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大學
李巧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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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利西斯》中博伊蘭的表演性
河南大學
李巧慧
根據現代心理學和巴特勒的性別表演理論,人格和性別這兩個層面的表演性分別源自個體的心理訴求和社會規范的重復。《尤利西斯》中博伊蘭的表演性體現在他對服飾的過度關注和對他人的征服欲,扎根于20世紀初的男性性別規范。雖然博伊蘭身上潛藏的惡魔特性揭示了其倫理的缺失,但都柏林人對他的關注和認可證明了當時男性性別規范的細微轉變。
尤利西斯;博伊蘭;表演性
人格和性別這兩個層面的表演性源自個體心理和社會規范。現代心理學和朱迪斯·巴特勒的表演性理論分別揭示了這兩個方面。心理學的研究表明,一些人的人格具有強烈的表演性。這種人格有以下特點:對自身外表持續不斷的關注、與他人交往過程中經常表現出性引誘的趨勢、有成為關注焦點的強烈欲望、情緒多變等。(翁永振 2003: 272-273)既然他想要通過服飾、性魅力等贏得他人的關注,其表演性就體現在自身的夸示意圖和對他人反應的期待。其根源是個體內心的欲望,比如成為焦點、征服他人。與關注表演性的個體特征的心理學不同,朱迪斯·巴特勒的性別表演理論強調表演性背后的社會行為規范。巴特勒認為社會化主體的性別是一種表演性行為。其表演性在于它是“對性別身份準則的一種強制性重復”(Butler 1990: 175)。盡管性別身份準則有其長期性和穩定性,巴特勒認為表演性所包含的重復并非一成不變。隨著社會的發展和觀念的變遷,它可能會偏離這些準則。本文以現代心理學和巴特勒的表演性概念為基礎,研究博伊蘭的表演性的復雜性,探討其個體心理特征和社會性別身份,分析其倫理的缺陷,揭示20世紀初男性性別規范的細微轉變。
在《尤利西斯》中,喬伊斯采用了兩種方式來描繪博伊蘭的服飾,展示其表演性。它們分別是直接描述和通過其他人物的視覺和聽覺進行間接描述。前者揭示了博伊蘭向他人夸示自己的意圖,而后者進一步從其他人對這種夸示的反應驗證其效果。博伊蘭對外表非常關注。他白色圓盤狀的“寬檐草帽”(喬伊斯 1995:603)*以下出自該書的引文僅標明頁碼。由“大布倫斯維克街一號的帽商約翰·普拉斯托”制作(664);款式新穎的靛藍色嗶嘰衣服出自“住在伊登碼頭區五號的縫紉兼剪裁師喬治·羅伯特·梅西雅斯”之手(663)。他脖子上系著天藍色領帶,腿上穿著卷邊長褲,腳蹬一雙“款式新穎的棕黃色皮鞋”(638),短襪跟上還“繡著天藍色的花紋”(603)。每當遇上漂亮姑娘,博伊蘭都會向她們展示他表兜里揣著的“金懷表”(563),以此顯示他的財力。此外,他唇間還銜著一朵“紅花”(603)。帽子和衣服的私人定制展示了博伊蘭以財力為基礎的時尚感;白色、靛藍色、棕黃色、天藍色和紅色等幾種亮麗色彩的組合不但時尚,更證明了博伊蘭張揚的個性。走在大街上的博伊蘭嘴里叼紅花的舉動顯然有些出格,證實了他對愛情的隨意、淺薄、不謹慎的態度。雖然這朵花并非玫瑰,而是石竹,但它同樣表示了博伊蘭對女性示愛的心意,同時也證明了他對自身男性魅力的自信。除了服飾,博伊蘭還特別注意他出行時的交通工具。他乘坐的輕快二輪馬車是一輛由“家住多尼布魯克一哈莫尼大街一號的車夫詹姆斯·巴頓所趕的第三百二十四號出租馬車”(663)。就他人對博伊蘭服飾的反應而言,喬伊斯不但細致地描述了布魯姆等都柏林男性對他的關注和艷羨,還精心再現了花店的售貨員、酒吧的招待和莫莉等女性對他的傾慕。*本文第二部分將詳細分析他人對博伊蘭服飾的關注,此處暫不贅述。
