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祭月儀式
——吉安中秋節俗“燒寶塔”

羅 雯

（東南大學藝術學院 江蘇南京 210009）

一、“燒寶塔”之起源

中秋是謂“仲秋”，因恰值三秋之半而得名。關于中秋，早在《周禮》中就有記載“秋分夕月”“中秋夜迎寒”等活動，加上農歷八月中旬又是秋糧收獲的季節，人們就為答謝神靈保佑而舉行一系列儀式和慶祝活動，“燒寶塔”就是為表達人民祈愿而產生的民俗活動。

“燒寶塔”主要流行于明清時期我國南方地區，早期作為一種游戲在各地區流傳，不同地域對此稱呼不一，如在江西地區稱“燒寶塔”“燒太平窯”，廣西、廣東地區又叫“燒番塔”，雖其稱呼和玩法內容略有差異，但其主體一致。“燒寶塔”作為一種民俗，也主要集中于節日時間，根據《中國地方志民俗資料匯編》，發現自明代到中華民國以來的“燒寶塔”活動時間主要分布于“中秋”“中元日”“七月晦日”“元宵”“七夕”等幾個季節性的節日，并且從乾隆年間以后，“燒寶塔”的游戲逐漸增多，又多集中于夜晚。從地點上來看，此項活動主要分布在南方地區，北方個別省份也有分布，但以兩廣地區、江西、湖南、浙江、江蘇居多，南方地區尤以江西、湖南最為特別。吉安位于贛中地區，于群山環繞中滋長著獨特的廬陵文化，作為一座擁有三千多年歷史的古城，不僅具有獨特濃厚的文化底蘊，還孕育出淳樸濃厚的民風民俗。“燒寶塔”作為一種特殊的中秋習俗，也一直在吉安的鄉村中得以保留。

據傳，最初的“燒寶塔”只是一種簡單的兒童游戲，僅限于撿拾磚瓦，搭成小石堆，實則并非簡單的小兒游戲，自有其淵源。《中國民俗通志》中記載；“據傳燒塔習俗始自元朝末年，為紀念劉伯溫于中秋夜舉火為號發動反元起義。”①張勃、榮新：《中國民俗通志》，山東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傳說元朝統治中原以后，政治異常腐敗，政府實行“保甲制”掠奪人民，也為使百姓沒有反抗之力，同時還制定元兵可享有新娘初夜權的規定，肆意奸淫婦女，加上自然災害頻發，百姓們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為改變自身的命運，反抗元政府的殘暴統治，人們約定以燒瓦塔為信號，在中秋節這天舉行起義。自明朝建立后，百姓生活得以改善，燒瓦塔也就失去了反元的功效，但是為紀念那段反抗的歲月，燒寶塔作為中秋節日儀式被保留下來，逐漸成為一種群眾性的娛樂活動。

二、傳統“燒寶塔”具體形式及其內涵

“燒寶塔”這一民俗活動在吉安地區是熱鬧非凡的，吉安府志中記載：“中秋圓月，兒童燒塔為樂。”可見“燒寶塔”從一開始是兒童娛樂的活動，主體是兒童，在演變過程中，成人逐漸加入“燒寶塔”，這使得“燒寶塔”從簡單的兒童游戲豐富成完整的儀式。不僅塔越建越高，使用的燃料越來越豐富，更增加了競賽的環節，使得“燒寶塔”逐漸成為更加成人化、專業化和團隊化的游戲形式。這一形式演化至今也愈加完善，團體的規模也在不斷擴大，下文著重敘述燒塔習俗從砌塔到燒塔的一系列流程。

（一）砌塔

農歷八月十三，少年兒童們就開始忙碌起來，四處撿尋瓦片、枯樹枝、干柴木片，為中秋燒塔收集燃料和搭建“寶塔”的材料。在節日來臨的前夜，即八月十四，成人們也開始忙活，開始搭建石塔，全塔由石塊、磚塊做基底，瓦片做塔身，瓦片之間無任何介質銜接，僅呈“品”字形向上疊加，使塔的直徑約1米，高約2米。此時，在塔頂留中空，使其成為形似灶臺的圓形鏤空寶塔似建筑。一般來說，小的寶塔會由成人指導少兒進行搭建（見圖1），而大型“寶塔”（見圖2）則由成人合力砌建，塔的大小一般可由村莊大小決定，村莊大則塔大，大村莊的塔火可連續燒三晚，而小村莊只燒中秋之夜。

