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建國
早飯的時候,馮志剛覺得是火候了。不能再拖下去了,得跟她攤牌。
早飯是他做的。菜可不簡單,炒了三個,外加四個咸鴨蛋。飯菜都擺在桌上了,這才輕聲喚著女人,催她起床。女人慵懶地起床洗了,餐桌旁坐下來。
馮志剛將一只蛋仔細地剝了皮,遞到妻子的手里,暖暖地望著她。妻子甄翠紅,愛吃咸鴨蛋,每天早晨,都要吃兩個。女人嫵媚地一笑,把白生生的鴨蛋捏在手里,輕送在紅艷艷的唇邊。
“再剝一只吧?”看她吃下兩個,馮志剛討好地說。復將一只抓在手里,就要在桌面上磕碰。
“不吃了,吃了兩個啦。”甄翠紅的眼里,滿盛著感動。打了一個哈欠,嗔道,“不要命的,五十多的人了,哪來的瘋勁,通夜都不讓人安生!”
馮志剛不好意思地一笑,臉上有點紅了。小別勝新婚。他是昨晚才坐了飛機,專門趕回來的。翠紅這么一說,他的腦海,便又浮起昨夜的繾綣情愛。回來得很晚,翠紅一直等著他,在村頭接他。親自為他洗腳,為他剪了腳指甲。唉,要不是今天參加選舉,非睡它個日上三桿不可。
“人家一個多月沒有回家了嘛。嘻嘻!”馮志剛說。
“嘻嘻!”翠紅將筷子在碗沿上一碰,叮地一聲,說,“哼,誰知道呢。你們男人在外,我們又沒跟著,天知道干些什么!”
“算啦,咱倆都幾十幾的人了,還往哪里去想!”馮志剛抱起碗,三兩口將余下的面湯喝掉,放下道,“給你說個正事!”
甄翠紅剛剛將饅頭咬在口里,一聽,不再嚼了,認真地望著男人。
“嗯,你說,有什么正事?”
“就是今天選舉的事。咱們夫妻,總得目標一致。天這么冷,就是去投票,也不必兩個人都去的。”
“那可不行,我是一定要親自去的!”翠紅端起碗,快速地吃著余下的飯。
“行,行,行!反正也沒有事,你去就去吧。”志剛不敢強勸,“新一屆的村主任,你看,咱們投誰呢?”
“不要說咱們!——你打算投誰呢?”翠紅在口角抹了一把,一本正經起來。
“我覺得,現在的村主任大能,憨厚實誠,對咱家,私下里也很照顧,還是投他的好。”
“我不贊成!”翠紅把臉一板,“你坐了飛機回來,就是為了投他的票啊?飛機票多少錢?也是大能給你買的吧?”
馮志剛定睛瞧著自己的老婆,聽著她尖牙利齒的話,突然感到陌生起來。自己打著圓場道:“不坐飛機,回來就趕不上了。翠紅,你也該好好想想,我和大能是拜把子弟兄,他是咱們的大哥!咱倆要是不投他的票,哎呀,多年的弟兄感情,不就炸裂了嗎?你一向和程大嫂處得也不錯,要是不投他的票,將來可咋見面?大能哥對我講,這次換屆可不比上次,競爭激烈得很呢。一票兩票,就能決定上下。求求你,好老婆,再依我一次,就這一次!啊?”
翠紅噗哧一笑,卻也想起昨晚的魚水之歡,一陣眩暈。但馬上清醒過來,斂了容,一本正經地說道:“馮志剛,今天我向你鄭重聲明:咱們倆,床上是夫妻,床下各是各;你是你,我是我!你投程大能,我偏就不投他!”
說著,站起身,將盆碗收了起來,向廚房走去。
馮志剛怔怔地望著女人,點燃一支煙,噴了一口,氣急敗壞地站了起來,說:“真的不給面子啊?昨天我在電話里,還給大哥打保票,十萬個放心,咱們一家子,保證都投他!現在,連你也不同意了,你說,我的臉往哪兒放?讓我咋去跟大哥交差?白回來啦!”
翠紅在門口住了步,不依不饒地說道,“我,想投誰投誰;這是我的權力,你,干涉不了!”
馮志剛一愣,氣得煙嗆了喉嚨,搖著手道,“算啦,算啦!女人半邊天,厲害,厲害!”
咳嗽著,換衣服。女人將盆碗在案板上一撂,喊道:“這么早,就去投票啊?你不刷碗,哼,我也不刷啦!”
