“放權”從提請審判委員會動議的角度來講,過濾機制倒逼合議庭不斷提高司法能力,結果是弱化了審判委員會的功能。然而,合議庭面對復雜、疑難、重大案件時依然要提請審判委員會討論。就同一個法院內部而言,各個業務庭之間要評比、競爭業績。就同一個法院系統而言,下級法院之間要在上一級法院面前挺起腰桿,即便是同一個法院的法官,不僅要考慮自己在同行之間的口碑,而且更要考慮自己所在業務庭參與的業級考核。業務庭長與本庭法官在法院內部形成了統一戰線,法院院長與其所在法院內部所有的人形成了統一戰線。正是這種組織利益的層級結構和個體利益的組織依托使得“放權”不僅未能得到法官的支持,而且實際上也未減少審判委員會討論的案件,特別是有可能涉及個人提升、單位榮譽和政治前途的敏感案件,業務庭長會主動聯系業務副院長說服院長,召集審判委員會成員討論案件。審判委員會“放權”賦予了承辦法官更大的審判權限,實際上錯案追究制以及其他考核制度的合力又把“放權”回歸審判委員會,而審判委員會的主持人和各位委員則可以通過是否做出傾向于案件提起人的態度贏得權威。上下左右互相制約的關系導致審判委員會成為審判權實現利益尋租的合法性制度,規避司法責任是審判者自我利益的最大化。利益共謀將審判責任通過誤讀制度實現風險“漂白”,從而維護了法院的整體性利益。就此是否可以大膽推測,最高人民法院明知審判委員會在運行中存在的問題,出于保護下級法院的目的,而有意識地堅持審判委員會的存在。令最高人民法院沒有想到的是,為了保護下級法院的制度反倒成為下級法院實現利益共謀的合法性工具,自己也成為“共謀者”。
審判委員會“判而不審”的結論源于合議庭把審判委員會的討論意見作為判決依據的事實行為,根本原因在于最高人民法院只明確審判委員會討論案件的職能,卻沒有規定討論意見的屬性和適用限度。最高人民法院雖然不能明確作出各級人民法院審判委員會討論案件的意見是否作為判決依據的規定,但是,可以規定審判委員會討論案件的意見只能作為合議庭或者承辦法官作出判決的參考意見。如果規定合議庭或者承辦法官照搬審判委員會的討論意見,由此引起的錯案責任應當由合議庭或者承辦法官負責,那么,不僅杜絕審判委員會成為利益共謀的“綠色通道”,而且強化了審判委員會討論案件的專職功能,更加有利于法律適用的目的解釋。
1993年,最高人民法院針對審判委員會工作規則專門向“院內各單位”下發了內部通知,表達出對各級審判委員會運作的信任。直到2010年,最高人民法院才面向全國各級人民法院頒布關于加強審判委員會工作的意見。雖然法院系統中均采用審判委員會這個稱謂,然而,這個機構在不同級別的法院所發揮的作用并不一樣。
對于最高人民法院而言,審判委員會重在總結審判經驗,制定司法解釋,討論重大或者疑難案件的次數并不多。最高人民法院的審判委員會具有準立法功能,表現為司法解釋的“立法化”。對于各省、直轄市、自治區高級法院而言,高級法院的審判委員會既要重視審判經驗,還要參與二審或者再審、監督審案件的審理判決。因此,與最高人民法院內設的審判委員會相比較,高級法院內設的審判委員會地位傾向于訴訟性質。中級法院服務于部分案件的一審和一般案件進入終審的司法職能,與高級法院、最高人民法院內設的審判委員會比起來,中級法院的審判委員會只是以討論案件為主。由于我國特殊的單一制政體結構,中級法院總結審判經驗的普世性沒有多大的價值,基本上按照所屬高院發布的通知、決定執行。對于基層法院而言,審判委員會這一制度在運行過程中發生的詬病得到完全的顯現。如此層級清楚、地位不同的審判委員會在學者的研究視野中并沒有得到類型化的歸類。微觀層面、中觀層面和宏觀層面被混為同一個層面,這就不可避免地夸大了審判委員會的弊端,普遍化了審判委員會的負作用。
在整個訴訟過程中,從立案到判決執行,經過審判委員會討論的案件少之又少。從性質上看,主要是重大的或者疑難案件;在數量上所占比例很小,且主要是刑事案件。即便是重大、復雜或者疑難的案件,如果不屬于敏感類案件,合議庭提請審判委員會討論的目的,無非是對現實司法環境下可能性風險的轉移。審判委員會的功能決定了其在整個訴訟過程中的地位,總結審判經驗屬于非訴訟性質行為。即使進入討論案件環節,也不是審判委員會自我的選擇,而是得提請審判委員會討論案件的動議通過之后才能發生。就該項制度的本意上講,有三個目的。其一是為了精確地適用法律,為案件判決的公平正義提供指導性建議;其二是通過集體討論,彌補合議庭或者承辦法官司法能力的不足,但落腳點是幫助合議庭或者承辦法官正確適用法律,實現案件判決的公平正義;其三是對已決案件的糾錯,讓案件通過再審或者監督再審實現公平正義。審判委員會的三個目的都是通過“建議”完成,審判委員會自身并不做出任何實質性的判斷。
