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建舟
當今社會,物欲橫流,權力尋租,原有的價值體系轟然崩潰,新的價值體系尚未形成,人們在紛繁的世界中眼花繚亂,不知所向。中國社會發生轉型,經濟轉型走在前列,而政治轉型與文化轉型則相對滯后,大家均在具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進程中摸索前行,中國新的價值觀會是什么面目?在這樣的背景下,張煒的茅盾文學獎新著《你在高原》的全面問世,意味著作家的精神探求。其中的《人的雜志》是新世紀中國文壇不可多得的優秀長篇小說,“作品圍繞著主人公寧伽不斷地探究父輩以及自己家族的興衰、苦樂、得失和榮辱,在極為廣闊的背景上展示當代人的生活狀態和心理特質。在張煒的筆下,不同的青年人和老年人,各色的企業家和藝術家,還有眾多的農民和打工者、流浪者,交匯成絢爛的人物畫廊。”①簡單地說,《人的雜志》主要是寫知識分子的作品,也主要是寫給知識分子的作品。以知識分子為中心的各色人等均融合于作品的結構之中,作品的結構與社會的精神結構密切相關,社會的精神結構是社會利益集團的精神反映,二者具有同構性,小說《人的雜志》中主導型精神結構是精英知識分子的精神守望,而社會的主導型精神結構卻是各種利益集團的經濟訴求或者說物質欲望訴求,二者存在一定程度的錯位,這也是作品的價值與意義之所在。
一、作品外在結構及其意義
所謂作品的外在敘事結構,是指敘事性作品中內容的存在形態,或者說是敘事作品中各個成分單元之間關系的整體形態。在作品中,筆者發現,作家試圖用“四個一工程”來營造這部長篇小說,即一本秘籍、一個酒廠和一本雜志、一個打印手抄本。如果把“一個酒廠”和“一本雜志”合二為一的話,就是“三個一工程”。這“三個一工程”,嚴格地說,是“一本秘籍”與“一個酒廠和一本雜志”這“兩個一工程”,二者形成作品的基本敘事結構。小說《人的雜志》的基本結構的上層是現實結構層,下層是歷史結構層,中間是與故事情節相關的話題爭辯層。現實結構層以寧伽及其伙伴在東部平原的創業為線索,以開辟葡萄園、創辦葡萄酒廠、主辦屬于自己的雜志為核心;歷史結構層以寧伽如獲至寶的關于自己家族歷史的一部“秘籍”為線索,以寧伽探索自己的家族或者說自己所屬部落的勝敗興衰的歷史為核心;中間結構層以手抄本打印件《駁夤夜書》為線索,以與現實故事層密切相關的話題的爭辯為核心,這三者融合為一個有機的整體。現實結構層又與歷史結構層相互融合,其融合處有不少,如寧伽為了破譯難解的“秘籍”,試圖尋找相關的資深學者,從而與現實相融合;體現“秘籍”中歷史之謎的“活化石”、寧伽的文學講習班學生、與寧伽一樣屬于萊夷族后裔的淳于黎麗,同寧伽一起探索自己家族的歷史之謎;寧伽及其伙伴創業之地與寧伽的家族遷移居住之地正好都是東部平原;出土的秦始皇陵兵馬俑全部怒視東方(萊夷族)與秦始皇試圖剿滅萊夷族相結合,等等。中間結構層緊貼現實結構層,其話題幾乎全部是圍繞“現實生活”中的主要問題,并展開爭辯,在爭辯中顯示出作品的批判意識。