馮志剛并不理,一徑走出門去。甄翠紅將腳在院里跺了一跺,換了件淺亮的外衣,在鏡子前掠了幾下頭發,鼓著胸脯,邁出了門。
“哥,你吃了么?”
馮志剛大步流星地走進院子,他的弟弟馮志強,正端著碗站在院子里吃早飯,迎著他問。回話道,“嗯,吃過了。”有點心不在焉。
“哥,你什么時候回來的?”
“昨天夜里。”志剛的神色,很是疲憊,“太晚了,就沒有來看你們。爹好么?”
“好。剛吃了飯,床上歇著呢。”
“藥也吃了吧?”
“嗯。”
向志強遞過去一支煙。志剛接了,并不抽,夾在耳朵后。志強讓著哥哥道,“外面冷,到屋里坐吧。”
志剛湊近一點,牽了一把袖子,低聲道:“志強,還是選舉的事,我給你說過幾次了,你想好了沒有?”
志強只顧咝溜咝溜地吃稀飯,仿佛沒有聽清,向他哥瞪大著眼睛。志剛提了聲音說:“你得投大能哥,別再猶豫!”
志強這下真聽清了,退后一步,嚴正地說:“哥,你不要逼我,現在坦白對你說:我不會投他!”
“什么?”志剛叫了起來。
“人心都有一桿稱。大能哥干了兩任村主任,大家都覺得,思想跟不上形勢了。年輕人都笑話他,連手機上網都不會!他這次,肯定要落選的。”
馮志剛咬住嘴唇,不服氣地說,“那可不一定!上一次,你們不也是這么說?他不還是照樣當選!志強,咱爹的低保,大病救助,你心里有數,都是大能哥照顧解決的。人總得有個良心,你說是吧?好兄弟,哥很作難,你再考慮考慮。你媳婦啥意見?”
“她呀,聽咱爹的!”志強很不高興。
志剛憤然道,“咱們村的媳婦,都學得不聽話了。你嫂子,小辮子快翹上天啦。”
說著,就到了屋里。“爹,你吃過飯啦?”
父親倚在床頭,背后靠著一條疊被。將目光轉了來,和兒子打了個照面,仿佛也點了一下頭,并沒有說話。
“爹,好了些吧?”志剛在床頭坐下,捉了父親的一只手握著,“大能給鎮上說了,殘聯發下來有輪椅,也給您要一個。”
父親點點頭,開口說,“今天村里正式進行選舉,志剛,你來看我,為這事吧?”
志剛不好意思起來,說:“現在選舉,越來越亂,大家思想不統一。我來征求一下爹的意見。”
志強在床邊的高凳上坐下來,搶著說:“昨晚我和爹已經合計過了,爹是贊成二能的。是吧,爹?”
父親聽了,既沒有肯定,也沒有否定,若有所思地望著對面的墻。那上面,貼著毛澤東、周恩來、劉少奇等幾幅領袖的畫像。
志剛摩挲著父親沒有感知的手,笑道,“志強,爹并沒有同意你。爹怎么會同意你的看法呢?爹當過村支書,村里的人,哪個看不透?大能當了兩屆村主任,威望很厚,鄉親們都很擁護。就從我們馮家私情來說,這些年,關照我們還少么?爹,請您一定投大能的票!”
父親望著志剛,一副為難的表情。志強也抓了父親的另一只手,著急道,“爹,不要聽他的。他和大能是拜把子,說話都是從個人的私情出發,一點也不顧及大家的看法。二能從部隊轉業回來,又在外面闖蕩多年,經了很多世面。他自己不缺錢,就不會貪占集體那點小利。他處事公道,將來當了村主任,會替大家著想!大能的老腦筋,早過時了。我們不選這樣的村主任!爹,您身體不方便,今天去選舉,就委托我吧,保證讓您滿意!”
志剛將父親的手抓得更緊,抖了兩下,激動地說,“爹,你不能聽他的!大能是個實在人,本分人,村上的每一個困難戶,他都惦在心上。二能跑南闖北,油嘴滑舌。他是掙了錢,但這樣的人,做生意出身,見利忘義,沒有不貪財的!爹,您聽我的,委托我去投票,就投大能,準沒錯!”
父親把右手從志強的緊握里拔出來,推開了志剛,苦笑道,“大能二能是親弟兄,你們兩個也是一母同胞生。我是你們的爹,逼我來委托投票,我又能答應你們誰呢?現在,對你們弟兄兩個,我也有一個請求!”
