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佳炎(北京語言大學 100083)
陳逸飛與魯迅的《藥》
李佳炎(北京語言大學 100083)
魯迅先生曾兩次為連環畫正名,富有遠見地提出“連環圖畫有流行的可能與必要”這一論斷,魯迅先生誕辰百年之際,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推出一套魯迅小說連環畫,陳逸飛所繪的《藥》位列其中,并獲全國第二屆連環畫評獎繪畫二等獎。陳逸飛用畫筆解讀小說《藥》,極力捕捉魯迅筆下人物特征的同時,賦予小說愈發深遠的意境。
連環畫《藥》;陳逸飛;魯迅
《藥》原作寫于上世紀二十年代初,講述貧苦的小茶館老板華老栓從刑場向劊子手購買“人血饅頭”為兒子治病的事,通過描寫各色人等對烈士夏瑜被行刑之事的反映,揭示了群眾麻木愚昧的精神狀態,表達對同胞懷著哀其不幸,怒其不爭(《摩羅詩力說》)的情感;批判了資產階級革命的軟弱性,提出革命者必須啟發群眾覺悟,發動群眾,并和群眾相結合的重要問題。小說筆法含蓄,寓意深刻。
在連環畫《藥》中,畫家陳逸飛在畫面處理時,中近景處細膩精致,遠景趨于粗獷渾厚,加之構圖新穎,筆觸老練,在這部作品上顯示出圓滿的技藝。我國自古重視藝術上意境的創造,陳逸飛之西畫滲透著東方神韻,筆力不凡,的確與魯迅一樣,不著一字盡得風流。
畫家于首幅刻意經營的冷月殘光,靜謐的水鄉夜晚,滿幅藍灰的冷調,顏色的蔓延正如人眼在此時是什么也看不清的,首先為作品定下了基調。畫家善于借景抒情,創造藝術境界的功力,由此可見一斑。
黎明前夕,華老栓點亮一盞慘淡的小油燈,房間逼仄昏黃,微弱的光亮只能照出近處人的輪廓,其余都是黑黢黢的——這是一戶窮苦的人家。收拾妥當,華老栓走在灰白的橋上,四周清冷陰暗一無所有,他仿佛行立于懸崖峭壁之上,但畫面上華老栓的所在則是一團火熱的光亮,正如他此時心懷希望。來到人群附近,靠著門渾身發冷的華老栓手提燈籠,看向不遠處骷髏樣的人影在青黑的陰影中摩肩擦踵。他逐漸靠近這些鬼樣的人群,看到人們都朝著一個方向使勁地抬著脖子探頭看,扒著人縫看,像是在等著什么不容錯過的精彩一樣。這正是魯迅筆下無聊、空虛、麻木的同胞,以觀看殺人為樂趣的看客。魯迅自己曾對別人講述過《藥》的寫作意圖:“《藥》描寫群眾的愚昧,和革命者的悲哀;或者更直捷說,革命者為愚昧的群眾而犧牲了,愚昧的群眾并不知道這犧牲為的是誰,卻還要因了愚昧的見解,以為這犧牲可以享用……”1在人頭落地的一剎那,看客們的心理獲得了極大的滿足。華老栓在人群之外提著已經冷熄的燈籠仰頭觀望又望而卻步。
行刑結束了,劊子手將有求于他的華老栓逼至畫面一隅,懷中的沾滿鮮血的饅頭黑乎乎看不出所以,他像尖刀一樣要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帶給人沉重的壓迫感。此時終于能夠看清華老栓的長相,嶙峋瘦骨,抿著嘴不敢說話,膽怯又慌張。接連的幾幅讓人在一片壓抑、森冷的氣氛中,引發思索,直至憎恨,做到了畫有盡而意無窮。交易結束了,手捧著紅乎乎一團的人血饅頭的華老栓神情復雜,眼里再無它物,只盯著這“救命神藥”,嘴抿的越發緊了,眉頭湊得更近了。遠去的劊子手若無其事地嘲笑“這老東西”,嘴里仿佛正吐出“東”字,與身后謹小慎微的華老栓對比鮮明。返程的華老栓,眉頭舒展,昂首闊步,仔仔細細地揣著懷里“新的生命”,此時太陽出來了,所過的橋也不再如同懸崖峭壁一般,看到身后飛起的鳥仿佛這日子也沒什么不同,一切都將歸于平靜。
