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鵬 飛
(陜西師范大學 西北歷史環境與經濟社會發展研究院,西安 710119)
歷代涇河水利工程頗受歷史學者關注,引涇灌溉不僅使關中成為沃野,而且渠道變遷的歷史堪為中國水利史的縮影。秦之鄭國渠“溉澤鹵之地四萬余頃”,而清之龍洞渠灌溉面積卻不及三萬畝。涇渠工程屢興屢廢,引涇灌溉效益亦不是一成不變,這背后離不開當地自然環境的變遷。鄭國渠等明清之前的灌溉工程學界已有很多研究,但是對明清尤其是滿清一代,引涇灌溉變為拒涇引泉之事大多一筆帶過,未有深入探討。
討論明清涇河水利工程的變化不但可以彌補學術界于此研究的空白,而且對歷代涇河水利工程的脈絡完整性也具有重要意義。關于歷代引涇灌溉的研究狀況,以葉遇春的研究最為突出,《從鄭國渠到涇惠渠》一文對歷代引涇灌溉工程進行了詳細的調查和研究,而且將調查研究分析的成果陳述于后,是了解整個歷史時期涇河水利工程狀況的經典論述,但在論及明清引涇灌溉的變化時只做粗略陳述,未做專題研究。[1]55—61《古引涇渠口位置辨析》一文依據有關歷史文獻資料并結合實地勘察調研,對漢白公渠、宋白渠別口和豐利渠、元王御史渠等目前學術界爭議較大的諸引涇渠道的渠口位置做了系統的研究,文中對元末天元渠、清袁保恒新渠的新見涉及本文探討的內容;[2]99—109《古代引涇灌溉管理史探》著重探討了歷代引涇灌溉區內施行的管理制度,其中又包括管理組織、用水制度、工程管理等內容,此文肯定了嚴格的管理制度對灌溉工程存續時間及使用效率的作用。[3]44—47李令福的《關中水利開發與環境》第六章重點討論了清代關中水利的情況,并且從歷史地理學的角度分析了清代關中水利開發的時空特征及其形成原因,其中對龍洞渠修治的前后狀況進行了細微的研究,但是對其背后的環境影響因素未作詳細解釋。[4]305—316此外康欣平《從“引涇”到“斷涇疏泉”——明清陜西渭北水利中的引水爭議及裁定》一文從明清 “引涇”還是“引泉”的爭議中探討了地方利益對渭北水利修治的重要影響。[5]90—97本文旨在通過扒梳文獻資料,實地考察明清引涇渠口的現狀,探析明清對于涇河水利工程的興修歷史,研究當地自然環境狀況如何影響人類行為選擇,并對這些環境驅動因子進行深入分析。
明清之際,引涇河水灌溉農田,一直受到朝廷和地方官的格外重視。有明一代,關于涇河水利灌溉工程修筑的記載至少有六次,農民出身的明太祖朱元璋非常重視農田水利建設,建國之初就下達圣旨,“乃分遣國子生及人材,遍詣天下,督修水利”[6]952。據《明史5河渠志》記載:“(洪武八年)命耿炳文浚涇陽洪渠堰,溉涇陽、三原、醴泉、高陵、臨潼田二百馀里。”此次動工只是對涇河原渠的一次局部修繕,以溉沿岸的土地,這次修筑取得了明顯的效果,但是洪武三十一年(公元1398年)又“復命耿炳文修治之。且浚渠十萬三千馀丈”[6]953。這次先恢復了已經毀壞的洪渠堰,繼而疏通了日漸淤積的渠道。由此可推測耿炳文在洪武八年修浚洪渠堰時原渠尚好,可以維持正常的水利灌溉。該修浚之后渠道又維持了二十年的正常灌溉水平。但是成祖、宣宗在位時繼續改善涇河水利狀況。《明會要》記:“永樂間,老人徐齡言於朝,遣官修筑,會營造不果?!盵7]499雖然朱棣時治渠不見于直接記載,但通過這則史料我們可以推知徐嶺派遣官吏修筑渠道并沒有取得實際效果,因為僅僅過了十余年,宣德皇帝不得不同意再次修渠的提議;此外天順五年(公元1461年)陜西僉事李觀又進諫修浚,朝廷也答應了他的請求。由于渠道用久淤廢的問題一直沒有得到根本改善,只對原渠的小規模動工已無濟于事。以致到了天順八年(公元1464年)都御史項忠進言在元王御史渠上重開新渠,“請自舊渠上并石山開鑿一里余,就谷口上流引入渠?!盵8]1209如果說前幾次修渠只是對前朝工程的局部修整,那么成化年間所修筑的廣惠渠則是涇河工程史上的一次重大變革。