博伊蘭對外在服飾的關注所展現的表演性與他的歌唱家身份密不可分。歌唱家本身就是以舞臺表演為職業。雖然舞臺表演不同于心理學或者性別理論層面的表演性,但博伊蘭豐富的表演經驗顯然可以加強他的表演欲。歌唱家身份還帶給博伊蘭更為重要的社會身份和個人魅力。這是他穿戴講究的服飾和贏得許多女性青睞的基礎。在小說中,男人們碰頭或者見面的時候經常提起博伊蘭,甚至連布魯姆的女兒也曾在給他的信中提及這個歌唱家。因此,作為歌唱家的博伊蘭應該在都柏林有一定的名聲。
盡管喬伊斯并沒有直接描述歌唱家的身份對博伊蘭社會地位的影響,但布魯姆聽完斯蒂芬的歌唱后對他的未來的設想可能源自他對博伊蘭等歌唱家經歷的了解。首先,按照布魯姆的設想,“……歌唱家有機會出入于經營大企業的財界巨頭和有頭銜者那坐落在最高級住宅區的時髦府邸”(1332)。這揭示了愛爾蘭上層社會對歌唱家的尊敬。另外,“那紳士派頭,都足以為本來就美好的印象更加錦上添花……倘若他再注意一下服裝的考究,那就更能慢慢博得高雅人士的垂顧”(1332)。紳士派頭和服裝剪裁顯然是被高雅人士接納的基本條件之一。這也解釋了博伊蘭對服飾過度關注的原因。此外,歌唱家可以“有所選擇地參加他們所舉行的有關音樂藝術的懇談會了,從而在淑女們的鴿棚里掀起輕微的波瀾,在尋求刺激的太太小姐們當中引起一番轟動”(1332-1333)。這指出了女性對歌唱家等藝術家的喜愛和青睞。布魯姆用頗為光明的未來總結了他對斯蒂芬的設想,“ (他的)演唱無疑地會給都柏林的音樂界帶來一股新風。……這是博取名聲、贏得全市尊敬的大好機會。他會成為臺柱子,會有人同他簽訂演出合同,也會為國王街劇場那些捧他的聽眾舉行一場大規模演奏會的”(1333)。由此可見愛爾蘭社會對歌唱家的重視和尊敬,也暗示了成為歌唱家后名利雙收的前景。
對外在服飾的關注以博伊蘭極強的掙錢能力和由此而來的雄厚財力為基礎。博伊蘭組織的北方巡演是許多人的談資。按照布魯姆的描述,這是一場“大規模的巡回演出”(401)。博伊蘭成立了“一個委員會。按照股份分紅”(191)。也就是說,“資金大家攤,賺了錢大家分”(402)。這個計劃是“把幾座主要城鎮都轉上一圈。這兒鬧了虧空,可以上那兒去彌補”(229)。從這一點來說,博伊蘭的確有商業頭腦。盡管布魯姆憎惡博伊蘭與妻子的私情,但卻明確表達了他對博伊蘭組織和掙錢能力的認可,甚至向一些人宣傳這次巡演。布魯姆告訴喬,“他(博伊蘭)是一位很好的組織者。挺有本事” (746)。布魯姆還用“好極啦”(229)、“頗受重視”(229)、“好主意”(229)來描述博伊蘭組織的巡演。除了巡演,都柏林人還提到博伊蘭另外兩個賺錢的門路:賽馬和拳賽。按照阿爾夫的描述,博伊蘭在“基奧和貝內特之間的那場拳賽”中“足足賺了一百金鎊”(743-744)。按照利內翰的說法,博伊蘭在一匹名為“權杖”的馬身上為他自己和女友下了兩鎊賭注(755)。莫莉在后面的敘述驗證了這一點。
博伊蘭時尚的外表下面潛藏著極強的征服他人的欲望。這是他的朋友利內翰稱他為“英雄的征服者”的重要原因。這不僅是博伊蘭一人的欲望,也是許多男性的共同訴求,有明顯的社會性。在20世紀初的西方社會,社會競爭日益強烈。征服欲也由此成為現代資本主義男性性別規范的重要內容。(Butler 1990:180)博伊蘭對他人的征服有賴于他以財力為基礎的魅力、實力和身份。