圖1 小寶塔

圖2 大型“寶塔”

搭建“寶塔”的關鍵在于基底，瓦塔的基底是用土磚或紅磚鋪砌的一個六邊形底座，留有兩個灶門，一個用于添加燃料，一個用于運出火灰。而塔的堆砌選擇也比較講究，首先尋一片空曠平整的地面，大部分村莊選擇放在宗祠的門口，一是地面開闊平坦，適合容納多人進行節慶活動；另一方面，“燒寶塔”作為慶祝中秋佳節如此重要的儀式接近于全村人宗族信仰，這種選擇可以說更接近于巫術的性質，將這樣一種集體祭拜月神的節日民俗與祖宗祠堂相接近，同時祈祝月神、塔神和祖宗的庇佑。正如烏丙安所說：“俗民們的俗信觀念都與他們的人生命運息息相關，命運是民間俗信觀念最基本的主題，趨吉避兇、祈福躲災、除惡向善是民間俗信最起碼的價值取向和追求。”①烏丙安：《把俗信與迷信區別開來》，《中國民族報》，2004年2月20日。

俗民們熱衷于建塔恐怕也與佛教中的功德論脫不了關系。在中國文化中，塔于漢代由印度傳入中國，與中國的傳統建筑相結合，才發展出獨具特色的中國塔。由此可見，塔與佛教淵源頗深，聯系佛教中的佛塔，最早就是用來供奉釋伽牟尼佛火化后舍利的地方，后又用于安置經文和各種法物，因此，佛塔在佛教徒眼中具有無比神圣的地位，而造塔，就被認為是積功德的事情。《佛說造塔功德經》里就假借世尊的話告訴我們：塵世間不管任何人，只要在還沒有建塔的地方建塔，不管這個塔狀高妙過三界，或小如庵羅果……這位建塔之人都會“功德如比梵天，命終之后生于梵世”。這告訴我們，無論何人，只要建塔，其行為都是積累功德。而“燒寶塔”中的砌塔也正與佛教中以建塔積功累德相契合。

這也就能夠解釋人們為何要煞費苦心搭建一座“寶塔”，耗費大量人力、物力，再一場大火將其毀滅。這是為傳達出俗民們對于這種儀式中趨吉避兇、祈福躲災、除惡向善的功能的追求。建塔是為積累功德，以期獲得更多的回報，譬如莊稼豐收、趨福避災等。

（二）燒塔

農歷八月十五的清晨，村民們家家戶戶早早起床，準備好過節所需的雞、鴨、豬、牛等一應肉類，包括月餅、米果、水果等一應物品。等到明月當空的時候，老老少少就紛紛出門，同時帶上一捆稻草或柴火，主燒人還要備上一壺老酸酒或米湯，用于潑向即將點燃的“寶塔”。此外，在燒塔開始前，村民們還會用稻草燒瓦罐，直至燒紅，倒入米醋，使醋香味飄溢在村子的空氣中，營造喜慶豐收的氣氛，表達祈愿豐收的愿望。醋由米釀制而成，以巫術的形式，將醋轉化為米，用以象征糧食的大豐收。正如列維-布留爾所說：“原始人通過各種思維方式，如接觸、轉移、感應、遠距離作用等形式，使得相似的物像間形成功能上的轉移和互滲。”①蕭玉娟：《節日習俗中的求子巫術意涵》，《東方人文學志》2010年3月第1期，第28頁。先民們通過種種方式，使生活中的種種物像，向存在的價值體系靠攏，譬如以醋香替代米香，表現糧食大豐收的風貌。