弟兄兩個認真聽著,不安地望著半身不遂的老父。幾乎同時說道,“聽爹的話!”
父親于是道:“誰也不委托你們啦。我的一票,我自己去投!離村部,不就是三里地么?你們弟兄,背了我去!你們不背,我爬了去!”
弟兄兩個,傻愣住了。過了一會兒,志強才說:“爹,外面冷,又有風,我擔心您的身體!”
“我的身體,沒有問題!”老頭兒口氣很壯。
志剛說,“爹,您不想委托我們,也行,設有流動票箱。我給他們說說,到咱家里來。”
“不麻煩人家!”
兄弟兩個對看一眼,無奈地說道,“爹,我們背你去!”
“嗯。”
從很遠的地方,就能聽到,村里的大喇叭在廣播。放的是村民委員會組織法和村委換屆選舉的紀律要求。中間穿夾著音樂和戲曲唱段。
村部的院子并不大。主屋是四間平房,東廂,三間瓦屋。大門,是一扇單開的鐵柵。
大門外,是一個小小的廣場。和村部并列著的,是村小學,兩層紅磚樓房。今天是休息日,沒有上課,校園里靜悄悄的。
早早地,鎮政府開過來四五輛車,跳下來三十幾名干部。中有四名派出所的警察,一個還提著一部小攝像機。鎮政府的工作人員中,也有一名同志,扛著一臺很長很大的攝像機。
帶隊的是鎮人大的蘇主席,50來歲,瘦臉盤,瞇縫眼,手不離煙,說話慢騰騰的。他是鎮政府的老資格,坐地炮。這次紅星村的選舉,是在別的村都換屆進行完畢之后,專門進行的。紅星村是全市掛號的落后村,派性厲害,每次村委換屆,事非叢生,上訪告狀不斷。別的村選舉,去一個包村鎮干就萬事大吉。這個村,放在其他村全部換屆之后,且派來大批鎮干。鎮黨委書記也在暗地坐陣指揮。蘇主席的壓力很大。
這次對紅旗村進行直選,也是首次。從多天來摸索的情況看,原村主任程大能有相當的群眾基礎。但他的弟弟二能,當過兵,出外打過工,眼界開闊,有經濟眼光。特別是回村后,帶頭發展桃園,群眾跟著發展,取得了很好的經濟收益,不少群眾都擁護他。
弟弟向哥哥公開叫板,要哥哥讓賢。但程大能對弟弟的一套很不以為然。兄弟兩個,互不相讓。見面還互相說話,卻是明爭暗斗。當弟弟的,誓要把哥哥推下臺子,自己當村主任。
支書馮作義,傾向于大能。大能聽話,沒有野心,公開場合,絕對維護他這個支書的尊嚴,不和他頂嘴。只要他的提議,第一個響應。更重要的是,大能一直不是黨員,和他沒有競爭。
二能性子倔,認死理,在部隊上就入了黨。一旦選上了村主任,很明顯,下一步,就要向他這個支書叫板了。出現了二能這個競爭對手后,鎮里也考慮過,能否讓馮作義擔任支書兼村主任,一肩挑。馮作義自己心里有數,雖然在黨員中穩坐釣魚臺,但要全村村民來選村主任,他并不一定能當選。再說,那就意味著讓大能直接下臺,立馬就樹起了一個橛子,把他這個支書兼村主任,直接推在了風口浪尖。所以,他明確表示,不參加村主任的競選。暗地里,自然不遺余力,支持大能連任。他是這次換屆的選舉委員會主任。
大能和二能弟兄,都有幾個鐵桿的競選幫手,有的還是村選委會成員。這樣,選委會成員之間,也分成兩派,互相監督,甚至到了針鋒相對的地步。這讓支書兼選委會主任的馮作義,非常為難。誰都能看出來,他是傾向于大能的,所以,他的一言一行,往往引起非議。
其實,這些年,要不是村里鬧派性,黨員發展不起來,他這個支書,只怕早下臺了。
已經是9點來鐘,村部前的操場上,聚集了二三十名早早趕來的群眾。他們中間,有幾個分別是大能、二能的競選幫手。他們慌著給鄉親們敬煙,拉到地頭邊,站在院墻外,有的溜達到后面的丘崗上,再叮囑,再套近乎,再作最后的努力。其實,他們要動員的還是那些中間派,一直也沒有明確的表態。雙方都秘密地扳算了自己陣營的人數,旗鼓相當,難有勝算。很可能一票兩票,功敗垂成。
群眾漸漸來得多了。但是,村部的大門,并沒有打開。鎮上來的工作人員,專門有人把著。
群眾叫嚷道:“為什么不開大門?難道讓我們在院子外面投票么?”
