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子喬
(天津師范大學 法學院,天津 333387)
“非誠勿擾”商標糾紛案探析
呂子喬
(天津師范大學 法學院,天津 333387)
以“非誠勿擾”商標糾紛案再審為契機,探析本案的一審及二審判決,認為:《非誠勿擾》節目與注冊商標“非誠勿擾”提供的服務不同,也不易致人混淆,不構成反向混淆;對于《非誠勿擾》節目停止侵害應謹慎適用,可以較高的損害賠償作為替代措施。
非誠勿擾;商標;反向混淆;停止侵害
2016年11月15日,廣東省高級人民法院公開開庭審理并網絡直播了再審申請人江蘇省廣播電視臺、深圳市珍愛網信息技術有限公司與被申請人金阿歡侵害“非誠勿擾”商標權糾紛案一案,雙方拒絕調解,分別圍繞“江蘇省廣播電視總臺對‘非誠勿擾’標識的使用,是否屬于商標性使用”、“江蘇省廣播電視總臺是否侵害了金阿歡涉案注冊商標”、“珍愛網是否與江蘇省廣播電視總臺構成共同侵權”等三個焦點問題展開了激烈的辯論,法庭宣布本案將擇期宣判。①
“非誠勿擾”商標糾紛案的再審將這一引發激烈討論的知識產權保護案件重新拉回了公眾的視野中來。在分析本案前,有必要對“非誠勿擾”商標糾紛案的經過進行簡要的梳理。
2008年12月,由馮小剛導演執導、華誼兄弟傳媒公司出品的愛情喜劇片《非誠勿擾》上映,獲得了巨大成功。國家廣電總局所發布的 《2009年中國廣播電影電視發展報告》顯示,《非誠勿擾》的總票房達到了 3.25億元,成為了“2008年度十大賣座電影之首”。②2010年1月15日,江蘇衛視的一檔同樣名為《非誠勿擾》的電視娛樂交友節目播出,引起了廣大觀眾的熱捧。在播出后不久,《非誠勿擾》電視節目便多次獲得同時段收視率領先的成績,成為了江蘇衛視重點投入的金牌欄目。
然而,2013年2月,浙江溫州小伙金阿歡以江蘇省廣播電視總臺和珍愛網信息技術有限公司為被告,向深圳市南山區人民法院起訴,稱江蘇電視臺和珍愛網未經授權即在電視節目中使用已得到注冊的“非誠勿擾”商標,要求判令其停止侵害。此前,金阿歡于2009年2月就“非誠勿擾”商標提出注冊申請,申請的類別是注冊分類表第45類,即“交友服務、婚姻介紹”等,并稱于溫州市永嘉縣開設了一家名為“非誠勿擾”的婚姻介紹所。
2014年12月,深圳市南山區人民法院做出了一審判決,認為節目名稱《非誠勿擾》是商標性使用,其屬于電視節目,與原告的商標注冊服務類別不同。因此,兩者不是同類的產品或者服務,不構成侵權,駁回了原告的起訴。③原告不服,提出上訴,二審法院認為江蘇衛視的電視節目《非誠勿擾》從服務對象、內容等方面判定,提供的正是婚戀、交友等內容,與金阿歡注冊核定的服務內容相同,并且由于金阿歡的商標已經投入商業性使用,且江蘇衛視和“非誠勿擾”節目具有很大的知名度,影響了已注冊商標“非誠勿擾”的正常使用,造成了反向混淆。同時,電視節目“非誠勿擾”獲得了大額廣告費用,也通過收取短信服務費獲利,構成了商業化使用,所以構成了商標侵權。因此,二審法院判定江蘇衛視停止侵害“非誠勿擾”商標的行為,停止使用《非誠勿擾》的節目名稱。④此后,江蘇衛視將《非誠勿擾》改名為《緣來非誠勿擾》繼續播出,并表示將在尊重法律的基礎上按照法定程序申請再審。⑤
