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外國語大學
程匯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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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女性小說的文化特征
上海外國語大學
程匯涓
美國女性小說的誕生和發展與女性在這個國家中的身份地位、審美視角和政治觸覺緊密相關。它在三個方面具有突出的文化特征:關注女性生存空間,反思女性在文化符號體系中的邊緣地位,著力展現女性對時空的審視。生存空間的爭取表現于對自我價值的肯定、對家庭結構的挑戰和對女性友誼的建構;長期的邊緣化地位使女性小說家對少數族裔和族裔通婚者的困境產生同理心,探究弱勢群體的政治訴求;以女性視角書寫歷史和描繪空間地域不僅豐富了“美國人”的含義,還打破了男性同性的話語同盟。
美國女性小說;文化特征;族裔;歷史;空間
美國女性小說是美國文學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它經歷了由隱性走向顯性、由家庭生活閑暇的業余愛好走向專業和經典的過程。美國女性小說歷史地位的變化離不開讀者的理解接受、市場的運作以及批評家在一定程度上的塑造。然而,如果將之與男作家的小說創作并置,就能夠發現它許多獨有的文化特征。這些特征與女性的身份、審美視角和政治觸覺等息息相關,同時也與美國歷史、政治和社會文化的發展休戚與共。
美國在時間維度上的縱深以及它在地域空間維度上的延展,為女性作家提供了豐富的書寫題材。她們身處的國度體量巨大,包含了無數看似矛盾卻又安然并置的元素:它的歷史相對較短,但變化和發展極為迅猛;它的本土傳統不像歐洲那么悠久,但伴隨各國移民而來的多種傳統扭結在了一起,形成了既具沖突性又枝蔓出特殊相容性的“新”傳統;它一方面引領著世界工業、軍事和科技的發展,另一方面又保留傳統農業社會的緩慢和純樸;它在紛繁多變的世界政壇中扮演著制霸和協調的角色,但同時也時刻面對來自國內的質疑和反對之聲;它遼闊的版圖容納了差異巨大的地理和文化類型,具有極強的區域文化特征;它的社會價值觀強調個體獨立和個人主義,但其中的小社區和小家庭又相當保守和傳統,根深蒂固的家庭堡壘意識穩固地經營起了它的中產階級,并規約著大部分的女性;它的政治斗爭和意識形態爭辯極為激烈,在以南北戰爭、冷戰、朝鮮戰爭、越南戰爭等重大歷史事件為標志的政治時期中,其知識分子對聯邦命運、國家政治和軍事政策、社會言論氛圍等議題表現出濃厚的興趣;它所經歷的多次移民浪潮帶來了人口結構的多樣化,多族裔的并存和交叉成為其難以避免的社會狀態。所有這些因素構成了美國社會貌似簡單明晰、實則話語內容豐富的文化樣貌。在此間進行文學創作的美國女性小說家,不管她們是否重視自己的女性身份,在具體的文學實踐中她們無疑為自身的美國經歷和生存體驗增加了一重女性濾鏡。其創作也在女性視角的統攝下,展現出了多義但有機的文化特征。
在美國文學中,女性小說曾是一個被邊緣化的類別。其地位的提升與女作家在作品中所探討的獨特社會話題相關。在總體趨于保守的美國社會中,女性的成長、獨立意識的增強以及她們在狹小社會空間中的掙扎,一直是美國女性小說最為關注的議題。它們形成了一條顯性的線索,串聯起了美國女性文學的傳統。一批女作家以嚴肅且不乏悲情色彩的小說批判了父權社會對女性生存空間的擠壓。