憑借男性魅力去吸引女性是這種性別規范的重要方面。對女性的征服一直以來都是男性欲望的一部分,并不是20世紀初愛爾蘭男性的獨有要求,但博伊蘭卻以其極強的被暗示性和暗示性、性引誘的趨勢和濫性的可能性展現了當時兩性關系的新特點。他經常自覺或者不自覺地被女性吸引也會試圖去引誘女性,以此顯示他的男性魅力。小說先后三次描述了他與女性的接觸。桑頓鮮花水果店里漂亮的金發售貨員是純真、單純的女性的代表。博伊蘭被她的性感吸引,不停地往她“襯衫敞口處”看(564)。為了吸引這個姑娘,博伊蘭故意與她搭訕,并趁機拿了水果店里的一只“摩香石竹”(564),借用了那里的“電話”(564)。他還“拽出他的金懷表”(563),“擺弄褲兜里的錢”(563),展示他的財力和身份。金發姑娘“見他不惜花費地打扮,領帶稍微歪斜的那副樣子”(564),知道博伊蘭在和她調情,不覺飛紅了臉。博伊蘭的這種吸引和被吸引并不是發自他內心真誠、深厚的愛慕,而是以感官刺激和即時愉悅為基礎的、轉瞬即逝的“調情”(564)。博伊蘭在心里以“小雛”一詞來稱呼這位姑娘。這個詞有極強的性色彩,同時暗示了博伊蘭豐富的兩性體驗。
博伊蘭與酒吧的兩位女侍之間的調情揭示了其濫情、甚至濫性的可能性。兩位女侍是粗俗、放蕩的女性的代表。她們有“濕潤的嘴唇”(626)“蜜糖般的嗓音”(639)和亢奮的“性欲”(624),譏諷布魯姆的時候在酒吧里“開懷大笑”(630),“尖聲大叫”(630),笑得“嘴里噴濺出茶水”(630)。褐發的杜絲小姐渴求博伊蘭“天藍色的蝴蝶領結”“天藍色的眼睛”和胸前的“鮮花”(630)。這一方面展現了博伊蘭的個人魅力,另一方面也暗示了其背后的財力。有著“厚厚的嘴唇”(642)的博伊蘭“以目傳神”,用“著迷的眼睛追隨著她”(642)。杜絲小姐甚至用酒吧女侍常用的方法——“敲響那口鐘”(641),即在大腿上彈襪帶,*“敲響那口鐘”是頗有性暗示的動作。在小說中,喬伊斯詳細描述了這個動作:“兩者(即博伊蘭和利內翰)興奮起來的面龐正凝視著她彎腰:杜絲小姐彎下身,捏著裙子下擺一直撩到膝蓋以上。……以胸有成竹的眼神繼續挑逗著他們。……啪!她突然撒開捏著松緊襪帶的手,讓它啪的一聲緩緩地碰回到她那包在暖和的長襪里、能夠發出聲響的女人大腿上”(641)。向博伊蘭和利內翰二人獻殷勤。這種挑逗并無真情實感,而是博伊蘭的生活中和女侍工作中很普通的一部分。
博伊蘭與布魯姆的妻子莫莉的通奸揭示了博伊蘭在性方面的極端征服欲和不道德。博伊蘭來到布魯姆的家里,與他的妻子商量演唱會的事宜。這揭示了二人性關系背后的經濟利益。既然莫莉是人妻,二人之間的私情顯然是有違常倫的,但博伊蘭心里沒有絲毫的罪惡感和羞恥感。喬伊斯用“急不可耐”(647)、“熱切而大膽”(647)、“情緒亢奮”(647)、“急不可待”(647)來描述他強烈的情欲和性欲。博伊蘭甚至因這種通奸而增強了男性魅力的自信。在博伊蘭乘車前往布魯姆家的路上,喬伊斯多次通過博伊蘭和其他人之口提到他的“犄角”(642、647)。這個詞有兩重意思。首先,西方認為如果妻子與人通奸,丈夫頭上長犄角。“犄角”在小說的出現暗示了博伊蘭與莫莉的通奸。另外,“犄角”又暗示男性陰莖的勃起,象征博伊蘭的男性魅力。
就博伊蘭對女性的吸引力而言,小說中布魯姆等幾個都柏林的男士都認為博伊蘭對女人并不真誠,只憑借手段和花招來征服女人。布魯姆認為男高音歌手可以把“女人弄到手”(666)。既然當天博伊蘭的名字一直在布魯姆的腦子里盤旋,前者還是一個知名音樂家,擅長演唱歌曲《海濱的姑娘們》,那么此處的“歌手”一詞顯然包括博伊蘭。“弄”顯然指明了博伊蘭對女性的輕浮態度。布魯姆認為這些歌手甚至可以把“幾十個女人弄到手” (654)。這個數字未必有確鑿的證據,但它至少可以證明博伊蘭的隨意態度和女性對他的青睞。布魯姆從這兩個方面總結了博伊蘭,“除了魅力而外,婦女們,她,在他身上還能看得到旁的什么呢?魅力。