這時,屋頂上的大喇叭停了下來,呼呼地傳出吹擊話筒的刺耳響聲,接著,有人喊話道:“經村選舉委員會研究,沒有進行選民登記,不是選民的,一律不準進村部大院。請選委會值班人員,認真負責,把好選民進場第一關。”
這樣喊了三四遍,門外的群眾也就靜了下來。門打開了。鎮上的工作人員,便有十幾個,會同村選委會的幾個成員,齊整整地把守在門口。攝像機也架了起來。派出所有兩名干警,也站在大門兩邊。
來的群眾,有的帶有選民證,有的沒有帶。對這一層,鎮上的干部早有預料。讓不讓進,由村選委會決定。哪些人是選民,哪些人不是,他們早記得滾瓜爛熟。馮作義親自站在大門口的一張桌子邊,手里拿著一份名單,眼光死死盯住被放進來的人。有人帶了孩子來,于是被攔住了。也有婦女抱了嬰孩的,這卻沒有辦法,只好放了進來。孩子一遇了吵鬧,受不了,哭叫起來。也有不是選民,甚至外村的人,趕過來看熱鬧。于是,村部大院,里里外外,鬧鬧嚷嚷,加上喇叭還在不停地宣讀選舉須知,亂紛紛的。
“哎喲,老支書,您親自來啦!”
馮作義一眼看到了馮國慶,趕緊迎了過去。馮志剛背著父親走過來。人們的眼光,齊刷刷地向他們射來。大家都給他們讓道。馮國慶舉著右手,向大家打著招呼。進了院,早有人搬了一張有靠背的椅,讓他坐下來。和他一向熟悉的同齡老人,湊過來,和他說話。志剛和志強,抹著臉上的汗,在人堆里鉆來鉆去,有時拍拍人家的肩膀,有時咬咬某一個人的耳朵,有時和某個人遠遠地擠一擠眼睛,點一點頭,有時和某個人揮一揮手。有時突然看到了一個重要的人,徑直走去,蹲在身前,拉著了手,說一點默契的話。
又有一個老頭兒出現了,引起全場注目,一片騷動。他長得干瘦,探著腰,不停地咳嗽。這是大能、二能的父親,叫程金斗。他在會場上很快看到了老支書馮國慶,就向他走過去。有人拉了一把凳子,他就坐下來。兩個老頭兒,也就說上了。馮國慶的腦殼光禿禿的,程金斗的頭發又短又白,兩個腦袋擠在一起,說得熱火朝天。
至于競爭的兩個對手,一時并沒有在場子里出現。他們早就被蘇主席叫到了村部的一間辦公室,進行特別談話。他這樣做的目的,其實是系著他們,防止他們在群眾中做小動作,造成不必要的麻煩。他慫恿他們發表競選演說。但兩個弟兄,都沒有這樣的想法。弟兄兩個的做法,就是暗暗叫勁兒,心照不宣。外國人參選的那些做法,他們學不來,也不屑于為之。民心向背,或公或私,他們心里有數。
十點來鐘,人到得差不多了。大門關上了。正屋的臺階上,擺著兩張桌子,上面坐著蘇主席、鎮民政所長老金、鎮人大秘書小江,還有村支書馮作義。馮作義主持選舉會議。蘇主席先講話,主要是強調選舉程序,依法進行。他說:“一切都要按路數來,啥路數?選舉法!不能違反選舉程序。鎮里來的工作隊,主要是進行指導,監督程序是否合法,維持選舉秩序。”
他講了一番之后,關于選舉秩序方面,鎮派出所的雷所長,專門站到臺階上,手里捧著一份稿子,炸雷般地念了有五分鐘。在過去的選舉中,這個村的群眾,認為鎮里的工作隊不公正,曾將鎮里的小車掀翻。縣里的調查組來,群眾將車輛圍堵,不讓離開,一直到下午三點來鐘,還不能撤離。
他發言的時候,隨同來的三位警察,還有5個聯防隊員,標直地站在會場的兩邊。那個扛大攝像機的工作人員,已將架子支了起來,攝像機藍幽幽的眼洞,一遍遍地向選舉的人群掃描過來。那個警官手里的小巧的攝像機,時不時地對準某一個目標一一那個方向的群眾,立時就安靜下來。
支書馮作義,代表選舉委員會,最后講了話。他講的時候,眼睛在人群里瞟來瞟去。他看到大能和二能兩個弟兄,已經不知什么時候,靜靜地在人群的最后站著。兄弟兩個相互站得很遠,和人群也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大家的目光都在向臺上看,不大注意他們。
選舉正式開始了。一切進行得都很順利。就在發放選票的時候,為委托票的問題,立即發生了爭議。
“是真的委托?是假的委托?”有人叫喊道,“這事得弄清楚!”