最為讀者熟悉的作品包括夏洛特·珀金斯·吉爾曼(Charlotte Perkins Gilman, 1860—1935)的短篇小說《黃色墻紙》(TheYellowWallpaper, 1892)、凱特·肖邦(Kate Chopin, 1850—1904)的中篇小說《覺醒》(TheAwakening, 1899)以及西爾維亞·普拉斯(Sylvia Plath, 1932—1963)的長篇小說《鐘形罩》(TheBellJar, 1963)等。在這一系列小說中,女作家以半自傳體的方式,剖析和展示了女性不為人知的內心世界。在男權主義盛行的傳統美國社會里,女性的身體和精神受到了嚴格的規訓,長期處于病態,精神抑郁成了女性生命的常態:《黃色墻紙》中的女主人公產后抑郁;《覺醒》中的女主人公感到自己被丈夫當成私有財產那樣去欣賞,心中苦悶;《鐘形罩》中的女主人公長期受到精神問題的困擾,囈語、夢魘和死亡成了其生活中難以逃離的主題。
在這類女性小說家的創作中,限制性的、逼仄的空間意象反復出現:黃色墻紙上的花紋成了囚禁女性的圍欄,醫院里用于放置夭折嬰兒的鐘形罩隱約象征著男權社會的囚籠。值得注意的是,在這類批判女性狹小生存空間的作品中,女性與現實社會的關系往往通過醫患關系表達出來:《黃色墻紙》中產后抑郁的女人被身為醫生的丈夫剝奪寫作的權利,她想象世界的能力與男權社會的要求相抵牾,因此必須接受休息療法(rest therapy);《覺醒》中的醫生是“不被理解”的妻子與“拒絕理解”的丈夫之間的無效溝通者;《鐘形罩》中的男醫生完全沉浸于自己那符合社會規約的美滿家庭之中,以俯視的態度對待女主人公,其電擊療法(shock therapy)無疑隱喻著男權社會的傲慢與不屑。從一定程度上說,“不同的醫患關系模式揭示了不同歷史時期女性在男權文化下的生存狀態, 醫患關系模式的演變體現了女性意識和女性文學的發展軌跡”(桂婷 2011: 259)。而在這一系列作品中,小說家為女性人物所創造的結局通常走不出“瘋癲”和“自殺”這兩種方式(劉風山 2007: 92-100)。她們所面臨的困境是發人深省的。這意味著雖然女性平權斗爭的號角自19世紀下半葉就開始吹起,但是女性爭取社會空間的努力依然道阻且長。
美國女性小說的另外一個文化特征就是對家庭敘事的關注,尤其是對“母親”身份的探討。這并不是說男作家缺少對“父親”身份的探究,然而,在社會的客觀環境中,男性社會身份的選擇明顯多于女性。從殖民地時期到美利堅合眾國的成立,再到美國歷史波瀾壯闊的起起伏伏,男性所扮演的社會角色包括殖民者、法官、醫生,到士兵、匠人、政客等等。其經歷和感受得到了多個角度的書寫。“父親”的角色雖然在諸如厄普代克(John Updike, 1932—2009)等人的創作中也得到了集中討論(黃淑芳 2016),但與女作家對“母親”角色濃墨重彩的描繪相比,顯得單薄了許多。雖然不少女作家受到維多利亞社會道德傳統的影響,極力渲染母愛的偉大,但也有相當一批作家直面女性經歷的痛苦,闡發自己對“母性”、家庭以及社會環境的困惑與疑慮。
比較突出的例子包括安·佩特里(Ann Petry, 1908—1997)、蒂莉·奧爾森(Tillie Olsen, 1912—2007)和普拉斯等人的創作。猶太裔作家奧爾森的名篇《我站在這里熨燙》(IStandHereIroning, 1957),其標題就是對女性獨自面對家庭重負的生動喻指。小說從一位帶著五個孩子的再婚母親的視角切入,讓讀者在文字中深刻地體會到工人階級母親在窘迫生活中的無助和絕望。男性的缺席讓她們的人生和主體價值幾乎全部讓位于迫在眉睫的生計,才華和自我被埋沒得幾無影蹤。若輔以奧爾森的非虛構類作品《沉默》(Silences, 1978)觀之,人們將更加清楚地發現女性被殘酷生活所剝奪的才華以及她們的不甘。非裔女作家筆下的女性在家庭生活中承受著更多的壓迫。她們不僅要面對種族和階級的歧視,還時常受到性別歧視、性騷擾與暴力。佩特里在《大街》(TheStreet, 1946)中就塑造了這樣一個走投無路的黑人母親形象。對這些黑人婦女來說,生活的選擇少之又少。