于本案中,無論審級,最核心的一個問題即江蘇衛視播放的《非誠勿擾》所提供的服務是否與金阿歡所注冊的分類表中第45類所說明的服務相同?換言之,根據《商標法》第五十七條,“有下列行為之一的,均屬侵犯注冊商標專用權:(一)未經商標注冊人的許可,在同一種商品上使用與其注冊商標相同的商標的;(二)未經商標注冊人的許可,在同一種商品上使用與其注冊商標近似的商標,或者在類似商品上使用與其注冊商標相同或者近似的商標,容易導致混淆的……”⑥那么,判斷《非誠勿擾》節目是否侵犯了金阿歡的注冊商標專用權,很重要的一點便是分析《非誠勿擾》節目是否與金阿歡注冊商標所提供的服務相同,或是否類似并容易導致公眾混淆。
(一)《非誠勿擾》節目是否與原告注冊商標提供服務相同
二審法院判決的一個重要依據是《非誠勿擾》節目所提供的實質內容是相親、交友等服務,與金阿歡的注冊商標所提供的服務相同,即使《非誠勿擾》以電視節目的形式播出,也無法掩蓋其實質的服務內容。然而,本文卻認為《非誠勿擾》節目提供的并不是單純意義上的相親、交友、婚戀服務。首先,商標注冊分類表第45類是“法律服務;為保護財產和人身安全的服務;由他人提供的為滿足個人需要的私人和社會服務。”而注釋中也明確表示:“本類尤其包括:……為個人提供的與社會活動相關的服務,例如社交護送服務、婚姻介紹所、葬禮服務。”⑦然而,在“非誠勿擾”商標糾紛案這樣的復雜案件中,節目的錄制現場和播送畫面應當是分開的。節目現場的確提供了婚戀、相親的平臺,可無論是現場觀眾或電視屏幕前的觀眾,除去部分有心想要報名或參與的人外,大多數觀眾所享受的服務并不是婚戀、相親服務,而是觀看節目所帶來的知識的拓展、眼界的提升或愉悅感、幸福感等等。顯然,從電視節目的性質、觀眾的數量、收益的來源或擴大影響的方式等角度來看,《非誠勿擾》節目的錄制現場是制作播送畫面的手段,而不是節目的最終結果或活動目的,因此,本案討論的應當是《非誠勿擾》節目的播送畫面,而不是單純的節目錄制現場。而在節目的播送中,其提供的服務對于場上的寥寥數十男女嘉賓及少數有參加或報名意愿的觀眾來說,屬于提供相親、交友平臺的服務,而對于廣大的現場觀眾和電視機前的觀眾,提供的卻是促使人快樂、增長見聞、消磨時間、獲得愉悅感的服務,更偏向于大眾化、全民化和社會化。而包括金阿歡的婚介所在內的傳統婚介所提供的服務,更偏向于私人化、定制化、特定范圍化的特點,因此,從提供服務的角度來說,《非誠勿擾》節目提供的服務與注冊分類表第45類所釋明的服務或金阿歡婚介所提供的服務截然不同。
其次,從盈利和節目目的的角度看,《非誠勿擾》節目的盈利大部分在于其巨額的廣告收入,節目也期望促進節目本身或整個電視臺聲譽和影響力的提升。廣告商之所以愿意投入大量的廣告費用,看中的便是節目的收視率和數量眾多的觀眾,這些觀眾之所以愿意關注節目,所為的就是獲得節目帶來的愉悅感,而不是獲得節目提供的婚戀和交友服務。而聲譽和影響力的提升也更多的在于這些期望獲得快樂的觀眾之中,卻不在《非誠勿擾》節目到底促成了多少對情侶、有多少對情侶登記結婚這樣的數據之中。反觀金阿歡所強調的提供交友、婚配服務的平臺中,收入以及聲譽的提升集中體現在平臺中配對男女的各方面條件、配對成功率等方面。因此,《非誠勿擾》節目的主要盈利點和節目播出的主要目的并不在于婚戀的層次,而要將獲利甚微的婚戀服務作為《非誠勿擾》節目的主要服務內容,也許有些不妥。
(二)《非誠勿擾》節目是否與原告注冊商標提供服務類似并容易致人混淆