又有人叫道:“打工在外那么遠,那委托票上,真是本人簽的字嗎?鬼才相信!”
一時吵嚷起來。那持有委托票的幾個,情緒也點燃了。于是,遙遙地,和提出異議的人大吵起來。
“誰敢說委托票是假的?天理國法,我行得正!”
又一個氣憤地道,“讓鎮上的領導說個明白!今天不說個路數,選舉必須先停下來!”
“對,先停下來!聽蘇主席講個明白!”
“我看這選舉,八成又有了貓膩,我們都散了,不選了!”
支書馮作義一看勢頭不對,大聲制止。但是,他在群眾中的威望,原本是不高的,一時竟彈壓不下。鎮人大的蘇主席,畢竟經多識廣,抓起桌上的手提喇叭,要大家先安靜下來。正在排隊發放的選票,也讓先停止下來。
“有委托票的請舉手!”他掃著人群大聲喊道,“一,二,三,四……八個!還有沒有?好沒有了。并沒有幾個人么。你們八個老鄉,請到選舉辦公室來。村選委會的成員,鎮工作組的主要負責同志,現在都到辦公室來。咱們一起對委托票認定一下!”他對著群眾,提高嗓門,“鄉親們,有鎮里給你們撐腰,請放心,選舉絕對公正,不會有問題。我老蘇是本鎮人,天地良心,要是耍壞心眼,出門讓汽車撞癱我!”
他這話果然奏效,會場馬上安靜下來。其實,事情很簡單。委托人不參加選舉的,大部分事前也都給選委會報告了。有疑義的兩個,蘇主席立即讓打手機,和外面打工的村民直接聯系,選委會的成員都聽著,爭議很快就解決了。人們重新回到會場的時候,他對選委會的成員說:“這是個教訓,以后再選舉,凡委托別人代投票的,一律要提前和選委會說一下,在外面回不來的,手機通話,保存錄音。”
選舉繼續進行。所有的選民,都有秩序地領到了票。填寫選票開始了。辦公室的兩個單間,設有秘密劃票間,門上端正地貼著標志。
一個拄著拐棍的老人,走到蘇主席的面前,“蘇主席,我是個老黨員,我不會寫字。我誰都不信,就信任組織,信任您。我的選票,麻煩您幫我填下。”
蘇主席笑了起來,拉他到秘密劃票間。老黨員向外看了看,掩了門。
“大叔,您打算投誰?”蘇主席問。
“我投的是……”老人把嘴巴貼向對方的耳朵。
蘇主席聽了,工工整整地寫好,交給他。老人認真地看著,眉開眼笑,“對啊,對啊,您這字寫的,我看著,和他本人長得差不多!好,好,真好。”
于是折了四折,緊緊攥在手里。
場子里一時亂哄哄的。有人趴在膝蓋上寫,有人把選票頂在墻上寫,有人埋在懷里寫,有人躲在墻角寫。有人沒有筆,等別人填寫了借用。有人去臺上向工作人員要筆。但村上的選民有400來人,鎮政府考慮盡管周到,也沒有達到人手一枝筆。
甄翠紅正伏在腿上要填寫,馮志剛走了過來。她立時瞄見了,用拿筆的手向他一揮,道:“滾!”志剛討了個沒趣,也就走開。
一個女人腔的男人,將選票填好了,故意拿到村主任程大能的面前,說:“程主任,我文化不多,幫我看看,填得對嗎?”