審判委員會與立案制度、庭審制度、判決制度、執行制度等制度不同,審判委員會不是每一個案件的必經制度,而是有選擇性的介入。然而,就是這樣一個基本上保持沉默的制度,卻被賦予了極高的正義責任*就學術研究而言,在中國知網公開的數據庫中,不分期刊級別,僅以篇名中是否包含“審判委員會”作為關鍵詞,非精確性檢索到的文章數量居然達到1006篇。其中,2011年達到84篇,觀點直指審判委員會“判而不審”。。就司法實踐上看,大凡被官方媒體曝光的冤假錯案,不分案件性質,幾乎每一個案件都能看到審判委員會的影子。盡管冤假錯案在全國每年已決案件中所占的比例不高,但是一旦把導致這些冤假錯案的原因歸結到一個制度上面,那么,對這個制度的口誅筆伐可想而知。審判委員會不知道從何時起就被簽注了制造司法不公的標簽,其本不顯眼的地位由于承載了導致司法不公的責任而凸顯。
“各種規范或者行為的一般規則總是被翻譯為現實的行為。這個過程終究是被個人在特定的狀況下,為了實現特定的目的而操作的。”[6]面對無法抗拒的法外權威,法院往往會通過審判委員會會議使法外干預的結果“合理化”、“正當化”[7]。法院通過改變審判委員會經討論形成建議的性質,達到了雙重目的。第一重目的是滿足了法外非正當性訴求;第二重目的是以審判委員會的討論意見保護了自己。承辦法官不僅以審判委員會提出的建議作為擋箭牌來掩蓋利益尋租,而且放大審判委員會的討論權,誤導當事人把制造判決不公正的矛頭指向一個無具體責任承擔人的抽象組織。由于當事人和律師無法在判決書中看到合議庭合議筆錄或者審判委員會會議的討論意見,也不能參加審判委員會的討論過程,這就為法官的利益尋租蒙上了“無知之幕”,轉變為“是以謀取最大切身利益為目的而進行合理性行動的”[8]表演。為了把自己從當事人的懷疑中置換出來,法官只能無限制地放大審判委員會的權力。當一項制度被人為地披上神秘色彩,這項制度無論多么微小,在人們的心目中都會產生巨大的力量。
審判委員會雖然只是一個議事機構,但是,其人員組成的多元性導致該機構形成了上通下達,左右逢源的“十字型”組織結構。這種組織結構為法院、法官在未能得到信得過的職業保險的司法環境中,被法官們共同視為贏得自身利益的資本交換空間。降低司法風險等于贏得利益,審判委員會之所以能夠為法官、法院降低司法風險,原因且是唯一的原因在于審判委員會采用的民主集中制對于案件的判決具有不確定性。舉手表決是一個有限理性再組的過程,任何一個看似不起眼的因素都有可能導致意見在中途改變,正是這種不確定性讓每一個局外人不得不接受意見的確定性。如果說審判委員會降低甚至是消除了法官個人的司法風險,那么,審判委員會每一次的案件討論都可能使得國家司法增加了一份風險。反之,國家司法每增加一份司法風險,法官個人、法院自身的司法風險就會降低。審判委員會作為一項制度,無論是廢除還是保留,在短期內無法達到人民對司法正義的急迫追求,沒有全社會對法治的信仰,僅把法治當做工具,法院和法官永遠只是手持工具的行為人,行為人總是有其機會成本計算的動機。法治不是模型,“最好是把法治理解為一種獨特的機構體系而非一種抽象的了理想”[9]。需要慎重的是,這種獨特的機構體系就自身而言,在整個社會治理的環境中,不可避免地受到司法大環境發育尚未成熟的生態性影響。
審判委員會被推上了令人難以置信的重要地位,其根子在于司法環境的污濁。審判委員會的詬病在審判委員會之外。審判委員會作為法院的內設機構,設立初衷是通過各種原料的集體“化合”,制造司法正義。議事制度既可以是正義的生產者,也可以是腐敗的生產者,關鍵在于進入審判委員會空間的人如何運用議事制度。既不能因為少數人的行為導致的冤假錯案否定審判委員會的正向功能,也不能因為審判委員會曾經在法律體系不完備的年代發揮的積極作用而完全接受它的負向功能,關鍵的改革不在于審判委員會,而在于審判委員會生存于其中的司法環境。法官責任制與審判委員會集體負責制之間的制衡,法官職業保障制度體系與法院系統獨立保障體系建設,司法系統官僚層級組織與行政官僚體制之間的制約機制,“信權不信法”文化傳統的改造與現代法治信仰之間的對接機制以及法官隊伍廉潔司法能力的建設等都是改革審判委員會需要掃清的外圍障礙。既不要存有改革審判委員會,全面實現司法公正的“畢其功于一役”的急功近利,也不要存有只要整體推進司法改革,就能一下子解決現實中所有問題的討巧主義。與整個司法體制機制改革相比,審判委員會制度改革既是這個大系統的組成部分,又是一個獨立的小系統。大系統與小系統之間應當是辯證的互動關系,必須從系統科學的范式分析、篩選矛盾,做到針對性與整體性協調同步改革,對于推進“以審判為中心”的改革舉足輕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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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曲占峰]
2017-02-11
葛天博(1971-),安徽濉溪人,在站博士后,長江師范學院副教授,從事司法學基礎理論研究。
D926.2
A
1008-7966(2017)03-013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