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成意,陳祥飛
(華東交通大學,江西 南昌 330013)
論以民主為導向的法學教學模式
梁成意,陳祥飛
(華東交通大學,江西 南昌 330013)
當下中國高等教育正在走向職業性、應用性,以專業技能為核心,培養職業人才的法學教育比較典型地代表了這種走向。這種教育可能培養出以法律職業作為謀生手段的勞動者,但未必能夠培養出過法律生活的公民。以職業為導向的中國法學教育背離教育根本目標,偏離學生未來生活,舍本逐末。在現代西方國家,教育塑造民主并傳遞民主的生活方式,法學通識教育是貫徹落實民主精神的基本方式。為了滿足民主政治的需要,借鑒大陸法系教學模式,中國法學教育應該堅持民主理念。
法學教育;民主精神;通識教育;教學模式
(一)以職業為導向人才定位背離教育根本目標
法學教育是教育的一種形式,必須服從于教育的根本目標。在西方,盡管基于不同的哲學或宗教信仰,有不同的教育目的論,但大都將“人的完善”作為根本目標。亞里士多德認為“教育的最終目的在于培養公民和統治者的德性”[1]。康德認為“教育的最高目的就在于培養有道德的人,使人成為理想道德王國中的成員”[2]。現代教育的目的是“培養整全的人(the whole man)”[3]58。據此,專業技能從古至今都不是教育的唯一或最高的目的。
杜威認為,將職業教育作為唯一或最高的目標有損于民主社會:首先,服務于社會生產的職業教育將成為延續現有社會工業秩序的工具,從而使教育喪失改革社會的力量。其次,狹隘的職業教育很可能阻礙基于職業而產生的社會階層之間的流通,從而使社會變得僵化。最后,職業教育將表現并延續現有社會的階級劃分及其存在的缺陷,因而成為實現社會宿命論的封建教條的工具[4]。由于強調“專”而非“博”,強調“知”而非“智”,強調“技能”而非“心性”,基于職業教育培養的人特別依賴自己的專業,跨越職業流動較少,職業階層相對固化,由此嚴重影響社會融合與社會共識的形成。據此,以傳授法律知識與培養法律技能為重點,以職業性、應用性為導向的法學教育既不符合教育的總體目標,也不利于各社會階層的融合與社會共識的形成。
(二)以職業為導向人才定位偏離學生未來發展
據不完全統計,中國現有634所法學院系,法學專業在校生人數已達30多萬人,比改革開放之初增加了200多倍[5]。既是能夠按照既定的目標將所有在校法學大學生培養成具有法律技能的法官、檢察官、律師,但問題在于社會是否需要這么多的法律職業人才。這也反映出以職業為導向的人才定位過于理想,不切實際。
在德國,經過第一階段基礎學習之后,有30%人不能通過統一考試,不得不放棄法律職業。這說明德國人已經認識到初學法學的人不可能最終全部都成為法律職業人才。在美國,法學教育在本科教育之后,學生選擇法學一般是深思熟慮的結果,并且法學院有非常嚴格的選拔機制(大陸法系選拔機制較寬松),因此定位為職業教育是可行的。在中國,招生規模如此之大的背景下,法科畢業生要找到專業非常對口的職業非常困難。我國的招生制度也決定了學生專業的選擇非常盲目,部分學生進校之后對法律根本不感興趣。綜上所述,將法律職業作為人才培養的根本目標,既是一個無法實現的目標,也是一個未考慮學生興趣與潛能的目標。
(三)以職業為導向人才定位舍本逐末
法律職業既需要精湛的法律技能,也需要深厚的理論儲備,還需要豐富的社會經驗,更需要具有能夠審時度勢地綜合權衡法律、觀念與經驗的智慧。獲得這些素養是一個永無止境的過程,終其一生也不能窮盡所有。然而,當下法學教育強調在傳授法學理論與法律知識的同時,要重視實踐教學,讓學生有更多的法律職業經驗,希望學校把學生培養成為一個完美的、成熟的法律職業人。
教育是生長的動態過程,應該循序漸進。實際上,盡管有許多知識需要學習,但教育不可能一舉將所有的東西傳授給人,必須遵循一定的順序[5],定制不同階段的學習重點。法律職業所需的知識是多維度的,也是無止境的,法律職業者終身處于學習和積累的過程。因此,法學本科教育無法窮盡這些知識,無法把一個初學者培養成一個成熟的法律職業人。既然無法窮盡所有知識,法學本科教育面臨著一個根本性的抉擇,即對于初學者,理論的知識、經驗的智慧誰更為迫切。首先,理論知識是對歷史經驗的高度凝練與評價,當下的法律制度是生活的宏觀概況。深入學習現有制度與理論是培育法意識、形成法思維、發現法規律的最有效、最直接的方式。其次,學習理論知識是塑造法律人法意識、法思維、法規律的有效途徑。在法治實踐中,法律人世界觀的缺失比法律技能的低下更為可怕。最后,經驗智慧必須以經驗積累與升華為基礎。由于大學缺乏直接的經驗來源,學生也缺乏經驗體悟,如果過多的追求經驗智慧,勢必會花費過多精力而收效甚微,得不償失。所以相比之下,理論知識更為重要。
在職業教育的導向下,法學教育的使命是傳授專業知識,課堂教學是實施教育的唯一方式。課堂之外,教師與學生互不相識,不存在任何教育關系。因此,教學成為教育的全部。由于將傳授專業知識作為首要任務,教師的首要職責是專業研究,而不是育人——培養民主精神的公民,因此他們首要的角色是專家、學者,而不是教育家。作為法學專家,自然無須思考教育問題,也無須追問教育的目的,從而導致法學教育缺乏真正的 “教育的關懷”。