程大能看了一眼,“對!”說著,讓過去一支煙。
志強并不急著填寫,和他好的幾個哥們兒,正和他立在一起。他不客氣地監督著他們,一一地填好了,這才去填他自己的。
支書馮作義把選票填好了,并不折起,用一只胳膊壓著。他招手讓站在遠處的程大能過來,向他說幾句無關緊要的話。這時,他的壓著選票的胳膊,業已挪開了一點,程大能的眼睛,剛好可以窺到。
志剛和志強,不約而同回到了父親身邊。馮國慶手里抓住選票,并沒有填寫。身邊都是人,他怕別人看到。
“爹,您咋不寫呢?”志剛問他。
父親指了下前面的秘密劃票間,不耐煩地說,“你們扶我到里面去!”
兄弟兩下對視一下,無奈地苦笑著,一人攙了他的一只胳膊,在眾人的目光里,走向劃票間去。
“你們出去!”老頭兒向兩個兒子道,“把門關上!”
屋子里,只留下他一個人了。
程金斗老漢領取了選票,手里并沒有筆,一時在臺階下轉來轉去。
支書馮作義走過來,問:“斗哥,填好了么?”
程金斗支吾著,“還,還沒有。我沒有筆。”
馮作義卻猛然想起來了,程金斗是個文盲,不會寫字的,就對他說:“斗哥,你選大能還是二能?你不會寫字,就讓鄉里的同志代你寫吧?”
大能這時走過來了,剛好聽到,笑著對支書說,“您不知道,我爹為自己親自投票,這些天,把我和二能的名字,練習得板板正正。”
支書和左近的幾個鎮干部聽到了,都望著程金斗笑了起來。
“老程,你準備投哪個兒子啊?”民政所的金所長開玩笑地問道。
老程只把兩只小眼向金所長擠了擠,扮了一個滑稽的鬼臉,到秘密劃票室門口等候。大家沖著他的背影,又大笑起來。
一個村干部說,“這可是老程的秘密。兩個兒子,肯定把他將得不輕,他要投誰,另一個知道了,將來,該孝敬也不孝敬了。”
又一個說,“我要是老程,才不來投票呢。”
門開了,馮國慶劃好了票,由兩個兒子攙了出來。程金斗旋身鉆了進去,“哐當”一聲把門關了,又聽得里面“咔嗒”一聲,鎖舌卡死了。
有人故意把腦袋擠在窗子上去探,程金斗在里面看到了,一轉身,挪到后窗的桌子上去了。然而,沒一會兒,開了門出來了。
“這么快可填好啦?”有人問他。
他并不答話,臉上急得發青,看到了鎮人大的秘書小江,就問:“這位小領導,快教教我,這個‘能字可怎么寫?我原是寫得熟的,現在一急,竟是忘了,再也想不起來了。急死我啦!”
周圍的人聽到了,又哄笑起來。江秘書拿起筆,一筆一劃地,寫在了他的掌心。老程做出恍然大悟的樣子,跳著鉆到屋里去了。
有人在他的后面說,“這老東西,葫蘆里,真不知賣的什么藥。”
鎮人大的蘇主席,坐在桌子后面,看著亂糟糟的場面,一個勁兒地吸煙。他看一看手機的時間,叫過來支書馮作義,說:“你們不是還有6個在家等著投票的么?路遠么?現在抓緊投票,先把主選場的票收了,立馬進行流動投票。”
馮作義點著頭,“是的,我們也正是這樣考慮的。”
于是,馮作義站直身,向大家揮一揮手,喊道:“都劃好了么?時間關系,現在開始投票。請工作人員和監票人員到位,當眾檢查票箱。”
那是一只裝煙的大紙箱,足有一米見方,兩側都貼著紅紙,上面用黃字大大地寫著:“票箱”。兩個工作人員抬了起來,將上面的口子揭開,翻轉來,在底面上拍了拍,讓大家看個明白。有兩個監票的,頭伸前去,定睛地看。有一個,還將手探進去,四面抓摸了一陣兒。
“沒有問題吧?”馮作義大聲喊道。
并沒有人應聲,這就是全部同意了。于是,工作人員麻利地用透明膠布將上面的口子封了起來,只留下一道半尺來寬的窄口。票箱放在了大門口的桌子上,全部的村選委會成員,都圍在票箱那里。鎮上的同志,也派過去七八個。兩臺攝像機,一齊對準了票箱的方向。先是監票人員,繼之是選委會的成員,從支書馮作義開始,一一將選票投了進去。