在前述服務內容不同的基礎上,本段將主要闡釋《非誠勿擾》節目名稱是否容易致人混淆,這便可與二審判決中的一個關鍵詞——“反向混淆”相聯系。商標的反向混淆指在先權利人因市場地位或影響力遠低于在后的商標使用人,而使公眾將在先的權利人所提供的商品或服務誤認為是在后的商標使用人的商品或服務,進而減少在先權利人的商標的市場價值和操作空間,甚至使在先商標因影響力的巨大差距被淹沒。二審法院正是基于此原理,認為《非誠勿擾》節目使公眾在面對金阿歡的婚介服務時錯誤的認為這是江蘇衛視節目的服務,甚至會認為這是金阿歡假借《非誠勿擾》節目的影響力,金阿歡才是侵權者。本文并不關注反向混淆是否應當出現在判決書中并作為判決的重要依據,而將焦點放在本案雙方是否構成反向混淆之中。在人民網的記者撰寫的新聞中,金阿歡的“非誠勿擾”婚介所店內有15平方左右,“擺放著兩張辦公桌,一側墻上懸掛著一張巨幅鑫達房介的廣告牌。一位自稱姓胡的工作人員表示,自己從事房產中介工作,鑫達房介正是自己的公司,與金阿歡是從今年下半年才一起合作,這家店目前只有他一人經營,金阿歡很少到店里來,目前從來沒有一單婚介業務,也沒有人來這里登記過”。⑧本文認為本案雙方不構成反向混淆,有以下兩點理由:
首先,金阿歡的“非誠勿擾”商標的合法性值得懷疑。馮小剛導演的愛情喜劇片《非誠勿擾》于2008年12月24日上映,而金阿歡于2009年2月16日進行“非誠勿擾”商標的申請,且其商標無論字形、排版、“誠”字頂部的心型構造和“擾”的繁體字寫法十分相似,且其將“非誠勿擾”商標注冊于婚介服務中,與電影《非誠勿擾》的主題相似,有明顯的惡意侵占電影權利人的在先權利和搶注商標的嫌疑。如果金阿歡的確屬于惡意搶注,而法院不加審查即判定反向混淆的成立,那么在此個案中電影出品方進行巨額投資所獲得的影響力將直接被占用,更嚴重的是,由于司法判決的指引性,部分心懷不軌的人會不會因此受到“鼓勵”,而大量的惡意搶注商標,進而擾亂市場的規則和秩序呢?因此,本文認為反向混淆的前提的是在先權利是沒有瑕疵的正當權利,而在在先權利的合法性和在先性受到質疑時,應當先理清其是否屬實,再進行反向混淆的判斷。在本案中,電影《非誠勿擾》的宣傳畫和金阿歡注冊商標的構成達到了驚人的相似,以至于單單比較兩個商標,完全理性的人難以發現明顯的差異性,這樣明顯的相似卻被略過,而直接進行反向混淆的認定,有些不妥。
其次,反向混淆理論中,消費者因為對于在先商標的誤解,將其認為是在后使用者的商標和服務,對在先權利人造成了實際的侵害,減損了在先權利人的商標權益。然而,《非誠勿擾》節目中總會由主持人介紹聯系方式和熱線,稍稍了解《非誠勿擾》節目的觀眾便很難忽視這每集都會出現的固定 “環節”,便可發現其聯系方式并沒有溫州市永嘉縣的婚介所。同時,即使找到了這家“非誠勿擾”婚介所,有可能將其與《非誠勿擾》節目進行混淆的人不可能對《非誠勿擾》節目一無所知,稍加聯想便可得出如此成功且依靠于富饒江蘇的一檔電視節目不可能有一個“寒酸”到只有15平米且還掛著其他標牌的辦事處,此時對雙方的關聯性進行懷疑是及其正常的。也就是說,越了解《非誠勿擾》節目的公眾反而越不容易牽扯進這樣的商標混淆之中。
最后,金阿歡也未能提交任何會導致消費者進行實質性混淆的證據,只是一味的認為《非誠勿擾》節目使自己的合法商標難以發揮正常的作用,而法院卻未考量即使“非誠勿擾”婚介所的生意受到影響,到底是《非誠勿擾》節目帶來的破壞性,還是因為自身的經營環境呢?畢竟,“非誠勿擾”婚介所如果正如新聞中所描述的那樣,其自身形象便很容易使公眾產生不放心的第一印象。