她們在社會上難以謀求生計,在家庭中遭受丈夫的無視和欺騙。“大街上滿是與丈夫分居而又沒錢離婚的女人”(Petry 1946: 250)。總體來說,這些女作家的創作論及了少女時期的性意識萌發,深入挖掘了為人妻和為人母時所經歷的一系列諸如生產、流產、絕經等女性特有的生命體驗,揭示出女性在家庭生活中可能面對的暴力和重擔。她們告訴世人,女性在家庭中真實的生存狀態遠遠不像“房屋里的天使”(angel in the house)所面對的那般單純。值得注意的是,這一文學現象出現在各個族裔女性作家的創作中,具有跨族裔的文化意義,屬于女性特有的文學表現范疇。
為了應對外部世界的多重壓迫,美國女性小說家不僅深入剖析女性的內心,也極力嘗試在文學作品中為女性的社會交往尋求出路。一個明顯的特征就是她們非常注重建構“女性友誼”。實際上,早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以伊迪絲·華頓(Edith Wharton, 1862—1937)為首的女作家就在關注“新女性”(The New Women)運動的同時,刻畫女性之間的情誼,試圖為女性建立一個提供精神和情感支持的共同體。在她的筆下,友誼不再只是傳承自柏拉圖、亞里士多德、西塞羅和蒙田等人的男性特權。女性之間締結的友誼成了她們共同面對弱勢的公共地位的武器,激發女性建構一種新型的人際關系。有學者指出,華頓這樣的作家“將蘊含于友誼中的社會平等的烏托邦精神作為理解新女性運動的要旨”,指出女性作家“以友誼話語為媒介,探索性別身份、婚姻改革、女性氣質”等問題(程心 2011: 416)。
表現“女性友誼”的書寫方式不僅存在于華頓這種上層社會白人女作家的筆下,少數族裔作家也以千鈞的筆力描繪了底層女性之間的堅韌紐帶。例如,著名黑人女作家艾麗絲·沃克(Alice Walker, 1944—)在《紫色》(TheColorPurple, 1982)中再現了黑人內部混亂的世界。在這里女性被極大地物化,亂倫關系幾乎成了一種常態,黑人女性的主體性得不到重視,她們的身體成了被盤剝和消費的對象。然而,就在這幾乎無盡的不幸中,女性締結了地下的友誼和愛。可以說,“在男權處于支配地位的世界中,姐妹情誼是廣大黑人女性謀生存、求發展的精神與物質的雙重保證,它將分散的個體凝聚成集體力量,形成巨大的推動力”(呂紅蘭 2011:43)。實際上,在美國女性文學史上,沃克對另一位出色的黑人女作家左拉·尼爾·赫斯頓(Zora Neale Hurston, 1891—1960)的挖掘,使這位文學前輩得以重見天日,使其小說《她們眼望上蒼》(TheirEyesWereWatchingGod, 1937)再度進入公眾視野。有評論家甚至認為沃克幾乎憑一己之力將赫斯頓從籍籍無名中拯救了出來(Dickson-Carr 2005)。這樣的努力毫無疑問再現了黑人女性之間的友誼以及精神上的默契。
美國多族裔的社會構成與女性長期的邊緣化身份相互配合,對女作家的創作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同理心使她們擅于從女性的視角剖析種族、性別和階級上的壓迫及其成因,擅長在文本中處理多重社會身份之間的沖突和壓力,展現弱勢群體的生存困境和訴求。在美國女性小說中,華裔、非裔、猶太裔乃至原住民女作家都從各自的角度,將族裔問題和女性身份并置。她們的發聲傳達出長期處于從屬地位的群體的呼聲,也反映出作家的道德追求。
