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文濤
西方歷史觀念的未來向度
張文濤
哲學家懷特海曾提出過一個有趣的概念,即觀念的冒險。其包括兩個層面的含義:一是指實踐中引導人們行動的種種觀念,帶有冒險的因素;二是指對于人類冒險歷程所進行的理論提煉和概括,這也是一種觀念的冒險。后者便是歷史學家通常所做的工作。因此,歷史學家的任務,不僅僅在于記錄歷史、追尋歷史真相,更為重要的是從歷史過程中提煉出歷史觀念。
用歷史觀念指引人們未來的行動,是歷史學的古老期待。我國許多偉大的歷史學家對此有著高度清醒的認識。司馬遷所說“述往事,思來者”,表達的正是此意。司馬光所稱“鑒于往事,有資于治道”,從另一個角度表達了同樣的追求。西方歷史學家也不例外。修昔底德說,“如果研究者想得到關于過去的正確認識,借以預知未來,從而認為我的著作是有用的,那么我就心滿意足了。”西塞羅則言,“歷史乃生活之師。”
回顧西方史學的漫長發展歷程,可以看到歷史觀念大體有兩種不同的理論取向:一是傳統的道德化取向,二是近代以來的科學化取向。之所以說“大體”,是因為許多時候無法將二者完全剝離開來。道德化的歷史敘述,不能完全脫離基本的歷史事實。對于歷史事實的忠實,正體現了某種程度的科學性。科學化的歷史敘述,也不能完全脫離道德理想的支撐。離開了道德理想支撐下的選擇,歷史敘述將不堪承受無盡材料的重負。
科學革命以前,歷史觀念的道德化取向是一個普遍存在的現象。如阿庇安那樣從經濟角度解釋歷史的作者,畢竟是少數。對于自然施加于命運的壓力,歷史學家們即使偶有思考,也是支離破碎的,想象多于分析。其原因并不難以理解,不同時期的作家們對于現實世界道德秩序的作用,有著更為深切的感受。在綿延不絕的戰爭中,在倏忽變化的政治局勢中,在遞相更迭的帝國與王朝中,他們看到了民主、英勇與虔誠的力量,也看到了專制、貪婪與放縱的惡果。如奧古斯丁所言,羅馬城的毀滅是在城墻還屹立的時候,而不是遭到洗劫之后。坍塌的不是城墻,而是這座城市的道德品性。他們希望人們珍視這些美德的力量,汲取邪惡的教訓,為建設未來開辟道路。這種道德化的歷史觀,直到近代科學革命后才發生根本性變化。
科學革命逐步將人從自然的物質約束與神的道德約束中解放出來,新的歷史觀隨之登上舞臺。其有兩個突出的方面:一是對普遍規律的追求。歷史哲學之父維柯之《新科學》的雄心,便是要創建一種人類社會的科學,希望在“民族世界”這個主題上,做到伽利略和牛頓等人在“自然世界”所取得的成績。有法國大革命“擎炬人”之稱的孔多塞,在當選法蘭西學院院士的演說中提出,道德科學應當具有同實驗科學一樣的確定性。連康德這樣的哲學巨子,也表達了同樣的信念。二是對普遍價值的追求。正是得益于科學理性觀念的影響,人們對于普遍人性的探索,取得前所未有的成就,由此形成了一套較為系統的新價值觀或者說道德觀。這就是霍布斯、洛克、盧梭、伏爾泰、孟德斯鳩等啟蒙哲人們所倡導的自由、民主、平等、法治等觀念。歷史規律信念、新道德觀念與科技進步的日新月異、物質財富的增長一道,孕育出影響深遠的歷史進步觀。當其以一種更為系統的方式加以表達時,便形成了18至19世紀盛行的歷史哲學。在黑格爾那里,歷史是人類精神自由的展開,分為主觀精神、客觀精神與絕對精神三個階段,國家是絕對精神的外在體現。在馬克思那里,歷史是人類在現實世界中不斷擺脫奴役,逐步走向解放的過程。黑格爾強化了國家主義意識,馬克思推動了世界主義理想。無論是流亡途中,還是在大學講壇上,這些觀念激勵著人們為理想而奮斗,轉化成改變世界歷史進程的強大精神力量。
從歷史中思考未來,這正是2014年英美歷史學者喬·古爾迪與大衛·阿米蒂奇在《歷史學宣言》一書中所強烈表達的主張。作者認為,由于過分專業化的分工與短期主義視野,歷史學家放棄了悠久傳統中的未來向度,將整合歷史知識的重任拱手讓給了不具備資歷的作者,特別是經濟學家,因而失去了對于未來的影響力。作者倡導通過長時段、跨學科的方法,增進對于歷史的深入理解,“為人類開啟更加寬廣的未來,為現代文明尋到歸宿”。可以說,這是對建立新歷史觀的迫切呼吁。
是否可能如《歷史學宣言》中所期待的那樣,形成一種可與傳統道德化史觀、近代科學化史觀相媲美的,并能引導人們前行的西方新歷史觀?確切地說,存在這種可能性。科技已經提供了新的線索。計算機科學與基因科學,使得“機器的人化”與“人的機器化”進程正在大踏步加速。美國物理學家弗里曼·戴森在《宇宙波瀾》中斷言,不論是否有意,科技將摧毀人類與非人類之間難以逾越的藩籬。可以說,人類演化的一個全新時代正在來臨。在法國古生物學家德日進那里,其被稱為“超生命”時代;在英國哲學家尼克·博斯特洛姆那里,其被稱為“超人類”時代;在美國政治學家弗朗西斯·福山那里,其被稱為“后人類”時代;在以色列歷史學家尤瓦爾·赫拉利那里,其被稱為“神人”時代。其利弊得失,一時還難以判定。一方面,無論是機器的人化,還是人的機器化,帶來的似乎更多是福祉與希望,使人們能逐步擺脫勞作、疾病等問題的困擾。但另一方面,它們改變了人們對于生命與人性的基本理解,使得長久以來立足于普遍人性基礎之上的種種價值觀念受到巨大沖擊和挑戰。未來會如阿道斯·赫胥黎的《美麗新世界》與庫布里克的電影《2001:太空漫游》中所描述的那樣嗎?不得而知。但當下的我們絕不是未來的袖手旁觀者,而是要用意義與希望參與建設。對此,一些西方學者已經有了諸多思考,相關著述的出版與世界超人類協會(WTA)、牛津大學未來研究所等組織機構的建立,引起了人們的關注。能夠熔科技發展與道德追求于一爐的西方新歷史觀尚未出現,這是擺在今天西方歷史學家面前的時代課題。
(摘自2017年8月28日《光明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