村民們準備好大量燃燒用的稻稈（見圖3），由村中有威望的長者開始祭拜儀式（見圖4）。

圖3 燃燒稻桿

圖4 祭拜儀式

祭拜儀式開始后，村民會在壘砌好的塔前搭設一個簡易的祭臺，擺上柚子、月餅、豬肉等，點上香燭，鳴放鞭炮祭月，祭完塔神后，伴隨三聲鑼鼓敲響，燒塔正式開始。

點燃香燭、鳴放鞭炮開始祭月、祭塔神儀式。村民在塔前擺放好盛滿一應貢品的簡易祭臺，祭祀儀式結束后點火開始燒塔。（見圖5、圖6）

圖5 貢品

圖6 點火燒塔

燒塔開始，村民們合力將稻稈引入塔內，加入松香、白酒等引火燃料，力圖使火勢達到高潮，以祈愿生活紅火，事業興旺。（見圖7、圖8）

圖7 加入引火燃料

圖8 火勢達到最旺

此外，有些村莊會安排四個青年打著清朝保留下來的黃龍旗，六個少年撐起由竹篾編織的宮燈，唱著山歌小調，耍龍燈。而主燒人也開始給“寶塔”添火加料，整座寶塔隨火勢的蔓延開來也緩緩吐出高高的火舌，在火焰正旺時潑入松香粉或者白酒引炎助威，場面壯觀，火勢愈旺盛氣氛愈好。此時，村民們會用小調、山歌慶賀，有時大人也會帶著孩子唱上幾段。

（三）燒塔的競賽形式

在同一場地中，并不只是堆砌一座“寶塔”，有時也會砌上好幾座塔，人們分成若干小組，每組人數相等，使用同等數量的材料，自己搭建塔，這也是中秋節中最喜慶與熱鬧的“賽燒塔”。而這時的主持人（村中有威望的長者）根據各組燒塔情況決定勝負，而決勝的標準有很多，以兩條為準，一是看誰堆的寶塔高，且燒的塔火最大；二是看誰燒的塔磚最紅，“以紅為度”，并在紅火的條件下，以搭建的寶塔堅持的時間越長為勝，持續時間越長越好。這種“賽燒塔”的形式無疑是“燒寶塔”儀式中最激動人心的場面，也使村民們可以充分參與到這種游戲式的祈福儀式中，在充滿娛樂的氛圍中祈求豐收和平安。

此種儀式可聯想至端午時節的賽龍舟習俗，龍舟競渡本是與祈雨、祭神等活動緊密聯系在一起的，皆為祈求風調雨順。中秋時節的“賽燒塔”必與月亮脫不了關系。民間關于月亮的傳說，例如嫦娥奔月、玉兔搗藥、吳剛伐桂等，都是關于月亮長生不老、周而復始的故事，可見對月的崇拜也是對生生不息、長生不老的祈求。加之三秋之半也正是收獲的好時節，從事農業生產的人們更是不愿得罪神靈，同時希望能得神靈庇佑有個好收成，因此，在此時舉行祭祀活動，禱告于月神，也就順理成章了。甚至可以說，“燒寶塔”就是祭月儀式的一部分，“寶塔”前的供桌瓜果陳列及供奉即可體現。而“祭月”，又可稱為“拜月”，是古代社會祭拜月亮的儀式，而關于“祭月”的記載，早在商代有“王賓月，亡咎？”的說法。換句話說，從古時起，人們就通過祭拜月亮，崇尚月亮這種不死與再生的能力，月亮圓缺更替猶如人類從生到成熟再到死亡的過程，但不同于人類的死亡，月亮可以由晦轉向望，周而復始。于是，在先民們的眼中，月亮則具有不死與再生的力量，供奉月亮除了是以“燒寶塔”的形式祈祝厄運不要降臨，祈愿莊稼豐收以外，更是向代表不死與永生的月神重復美好的祈祝。

三、吉安“燒寶塔”習俗的多重比較

“燒寶塔”這一習俗主要在南方地區分布較廣，在北方山西地區也以春節旺火的形式存在。這種以火為媒介的組織形式，因發生時間和地域的不一致，俗民對其認知也各不相同。吉安地區的燒塔也自有其存在價值和意義。