以華裔作家為例,從筆名為“水仙花”的伊迪絲·伊頓(Edith Eaton, 1865—1914)起,華裔女作家就開始關注在美華人的生活困境和他們融入當地社會的艱難。在“水仙花”所處的歷史時期,大批華人借著淘金熱和東西部鐵路的修建,進入了美國領土。他們雖然付出了辛勤的勞動,但卻沒能獲得恰當的社會身份,淪為了隱形的、乃至遭受到排華暴力的階層。華人男性尚且如此,華人女性的生存就更加艱難。在短篇小說集《春香夫人》(Mrs.SpringFragrance, 1912)中,“水仙花”致力于為華人正名。例如,其中的一篇小說《一個與華人結婚的白人婦女的故事》(TheStoryofOneWhiteWomanWhoMarriedaChinese)就著力塑造了一個善良、忠誠且高尚的華人男性“劉康喜”的形象,與之前流行于美國的“黃禍”文學及其華人形象塑造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這也是美國文學史上第一次有人將健康的華裔美國文學擺上人們的案頭。有學者指出,“水仙花沖破萬馬齊喑般的死寂和有系統的種族壓迫,創造了她的自我——創造了她自己的聲音——這是20世紀初美國文學史的勝利之一”(石平萍 2007: 86)。
在“水仙花”的突破之后,美國華裔女性文學不斷發出新的聲音,如今湯亭亭(Maxine Hong Kingston, 1940—)、譚恩美(Amy Tan, 1952—)、任碧蓮(Gish Jen, 1956—)等人都在美國文壇占據了重要的位置。她們汲取傳統中國文化的養分,同時融合美國文學的藝術風格,將華裔在美國的生存和發展融入宏大的美國移民故事中去,創造出具有獨特雜糅氣質的文學作品。隨著移民第一、二、三代漸漸走入歷史,新涌現的華裔女性小說家著手開辟新的主題和視角,探究族裔和性別問題。例如,伍綺詩(Celeste Ng)在2014年的處女作《無聲告白》(EverythingINeverToldYou)中,不再走華裔文學的舊套路,即勉強拼湊一個“鏡花水月”的東方想象,而是探討美國社會表面和諧的背后錯位的期待、尷尬的身份識別和悄無聲息的種族難題。
作為多族裔社會的組成部分,非裔女作家的文學表現形成了對抗種族壓迫和性別邊緣化的有力武器;強大的創作動力和社會批判的深度,使美國非裔女作家的創作本身建構出了一個傳統。前文提到的佩特里、沃克和赫斯頓,再加上托妮·莫里森(Toni Morrison, 1931—)等人,都在小說中探究了黑人婦女的身份困境和精神斗爭史。莫里森的小說《最藍的眼睛》(TheBluestEye, 1970)可以說是對“非白人他者”審美的最嚴厲批評。黑人女孩自出生以來就受到白人霸權審美模式的規訓。在白人強勢文化的擠壓下,她無法欣賞自身的特質。實際上,莫里森通過塑造一個渴望擁有“藍眼睛”的黑人女孩的形象,揭示了黑人(尤其是黑人女性)如何在文化和社會的系統清洗下,將種族主義思想內化和固化。非裔女作家對族裔和性別地位的雙重批判,在整個美國社會中,具有獨特的價值。
值得一提的是,美國的白人女性小說家也關注族裔問題。她們的透視視角也許難以突破白人的偏見,但也具有生動的文化史意義。格特魯德·斯泰因(Gertrude Stein, 1874—1946)、埃德納·費伯(Edna Ferber, 1885—1968)等人的創作經常從白人的視角觀察少數族裔的生存狀態。她們雖然難以深入黑人和印第安人的內心,但忠實地記錄了美國歷史上持有進步種族觀念的人群的思想。其中斯泰因的創作,如中篇小說《梅蘭克莎》(Melanctha, 1909),幾乎不帶任何煽情的色彩,語言簡單平靜。不管她本人的政治觀點是否受到后人詬病,她筆下的黑人少女生動地展現出在孤獨中游蕩的“少數族裔”的形象。賽珍珠(Pearl Buck, 1892—1973)的創作是美國白人女作家對國境之外“非白人”的觀察。她對中國農民和農村的描述,為美國人了解這個異域社會打開了一扇窗。不論窗外的風景是否足夠真實、客觀,賽珍珠的創作體現出美國人的開拓精神。出身于傳教士家庭的賽珍珠記錄了她在當時語境中所理解的中國。她的寫作既不是發自于中國文化的內部,也沒有采用西洋觀光客的視角,而是具有齊美爾(George Simmel, 1858—1918)所提出的“異鄉客”的社會學意義。作為一個在中國成長和長期生活的美國女作家,賽珍珠對這片異域的土地,既“沒有忘卻來去的自由,亦不抱消融距離的奢望”(賀曉星、仲鑫 2003: 129),因此她的創作形成了一個具有文化特殊性的個案,是美國白人女作家筆下少有的對異文化的濃邊工筆描繪。