鎮上的工作人員,遠遠地在票箱前面攔起了一道人墻,引導著院子里的群眾,有秩序地投票。投了票的人,也就被放出院子,走到外面去了。這樣子過了很長時間,院子里,也就只剩下鎮上的工作人員和選委會的成員。集中投票結束了。
按說,投了票,事不關己的人,可以離開了。但是,時間已是中午了,大部分的人都不離開,眼巴巴地看著,要等選舉的結果。村上的代銷點,推著擺滿食品的小車,在院子外面叫賣。大能和二能,都買了兩條煙,讓親近的人,散給自以為投了自己一方選票的群眾。有人啃起方便面了。孩子們吃著面包和糖果。男人們嚷著自己的女人,要她們回家去做飯。然而,有的兩口子就吵開了,誰也不愿意回去做飯。有人開玩笑說,“新當選的村主任,是要全部請大家吃桌的!”好事者,就圍上了大能和二能,弄得兄弟兩個,一個比一個狼狽。
票投完了。票箱威嚴地擺在桌子上,誰也不許染指。蘇主席讓把桌子抬到院子正中的旗桿下。幾個選委會的成員,一眼不眨地盯著票箱,誰向桌子一靠近,就立即有人大叫起來。蘇主席和選委會的成員合計:選委會成員分成兩組,一組去東片,一組去西片,帶上兩個流動票箱,盡快把幾個在家里等著投票的選民的問題解決了。這立即引發了爭議。誰在院里看守票箱?誰能保證幾個身體不便的選民按自己的意圖劃票?半路上會不會做手腳?……吵到最后,還是只派出一個組,有雙方的選委員成員各兩名,鎮政府的工作人員四名,扛上一臺攝像機,全程錄像。于是,坐上小車,騎上摩托,浩浩蕩蕩出發了。
蘇主席摸了摸開始咕咕叫的肚子,嘆一聲氣,說:“今天的選舉,只怕又到天黑了。”
支書馮作義走過來,歉疚地說,“蘇主席,快一點鐘了。我去交待飯吧?”
蘇主席望著無精打采的鎮干部們,大家也都把疲憊又饑餓的眼光,全望向他。就喊了人大的秘書小江過來,“你去到路口的五妮飯店交待生活,每人一大碗撈面。記住,安排羊肉臊子,老金是回民。賬記在鎮政府頭上。去吧。”
“蘇主席,免了吧,我去交待,賬記在村戶頭上。”馮作義勉強地說。
蘇主席苦笑一下,說,“你得了吧,老馮。咱們各吃各的,我可不想在群眾那里落下話柄。”
馮支書也就明白了,連聲說,“那是,那是啊。以后到我家里,吃我的,喝我的,公家的光,咱一分不沾。”
留下來的幾個選委會成員,都是分為兩派的,圍坐在票箱周邊,既死死地看牢票箱,又牢牢地盯緊對方,仿佛一不留神,對方就有可能玩出魔術,向里面塞進票去。攝像機放在一條高凳上,冷幽幽的光孔,一直對著擺放票箱的方向。
院外的群眾,大部分已散去了。還留下三幾十個,焦急地等著。
有人說,“快回去吃飯吧,一會兒再來。”
又有人說,“為什么不計票呢?這邊的先計票,那邊的回來了,豈不是節省時間啊。”
于是,就有另外的人附和著,慢慢地嚷開了。
一個鎮干,尖利地刺他一眼,沒有說什么。另一個懂行的鄉干忍不住了,回他道:“你懂個什么!不把全部的票收完,一旦收回的票比發出的票多,或是收起的票比選民還多,豈不就選舉無效,前功盡棄!”
那一個自以為是的群眾,立時木了臉,不好意思地溜開了。
大約近兩點鐘的時候,負責流動票箱的一隊人終于回來了。因為怕作弊,票箱是系在一根長棍上的,由一個人扛著,別人都跟著,看著。這一行人回來,又累又餓,一坐下來,再也不想動了。
“都跑到了吧?”蘇主席問。
同去的兩個鎮干部,點了點頭。支書馮作義問:“主席,下步該怎么辦呢?”
蘇主席猛吞一口煙,說:“請村選委會的同志全部到位,鎮里的工作人員也過來,攝像機對好。咱們先把流動票箱里的票,確定無疑后,和大票箱放到一起。里面是不是只有6張票啊?”
