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繼憲
(武夷學院 馬克思主義學院,福建 武夷山 354300)
軍禮,是確立于中國西周時期的吉兇軍賓嘉五禮之一,是西周乃至以后歷朝歷代政治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所謂國之大事,在祀與戎,軍事活動是當時貴族治國活動中與祭祀祖先同等重要的事情。從名稱上看,軍禮應該是規范軍事訓練、指導戰爭行為的基本規則,也是當時周天子與諸侯國以及各諸侯國之間軍事政治活動的基本準則,從這個意義上講,可以把它看成是西周和春秋時期的國際法。同時,作為中國歷史發展進程中重要一環,必然對后世產生深遠影響。
春秋時期,戰爭頻發。戰爭與利益爭奪緊密相連,當時諸侯國之間的軍事沖突也不外乎此。但與后世動輒流血漂櫓,伏尸百萬的殘酷景象大大不同。春秋時期的戰爭,從戰前準備,戰爭過程到戰后處置,都以軍禮作為最基本的指導原則。
戰爭準備活動中一項非常重要的禮儀是祭祖活動,包括宗廟祭祖和社神祭禱。“治兵于廟,禮也”[1],“禱于后土”[2]。祭祀活動中要把軍事行動的理由一一說明,以取得神靈和祖先對于軍事行動的認可。即所謂師出有名。這是中國古代發動戰爭的基本出發點,興無名之師被認為是自取敗亡。所以,發動戰爭要有非常充分的理由。《周禮》中確定了“九伐之法”,是當時發動戰爭的基本依據。基本內容是:“馮弱犯寡則眚之;賊賢害民則伐之;暴內陵外則壇之;野荒民散則削之;負固不服則侵之;賊殺其親則正之;放弒其君則殘之;犯令陵政則杜之;外內亂,鳥獸行,則滅之”[3]。每一條理由,都正氣凜然,無可挑剔。征討不義行為,“救無辜,伐有罪”[3],是基本宗旨。“殺人安人,殺之可也;攻其國,愛其民,攻之可也;以戰止戰,雖戰可也。”[2]祭祀祖先與神靈是古人發自內心的非常虔誠的行為,所以,祭祀時要說明的戰爭原因必定也是發自內心的理念。
另外一項戰前禮儀是誓師,即宣告發動戰爭的理由,激勵士氣。魯哀公二年(公元前493年),晉國趙簡子討伐范氏、中行氏,誓詞說:“范氏、中行氏反易天明,斬艾百姓,欲擅晉國而滅其君……”[1]誓師源起于上古,但并沒有消失于歷史的長河中,反而以各種形式出現于后世的戰爭中。人類對以殺戮為內容的戰爭行為,有著本能的恐懼與反感。沒有充分的理由,就無法調動和維持其參戰的積極性。
周代政治制度,要求禮樂征伐自天子出,后期周王室衰微,權力下移,變成了禮樂征伐自諸侯出,自大夫出。即便如此,也沒有改變師出有名的基本原則。興兵作戰,必須堂堂正正,大張旗鼓,公開討伐。宋文公殺國君昭公,晉國趙宣子討伐宋國,“乃使旁告于諸侯,治兵振旅,鳴鐘鼓,以至于宋”[4]。如果興無名之師,是要受到詬病的。魯襄公三十一年(公元前542年),因為齊國大臣子尾要除去政敵閭丘嬰,讓其帶兵攻伐魯國,受到魯國使臣的責問。子尾趁機殺閭丘嬰“以說于我師”[1],可見,無故興兵進攻其他國家,即使在本國人看來,也是可以治罪的。所以,戰爭的正義性,或者說是否符合軍禮的規定,是評判勝敗得失的首要標準。
春秋時期的戰爭,完全不同于后世發動戰爭時為確保勝利而強調突然性,偷襲別國的行徑在當時是為人所不齒的。晉國趙宣子伐宋時提到:“大罪伐之,小罪憚之。侵襲之事,陵也。是故伐備鐘鼓,聲其罪也;戰以錞于、丁寧,儆其民也。襲侵密聲,為蹔事也。”[4]出師是為了伐罪,使用秘而不宣的手段,既不能達到爭取支持,吊民伐罪的目的,也是下作行為,為君子所不為。運用輿論壓力,輔以軍事威脅,是春秋時期戰爭的常見形式。