這“兩個一工程”的敘事結構,既包含著技術成分,又包含著精神成分。技術成分是指作家創作時為了更好地敘述故事,直接或間接表達自己思想所采用的一些手段,是“由社會-文學群體的各部分工具裝備組成的、具有一體化的社會技術系統”,包括“各種作者群體藉以創造作品和文學經歷、通過一體化過程適應其時代和社會的技術手段”。簡言之,就是“促使文學家群體和讀者群體跟上時代和社會步伐的手段”②。就信息化社會來說,當今互聯網十分發達,網絡論壇異常活躍,許多網民在互聯網上自由發表關于一些社會現象的見解;同時,主流媒介也自動跟進,對一些網民的意見展開爭辯,更多的是批駁。作家張煒試圖把這種現象納入小說中,根據小說構造法,巧妙機智地把它進行了技術處理,這就是呈現在作品中的夾心層《駁夤夜書》。現實結構層與歷史結構層也都作了技術處理,為了使小說更像小說,增加故事的吸引力,作家把現實結構層聚焦于創辦酒廠與雜志,并由此納入各色人等,展開廣闊的社會生活畫面;同時把歷史結構層聚焦于那本“秘籍”,主人公不斷探索秘籍的內容,由此揭示寧伽家族的歷史。這些技術成分不是玩弄創作技巧,而是與精神成分密切相關。精神成分涉及“作家和讀者的精神裝備和意識形態裝備所構成的系統”,是指作家和讀者的思想和觀念,是指孕育于作品中的精神內涵,是讀者從作品中獲取的精神內涵。就小說《人的雜志》而言,歷史結構層是作家精神追求的體現,現實結構層是作家現實追求的體現,中間結構層是作家對現實生活介入的體現,這三者的有機融合是作者作為知識分子型作家的體現。
二、作品的內在結構及其意義
所謂作品的內在結構,是指作品中各個組成部分,或者說各個因素相互之間的不同組合方式。我們跳出作為作品形態的外在結構,去追尋非形態的內在結構,即作品世界的意義結構。所謂“意義結構”是指作品中“諸個體——以及他們所組成的各種社會集團(諸個體構成的集團,其中,諸個體發現他們或在某些時候或多或少重要的方面,或在相似的環境內處于相互的關聯之中)——尋求統一一致的方式,處理那些有關他們與周圍環境間關系的問題聚合體”,或者說,“他們試圖通過他們的行為(實踐),在他們自己與這些環境之間建立一種平衡”③。張煒在創作《人的雜志》時,其想象力取決于精英知識分子的價值立場或者說世界觀,這種價值立場與時下社會精神結構存在諸多矛盾,這些矛盾在作品中形成一種張力。精神結構是某些社會集團的精神框架和系統性的有規律性的精神表現,正如戈德曼所言,“精神結構僅僅以趨向于我稱之為世界觀的一種連貫(coherence)的趨向形式而存在于集團之中,因此這種世界觀并非為集團所創造,它只是使集團有可能將這些趨向集合起來的動力,集團只是闡發(單單集團就能夠闡發)世界觀的組成因素而已”④。在小說《人的雜志》中,至少存在這樣三種意義結構,即主導型精神結構,如寧伽以及寧伽的好友呂擎等人所體現的世界觀;正襯性精神結構,如全權力知識分子階層所體現的世界觀,以及寧伽的好友陽子、寧伽的妻子“梅子”等人所體現的世界觀;反襯性精神結構,如畫家萬磊、書商李大睿、以及閔副市長等人所體現的世界觀。從文學社會學的角度來看,文學作品的內容與集體意識的內容之間在精神上具有同構性,即“作品世界的結構與某些社會集團的精神結構是同源的,或者有著可以理解的關系”⑤。著名的馬克思主義批評家詹姆遜說:“在文學批評領域內,社會學方法必然把個別藝術作品同某種更大的社會現實形態并列起來。這種社會現實形態,以這樣或那樣的方式,被視為藝術作品的源泉或本體論的根據,被視為它的格式塔場,而作品本身則被認為是這種形態的一種反映或一種征象,一種典型表現或一種簡單的副產品,一種進入意識或想象或象征性的解決”⑥。小說《人的雜志》中主導型精神結構與社會精英知識分子集團的精神結構相對應;正襯性精神結構的前者與權力知識分子集團的精神結構相對應,后者與普通知識分子的精神結構相對應;反襯性精神結構的前者與漁利知識分子集團的精神結構相對應,后者與地方利益集團的精神結構相對應。作品以主導型精神結構為經,以其他各種精神結構為緯,編織出一幅斑駁復雜的社會生活圖景。