同去的人中,就有幾個說是的,其他人點了點頭。
小票箱被打開了,票取了出來,數了幾遍,果然是6張。當了一圈人的眼睛,一張一張,投進大票箱里去了。
蘇主席提高聲音說道:“同志們,鄉親們,已經兩點多了,大家都餓壞了。我們不能打疲勞戰。六七百張票,如果投票不集中,計票要很長時間。大家太疲勞了,精神不容易集中,統計時就容易出錯。所以,我建議,大家先去吃飯,半個時辰后,全部來聚齊,集中精力計票。”
這個提議,大家都同意了。但是,有人立時提出了問題:“主席,票箱存放在哪里呢?”
蘇主席沒有立即回答,反問道:“你們看呢?”
有人說放在辦公室里,鎖上門,鑰匙由蘇主席掌管。有人說,放在鎮政府的小車上,鎖上門。有人說,交給村選委會,由他們保管,出了問題,他們負責。有人說,抱上票箱去飯店,大家都眼瞪著,吃了飯,再抱回來。一時吵將起來,選委會成員之間,也發生了口角,越吵越兇。
一個年齡最大的選委會成員,七十多歲,生得皮包骨頭,眼神卻晶亮,這時拉了蘇主席到一邊,悄聲說:“蘇主席,我們村的事,您是知道的,不好纏。別看這票箱,要是保管不好,出了問題,那可真說不清。您千萬別攬在自己身上,大家的事情,讓大家來辦!”
蘇主席握了他的手,輕搖了兩下,說了兩句感激的話。
支書馮作義走了過來,皺著眉頭,說:“主席,您了解我們村的情況,氣死人。照我說,您們去吃飯,我們都在原地看著。等你們來,就開始計票,餓就餓著吧。”
蘇主席不同意他的意見。這時候,就聽得有群眾大聲說,“領導們,不是我們平民老百姓不相信政府,不相信蘇主席、雷所長、金所長。領導的心,也是肉長的,和群眾也有個遠近厚薄,說不定,還沾親帶故。萬一哪一個人,心沒有放正,做起手腳來,后果由誰來負?我們不同意把票箱交給鎮里!”
“我們也不同意交給選委會成員!”院外沒走的群眾,有人大喊。
“過去就有人在票箱上搗過鬼!”又有人叫道。
“一會兒清了票,要把紙盒也撕開,大家看個明白,紙盒間別藏了機關!”還是院外的群眾。
馮作義不高興了,向大門口跨過一步,沖外面的群眾叫道,“吵個啥?越說越離譜啦!”
鎮政府的同志,不斷地湊到蘇主席的身邊,悄悄地與他合計。蘇主席一口接一口地抽煙,有時點著頭,有時搖著頭。又是小半個時辰過去了。蘇主席終于拋了煙頭。
站定了,大聲說:“大家靜一靜,時間不早了,不能再吵了。首先,我要聲明,我們鎮里的同志來,主要是指導和監督,至于村委換屆選舉,完全由村民自治!老百姓選出了選舉委員會,你們這些選委會成員,就要負起責任!票箱到底放在哪里合適?你們說!”
眼睛向支書馮作義看去。“馮支書,你說呢?”
馮作義慌亂起來,尷尬地一笑,“我,我們沒主張,還是鎮指導組說意見吧。”
蘇主席頓了頓,看沒有人發言。突然,右手一指身邊的旗桿,大聲說道:“我看,就放到這上頭!”
大家一怔,卻都不約而同地隨著,向旗桿上看去。一面國慶節剛換過的紅旗,隨著繩索,輕輕擺動。
“好!”不知誰叫了起來。
“太好啦!”又有幾個叫道。
蘇主席繼續說道,“你們選委會的成員,現在就商量,分成兩班,一班留下來看守票箱,一班先去吃點東西,吃過了,抓緊回來換班。丑話說前頭:要是你們看不好,出了事,我拿你們開刀!”
“好,太好啦!”大家一片歡呼。
有人提議要鎮里的同志也留下來。蘇主席堅決不干,鎮里的同志,也都拒絕。
很快,眾目睽睽之中,在攝像機的全程監控下,紅旗緩緩降落下來。隨后,那個巨大的票箱被綁在了繩索上。隨著繩子的拉動,冉冉地升到高高的旗桿上了。
人們歡呼起來,鎮干部們帶頭鼓起了掌。
蘇主席帶著鎮里的同志,離開去吃飯了。走出院子,回頭去看,只見那幾個留下的村選委會成員,有站著的,有蹲著的,有坐著的,臉都仰著,直瞪瞪地盯著旗桿上的票箱。
風吹過,那桿子上的紅旗,獵獵地飄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