畏德
穆朗奇和克哈路是兩位年齡相仿的中年肯尼亞男子,他們有著相同的家庭構成和相似的人生目標。不同的是,穆朗奇居住在貧民窟里的鐵皮屋,克哈路則居住在一墻之隔、帶泳池的別墅里。他們的不同人生軌跡折射出肯尼亞這個非洲最具前景經濟體日益加劇的社會貧富分化。
當弗朗西斯·穆朗奇每天早上出門準備去上班時,首先要做的是邁出一大步跨過家門口堵住去路的垃圾堆和混有動物尸體的臟水。整個社區的空氣彌漫著煤炭燃燒后留下的臭味和可吸入顆粒物,每天清晨,他的鄰居們都會準時燒水泡茶。當正午的陽光射入這個貧民窟之后,各種難聞的氣味愈發交織在一起,變得更加濃烈。
穿好了保安制服的穆朗奇隨手一關自家已經生銹的鐵門,右轉進入一條兩側都是鐵皮屋的狹窄巷道,往貧民窟的外圍走去。
不到一公里以外,約翰·克哈路在每天上班之前也要邁出一大步——踏上他那輛豐田豪華SUV。這輛高配版的汽車帶有茶色隔熱玻璃窗、皮質座椅和性能強勁的V8發動機。克哈路沒有鎖門的習慣,他家的保安、廚師和清潔工一直都在家。正午的陽光之下,他家游泳池波光粼粼。
穆朗奇和克哈路今年都是43歲,都已經成家并各自育有三個孩子。他們都居住在肯尼亞首都內羅畢一個名為卡魯拉的區域內。就空間距離而言,他們算是彼此的鄰居,但兩人所居住的卻是天差地別的兩個世界,由高墻隔開的兩個世界。

穿好了保安制服的穆朗奇往貧民窟的外圍走去
在這堵黃色油漆噴涂的高墻一側是穆朗奇居住的貧民窟,另一側則是克哈路所居住的高尚社區。
穆朗奇每天的工作主要是看守高檔社區的入口大門,每工作24小時可以領取到相當于4.5歐元(約33元人民幣)的薪水。他所要做的就是確保閑雜人等不會隨便進入這片別墅區。別墅區內,SUV隨處可見,偶爾還會見到一些保時捷和奔馳,為別墅區配套而建的是蘋果零售店和高檔電影院。
克哈路的兒子們,每天都盯著智能手機,和西方國家的小孩幾乎沒有任何區別。每天清晨,他開著自家的SUV將孩子們送到市中心的私立學校,然后到律師事務所去上班。
克哈路和他的家人每天要進進出出社區大門好多次,但幾乎沒有和身為保安的穆朗奇對話的機會。對克哈路來說,每周三是高爾夫球俱樂部的派對之夜,在那里,一場雞尾酒派對會如期登場;對穆朗奇來說,周三的中午一般他都不吃午飯,一瓶姜汁檸檬水就好。“糖分才能讓我保持清醒”。穆朗奇每年只買一次肉,是為了慶祝圣誕節。他和家人的日常膳食以豆子和玉米為主。在穆朗奇的世界里,“休假”是一個從來都不存在的概念,即使周六周日,他一樣要上班。
兩種近乎天堂和地獄般強烈對比的人生,可以輕易在同一座城市的同一個區域里找到。這種戲劇般的反差折射出肯尼亞社會的巨大貧富差距。
40年前,穆朗奇和克哈路居住的地方都是一片咖啡豆農場。農場工人們就居住在周圍的簡易棚戶區里。白人老板們之所以允許這些肯尼亞工人居住在這里,是因為他們給工人開出的薪水實在太低,根本不可能租到任何房屋。
然而,對于像穆朗奇這樣的肯尼亞底層人民來說,今天的生活似乎并沒有比40年前好到哪里去。他們過的依然是勉強得以果腹的生活。唯一改變的似乎是:現在他們的老板不再是西方殖民者的后代,而是肯尼亞本地人。
1970年代,三位肯尼亞商人買下了咖啡農場,他們預料到這片內羅畢城郊的土地會因為城市化進程的加快而快速升值。這筆投資讓他們成為肯尼亞獨立后最先發家致富的代表性人物。他們隨后在這塊土地上開發了高檔別墅區,但內羅畢的快速擴張也讓貧民窟如期而至,與高檔別墅區為鄰。
辛勤工作的穆朗奇認為,自己的日子比起以前已經有了長足的進步。現在,他家的鐵皮屋蓋到了第二層,他終于靠貸款買了一輛摩托車,他也能夠在一年的大多數日子里交得起電費。更重要的是,他的孩子們能夠去學校上學了。
穆朗奇的妻子薩洛摩除了在家帶孩子外,還做些雜工貼補家用。每天晚上,一家人聚集在狹窄的鐵皮屋里看看電視就是最大的消遣和享受。這臺小屏幕的二手電視花了穆朗奇不少錢,但在他看來,這是應該花的錢。“給孩子們找點事情做,不然他們就會去街頭亂混,結交不三不四的朋友。”