三、精英知識分子的精神追求
知識分子有許多種定義,包括廣義與狹義兩種。廣義的知識分子又分為傳統知識分子與有機的知識分子兩類,前者是指老師、教士、行政官吏等,后者是指被一些階級或企業用來組織利益,贏得更多的權力,獲得更多的控制的那些知識分子⑦。這是意大利葛蘭西所定義的知識分子,具體地說是指“在與知識生產或分配相關的任何領域工作的每個人”⑧。狹義的知識分子是指一小群才智出眾、道德高超的代表人類良心,站在公眾立場上說話行事的知識分子。狹義的知識分子又稱為真正的知識分子或精英知識分子,“真正的知識分子在受到形而上的熱情以及正義、真理的超然無私的原則感召時,叱責腐敗、保衛弱者、反抗不完美的或壓迫的權威,這才是他們的本色”⑨。精英知識分子是“超個人主體”,純屬個人的或純屬公共的知識分子是不存在的。在小說《人的雜志》中,寧伽及其好友呂擎就是這樣知識分子的代表。作為精英知識分子,寧伽(即寧伽)既是個人的,又是公共的。作為個人的知識分子,寧伽在捍衛自己的尊嚴,保護自己的利益時,表現出知識分子的鮮明立場,勇往直前,而不膽怯退縮;作為公共的知識分子,寧伽在自己行事的過程中,顯示出公眾場合促進自由、正義等理念,如創辦雜志就是這樣的一種舉動,表現出為公眾利益代言的立場,如抨擊市長好大喜功,以破壞環境為代價發展經濟的錯誤行為。“知識分子的代表,他們向社會宣揚的理念或觀念,并不意味主要為了強化自我或頌揚地位,亦非有意服侍有權勢的官僚機構和慷慨的雇主。知識分子的代表是在行動本身,依賴的是一種意識,一種懷疑、投注、不斷獻身于理性探究和道德判斷的意識;而這使得個人被記錄在案并無所遁形。知道如何善用語言,知道何時以語言介入,是知識分子行動的兩個必要特色。”⑩
寧伽的精神追求貫穿作品的始終,不管是寧伽以那本“秘籍”為中心探索寧伽家族的歷史,還是寧伽及其伙伴創辦酒廠,尤其是創辦屬于自己的雜志,都是寧伽作為精英知識分子精神追求的體現。同時,寧伽的精神追求還在與作為實利知識分子的萬磊的對比中表現得十分鮮明,也在與作為普通知識分子的好友陽子、妻子梅子等人看待周圍事物,特別是看待怪異畫家萬磊的態度上表現得十分明確。寧伽曾經是一個地質工作者,是地質部門一家雜志的編輯,作為精英知識分子,寧伽辭職后自己創業。萬磊是一位青年畫家,一度走紅,憑著自己獨特的才能贏得許多中產階層成員的青睞。由于經濟社會的特定環境,他十分火爆,其畫作受到文化市場的扭曲而備受推崇,他從中獲得很大益處,包括大量的物質利益以及人欲的滿足。陽子、梅子二人可以說是萬磊的崇拜者,他們對萬磊的才能佩服得五體投地。寧伽的另一好友呂擎則是萬磊的批判者,對繪畫界狂人、整個城市里百年不遇的怪杰萬磊不屑一顧。
寧伽與呂擎一樣,對萬磊不屑一顧。寧伽認為,萬磊的才華是一種無根的才華,一種在消費的天空飄動的花花綠綠的才華。寧伽覺得,不辨萬磊的才華,這是普通知識分子盲視的體現,“無數這樣的天才在當今應運而生,稱王稱霸,走在人堆里從來不正眼看人。如果有誰敢于對這樣的天才吐出半句不恭,立刻就會有另一些人大聲呵斥:‘呔,這是嫉妒!”11陽子、梅子對萬磊的推崇,只不過是希望得到萬磊的畫作,在這個大肆炒作的社會,萬磊的畫作被炒得十分火爆,得到萬磊的畫作,既能滿足作為中產階層的普通知識分子的虛榮心,又能滿足他們的物質欲望。