亞里士多德認為,必須依照政體的宗旨對公民實施教育。最有益的法律,而且得到了其所轄的全體公民的稱道,如果在政體范圍內未能形成風尚及通過公民教育深入人心,這樣的法律就依然是無用的。如果這些法律具有平民主義的性質,就應該實施平民主義教育,如果具有寡頭主義性質,就應該實施寡頭主義教育[6]。可以說,“基于政體而實施教育,通過教育服務于政體”是教育的政治哲學。20世紀教育哲學家杜威基于現代民主政治,認為民主主義是現代教育政治哲學的精髓,教育的原則、方針、政策應該貫徹民主主義[7]286。
首先,民主需要教育,教育塑造民主。教育是增加理性,減少無知、偏見、愚昧的重要手段。沒有大眾化的教育,社會彌漫著無知、偏見、愚昧,就不可能通過選舉、公共參與等方式形成民主的社會秩序,只能形成等級森嚴的專制秩序。在這一意義上,大眾的文化教育是現代民主政治產生的重要條件之一[8]。民主不是一個固化的模式,而是一個動態發展的過程,必須在每一個世代、在每年和每日、在一切社會形式與制度的、人與人的生動關系中重新制定[7]243。教育作為民主社會的文化基石,不僅不應該將已經形成的民主制度固化而阻礙民主的發展,還應該持續重塑民主。
其次,教育傳遞民主的生活方式。作為一種政治理念與政治制度,民主必須生動地體現在個人的生活之中,或者說,沒有個人生活的民主,民主理論與制度將逐漸消亡而非存繼。民主社會就像一個新陳代謝的生命體,具有民主經驗的個體總要死亡,沒有民主經驗與技能的新成員不斷涌現,只有新成員獲得這些經驗,個人的民主生活才能繼續,而教育(特別是學校教育)是傳遞這些經驗的重要方式,因此是延續民主社會的工具[7]113。
培養合格公民是民主主義教育的目標,是維系民主社會持續存在的基本手段。因此,教育不僅要培養職業人才,還要培養好公民。不能培養好公民,即使培養了大批職業人才,也不能維系民主的生活方式。然而,在社會分工高度分化的今天,幾乎所有的大學教育都是通過專業教育展開的,根本不存在培養好公民的專業。在這種背景下,如何在法學教育中實現培養好公民,如何防止專業教育放棄培養好公民這一政治使命,是現代教育面臨的兩個問題。由于民主是現代法治的基本價值,公民是法治生活的踐行者。因此,相對于其他專業教育而言,法學教育更加直接地面對這兩個問題。
在西方,大學既要通過專業教育培養專業人才,更要通過通識教育(歐洲稱為“自由教育”)培養“好公民”、“好人”[9]。專業教育和自由教育不是兩種教育,而是教育的兩個方面,二者的區別不是在教學內容上,而是在觀點與方法上。實際上,每一門類的知識,按其深入程度均可分為基礎知識和專業知識,按其抽象程度可分為理論知識和應用知識、按其關注對象的整全性可分為整全的知識與孤立的知識。與通常只涉及特殊技術的直接應用的專門知識相比,基礎性、理論性、整全性知識更具有普遍性、一般性,作為知識和文化體系的一般基礎,相對地講,更為穩定不變。教育的重點,應轉到接受基本原理、基礎的公理和帶普遍性的主題上來。學生學到的概念越是普遍而深刻,對新知識和新問題的適應性就越強,通識的能力主要來源于深厚扎實的基礎理論根據[3]5。
以德國學者休伯(Huber)為代表的歐洲教育思想家,很好地闡釋了歐洲的通識教育觀,認為通識教育應該圍繞專業課程而展開。在專業課程中發現科學的基本原理與方法,各學科領域的基本假設與方法,應該在專業教育中得到更多的確認。德國屬于大陸法系國家,法律主要是由立法機關創立的,并表現為具體的、體系化的法典。法律的適用機關只能準確運用立法機關創立的法律規范,不得隨意創造規則。因此,釋明法律成為法學教育的根本任務,立法者的法律是法學教育的基本素材,法學家的法學概念、法學理論是釋明法律的基本手段。因此,圍繞成文法,講授基本概念、基本理論成為教學的主要內容。為了更好的理解、運用成文法,盡管后來增加了少量的實踐教學,但也沒有根本改變法學教育的根本旨趣——釋明成文法。
據此,大陸法系法學教育特別強調憲法、刑法、民法、法哲學、法社會學、法律史學等法學基礎課程。德國法學教育中的第一階段(針對初學者),通過資深教師課堂講授(輔之學術討論)這些基本課程,讓學生透過本國法律制度發現法的概念范疇、理論體系、思維方法、精神價值等普遍性問題。由于傳授的不是“死知識”,而是“活工具”,學生便可以成為一個具有思考能力的“自由人”,這為繼續深造成為法律精英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美國屬于英美法系國家,法律主要是法院創立的,存在于零散的、非體系化的判例之中,因此案例成為法學教育基本素材。由于司法判決要“遵循先例”,案例教學必須釋明先例中的法律規則。先例失效時法官可以造法,因此案例教學也必須告訴學生創造判例的規則。然而,判例教學很容易給人造成一個誤區,即美國的法學教育重視實踐不重視理論,重視經驗不重視邏輯。實際上,在教育模式上,美國法學教育是大學本科基礎教育后的職業教育,本科階段的通識教育通過培養“有效的思考能力”、“交流思想的能力”、“做出恰當判斷的能力”、“辨別價值的能力”,學生已經具備了一定的理論框架、邏輯判斷能力與獨立思考的人格。判例教學主要是運用這些理論框架、邏輯思維啟發學生獨立思考現實中法律問題。當然,在案例教學中,也會強化、深化、甚至是修改已有的理論。