廣惠渠對于涇河水利工程是具有標志性意義的,為鄭國渠的第五代水利工程。[9]65其重要意義基于以下兩點:第一,廣惠渠摒棄了以往引洪水灌溉的方式,全部使用常水灌溉,為了保護渠道,沿途設有閘槽,擁有嚴格的用水管理制度,渠道分為官渠、民渠,各管一方,并且設有賞罰制度[3]44—47,這有利于延長渠道的使用年限。第二,明之廣惠渠已經開始合鑿山所得的泉水一并入渠,以增加水量,保證灌溉。據《涇陽縣志》記載:“明年正月復作,始決去淤塞。引涇水入渠,合渠中泉水,深八尺余,下流入土渠,汪洋如河?!盵10]761引涇灌溉從此進入涇水和泉水共引階段。廣惠渠的修建先后經項忠、余子俊、阮籍三人領修,歷經十七年而成,正如縣志所言:“渠成而官民之力竭矣”。渠道修筑的出發點是使沿渠各縣受利。但事不如愿,其渠卻并未達到項忠“今宜畢其役”的效果,不久則廢。在三十余年后,即武宗正德間(1516年),“蕭公種巡撫茲土,乃議鑿石為直渠,上接新渠(即天元渠),直沂(逆流而上)廣惠,下入豐利為渠,裹四十二丈,……厥名通濟”。*據胡元煐的《(道光)重修涇陽縣志》記載,通濟渠起自元王御史渠之下,在宋豐利渠之上,屬于涇河水利的局部修筑工程。上述所說的“鑿石為直渠”實際上是通濟渠裁彎取直從而減輕河水對堤岸的侵蝕和堆積,保證渠道暢通的舉措。
雖然明朝多次對渠道進行修筑,但是始終沒有恢復鄭白渠灌溉的輝煌,與宋豐利渠也不可同日而語,《(光緒)高陵縣續志》載:“雖有修浚,而嘉靖時縣東南北民久不得用水,將夫役告消矣,是縣之水利有明一代僅存虛名”。[11]76這一方面是因為引常水灌溉無法獲取足夠的水量來支撐涇河下游沿線的水利需求,另一方面則是因為嚴格的用水限制。筆者在實地考察期間,有幸看到廣惠渠遺跡。在怪石林立,山地崎嶇而又沒有現代科技指導的條件下,我國古代勞動人民修渠的艱難,可想而知。在張家山附近,至今仍有一個叫石匠墳的地方,古代修渠征發各縣勞役,石匠鑿一筐石,官府便給一筐銅錢,但中途不能回家,意外死亡也只能就地掩埋,久之就形成石匠墳。
清朝對渠道的修繕亦是如火如荼,在龍洞渠修筑之前,對廣惠渠已進行了四次局部修整。在乾隆年間,龍洞渠修成之后,對渠道的修筑也沒有終止,有記載的總共達到14次,為歷代引涇工程興工之最?,F將清時各次修繕列成表格,以供參考(見表1)。
列表可知,清代對涇渠的修治為數眾多,而修渠的原因大致以下二種,一則涇漲沖堤,二則渠道淤積。其中光緒年間的修渠次數最多,這從側面反映了此時龍洞渠的灌溉效率逐漸減弱。雖然有清一代對涇渠的修繕大多為局部工程,但是次數之多引人注目。清朝對涇河水利最大的變革就是拒涇河水不引,而專收沿渠各處泉水。在乾隆二年修成龍洞渠之后,由于泉水水量不及涇河水量龐大,龍洞渠灌溉面積大為縮小,最多亦不過三萬余畝,與鄭白二渠相差甚大。這也是歷來研究者不重視清之龍洞渠的主要原因。