他們對萬磊的缺點,甚至是致命的缺點,如性欲無度、為了滿足自己的欲望不擇手段,表現出極大的寬容。寧伽對萬磊則保持高度清晰的頭腦,認為萬磊是一個色鬼。“他的一張畫要賣一個嚇人的數字,盡管生前的許多時候是有價無市,但畢竟還是賣出了一些。他用這筆錢來置豪宅、找女人,出手闊綽,一擲千金。他只要看上了一個女人,不管對方是有夫之婦還是未婚少女,總是千方百計地纏磨下去,不達目的死不罷休。”他對寧伽的妻子梅子垂涎欲滴,他把那些喜歡附庸風雅的大大小小商人和官員輕易地玩弄得得心應手,把不少淺薄的女人糊弄得暈頭轉向。在與好友陽子、妻子梅子的對比中,寧伽表現出精英知識分子的獨特眼光與精神操守。
作為處于中年時期的精英知識分子,呂擎不可能完全超越其時代,不可能完全隔絕于這個物欲橫流的社會。他也一度迷惘,玩世不恭。“玩世不恭”是可怕的時代疾患,可怕的時代流行病,這是他在經濟大潮中的沉浮與思考。他有自己鮮明的個性特征,如經常沉思、沉默,要么不發表見解,要么與眾不同。他出身于知識分子家庭,父親是大學者,母親也是學界的知名人物,他具有父親的遺傳基因,深思篤行,頗具有思想性。他具有深邃的洞察力,凡事都有自己的獨特見解。他不接受母親讓他重走父親道路的建議,憤憤不平地說:“我父親是被一撥年輕人捆在樹上打死的。”母親說:“可是時代變了啊!”他搖頭:“時代沒有變。”“你這個孩子真是睜著眼睛說瞎話啊!”這里母子的對話,好像母親說得很對,呂擎說的明顯不對,其實這不過是表象,“睜著眼睛”一詞告訴我們,他母親判斷的依據是自己眼睛所看到的一切、一切表象;而兒子呂擎判斷的依據是自己的理性思維,是對各種現象歸納總結后的斷語,這是精英知識分子敏銳洞察力的體現。他反對母親的建議,堅持自己的主見,是精英知識分子的精神獨立的體現,是批判精神的體現。
四、精英知識分子與權力知識分子的話語交鋒
《人的雜志》中并沒有直接描繪權力知識分子,權力知識分子的形象是缺席的,但這并不影響作家對他們的批判,作家只不過間接地表現他們的立場、觀點,從而與精英知識分子形成鮮明的對照,在二者的交鋒中給予自己的褒貶與愛憎。作家采用“擬社評”的形式,讓作為潛在的精英知識分子的呂擎等人表達自己關于社會問題的見解,然后配以作為潛在的“權力知識分子”聲音出現的“批駁”。“社評”一般是那些大報針對當前一些重要社會問題發表的具有一定權威的意見,贊揚與反對的態度與立場十分鮮明,并且不容分辯,具有權力知識分子引導社會輿論的鮮明傾向。《人的雜志》就模擬了這一現象即“擬社評”,在立論與批駁的過程,作家讓潛在的精英知識分子與潛在的權力知識分子同臺競技,從中曲折地表達自己的價值觀。這個競技平臺就是呂擎向寧伽出示的那個手抄本的打印件《駁夤夜書》。
在寧伽看來,《駁夤夜書》的作者顯然都是化名,全是一些片斷,而且涉及的內容十分蕪雜。書的主體是一個人的雜議,然后由不同的觀點批駁。“這個手抄本被李大睿盯上了,他想用它狂賺一筆,可惜內容過于尖利。結果這小子忽發奇想,就打印出來開了座談會專門批駁,然后準備將手抄本與批駁一起印出來……”在作為敘述主體的寧伽看來,《駁夤夜書》的“駁”字是后來李大睿出于商家技巧加上去的,原來它只是一個長夜無眠的家伙隨手劃下的痕跡,是零碎思緒,是一些夜聲。根據綜合信息分析,它的真正的杜撰者最可能是呂擎自己,盡管內文里無數次改換口吻,角度偏頗,足夠詭譎,寧伽似乎還是能從中嗅到某種熟悉的氣息,窺到一點呂家胎記。《駁夤夜書》中諸多立論表現了作為精英知識分子的呂擎對社會一些現象的深入思考,他或贊揚或批判,發出在經濟大潮中微弱、難得的聲音。這才是真正的知識分子的聲音。真正的知識分子是指“特立獨行的人,能向權勢說真話的人,耿直、雄辯、極為勇敢及憤怒的個人,對他而言,不管世間權勢如何龐大、壯觀,都是可以批評、直截了當地責難的”12。呂擎和寧伽就是這樣的知識分子。