由于女性在美國社會和政治生活中長期處于邊緣地位,“族裔通婚”(miscegenation)就成了象征“交界”和“融合”的典型文化現象,也是美國女性小說家筆下的一個突出母題。著名的“反異族通婚法”(Anti-Miscegenation Law)在美國歷史上具有重要的地位。從17世紀末起,北美十三個殖民地就遵從這樣的法律。這一以種族隔離為宗旨的法律,直到1967年才被廢止。女性作家對該主題的關切始于對社會邊緣人的同情。埃德納·費伯這樣具有大眾文化號召力的女作家曾多次將“族裔通婚”的話題納入作品的考量范圍內。由于她在美國電影史上的重要地位,其描寫讓大眾不得不通過大銀幕去正視美國文化中令人尷尬的不公和冷酷。與費伯同屬20世紀上半葉多族裔混血女作家的內拉·拉森(Nella Larsen, 1891—1964)也在20世紀20年代創作出了深入考察族裔混雜語境下女性生存困境的作品。在《越界》(Passing, 1929)中,混血女性試圖通過隱藏族裔身份,求取平靜富足的生活,然而內心深處對自己種族的背叛讓她們感到不安和焦躁。曾有學者指出,“在美國1400萬依稀可辨的黑人中,幾乎每一個黑人都知道至少一個黑人冒充白人的故事”(焦小婷 2012: 106)。這部小說第一次將“白黑混血兒”(mulatto)置于顯著地位。他們在社會中假扮白人的行為也借這部經典小說得到了更多人的關注。“假充白人”(passing for white)的文化選擇通過拉森的創作成為了文學史上的一個特定的概念。總體來說,對“族裔通婚”主題的關注是美國女性小說所特有的文化情懷。
美國女性小說家對族裔問題和性別問題的探索,不僅受到同理心的驅動,即源于對自身身份和處境的思考,也表達出她們參與歷史和政治進程的強烈愿望。不難發現,雖然她們的創作在歷史上沒能得到與男性小說相同的重視,她們還是以自己的方式關注著美國歷史上的重大事件。從脫離殖民地建國,到拓荒運動、南北戰爭,再到大蕭條時期的經濟困頓,乃至20世紀上半葉的左右翼政治對抗,美國女性小說以綿密而細致的筆觸,記錄下了女性對社會和政治問題的觀察和思考。
從某種程度上說,美國歷史上的重大事件定義了這個國家在世人眼中的形象。女性小說家也繞不開這些話題。她們在歷史描寫中加入了女性成分,豐富了“美國人”的含義。“拓荒”“西進”等最能展現美國精神的歷史時期進入了美國女性小說家的視閾,幫助人們理解“什么是美國人”。例如,薇拉·凱瑟(Willa Cather, 1873—1947)以西部特色小說為突破口,讓更多讀者看到了移民拓荒者在美國中西部大草原上所面臨的挑戰。他們既要適應人與自然的關系,也要調整新舊文化更迭時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有學者指出,凱瑟的“內布拉斯卡系列”小說“積極參與了美國民族身份的建構”;她描寫西部“不僅限于表現特定區域的特征,而意在表達整個美國的起源和在此過程中奠定的浪漫主義精神”。(周銘 2009: 43)這種從女性人物的意識、精神和感受通向整體民族精神的寫法,對許多女性的創作產生了啟發。喬伊斯·卡羅爾·歐茨(Joyce Carol Oates, 1938—)筆下城市的大蕭條就是一例:各個階層女性的精神困境以及城市中男男女女所浸淫其中的暴力,反映出美國社會的真實心理狀況。在宏觀經濟生活發生變化的過程中,城市蕭條是美國歷史中的一頁。鄉村農場的衰落則代表了另一個重要的歷史維度。以安妮·普魯(Annie Proulx, 1935—)為代表的美國女性小說家,通過細膩的筆觸記錄了家園敗落的過程。在《明信片》(Postcards, 1992)中,她將小農場的起起落落與30年間社會經濟結構的變化相聯,“折射了新的工業時代逐漸摧毀鄉村棲居地和村民傳統生存模式的歷史”(楊麗 2012: 2)。可以說,美國女性小說家的歷史寫作融入了濃烈的詩意。她們在關注宏大歷史景致的同時,也通過性別的視角定義美國精神以及美國各階層所面臨的社會問題。