因此,春秋時期,戰爭進行的一條非常重要的原則就是正大不詐。軍事行動的組織上講究 “伐備鐘鼓”;宋襄公強調“不鼓不成列”[1],面對敵人不要嗜殺,“君子不重傷,不禽二毛”[1];對待敗退的敵人要“追不逐奔,誅不填服”[5],即不窮追逃兵,不濫殺俘虜。《司馬法·仁本》的主張則令人稱奇:“見其老幼小,奉歸勿傷;雖遇壯者,不校勿敵;敵若傷之,醫藥歸之。”[2]宋襄公的行為一直被后人譏笑,而古代兵書《司馬法》竟也有同樣的理念。可見,這種以仁義為出發點的軍事觀念,應該是中國春秋時期軍禮的內在要求。
戰爭的目的是吊民伐罪,那么戰后對于戰敗者的處置也以寬容為主。“服而舍人”“服人舍地”是主要做法。魯僖公六年(公元前654年)楚國圍許救鄭。“蔡穆侯將許僖公以見楚子于武城。許男面縛,銜璧,大夫衰绖,士輿棣。楚子問諸逢伯,對曰:‘昔武王克殷,微子啟如是。武王親釋其縛,受其璧而祓之。焚其櫬,禮而命之,使復其所。’楚子從之”。當戰敗者許僖公面縛,銜璧,衰绖,輿櫬,向自己示弱時,戰勝者楚成王聽從臣下建議,也以禮待之,并未趕盡殺絕。魯宣公十二年(公元前597年),楚國攻打鄭國,鄭國戰敗,鄭伯“肉袒牽羊”請降[1],楚莊王認為“其君能下人,必能信用其民矣,庸可幾乎”[1],下令撤兵三十里允許與鄭國講和。
春秋時期,戰爭發動者所追求的是通過武力迫使對方屈服,聽從自己的領導,或承認自己的盟主地位,從而樹立威信,對于土地、人口等后世戰爭所追求的東西則不過多涉及。顧炎武對春秋時期的戰爭做了如此概況:“終春秋二百四十二年,車戰之時未有殺人累萬者。車戰廢而首功興。先王之用兵,服之而已,不期于多殺也,殺人之中,又有禮焉。”[6]所以,雖然春秋時期戰爭不斷,但殺戮相對較少,各國之間雖爭斗不止,但基本上處于“斗而不破”的狀態,各諸侯國在分分合合中維持其生存與發展。禮節多于殺伐,輿論重于軍事,征服大于攻滅,斗而不破,在爭斗中維持著整體的和平。
從形式上看,春秋時期各諸侯國乃至周王室都共同遵循一個統一的戰爭法則,并以之作為謀取政治優勢的手段。這種現象,與西方近代才出現的日內瓦公約非常相似,也與當代的國際法有相通之處。但春秋軍禮并非成熟的國際準則,一是因為其原始性,二是根源于它所發生的歷史時代。
春秋軍禮中的和平理念,根源在于原始氏族制度。自西周確立起宗法制度、分封制度以來,以周天子為共主的家天下狀態出現。天子裂土分封,諸侯立國,大夫立家。周天子、諸侯國之間,或為兄弟之國,或為舅甥之國,或為姻親之國。其“國際關系”其實是一種血緣關系。在這種血緣關系下,各國之間的分歧與矛盾,不宜用你死我活的殺戮方式解決。先禮后兵,兵而復禮,成了解決諸侯國之間矛盾的最佳選擇。所以,春秋軍禮是調整周代宗法關系體系內部矛盾的基本原則之一。在當時的歷史背景下,這個宗法關系體系實質上是一個以血緣關系為基礎的利益共同體,解決利益共同體內部矛盾的出發點和落腳點,都是以維系這個體系的存續為前提的。相應地,這個體系里的戰爭當然也要在維系宗法體制,保證共同利益前提下,受到軍禮的諸多限制。春秋戰國之后,家國同構的政治體系依然是中國封建王朝的基本特征,于是這種以和為貴的戰略思想得以繼續發揚光大,乃至內化為一種民族心理,成為中國傳統謀略思想形成的基礎。
北宋時期編纂的《武經七書》,包括《孫子兵法》《吳子兵法》《六韜》《司馬法》《三略》《尉繚子》《李衛公問對》七部兵書,是中國古代謀略成就的集中體現。這些軍事著作包含了春秋戰國時期兵家、儒家、道家、墨家的思想主張,從軍事訓練、戰爭藝術、戰略思想、攻防技術等各方面對中國古代戰爭進行了研究與總結,形成了一個以兵家為主線,以儒墨道法為指導的哲學體系。[7]因此,七部兵書都有濃厚的中國傳統哲學色彩,堅持“和為貴”的戰略理念,綜合考慮政治、經濟、軍事、文化等各方面因素,準備戰爭,但不依賴戰爭,謀求全勝。“自古知兵非好戰”成為了中華軍事文化活的靈魂。[8]