呂擎在《駁夤夜書》(《駁夤夜書》的主體部分姑且認為是呂擎所杜撰)中討論了十三個話題,即論勤勞、不得入內、傻子算賬、論崩潰、愛情研究、論娛樂、論浪貨、論腐敗、社會公平之我見、論明天、論嫉妒、論體育、愛貓者說等,通過立論與批駁顯示出精英知識分子與虛擬的權力知識分子之間的激戰。如論勤勞,立論者認為,勤勞是中華民族的優秀傳統,我們靠勤勞創造并積累了大量財富。“我們關于勤勞的例子說也說不完,什么節衣縮食啊,沒白沒黑啊,勒緊褲帶挑燈夜戰啊,忙時吃干閑時吃稀啊,諸如此類。令人費解的是,就這樣要死要活地干了好幾輩子,直到最后,直到今天,還是沒能摘掉‘第三世界這頂老棉帽子……我們多勤勞啊,我們日積月累該創造出多少財富啊!”中國人太勤勞了,連正常的精神生活都沒有了,“這些人沒有信仰,把發財當成了信仰;這幫家伙為了錢可以不知疲勞,永無厭倦,千方百計投機鉆營,不辭辛勞。他們沒有節假日,不讀書,不上教堂,頂多有一些低俗的娛樂。一句話,這些人沒有正常的作息時間,沒有精神生活,一心只想著賺錢。結果整個社區都給他們攪亂了套,延續了幾百年上千年的安寧生活被悉數打破,以往的閑適不復存在。更為可怕的是,當地人為了生存就不得不和他們競爭,結果是弄得苦不堪言,人也變壞了。”由于勞累過度,由于分配不公,勤勞的中國人“貧病交加,災難頻仍,人禍滔天,民不聊生。”而“用萬千生命掙得的一點物質財富,由于沒有公平和正義的看護,結果這些粗鄙的財富要失去只在朝夕之間——一眨眼又成了窮光蛋。”在呂擎看來,勤勞是必要的,但要適度,不能因為勤勞而喪失精神生活,不能因為勤勞而徹底摧垮人的血肉之軀;同時勤勞積累的財富也要公平分配,不能集中到少數人手中,使之大肆揮霍。在這里,呂擎作為具有特定公共角色的個人,他站在公眾的立場發表自己見解,體現出精英知識分子的批判精神。
呂擎的立論招致不少批駁,有人批駁說:“第一感覺,就是擔心那些排斥我們的人士正好找到攻擊的借口!可見這是為敵張目,為排華分子制造口實!”有人批駁說:“該文貌似一種人類主義國際主義,以提倡文明生活為掩護,實則是活脫脫一副列強買辦心態。”有人批駁說:“該文幾次讓我憤而忘言。試問中華之偉大復興誰會嫉恨?誰會夜不能寐?”有人批駁說:“類似狂謬并不鮮見。月亮也是外國的圓,這在我輩早已見怪不怪。依他所講,不是越勤勞越光榮,反倒成了閑散懶惰光榮,看閑書光榮,豈不太過荒唐以至于此?”有人批駁說:“對一些反動言論,今天實在是過于寬大了。要在昨天,早就沒這么多臭毛病了。一頓砸巴歸了局子算完,少跟這樣的賤物五啊六的,啰嗦起來沒完!”這些批駁者是虛擬的權力知識分子,文中說,“建議印此文于小范圍分發,可掌握副處以上為度”,這句話就流露出批駁者的立場。作品中類似的立論與駁論表現出一種張力,這種張力是社會矛盾尖銳的體現,表現出不同知識分子的不同價值觀和不同的利益立場。從《駁夤夜書》看來,精英知識分子的聲音堅定而弱小;而權力知識分子的聲音堅定而強大,但盡管弱小,畢竟顯示出精英知識分子的存在。