如果從市場的接受和反應狀況來看,美國女性小說家的多部力作證明了女性在處理歷史事件時卓越的情節構思能力以及對受眾情緒的把控。她們將大歷史巧妙地融入小說背景之中,通過塑造深入人心的人物形象,構思令人難以忘懷的情節,抓住讀者的情緒,制造轟動一時的效應,甚至使著作成為常年暢銷書。就中國的讀者市場而言,不少人最初接觸美國文學是始于《湯姆叔叔的小屋》(UncleTom’sCabin, 1852)、《小婦人》(LittleWomen, 1868)和《飄》(GonewiththeWind, 1936)等作品。它們在一定程度上通過“情節劇”(melodrama)的方式抓住了讀者的注意力,讓人們開始熟悉作品描繪的年代和社會狀況。不過,需要指出的是,這類暢銷作品在表現跌宕的情節和澎湃的情緒的同時,也面臨著意識形態和價值觀的考驗。以哈里耶特·比徹·斯托(Harriet Beecher Stowe, 1811—1896)的《湯姆叔叔的小屋》為例,作品極強的感染力使其甫一出版就贏得廣泛的關注。但若回顧當時的歷史語境,人們會發現,書市上的盛況并不為斯托這樣的廢奴派一方所把控。事實上,歷史上曾有一批南方女作家創作了大量的“反湯姆小說”(Anti-Tom novels),如瑪麗·伊斯特曼(Mary Eastman, 1811—1887)的《菲利斯嬸嬸的小屋,又或南方生活紀實》(AuntPhillis’sCabin; or, Southern Life As It Is, 1852)就是從種植園主的角度維護南方奴隸制。她認為奴隸主給奴隸帶來了穩定的生活,使他們免于像北方的黑人那樣漂泊,并試圖把奴隸主和奴隸塑造成相互關愛和尊重的群體。當然,經過歷史浪潮的蕩滌之后,北方革命史觀保留了下來,成為主流,而伊斯特曼的小說進入了故紙堆。但我們不能否認的是,在文學與歷史的交互作用中,對話和抗議形成了美國女性小說在處理政治議題和時代觀念時的一種傳統。
對時代問題提出抗議的傳統在美國左翼知識女性的小說中得到了最為充分的體現。實際上這也代表了女性在參與政治運動和思想爭鋒時,所抱持的獨立和清醒的態度,是女性小說家在處理歷史時的一種文化傾向。20世紀上半葉轟轟烈烈的左翼文化運動,在女作家的筆下多了幾分發人深省的冷靜。她們在左翼陣營整體擁抱理想主義和浪漫化政治事業的時候,對文化陣營內的男權意識提出了挑戰,并對某些淺薄且虛假的政治偽裝表達了質疑。苔絲·斯萊辛格(TessSlesinger, 1905—1945)和瑪麗·麥卡錫(MaryMcCarthy, 1912—1989)的創作是這方面的代表。她們都關懷女性內心的成長,以冷峻而犀利的筆觸描繪女性眼中的政治陣營分化、意識形態斗爭以及公共生活的理想表象之下的尷尬。斯萊辛格在《無所屬者》(The Unpossessed, 1934)中塑造了一群夸夸其談卻又欠缺行動力的左翼男性知識分子,諷刺他們的政治“只發生于客廳中和宴會上”,而他們與階級斗爭之間僅存在一層“如寄生蟲般”的依賴關系(Wald1987: 71)。斯萊辛格的同時代人麥卡錫也深入體驗了30年代的左翼文化運動,不過她最優秀的作品是以回顧的方式審視30年代:她于1963年出版的小說《她們》(The Group, 1963)呈現了一群曾受到時代眷顧的精英女性。