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祭文

［東晉］陶淵明

自祭文

［東晉］陶淵明

歲惟丁未，律中無射。天寒夜長，風氣蕭索。鴻雁于征，草木黃落。陶子將辭逆旅之館，永歸于本宅。故人凄其相悲，同祖行于今夕。羞以嘉蔬，薦以清酌。候顏已冥，聆音愈漠。嗚呼哀哉！茫茫大塊，悠悠高旻，是生萬物，余得為人。自余為人，逢運之貧，簞瓢屢罄，绤冬陳。含歡谷汲，行歌負薪，翳翳柴門，事我宵晨。春秋代謝，有務中園，載耘載耔，乃育乃繁。欣以素牘，和以七弦。冬曝其日，夏濯其泉。勤靡余榮，心有常閑。樂天委分，以至百年。惟此百年，夫人愛之。懼彼無成，愒日惜時。存為世珍，沒亦見思；嗟我獨邁，曾是異茲。寵非己榮，涅豈吾緇？捽兀窮廬，酣飲賦詩。識運知命，疇能罔眷？余今斯化，可以無恨。壽涉百齡，身慕肥遁，從老得終，奚所復戀。寒暑逾邁，亡既異存，外姻晨來，良友宵奔，葬之中野，以安其魂。窅窅①我行，蕭蕭墓門，奢恥宋臣，儉笑王孫。廓兮已滅，慨焉已遐，不封不樹，日月遂過。匪貴前譽，孰重后歌，人生實難，死如之何。嗚呼哀哉！

（原文據中華書局1979年版《陶淵明集》）

【注釋】

①窅窅（yǎo）：深遠。

【譯文】

現在是丁卯年九月。天氣寒冷，秋夜漫長，蕭條冷落。大雁南飛，草木枯黃凋零。我將要辭別這暫時寄居的人世，永遠回到自己本來的處所。親友們懷著凄傷悲哀的心情，今晚一道來祭奠我的亡靈。他們為我供上了新鮮的果蔬，斟上了清酒。回想我的容顏，已是模糊不清；想聽我的聲音，更是寂靜無聲。嗚呼哀哉！茫茫大地，悠悠高天，生育萬物，我得降生。降生之后，就遭遇到家境貧困的命運，飯筐水瓢里常常是空無一物，冬天里還穿著夏季的葛布衣服。可我仍懷著歡快的心情去山谷中取水，背著柴火時還邊走邊唱，在昏暗簡陋的茅舍中，一天到晚我忙碌不停。從春到秋，田園中總是有活可干，又是除草又是培土，作物不斷滋生繁衍。捧起書籍，心中欣歡，彈起琴弦，一片和諧。冬天曬曬太陽，夏天沐浴于清泉。辛勤耕作，不遺余力，心中總是悠閑自在。樂從天道的安排，聽任命運的支配，就這樣度過一生。人生一世，人人愛惜。唯恐無成，格外珍惜。生前為世人所尊重，死后被世人所思念；我獨行其是，與眾不同。不以受到寵愛為自己的榮耀，污濁的社會豈能把我染黑？身居陋室，意氣傲然飲酒賦詩。識運知命，所以能無所顧念嗎？今日我這樣死去，可說是沒有遺恨了。我已至老年，仍依戀著退隱的生活，既以年老而得善終，還又有什么值得留戀？歲月流逝，死不同生，親戚們清晨便來吊唁，好友們連夜前來奔喪，將我葬在荒野之中，讓我的靈魂得以安寧。我走向幽冥，蕭蕭的風聲吹拂著墓門，我以宋國桓魋那樣奢侈的墓葬而感到羞恥，以漢代楊王孫那過于簡陋的墓葬而感到可笑。墓地空闊，萬事已滅，可嘆我已遠逝，既不壘高墳，也不在墓邊植樹，時光自會流逝。既不以生前的美譽為貴，誰還會看重那死后的哀榮，人生道路實在艱難，可人死之后又能怎樣。嗚呼哀哉！

【簡析】

在死亡面前，保持一種平靜的心態已屬不易；如果還提筆給自己寫一篇祭文，更是需要極為通達的生死智慧與生命境界才能做到。在中國歷史上，很多人對毀譽、窮達、榮辱都能看透，但在生死問題上能做到“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的，或許只有莊子和陶淵明了。在這篇《自祭文》中，陶淵明對其生活情狀、性格志趣和人生理想做了總結性的描繪。盡管行文時常顯露出蒼涼的氛圍與無奈的心緒，但這種蒼涼與無奈卻又最終被完美轉化成為樂天安命的態度。因為，蒼涼與無奈屬于肉身的維度，心靈與精神則能超絕萬象，“心有常閑”而神游萬仞。在心神的逍遙中，肉身的操勞不再顯得那么沉重而無奈，“載耘載耔”的怡然和“欣以素牘，和以七弦”的自得便是對生命的提升與成全。

總體而言，陶淵明的人生是平淡而自由、自足的。人生在世，不足百年；百年悠悠，轉瞬即逝。如何在易逝的生命中體味真味、探求價值，便成為每個人都會思考并為之焦慮的問題。陶淵明追求獨立、渴慕自由的生命態度，或許是對此問題的一種完美解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