班達認為,政府把那些知識分子充作仆役是多么重要,“把知識分子召來不是為了領導大眾,而是為了鞏固政府的政策,發布文宣來打擊官方的敵人,制造委婉圓滑的用語”,創造一些新詞匯,更大規模地設立種種體系,以體制的“權宜措施”或“國家榮譽”之名來掩蓋真相。13虛擬的權力知識分子運用不少新鮮詞匯給精英知識分子(即立論者)戴帽子,打棍子,如“為排華分子制造口實”“一副列強買辦心態”“月亮也是外國的圓”“反動言論”等,通過反擊來掩蓋社會矛盾,以維護少數人的利益。作為敘述者、作為精英知識分子的寧伽則通過這些駁論,戳穿權力知識分子的陰謀。薩義德曾經指出,“知識分子屬于他們的時代,被資訊或媒體工業所具體呈現的大眾政治的代表簇擁同行;愈來愈有力的媒體流通著形象、官方敘述、權威說法(不只是媒體,而且是要保持現狀的整個思潮,使事情維持于現實上可被接受、批準的范圍內),而知識分子只有借著駁斥這些形象、官方敘述、權威說法,借著提供米爾斯所謂的揭穿(unmaskings)或另類版本(alternative versions),竭盡一己之力嘗試訴說真話,才能加以抵抗”14。呂擎著眼于立論,寧伽著眼于揭露,使作為權力知識分子的所謂權威說法遭到嚴厲批判,從而表現精英知識分子的精神守望。
當然,作品中復雜的敘事結構不是本文簡單的論述所能窮盡的,精英知識分子的精神守望也不是本文有限的論述所能完全概括。不過,我們要注意的是,作品在表現精英知識分子與各種力量較勁的過程中,既顯示出一絲亮色,同時又表現這種亮色的微弱。我們從中可以發現,在當今經濟大潮中,精英知識分子精神守望是何等艱難,這僅有的一絲亮色是逐漸燦爛,還是逐漸暗淡,確是令人十分關注。
注釋:
①《編后記》,張煒:《人的雜志》,北京:作家出版社,2010年,第442-443頁。
②[德]阿爾方斯·西耳伯曼:《文學社會學引論》,魏育青、于汛譯,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88年,第74頁。
③[法]呂西安·戈德曼:《文學社會學方法論》,北京:工人出版社,1989年,第61頁。
④[法]呂西安·戈德曼:《文學社會學方法論》,北京:工人出版社,1989年,第183頁。
⑤[法]呂西安·戈爾德曼:《論小說的社會學》,吳岳添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8年,第235頁。
⑥[美]弗雷德里克·詹姆遜:《馬克思主義與形式》,李自修譯,南昌:百花洲文藝出版社,1995年,第2頁。
⑦[美]薩義德:《知識分子論》,單德華譯,北京:三聯書店,2002年,第11頁。
⑧[美]薩義德:《知識分子論》,單德華譯,北京:三聯書店,2002年,第15頁。
⑨[美]薩義德:《知識分子論》,單德華譯,北京:三聯書店,2002年,第13頁。
⑩[美]薩義德:《知識分子論》,單德華譯,北京:三聯書店,2002年,第23頁。
11張煒:《人的雜志》,北京:作家出版社,2010年,第19頁。其他出自該作品中的引文不在一一注明。
12[美]薩義德:《知識分子論》,單德華譯,北京:三聯書店,2002年,第15頁。
13[美]薩義德:《知識分子論》,單德華譯,北京:三聯書店,2002年,第13-14頁。
14[美]薩義德:《知識分子論》,單德華譯,北京:三聯書店,2002年,第2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