他是都柏林最壞的家伙,卻憑著這一點活得歡歡勢勢”(228)。一方面,博伊蘭贏得了許多女性的歡心,并為此而不可一世。“魅力”和“歡歡勢勢”兩個詞說明了這一點。另一方面,他的道德卻不值一提。“最壞”顯然證明了他的道德敗壞。布魯姆此處所用的“壞”的意思有點模糊,但它可能指向博伊蘭對女性的輕浮和淺薄。此外,小說人物“市民”認為博伊蘭所組織的巡回演出正是他要引誘莫莉的手段,“那個花花公子早晚會把那個娘兒們組織到手的”(746)。喬伊斯并沒有交代“市民”的姓名、地位等具體的個人信息,但從這一章的具體內容來看,“市民”了解許多都柏林人的歷史和現況。既然“市民”如此評價博伊蘭,那么他的“花花公子”的名聲顯然是當地人人皆知的事實。
除了與女性的關系,在社會競爭中征服其他男性也是男性性別規范的重要內容。這種競爭一直存在于人類社會中,并非20世紀初愛爾蘭男性獨有的要求,但作為歌唱家的博伊蘭在地位高低不等的其他男性面前異乎尋常的優越感揭示了當時男性性別規范的特殊之處。博伊蘭的朋友利內翰稱他是“英雄的征服者”(638)。這更多地暗示了他與其他男性的關系。這種現代征服并不見于刀光劍影的打斗。它更多地表現在人的社會地位的變遷及其在人前的尊嚴的高低。喬伊斯并沒有以濃墨重彩直接描寫博伊蘭在文藝界、賭馬場等領域與他人的殘酷競爭,而是輕描淡寫地描繪了博伊蘭在都柏林大街上與其他男性的相遇,通過再現他們對彼此的反應和回應暗示男性征服的后果和效果。喬伊斯在小說中大致描述了都柏林的三類男性:以總督為代表的上層社會,博伊蘭等處于上升狀態的中產階層,以及布魯姆等下層人士。
博伊蘭與總督一行的相遇從一定程度上暗示了他的優越感,也證實了20世紀初歌唱家的特殊地位。達德利伯爵威廉·亨勃爾是1866~1932年愛爾蘭的總督。當天,他與夫人、赫塞爾廷中校、侍從副官杰拉爾德·沃德等從總督府乘車外出,前往默塞爾醫院募款的邁勒斯義賣會,主持開幕式,途經鳳凰公園、國王橋、血泊橋、王后橋、里奇蒙橋、奧蒙德碼頭、彭布羅克區等(600-605)。出于禮貌,總督頻繁地向人們回禮致敬,似乎對都柏林人頗為仁愛。但在喬伊斯的筆下,總督“神氣十足”的侍從們(602)、“趾高氣揚”(603)又“皮毛光潤”的馬(604)無不暗示了總督至高無上的地位和身份以及他與普通人的距離。
喬伊斯詳細描述了一路上幾乎所有的都柏林人對這一行人的敬意,如“卑躬屈膝的警察的敬禮”(600),“極其熱烈的歡迎”(600),“輕信的微笑”(601),“脫帽深打一躬”(601),“淡然一笑”(602),“舉起黑色新便帽”(604)等,但在都柏林的大街上,有幾個人卻與眾不同,沒有對總督敬禮。其中就包括博伊蘭。他并不像其他都柏林人一樣對總督卑躬屈膝。既然博伊蘭僅僅是一位音樂家,增加博伊蘭在總督面前的自信和自尊的元素并不是政治地位,而是他歌唱家的地位、雄厚的財力和男性魅力。在喬伊斯的筆下,總督所乘坐的馬車的“先導馬綴著天藍色額飾,一副趾高氣揚的樣子”(603)。馬的這種氣度顯然源自總督的權力和地位。博伊蘭卻有膽量“向它們夸示自己這條天藍色領帶、這頂放蕩地歪戴著的寬檐草帽和身上穿的這套靛青色嗶嘰衣服”(603)。這些服飾顯然是財力以及隨之而來的品位的象征。也許在博伊蘭看來,他并不輸給高高在上的總督。“他雙手揣在上衣兜里,忘記行禮了”(603)。按照喬伊斯的描述,這種疏忽可能源自他對總督身邊三位淑女的傾慕。因為他向她們“大膽獻出贊美的目光和他唇間所銜的那朵紅花”(603)。事實上,這種忽視扎根于博伊蘭對他自己財力、地位和魅力的自信。
