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憲
今年國慶節前,我約大學同學朱小如去川沙打橋牌,他說等等看,他講不定,女兒要生小孩了,預產期節前節后,早生,就去不了。再幾天是節日里,電話過去,他說不去了,女兒小孩生好了,祝你們玩得開心。噢,當了外公不能隨便玩。我祝賀他,他苦笑一下說,這外公不是自己要做的,是下輩人加在他頭上的。什么話嘛。又突然冒一句,我這個外公,反正要啥沒啥的。又一句無厘頭話。
那天我們在川沙打牌,一幫同學分析未到的朱小如現在的處境和心態。雖說被動當外公,角色要變,除了寫文學評論,他是貪玩的,吃飯喝酒,麻將,還有就是橋牌。這老小孩,當了外公怎么瀟灑無邊地玩?
就說打橋牌。我們這些上世紀七十年代末一起讀中文的同學,各自經過幾十年風雨,退休或將要退休的,一日便發現橋牌這共同愛好。打牌用的是閑時,但橋牌的斗智斗勇在智力體育中謂上品,54張牌,點數分張發4人,東搭西,南攜北,叫牌默契,辨析對手,公平公正,膽大心細,智慧歷險,哲學思考,攻擊應有序,防守求精當,戰術放棄忍讓,戰略掌控成竹,一步錯致步步錯,一妙著美景不勝收……小如打牌精到否?我竊不以為然。叫牌粗糙乃至無理的事不少,打牌打到無法收場狼狽大失分亦有之。此時的小如便印堂到天庭至天中紅紅高亮。應該他認輸痛悔之時,往往不,他高調說他沒錯,還很對,面紅耳赤硬扛。確實有他對的時候,在你覺得他不對的時候他打通了,靠他突然爆發出來的智慧,有時是別人的意外失誤造就其成功完局。此時他是愜意滿滿的,香煙夾在指間,斜眼笑瞇瞇望著牌桌所有人。
從來認為自己對,有理,正確,準確。在牌桌上我們總爭來爭去,爭到后來他會說,你們當它吃飯啊?就是防止老年癡呆癥的游戲,像真的一樣。有一次我叫來兩位年齡比朱小如大一圈的75歲左右的老教授,那橋牌水平打得小如們稀里嘩啦,戰兩輪32副牌完全輕松,得勝后老同志身輕腳健,自己乘地鐵從川沙回市區。小如說他這次被打服帖了,打趴在地上了,受教育了,健身教育,健腦教育,橋牌學問深不可測的教育。不過他馬上高調地自我表揚:人家畢竟奪得過上海市老年組橋牌冠軍,我們游擊隊騷擾到這個水平可以了;有一副牌我打得靈不靈,老教授也輸得目瞪口呆捶胸頓足是伐?
狂輸也狷狂。
感覺朱小如目空一切的做派是幾十年一脈相承,從大學時代始。記得那時的大學生要參加校園勞動,一項內容是在草地上拔除亂草。別人規矩拔草,他則在草香四溢的環境中尋人說話,還基本上圍著漂亮女生說話,這同時說明朱小如喜歡沾花惹草。說話一度是離不開徐志摩愛情詩的,并朗誦幾句自己寫的仿制徐志摩的詩,一副尋找愛人和被愛的腔調。有輔導員班長之類的人便要請其歸隊,停止誘惑性演說。小如便很氣憤,轉而批判拔草的絕對無理,因為自然界的樹木花草永遠是一歲一枯榮,今天拔了,明天定長的,所以,這無效勞動應該廢止。話說完,廢止行動從他始,走人,離開,留給大家獨往獨來傲然搖晃的背影。
在大學,朱小如的狷狂包括對基本教過他的作文、文學、美學、歷史、政治等等老師持批判現實主義態度。他覺得教他的諸多老師是不夠資格引領他靈魂與思想前行的,于是大面積逃課,晚上在宿舍里軍旗四國大戰到黎明,白天蒙頭大睡,是絕對地理所當然。所以,各門功課靠近及格分數線是他最高的追求線。記得那年的英語和政治經濟學課被他玩過了頭,大考時唰地齊齊掉在及格線下,讓他的“及格神話”遭重創,臉上很有些掛不住。有一個半夜,他呆的寢室冒出嗆鼻的濃煙差點火燒連營,事后案明,是小如在蚊帳里抽煙引起。但有人為其辯:人家是讀書撰文到忘我無我無他無它的境地了。和他住一寢室的本班首任班長,也算當年學霸,對這位狷狂室友評價:以后要么買醉沉淪到底,要么殺出重圍活出一段精彩。其依據為:總是一腔熱血仗義執言;博覽群書,并敢于亮出自圓其說之灼(濁)見;雜家,混搭,什么書都看,什么話都敢說,什么人都敢批,率真,激情且持續不斷地準備擊垮別人的思維和觀點。有一次在宿舍,眼見一個高壯男生揚起手中的皮帶牛氣沖天干架于另一位同室學友,小個精瘦的小如突然橫亙于前,那“放下你的鞭子”的怒吼震動了整個一層樓面,令沖突的澎湃火焰立時熄滅。
朱小如大學畢業后的半世浮生,交給了兩個重要職業:語文老師和文學記者,寫文學評論則貫穿始終。他當語文老師是有鮮明特色的,最終是他拋棄了老師,老師的舞臺也拋棄了他。用他也算高傲的話說:中學語文教育失去了我,是語文界之大不幸;我離開中學語文教育,是我個人小不幸。三尺講臺最終不容他與他的絕塵而去,有點像在大學時他對拔草的蔑視一般,他的教改行動和他的有些評論文章一樣是難以全身入世的。在《文學報》當記者,應該是他大半個身子入了世的,這曾讓我對他的文學評論一往無前保持犀利和攻擊性產生懷疑。故也有業內權威人物說,如果有一部書叫《朱小如談話錄》,必定更精彩。在國慶節中朱小如因第三代出世不能親來橋牌戰場戰斗,少了幾聲他現場一腔啞嗓有理或無理的嘶吼,卻是托牌友靜靜地帶給我他最近的新書《和小說家過招》。
《和小說家過招》中朱小如和哪些有名或無名的小說家過招,看官自去翻閱。書中觀點鮮明智慧犀利與否也應見仁見智,說而論道與坐而論道及寫而論道的不同味道是需靜翻書頁去體悟的。但朱小如對現在的小說往往成為“大說”的批判是直接尖銳的:“我們的當代小說創作應該重新回到小字上來。在很長的一個時期,文學成為了工具,而中國的小說也幾乎成為大說。”那有打擊一大片的嫌疑了。當然,還有一句話讓做文字文學的人要靜下心諦聽一下的:“我深切體會到如今的文學界有思想沒智慧處處惹禍,最后不得不陷入有智慧卻沒思想的更大悲哀。”
年少狷狂,經年圓熟后亦狷狂,是需要勇氣的,也需要一定力道的支撐的。
還是冀望,莫丟了,那年少時的真,這是對剛剛做外公的朱小如說的,且,不僅僅是在那腦力廝殺的橋牌桌上。
選自《寫作大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