清朝歷次動工,有幾次須格外關注:“乾隆二年增修龍洞渠堤,始斷涇水疏泉溉田?!盵12]241乾隆年間龍洞渠修成之后,才開始專用泉水灌溉,乾隆之前是涇水和泉水共引的。并非像(宣統)《涇陽縣志》*參見(清)周斯億:《(宣統)涇陽縣志》重修涇陽縣志卷四,清宣統三年鉛印本。所述,有清一代都是只引泉水灌溉的?!暗拦庠辏矒嶂靹滓陨夏晗拈g,涇水暴漲,沖塌石堤十六段共長七十五丈四尺,渠身淤淀二千二百七十余丈,委鄜州知州鄂山,洛川縣知縣田鈞修浚之,于王御史渠下另鑿石渠,人呼鄂公新渠。”[10]352這就是葉遇春提到的鄂公新渠,位置在豐利渠口下百余米,由于石渠塌陷,至今原渠道已廢[9]66。新渠原臨涇河一側石砌渠堤被涇水沖決,鄂山開山洞與上下渠道接通,如今是涇惠渠的三號洞,沿著涇惠渠向下,在宋豐利渠口下百余米仍然可依稀看見其渠名和“決渠為雨”的字樣。

表1 清朝修治涇渠統計表
資料來源:(清)周斯億:《(宣統)涇陽縣志》重修涇陽縣志卷四,清宣統三年鉛印本。
清之修渠比較重要的一次還有 “(同治)八年,內閣學士袁保恒,擬復廣惠故渠,栽樁灌鐵,砌石筑壩,捍涇入渠,經營逾年,迄無成效”[12]243。同治時尚有內閣大學士為恢復廣惠渠而努力,但是鳩工庀材之后,卻沒有達到預期的效果,龍洞能灌及之處實在有限,所以龍洞渠修成之后多有提出再開吊兒嘴者,可見袁保恒這次努力沒有成效。今在鄭國渠渠道遺址不遠處仍能看到袁寶恒所開渠的痕跡,當地只留有幾處土洞,已被農田掩埋,但是仍有碑刻立于雜草之中。
明清涇河水利工程的最大特點就是拒涇引泉,前文已提到專引泉水是從乾隆二年(1737年)開始的,但是最早引泉灌溉可以追溯到明朝廣惠渠的修建。從明到清,涇河水利一共經歷了專引涇水灌溉,涇水泉水共輔灌溉,專引泉水灌溉三個階段。
人類改造自然的活動必然會引起地理環境的變化,引涇灌溉工程亦是如此。反之,涇渠水利工程的變遷也離不開當地獨特的地理環境,其背后顯著的環境影響因子大體有三:
第一, 涇渠水利工程背后的地貌環境變遷。幾千年來涇河的不斷下切改變著流域內的地貌。鄭國渠距今2200余年,假設當時河床與鄭國渠渠底高程一致,根據現在遺跡以及計算可得,河床平均每年下降0.63厘米。[4]305—316涇河從上游流入關中平原以后,干流及其支流的河底是卵石和泥沙[13]189,河流的不斷下切較大地改變了涇河流域的地貌。如今涇河兩岸形成了很深的河槽,河底的鵝卵石皆嵌于河槽的泥沙之中,大小不一,頗為壯觀。河流的下切把涇河水置于一個越來越低的河床上,涇河修渠的渠口被迫不斷向上游移動。歷代修渠工程正面臨著河床變低所帶來的新困難。例如,渠口的不斷上移致使廣惠渠后已經沒有地方再開展施工。正如史載:“廣惠又于王御史口北鑿石洞一里三分有余,計自鄭渠層累而上,其高不啻數里,元宋秉亮所云,石渠已至仲山石腳,更無開展去處是也。”[14]179隨著地形的變化,涇河越往上游,河床越窄,集水面積也隨之減小。集水面積的減小又帶來流量的減少。而涇渠水利隨著水量的減少,灌溉面積也大受影響。鄭白二渠在河床較高的時期修成,并且尚未開始鑿山,屬于土渠,渠口與后代各渠的渠口相比,位于相對下游的位置[15]35。相對下游位置沒有兩岸青山的夾阻,河床寬闊,涇水流量還是相當大的,鄭白渠灌溉面積遠超后來各渠也有這部分原因。
涇渠在明清時期面臨山高石堅的地理環境,不利于引涇灌溉和工程修筑,一來越往上游,渠身不得已越來越狹窄,且到達灌溉地點的路程會越來越長,本身加大了工程量;二來在不斷鑿山開渠的過程中,涇河水量銳減,伴之而行的石礫越來越多,對水質又有很大的影響。引涇灌溉何時開始鑿山已不能有確切的時間,但是筆者看到最早關于鑿山的記載來自《晉書》,其言“苻堅依鄭白故事,發其王侯以下,豪望富室僮隸三萬人,開涇水上源,鑿山起堤,通渠引瀆”。*此處參考(唐)房玄齡:《晉書5苻堅載記》,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早在東晉十六國時期已經開始鑿山筑渠,此后一直延續到了明清。明修廣惠渠時,鑿石十分艱難,工程進展很慢,并采用“炭炙水淬”或者“炭炙醋淬”的方法來使頑石破裂。在元代就有陜西行臺御史王承德“乞展修洪口石渠,為萬世利,凡……丁夫三百金,火匠二,火焚水淬,七內切寒也”[16]47的記載,元代鑿山已經相當艱難了,明清欲開吊兒嘴,石質更加堅硬,施工更加困難。