就博伊蘭與布魯姆的關系而言,前者顯然是征服者。喬伊斯主要通過描述布魯姆對博伊蘭的反應來凸顯博伊蘭的征服者的身份。布魯姆當天分別在普拉斯托帽店附近、基爾戴爾大街和奧蒙德碼頭附近遠遠看到乘著馬車的博伊蘭。事實上,當天博伊蘭乘坐的馬車的轔轔聲多次通過布魯姆的聽覺出現在小說里。這暗示了后者對前者的極度關注。由于博伊蘭下午四點要去布魯姆家里與其妻子商量演出事宜,二人又有私情,這件事一直在布魯姆的心中盤旋。他的心理非常復雜,一方面格外留心博伊蘭的出現,另一方面卻因妻子的不忠和博伊蘭的無恥而不敢面對這個男人。在普拉斯托帽店附近,博伊蘭出現的時候,布魯姆聲稱“此刻我剛好想到了他”(228),但故意端詳他自己的手指以避開面對博伊蘭的尷尬:“布盧姆先生端詳了一下自己左手的指甲,接著又看右手的。是呀,指甲。……指甲。我正瞅著指甲呢。修剪得整整齊齊。” (228-229)“指甲”一詞的多次重復暗示了布魯姆內心的不安。在基爾戴爾大街,布魯姆看到博伊蘭后“心輕輕悸跳著”(419),但卻有意“向右拐了個彎”(419),以此避免與博伊蘭見面。“是他嗎?多半是。別看他了。……對,就是他。走路的那個姿勢。別看他啦。別看他啦。往前走吧”(419)。“別看”一詞的多次重復揭示了在博伊蘭面前布魯姆尊嚴的喪失。
但他還有一個更隱蔽的心理活動:由于缺少足夠的自信和尊嚴,他希望自己在博伊蘭眼中消失。在基爾戴爾大街,布魯姆猜測“也許他沒瞧見我。陽光正晃著他的眼睛”(419)。與其說是博伊蘭可能沒有看到布魯姆,不如說是布魯姆情愿博伊蘭沒有看到自己。在奧蒙德碼頭的一家餐廳里,布魯姆專門選了一個離門較近的地方;這樣他“能夠看見”博伊蘭(639),但后者卻看不見他。除了自我本身,人對自我的認識和意識還源自人與他人的互動。有意識地從他人眼中消失或者讓他人看不到自己揭示了布魯姆的自我危機感。由于強烈的羞恥感,他似乎試圖抹殺作為莫莉丈夫的布魯姆的存在。布魯姆知曉博伊蘭和莫莉之間的私情,但由于復雜的家庭關系卻并沒有干涉,任其繼續。換句話說,布魯姆幾乎成全了二人在當天下午四點的會面。與被出軌的妻子蒙在鼓里的丈夫相比,布魯姆的知情讓他承受了更強烈的道德罪惡感和羞恥感。因此,布魯姆回避的對象并不是博伊蘭,而是博伊蘭和莫莉之間的會面所呈現給布魯姆的他自己低下的形象。
都柏林人對博伊蘭的態度頗為復雜。他們一方面把博伊蘭當作熱門的討論對象,表示了對他的關注和認可。另一方面,由于他們依然遵循傳統道德,崇尚真誠、善良、利他等規范,他們并沒有忽視博伊蘭身上的某種惡魔品質,特別是他為了賺錢而不擇手段的做法。
就博伊蘭賺錢的手段而言,莫莉和阿爾夫分別指出了他的惡魔的本性。按照莫莉的描述,博伊蘭來到她家后出去買回一份報紙。上面應該刊登了他支持的賽馬失利的信息。“后有幾分鐘光景變得像個地地道道的惡魔啦他撕碎了賽馬券怒火沖天地咒罵著因為他輸掉了二十金鎊他說是那匹跑贏了的黑馬讓他丟的這筆錢半數是為我下的賭注”(1526)。“惡魔”“撕碎”“怒火沖天”等詞展示了博伊蘭時尚衣著背后潛藏的火爆脾氣,揭示了他對金錢的重視。由于輸了錢,博伊蘭開始咒罵他的朋友利內翰,“都怪利內翰為他出了這么個點子他詛咒說這個寄生蟲該下十八層地獄”(1526)。此時的博伊蘭完全不是一個文雅的紳士,而是對錢極為重視、賠了錢就要發飆的惡魔。至于博伊蘭在拳賽中贏錢,阿爾夫認為博伊蘭的謊言起了很大的作用,“為了增加邁勒獲勝的機會,他到處散布說,邁勒成天酗啤酒。其實邁勒總在埋頭練著拳”(744)。盡管這種策略在商界并不少見,但在許多都柏林人看來,它證實了博伊蘭為掙錢而不擇手段的作風。