《孫子兵法》作為《武經七書》之首,在中國傳統謀略思想形成發展過程中具有基礎性作用。書中用以提綱挈領的靈魂是“用兵有道”與“安國全軍”。強調道的指導意義,包含三個意思:第一,“安國全軍”和慎戰;第二,不輕易發動戰爭,但也不害怕戰爭;第三,順應民心,上下一心,同仇敵愾。[9]歷史是持續前進的,孫武軍事思想的形成離不開春秋時期戰爭環境乃至夏商周三代軍事實踐的發展歷程。《孫子兵法》中“必以全爭天下”的主張正是春秋軍禮中“斗而不破”特點的進一步發展。正是因為強調慎戰,所以一旦不得不面臨戰爭,中國傳統軍事家首先著眼于保全自身,“先為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當需要進攻時,更注重以巧致勝,追求以最小的投入獲得最大的戰果。這種思維方式,很自然就產生了“不戰而屈人之兵”的軍事謀劃的最高追求。為達到“不戰而屈人之兵”的目的,中國傳統軍事戰略習慣于放眼全局,通盤考慮,從戰爭之外來謀劃戰爭。《戰國策》中《鄒忌諷齊王納諫》一文提出的“戰勝于朝廷”正是這種謀略思想的生動體現。
所以,中國傳統軍事思想的一大特點是以政治統領軍事,以策略服務政治,其根源就是中國古代農業氏族社會的“斗而不破”的和平理念。當然,這個“和平”理念并不代表中國古代社會就是一片祥和景象,和其他國家的古代歷史一樣,中國古代史也充斥著戰爭與紛亂。最大的不同是,中國古代戰爭特別是邊疆戰爭,大多以維護大一統的國家政權而進行,統治者發動戰爭的目的基本上謀求居天下之中,萬國來朝的政治局面,而不是無限制地擴大疆域,對別的民族和政權趕盡殺絕。這種根植于中國古代社會的謀略思想,其最初階段是原始的家族制的戰爭禮儀,在2000多年的小農經濟為基礎的封建社會的持續嬗變中,逐漸形成了“和為貴”的民族特質,成為中華民族待人接物以及處理外交關系的思維出發點和落腳點。
春秋軍禮中的和平理念的現代價值在于它為人類解決利益沖突提供了一個獨特的視角。這表現在它把利益相關方進行綜合考量,并從中找到平衡點,以化解矛盾,維系整個利益共同體的存在和發展。雖然它屬于戰爭指導原則,但正是因為如此,它才能超出戰爭雙方的對抗層面,達到從整體上思考,保證利益相關方共同存續的高度。因此,充滿人文情懷的中國古軍禮對恰當處理當代國際關系和地區矛盾有著很強的借鑒價值和現實意義。
人類是社會性動物,以生產關系為基礎的各種社會聯系共同構成了人類社會的全部內容。從最初的群居生活到國家的出現,人類社會在不斷建立和打破利益共同體的過程中不斷發展,同時出現了范圍更大聯系更緊密的利益共同體,從而使人類社會相互聯系的緊密程度不斷加強,空間范圍不斷擴大,最終會形成一個遍及全人類社會的命運共同體。人類社會的發展基礎就是維護好不同歷史時期的利益共同體。隨著全球化進程的不斷加深,冷戰時期的政治對立和經濟限制及封鎖已被打破;國家之間的經貿往來和文化交流日益加深,各種新興經濟體的作用日益凸顯,經濟、文化、政治、軍事等各方面的交流平臺和交流機制日益增多;任何一個國家和地區的波動都會在全球范圍內引起不同程度的蝴蝶效應,世界各國已經形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依存關系。與此同時,隨著人類活動能力的提高,活動范圍的擴大,新的挑戰也在不斷出現。當今世界各國面臨著諸如氣候變暖、資源短缺、環境污染等生存問題,還面臨著恐怖主義、極端主義等安全問題。種種變化表明,人類的生存與發展,越來越突破國家的范圍。利益共同體的外延正在由國家、地區向全人類擴展。生活在地球上的人類乃至所有生物已經形成了一個休戚與共的命運共同體。世界各國所面臨的諸如領土、主權等傳統安全威脅的同時,還增加了環境、資源、網絡、文化等非傳統領域的安全問題。[10]這就需要世界各國轉變片面追求本國利益最大化的外交出發點,從本國與他國實際出發,綜合考慮全球和地區局勢,以合作共贏的和平外交理念來處理對外關系,應對人類共同面對的挑戰,謀求全人類的和平與發展。