這些人是1933年瓦薩學院(VassarCollege)的畢業生。在小說敘事終止的1940年,她們再度聚首。這群走在時代尖端的女性發現她們依舊被經濟、生育、歧視和經濟不獨立等問題困擾著。諾曼·梅勒(NormanMailer, 1923—2007)曾認為麥卡錫的《她們》有明顯的缺陷,因為在他的觀念中,“塑造群體形象的集體小說應該反映時代的重大社會事件”(張勁松 2015: 177),而麥卡錫的人物則是內轉的。然而,這一特色反而彰顯了美國左翼女性小說創作的冷靜且自省的底色。麥卡錫非常清楚自己在小說中所要表達的政治訴求。她曾在《紐約時報》撰文說,“只有依靠公共問題、政治、宗教,比如自由貿易、君權、女性、改革等問題激發的思想和爭論,經典小說才能成長且變得強大”(麥卡錫 2016: 4)。顯然,女性小說家切入歷史、時代和政治問題的視角以及她們的關注點,與男作家是有區別的。她們一方面無情地諷刺資本邏輯,另一方面也審慎地看待自己的政治同盟,剖析他們并不徹底的政治改革以及浮于紙上的理想追求。此外,如前文曾提及的,對女性邊緣身份的關注讓她們在一片高歌猛進的理想號角聲中,始終為女性在其間被犧牲掉的主體地位而抗爭。
美國女性小說家不僅積極地描寫歷史、參與歷史,也非常敏感地記錄著空間。若以文化特征為參照對美國的區域空間進行分割,最突出的幾個區域就是東北部的新英格蘭地區、南方諸州以及中西部地區。不同區域所浸淫的人文、社會環境不盡相同。作為清教徒最早的落腳地,新英格蘭地區發展出了獨特的宗教文化。雖然其清教社會逐漸世俗化,但清教倫理和資本主義精神實際上深刻地影響了北方的社會結構、城市和鄉鎮的分布與變化。南方社會則被歷史上的種植園體制和蓄奴制度打上了烙印。南部諸州的自然環境也成就了一個豐碩、富饒的農業社會。有學者指出,安居于南方的殖民者“主要出于經濟原因,尋求在英國得不到的機會,他們在南方發現并創建了一個伊甸園。這就是最早出現的有別于新英格蘭的城市和工商業意識的南方意識”(陳永國 1996: 3-4)。而中西部受到拓荒運動的影響,邊疆意識一直深深地植根于其文學中。前文提到的薇拉·凱瑟是這方面的翹楚。必須廓清的是,對空間進行表現和利用,并不是女性小說家的專利。實際上,男性作家展現地方色彩的作品非常豐富,但是女性作家筆下的區域空間具有很強的性別特色,與男作家的取材形成了互補關系。
女性小說家在表現東北部新英格蘭地區的城市時,常常通過女性所面對的區域社會框架、社會對女性的規約、婚姻市場對女性的束縛、城市人際關系的虛偽、城市女性的時尚隱語等方面來呈現,既突出地域特色,也反映出美國北部清教徒移民的觀念變化軌跡。例如,最著名的“老紐約”女作家華頓就以豐富而細膩的文本記錄了紐約上層社會女性的沉浮。《歡樂之家》(The House of Mirth, 1905)、《國家風俗》(The Custom of the Country, 1913)和《純真年代》(The Age of Innocence, 1920)等作品都以“老紐約”為事件和情節展開的空間。它們展現紐約的城市空間、家庭空間和社交空間,通過女性生活中的細枝末節勾勒出一個宏大的等級社會。女性所特有的行為方式構成了表現地域空間特色的濾鏡,為女性小說家的創作增添了新的維度和意義。有學者就發現華頓筆下女性的“時裝隱語”巧妙地展現著老紐約的價值觀念和社會習俗;這里的女性衣著華麗卻習慣把“從巴黎訂制回來的服裝壓上兩季再穿”,因為她們既想區別于辛苦勞作的普通平民,又希望繼承新英格蘭傳統的清教倫理,“制約……顯著的消費欲望”(孫薇 2011: 320)。這種寫法是女性小說家所獨有的。她們回避了宏大敘事的手段,但同時又試圖在細節中開辟建構宏觀社會空間和歷史場景的曲徑。