在二審判決中,法院判令江蘇衛視立即停止侵害,而《非誠勿擾》節目也適時改名為《緣來非誠勿擾》,本文認為判決“停止侵害”有其不合理之處。
第一,金阿歡的“非誠勿擾”商標注冊時間在2009年2月,而獲得注冊的時間到了2010年的9月,江蘇衛視的《非誠勿擾》節目的開播時間是2010年1月。由于我國商標注冊的申請期間并不公開商標,因此,《非誠勿擾》節目在開播前極有可能無法發現其商標處于申請狀態中,也沒有明顯的證據證明《非誠勿擾》節目開播時已經知道“非誠勿擾”商標的存在,因此,《非誠勿擾》節目商標的使用應當被認為是善意的。而對于善意且進行了巨大投入,擁有了巨大影響力的《非誠勿擾》節目,直接判定其“停止侵害”,無異于釜底抽薪。
第二,《非誠勿擾》節目的投入和影響力都是顯而易見的,而金阿歡的婚介所卻并不知名,即使拋開“非誠勿擾”商標搶注的嫌疑,簡單地判定江蘇電視臺“停止侵害”,使其通過巨額投入獲得的影響力和商譽受到巨大打擊,這是對已經投入和積累的資源的一種浪費。知識產權相關法律的立法目的之一便是通過保護知識產權來肯定資源投入的受保護性,從而促進相關主體放心地進行投入,并提高資源的利用效率。而這樣的判決,是否與《商標法》等知識產權相關法律的立法精神和目的不符?
第三,《非誠勿擾》節目改名,可能損害公共利益。在數年的播出中,《非誠勿擾》節目已經積累了一大批的忠實觀眾,從觀眾的角度來說,獲得自己喜愛的能增強愉悅感的節目,獲取相關的文化產品是觀眾的基本需求。而在《非誠勿擾》節目更名后,勢必增加其觀眾的搜索成本,甚至因為網絡資源等的更新和更名,使部分觀眾難以搜索到自己想要獲取的特定批次的節目。即使這樣的觀眾僅僅是一小部分,也是對公民文化權利的侵害。而根據價值判斷的基本原則,與公民的文化權利相比,金阿歡的財產權也許應當作出退讓。此時,不判令停止侵害,而判令江蘇衛視做出較高的經濟賠償作為替代責任,也許對公共利益更為有利。
注 釋:
① 參見http://gd.sina.com.cn/news/2016-11-16/detail-ifxxsmic6401833. shtml,《非誠勿擾商標權糾紛案再審開庭現場網絡直播》,2016年11月16日,《南方日報》。
② 參見 http://yule.sohu.com/20090529/n264222372.shtml,《<非誠勿擾>3.25億票房獲08年最賣座電影》,2009年5月29日,搜狐娛樂。
③ 深圳市南山區人民法院(2013)深南法知民初字第208號民事判決書。
④ 深圳市中級人民法院(2015)深中法知民終字第 927號民事判決。
⑤ 參見http://fun.youth.cn/2016/0117/3637635.shtml,《《非誠勿擾》改名為《緣來非誠勿擾》尊重法律》,2016年1月17日,中國青年網。
⑥ 參見《商標法(2013年修正)》第57條第一款、第二款。
⑦ 參見《商標分類表》第45類。
⑧ 參見 http://js.people.com.cn/n2/2016/0111/c360305-27508326.html,《記者探訪溫州非誠勿擾婚介所:僅做房產中介》,2016年1月11日,人民網。
呂子喬(1993-),男,江蘇人,天津師范大學法學院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