但當今世界并不太平,各國各地區之間,存在著相當多的局部矛盾,甚至地區沖突;同時,強權政治和霸權主義依然存在,恐怖主義、極端勢力、民族分裂分子不斷興風作浪。人類依然面臨戰爭的威脅。面對戰爭威脅,各國政府都要承擔維護本國領土完整和主權安全的重任,需要加強國防實力,需要準備戰爭手段。但戰爭不是解決問題的最好方式,也不是最終手段。即使國與國之間發展戰爭或沖突,之后依然要通過談判協商解決問題。因為在全球化趨勢日益加強的當今時代,一個國家不可能通過戰爭手段去消滅另一個國家,必須要直面矛盾,正視現實,在堅持原則的同時,兼顧策略的靈活性,才能從根本上化解矛盾。面對恐怖主義、極端勢力、民族分裂分子的日益猖獗,需要相關國家在不放棄武力打擊的同時,從深層次探討這些安全威脅產生的原因,通過教育民眾認清真相,了解實情,下大氣力解決相關動蕩地區的社會發展問題,才能從根本上消除這些不安定因素。
全球化使得當今世界產生了人類歷史上規模最大的利益共同體,確切地說應該是命運共同體,更需要人類從全球治理的角度來處理國家和地區問題。從西方的地理大發現開始,世界其實已經進入了全球視角的歷史發展階段。只不過,在走向全球的過程中,人類已經飽嘗苦果。從殘暴的殖民掠奪,血腥的奴隸販賣,到大范圍地商品輸出,資本輸出,侵略戰爭,霸權爭奪戰爭,再到以不合理分工為特征的世界經濟舊秩序。人類在創造財富的同時,也在制造災難。災難的根源在于利益片面最大化,零和博弈的全球視角。發達國家把自身的發展建立在其他國家的貧窮落后的基礎之上,并不斷強化這種不合理的全球秩序,以至于形成了一種全世界各國都在尊崇并實行的習慣性的非合作思維。在全球化程度較低的階段,這種非合作思維或許能夠為少數國家帶來利益,但隨著全球化進程的不斷推進,每一個國家,每一個地區的興衰榮辱都彼此影響,這種以斗爭為特點的零和博弈思維日益不合時宜。
反觀中國的文明發展史,和為貴的理念,攻城為下,攻心為上,服人舍地的軍事指導思想比比皆是,這些源于春秋軍禮的思維方式,已經內化為中華民族智慧的自然組成部分。反映在對外政策上,中國政府一直堅持和平共處五項原則,秉承開放、包容、合作、共贏的外交理念,不斷在國際事務中發揮建設性作用。2016年G20杭州峰會,中國政府提出構建創新、活力、聯動、包容的世界經濟治理主張,影響深遠;2017年“一帶一路”高峰論壇的多項成果,更是中國全球治理智慧的成功實踐。這些外交成果,更確切地說是全球化成果,源于中國歷屆領導集體的不斷創新,也源自于中華民族的傳統文化中的“和為貴”的民族基因。春秋軍禮“斗而不破”的戰爭指導原則,作為一個相當獨特的中國智慧,雖有其時代局限性,但它的思路和戰爭實踐,對于指導當今世界各國從大局出發解決矛盾沖突,相互尊重,求同存異,促進世界的可持續發展有著重要的現實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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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周禮譯注[M].呂友仁,譯注.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4:367.
[4]國語·晉語五[M].上海:上海書店,1987:143.
[5]顧馨.春秋谷梁傳[M].徐明,校點.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97:5.
[6]顧炎武.日知錄[M]周蘇平,陳國慶,點注.蘭州:甘肅民族出版社,19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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