南方的地理空間在女性小說家筆下也傳達出這個社會所特有的文化意識。有學者曾指出,美國南方雖然以地理位置為標志,但它更是一個心理上的區域空間。它意味著傳統意識、貴族意識和騎士意識(金莉 2010: 124)。可以說,南方出身的女性小說家在創作上幾乎都無法脫離對南部傳統和家園的顧念。不論她們對南方的風俗和文化是持批判還是贊揚態度,她們往往建構出一個女性視界,并于其中雕刻出一個個光怪陸離的南方小社會。她們對畸人、怪異、怪誕流露出驚人的興趣。其筆端的暴力,特別是對心理暴力的呈現可謂蔚為大觀。想象力在暴力的擠壓下幾乎噴薄而出。這一特征可以從凱瑟琳·安·波特(KatherineAnnePorter, 1890—1980)、弗蘭納瑞·奧康納(FlanneryO’Connor, 1925—1964)、尤多拉·韋爾蒂(EudoraWelty, 1909—2001)、卡森·麥卡勒斯(CarsonMcCullers, 1917—1967)的創作中找到明顯的共性和繼承關系。美國南方森嚴的等級制度給女性留下了幽閉的社會空間。“南方淑女”的活動空間局限在男性公共空間之外。心理空間的狹小不僅影響了女性小說家對人物的表現,也激發了她們創造性地塑造空間的能力,使空間成為了權力的象征。有學者在論及南方女性小說家筆下的空間時,運用了“閾限空間”的概念,認為它反映了南方社會邊緣人群的普遍生存狀態,是恐懼的來源之一(田穎 2015: 109)。總體來說,美國女性小說在記錄和呈現時間與空間方面,表現出強烈的性別特質。女性的感悟和視角成功地融入了話語體系之中,創造出了別具一格的小說文化樣貌。
簡言之,美國女性小說從很大程度上承載了作家對人生、權利、社會、政治、歷史以及地域空間等問題的文化追求和想象。在探討和爭取生存空間的過程中,她們再現了男女關系、母親角色、家庭負擔和個人理想追求之間的沖突,為女性長久以來不為人知的困難處境發聲。由于女性在性別世界中長期處于客體的地位,這種被邊緣化的感受讓她們對族裔問題,尤其是少數族裔和族裔通婚者,產生了同理心。美國女性小說家對族裔議題投入的關注是其小說中突出的文化現象,其書寫抗爭的是女性在文化符號系統中的壓抑處境。通過女權人士的斗爭和女性主義運動的不斷發展,女性問題的政治性得到了越來越多的關注,女性小說家積極參與歷史書寫與空間描繪,豐富了虛構文學的政治路徑,為打破男性同性的話語同盟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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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李巧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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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為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青年基金項目(15YJC752003)、上海市晨光計劃項目(14CG32)和上海外國語大學校級一般科研項目(KX181110)的階段性研究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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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95-5723(2017)01-0054-07
2016-07-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