（一）從北方地區“旺火”習俗看

“旺火”在北方地區是一種較為盛行的春節民俗活動，與南方地區“燒寶塔”相同，它以木炭、柴草乃至煤炭壘制為塔狀，在傳統節日點燃以作慶祝之用。然而其差異也較為明顯，南方“燒寶塔”以磚石瓦片壘制塔身，再填充以燃料，北方“旺火”則采用燃料如木炭、柴草直接搭建，這可能與地域差異有直接聯系。南方多水，建筑形制也以青瓦白墻為主，俗民自然選擇較容易獲得的瓦片青磚作為搭建材料，此外磚石搭建更穩固也形似塔狀。而北方則地處溫帶地區，春節正是寒冷之時，燃料一方面在冬季易于獲得，另一方面也便于取暖慶祝使用。

“旺火”與吉安地區“燒寶塔”相比規模較小，常以家庭為單位，內容與形式也不甚豐富完整；此外，由于時間和人力成本的限制，“旺火”塔形和儀式趨于簡單，以“火”為主要崇拜對象祛除邪祟迎接新生活。而吉安地區的“燒寶塔”內涵就相對豐富很多，不僅在規模上屬于一種群體狂歡，將集體的利益鏈接在一起，凝聚的是族群間的關系，其崇拜對象也是相對多元化的。二者雖因地域不同略有不同，但其功能皆為節日慶祝所用，“旺火”是為春節新舊交替之時迎接天神、祈求興旺而存在，“燒寶塔”也是對未來生活美好的祈愿，其功利性基本一致。

（二）從南方地區“燒寶塔”活動看

上文提到，“燒寶塔”這一活動在南方地區普遍存在，不僅在江西，福建、湖南、兩廣地區都有分布，也因各地的風物人情不同略有差異。與北方不同，南方的“燒寶塔”多集中于七八月，也就是收獲的季節，祈求糧食豐收；同時不同于北方以家庭為單位，南方“燒寶塔”常以村落為單位，是凝聚家族群體的一種活動。

除此之外，南方不同地區傳統的“燒寶塔”習俗也略有差異。例如，廣東潮州一帶，就將“燒寶塔”稱為“燒蟻塔”，中秋正值夏季炎熱之時，廣東一帶蟲蟻較多，夜間“燒寶塔”玩樂慶祝的同時亦可將田間的害蟲吸引過來一掃干凈；而在福建省的泉州一帶，將“燒寶塔”與當地港口的“燈塔”結合起來，正因泉州作為宋元時期重要的沿海港口，自然會有大量民眾出海謀生，伴隨而生的便是港口的諸多燈塔，因此節日燃燈塔便成為當地民眾企盼親人平安歸來的一個重要活動，主要為慶祝親人團聚。因此，可見“燒寶塔”活動在不同的地域中各自演化出不同的釋義，同屬南方地區，一種形式會產生多種解讀，表達多種涵義，而這些闡釋并不互相沖突。吉安位于長江以南，水系支流眾多，以耕種水稻作物為主，群山環繞，環境也較為閉塞，在燃料選擇上因地制宜使用稻稈、松香、白酒等物。同時也重視儀式中的權威，譬如活動前必須由長者帶頭祭祀，擺上貢品、燃放鞭炮后，才開始“燒寶塔”的狂歡。

四、小結

“燒寶塔”在千百年來不斷發展演變，從具有抗爭性質的烽火到孩童的游戲，再到具有意識性的狂歡活動，才逐漸成為一個地域乃至傳統節日的文化載體。而如今，“燒寶塔”在今天的吉安也由鄉村逐漸轉向城市，但是這種活動并未因為地域限制而銷聲匿跡，反而在豐衣足食的今天演化為節日性的全民狂歡。“寶塔”形制也不斷擴張，原來鄉村的土磚青瓦搭建的簡陋寶塔也變化為嶄新的塔式建筑，參與人群也不再是由血緣關系紐結在一起的宗族，而是包容更多人參與到佳節活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