人的神情由面部各個器官組合搭配而成,陳逸飛在連環畫《藥》中,除了努力捕捉那些既能表達情節,又能反映人物心理狀態的動作外,同時注重根據原作著力于解釋人物的內心世界,他在描畫人物的嘴上格外精準。例如老兩口在灶前給小栓燒饅頭時,華老栓嘴角下耷,華大媽則是嘴角上揚,把人物內心交替出現的希望與失望的復雜心情,刻畫得淋漓盡致、入木三分。又無論是在劊子手康大叔走進茶館時神氣十足的嘴上,在華大媽因為有了希望一直笑著的嘴上,在華老栓心事重重的嘴上,還是在看客們事不關己的嘴上,都描畫的極其富有生活氣息,使每個人物形象都具有生動的神情動態,筆筆傳神。
故事的另一條線逐漸明了,小栓吃下的饅頭原是沾的夏家兒子的血。看客們一擁而上等著聽他們最畏懼的劊子手康大叔的講述,這幾幅畫面中需要刻畫的人物多了起來,他們要咀嚼、品味這該殺的叛徒之死,還要回味自己有聲有色的咒罵。每一個角色的神情都使人一目了然而又主次分明,康大叔更是“格外高興,橫肉快快飽綻”。而將兩條線索串聯起來的小栓,幾次的出現都仿佛只知道難受要咳、只知道餓了要吃,表情比麻木更加冷漠,正是體現出魯迅所痛心的,一代代的人民群眾的思想皆是愚昧落后的。
陳逸飛在這部連環畫的創作中,多次運用了三角構圖法,使畫面立體呈現有如動態電影。例如華老栓與華大媽看著小栓吃下人血饅頭這一副,仿佛轉動紙張還可以看到華老栓的神情與華大媽的動作,看到這家徒四壁。畫家沒有故弄玄虛,卻使得畫面內有玄妙。
最終小栓還是死了,華大媽獨自倚坐在墳旁,人和墳幾乎充滿了整個畫面,仿佛世上只剩這一對母子,可卻天人兩隔,母親內心極度的絕望、痛苦。另一個母親也來了,陳逸飛匠心獨具,采用俯視角度展現來給兒子上墳的夏瑜母親,正如夏母心中所認為的,兒子犯下了那樣大的過錯,自己是多么的抬不起頭來,上墳也怕人看見。
小說的結尾是寓意深遠的,畫家也不負眾望地呈現出了精彩的一幅。兩老婦受到驚嚇,呆愣地望著自身后倏然飛得高遠的烏鴉,二人只道垂手站立,不明所以。墳場上依然灰白慘淡,人跡罕至,而天空自有顏色。這幅畫表面看似平淡無奇,但其實寓動于靜,巧妙構思,深情含蓄地強化了主題且耐人尋味,具有很強的藝術魅力,使觀者觸景生情。
一部優秀的藝術作品之所以具有藝術魅力,需要包含很多因素,概括來說是在具有較高的藝術性的同時,還要具有較高的思想性。陳逸飛作為畫家的功力不容置疑,但在藝術再創造中,能夠做到既與原作者的思想相契合,又不被原作吞沒,成為單純的文字圖解,的確難能可貴,這使作品具有存在的價值,而且直至今日依然為收藏愛好者贊譽的、不可多得的連環畫精品。
注釋
1.孫伏園,許欽文等.《魯迅先生二三事——前期弟子憶魯迅》[M].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53.
[1]魯迅.魯迅全集[M].人民日報出版社,2012.
[2]魯迅著.陳逸飛繪.藥[M].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19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