在貧民窟里,毒品泛濫是頗為嚴重的社會問題。比起西方的毒品,在肯尼亞流通的毒品通常雜質更多,也更不安全,時不時傳出有人家的孩子因為吸食大麻而喪命的消息。
除了保安這份工作外,穆朗奇有時還用摩托車出門開“摩的”。生意不錯的話,他一天能夠掙到大概8歐元(約為59元人民幣)。
克哈路一家的日子則完全不同。他的家人去年圣誕節在塞舌爾群島度過。在他家的大花園里,孩子們和寵物狗玩耍嬉戲,坐在客廳,透過落地窗,窗外的花園和游泳池一覽無余。
克哈路的父母分別是教師和地主,這使得他們有能力送孩子去念大學。畢業后成為律師的克哈路也因此能夠過上體面的中產階級人生。他的兩位哥哥,一位是牧師,另外一位是銀行家。
自2005年以來,肯尼亞經濟年均增長5%,人均收入大幅上升。與此同時,肯尼亞的貧困率并未因為經濟增長而降低。統計顯示,內羅畢全部300萬人口中,有將近五分之一都生活在貧困線以下。對此,世界銀行一位肯尼亞籍的分析師認為,只有當經濟年均增長率超過8%時,貧困率才會顯著降低。現在的5%顯然太少了。
肯尼亞的政客們通常只會在選舉來臨前夕光臨貧民窟。對居住在那里的窮人而言,選票通常可以被買走,小額現金即可。因而大量的貧困人口似乎也不會對肯尼亞國內政治產生任何影響力。
在貧民窟一墻之隔的別墅區里,一位競選失意的政客在一場花園派對上如此抱怨道:“我之所以沒贏,只是因為那個家伙(對手)發了更多的鈔票。”

住在高尚社區、開豐田豪華SUV上班的約翰·克哈路?
和大部分撒哈拉以南非洲國家一樣,肯尼亞的經濟增長潛力不容小覷。比起北半球的高齡化社會,肯尼亞有著全球最年輕的人口構成,該國43%的人口未滿15歲。
這樣的人口構成可以成為潛力無窮的經濟引擎,也可以變為威脅政治穩定的巨大隱患。南非就是個生動的例子。從全球來看,南非的貧富分化水平都可謂首屈一指。盡管該國早就實行了高中教育免費等福利政策,但社會不同階層之間的對抗并未有減輕的勢頭。長期在南非執政的國大黨就飽受這一議題的困擾。
對一墻之隔的穆朗奇和克哈路來說,盡管兩人的“三觀”千差萬別,但他們卻能夠在一件事情上達成一致:孩子的教育將決定家族的未來命運。
值完夜班的穆朗奇在回家的路上買了一包面包,他的兩個大點的孩子各分得四片,他和妻子各分得三片,最小的孩子則吃兩片。外加肯尼亞人每天都要喝的甜茶,這就是穆朗奇一家人的早飯。
穆朗奇知道自己不能浪費太多時間,他還得出去開“摩的”。這輛耗資180歐元的摩托車是他這輩子所做過的第二大額的投資。最大的投資,則花在了孩子的教育上:兩個大點的孩子正在上中學,每年總共要花費240歐元。在肯尼亞,只有小學教育是免費的。
現階段,肯尼亞只有一半的兒童會在小學畢業后繼續上中學。對像穆朗奇這樣的人家來說,要供養兩個孩子上中學不僅意味著要節衣縮食,父母們還得額外努力工作。
肯尼亞總統肯尼亞塔承諾,從2019年開始,中學教育也將免費。如果這項承諾能夠兌現,穆朗奇最小的孩子將會受益。
在內羅畢,很多人對于那些無緣無故攔下汽車索賄的交警感到氣憤,也為越來越嚴重的賄選現象感到無奈。但兢兢業業的穆朗奇卻很少對社會不公有抱怨。站在高檔社區守門的他,每天看著豪車來來往往,卻很少產生哪怕一絲的“仇富”心理。“這個世界就是這樣的啊,”穆朗奇說,自己家的鐵皮屋是貧民窟里最結實最光鮮的,這已經很不錯了。
對穆朗奇而言,一家人、尤其是他自己的身體健康是最為重要的。只有這樣,他才能繼續出門工作。“我最大的心愿就是我的孩子未來能比我過得好,哪怕好那么一點點都行。”43歲的穆朗奇說,他自己的人生反正是沒有奔頭了,“所有希望都在孩子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