各類教育都必須服務于民主社會,其自身也必須貫徹民主的理念[7]132。與其他教育相比,法學教育直面民主政治問題,既要解釋、解決民主社會中的法治問題,更要培養、培育具有民主精神的“公民”。中國法學教育教學模式必須貫徹民主的精神。
基于法律體系的不同,當前世界存在英美法系法學教育模式與大陸法系法學教育模式。前者強調通過經驗(判例)釋明、發現法律,后者強調通過法學概念釋明法律。一直以來,我國法學教育基本上采取了大陸法系的教育模式,重視概念的傳授。近年來,學界對概念法學的批判延伸到了以概念為中心的法學教育,否定概念式的理論教學,倡導以職業性為導向的各種實踐教學。
在大陸法系,概念法學有著悠久的歷史淵源,直到今天仍然繁榮昌盛。通過大陸法系的教科書與學術著作可以發現,概念法學不僅沒有衰退、消失,反而歷久彌新,更加深邃、精細。這足以說明概念法學在大陸法系的國家不僅不應該否定,而且處于主導地位。概念法學處于主導地位的根基是憲政體制中的立法權優越性以及由此導致的法律體系的成文化,只要這一根基沒有改變,概念法學的主導地位就不可能改變,概念法學在法學教育中的主導地位也不可能改變。
在我國,法律體系通過成文的方式表現出來,不僅明確了原則與規范,還確定了適用標準。在憲法體制中,法律適用機關只能“以法律為準繩”,不得創造法律。在有限的本科四年中,只能以立法者確立的成文法體系為核心,系統地學習成文法制度。放棄或淡化成文法的學習將舍本逐末;既強調法律制度,也強調法律實踐,看似很美好,但很可能出現胡子眉毛一把抓的危險。
判例教學在中國行不通。首先,司法機關的一個判例只能反映一個或者幾個法律規范,眾多案例無論怎么組合都不可能反映由眾多原則、規范、概念構成的體系。由于從具體到一般的尋法規則,法律原則幾乎在判例中得不到體現。在美國,遵循先例主要是遵循先例中的原則,法官可以根據具體案件確立不同的適用標準。案例教學主要是學習案例所體現的法律原則,把握法官創造性適用原則的方法。其次,中國司法判決既無說理,也沒有反應法官之間的法律分歧,幾乎沒有教育的價值。案例在中國課堂最終也變為教師進行“司法時評”的素材。在美國,司法判決非常注重說理,幾乎一個司法判決就是一篇學術論文。不僅如此,還公開異議者的反對理由,這樣的司法判決具有極大的教育意義。
法律體系的成文化、憲法體制中立法權與司法權的關系決定了中國不可能拋棄以釋明成文法為核心的概念法學教育模式。面對當下的問題,不應該因噎廢食,否定這種主導模式,而應該借鑒大陸法系中的有益經驗,在這種教學模式中貫徹民主主義理念,優化課程結構,改革授課方式,從而實現知育(知識傳授)、智育(思維訓練)、德育(人格塑造)三位一體的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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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美]杜威.杜威教育名篇[M].趙祥麟,王承緒,編譯.北京:教育科學出版社,2009.
[8]劉茂林.中國憲法導論[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86.
[9]楊自伍.教育:讓人成為人[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15.
[責任編輯:曲占峰]
2017-02-15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教育學青年課題“法治國家建設進程中的學生公民教育研究”(CEA100126);江西省教學改革課題“法學本科通識教育課程體系優化方案研究”階段性成果(JXJG-13-5-11)
梁成意(1978-),男,副教授,博士后,從事憲法學基本理論、法理學研究;陳祥飛(1989-),女,山東泰安人,2015級法學碩士研究生,從事刑法學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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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8-7966(2017)03-0142-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