喬伊斯還通過一位名叫“市民”的都柏林人之口,明確指責了博伊蘭及其父親為了私利不擇手段的特性。“我們了解他……叛徒的兒子。我們曉得他是怎樣把英國金幣撈到自己兜里去的。” “市民”此處以“叛徒”一詞來稱謂博伊蘭的父親,并追溯了作為叛徒的博伊蘭父親的不堪歷史,“跟布爾人打仗的時候,住在島橋那一邊的騙子手、貪心鬼丹,把同一群馬賣給政府兩次。布萊澤斯就是丹的兒子”(745)。在戰爭時期,馬可以說是重要的戰爭物資。博伊蘭的父親本應義無反顧地資助他的祖國愛爾蘭去戰勝布爾人,但是他卻為了一己私利而欺騙政府。因此,“市民”所說的“叛徒”并非真正軍事或者政治層面,而是指代博伊蘭父親對國家利益的冷漠和冷淡。另外,小說中的“我”還提及博伊蘭父親不愿繳納濟貧費和水費的情況,“那老爺子成天把‘什么’掛在嘴上。我登門拜訪,并且說: ‘博伊蘭先生,我討濟貧費和水費來啦。’‘你什么?’‘水費,博伊蘭先生。’‘你什么,什么呀?’”(745)。博伊蘭的父親顯然以裝聾作啞來拒絕繳納這兩項費用。濟貧費源自人們對貧苦人群的同情和關愛。不交濟貧費顯示了家境富裕的博伊蘭的父親對窮人的冷漠和無情。既然水費是日常生活中需要繳納的基本費用,不交水費證明博伊蘭父親是一個沒有基本誠信、缺乏道德感、甚至尖酸刻薄的人。“我”對博伊蘭父親的追溯顯然表達了“上梁不正下梁歪”的意思,暗示了對整個博伊蘭家族,特別是博伊蘭本人的不信任和厭惡。
博伊蘭為錢而不擇手段、忽視他人尊嚴和情感的惡魔特性與傳統的利他主義背道而馳。(內格爾 2005: 69)喬伊斯對博伊蘭的批判間接地表現在他對英雄的描述和肯定。首先,喬伊斯借用利內翰的嘴把救人的湯姆·羅赤福特稱為“英雄”(571),表達了他對利他主義的道德觀的擁護和對博伊蘭以征服為核心、以成為勝利者為目標、利己主義的人格的批判。利內翰向麥科伊講述羅赤福特救人的事情:有個人不小心滑進陰溝口,被卡住。“陰溝里的臭氣已把他熏個半死。湯姆·羅赤福特連那件經紀人背心也來不及脫,身上系了根繩子,就不顧一切地下去了。還真行,他用繩子套住那可憐的家伙,兩個人就都給拽了上來”(571)。羅赤福特的舉動與博伊蘭的利己行徑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另外,喬伊斯通過利內翰之口把博伊蘭稱為“英雄的征服者”,但又在小說里把被博伊蘭羞辱的布魯姆稱為“不可征服的英雄”。喬伊斯顯然以此肯定了作為普通人的布魯姆身上的堅韌、寬容、善良等品質。這些正是表面上不可一世的博伊蘭不具備的。這兩個稱呼顯然暗示了喬伊斯對博伊蘭之類的花花公子的復雜態度。盡管他們可以贏得女性的青睞,羞辱與他們通奸的女性的丈夫,但他們還不能成為真正的征服者。
盡管喬伊斯表達了他對以布魯姆和羅赤福特為代表的、以利他主義為基礎的傳統道德觀的守護,但綜合了英雄的征服者和可怕的惡魔兩種特性的博伊蘭洋洋自得、不可一世、成為眾人焦點的形象還是指出了20世紀初一個不可忽視的殘酷事實:盡管博伊蘭并沒有令人稱贊的美德,但他憑借其歌唱家身份、男性魅力和掙錢能力已經成為眾人基本認可的一種男性形象。這一方面暗示了殘酷的社會競爭所導致的倫理的消退,另一方面也表明了社會觀念的變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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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屈璟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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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2-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