河流的下切作用導致涇河河床的改變,以及隨之一系列的地貌變遷,致使明清涇河水利已與過去所面臨的修筑環境大有不同,這無疑是明清涇河水利一個具大的環境變化。而為了滿足農業灌溉的要求,人們不得不在更加艱苦的環境中改造自然。由于當時客觀環境的艱難和技術手段的薄弱,涇渠的灌溉面積大大減小,這一時期的涇河水利在和自然環境的宣戰中基本宣告失敗。
第二,涇渠水利工程背后的水文環境變遷。引涇工程除了面臨的地貌環境有所改變外,涇河的水質水量也受到了巨大的考驗。據班固《漢書》記載:“涇水一石,其泥數斗,且溉且糞,長我禾黍。衣食京師,億萬之口”*(東漢)班固:《漢書5溝洫志》,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雖然秦漢之際涇水渾濁,可涇水中的泥沙在灌溉中起到了化肥的作用。明清時期由于渠口的不斷上移,涇水中的石礫也不斷增多,卵石增多一方面加速了渠口的堆積和淤塞,廣惠渠歷經十七年而成,卻使用不久則廢就是因此。另一方面,砂石增多不能達到“且溉且糞”的作用,所以明清一些人倡導專引泉水,泉水清澈甘冽,相對于涇河河水來說,水質良好,其灌溉成效也較為明顯。正如《重修涇陽縣志》所言:“引涇而泉性溫,冬不皸手,甘澄宜稼,歲又無耗竭,泉出中山之腹,懸流入渠,行鐵洞中,有閘以時啟閉,閘上為退水槽?!盵10]715
明清之涇水水質較于秦漢已大為下降。乾隆時涇陽知縣唐秉剛曾進山走訪,他從山間老農那里得到的答案是“凡遇涇水所過,禾苗壓倒,凝結痞塊,日曬焦裂,立見枯萎,何昔之涇可以糞?”[14]184唐知縣還親自驗證了涇水對于灌溉的不良后果。在廣惠渠鑿山修筑之后,渠口遷徙到大山深處,涇水流過攜帶礫石且水性苦寒,雖然汪洋龐沛卻不利于灌溉莊稼。況涇河上下落差大,流水的堆積作用甚微,不能在到達灌溉地點之前達到自我凈化。到了農田之中,石礫眾多,壓到禾苗。由于廣惠渠渠道是鑿山而成,渠身比較狹窄。平時尚好,若上游一遇洪水,很有可能決堤而殃及池魚。這對于明清涇河水利的選擇來說也是巨大的挑戰,明清之際涇河的水文環境較前代有了很大的改變。
第三,引水方式爭論背后的環境驅動力。雖然明清涇河水利分三個階段,但各個時期卻不乏爭議。其中在廣惠渠、通濟渠口淤塞之后就是否打開“吊兒嘴”,重新開山引涇的問題上是頗有爭議的。最早提出開“吊兒嘴”的人是明朝人馬理,“龍山之北有名銚兒嘴者,可以鑿而渠,以下達廣惠,不然恐前功終隳”。馬理是明嘉靖年間著名的理學家,但是他并沒有意識到鑿渠的不易。在萬歷年間,“三原人王思印,走京師上書請開吊兒嘴引涇,水工部持其議,久不決”[10]347。萬歷朝廷之中已經對開吊的建議存在爭執,崇禎時期三原知縣張晉彥也提倡“若掘渠去窒水入渠者,可三四分從此遡流而上,得尺則尺,得寸則寸,河身漸髙,受水漸多,直至吊兒嘴無難矣!”[17]7855但是沒等政策落實,明朝就滅亡了。
清乾隆二年(1737年),龍洞渠建成雖然客觀上已經拒絕“開吊”,但后來想要重開吊兒嘴的官員不絕如縷。據《高陵縣續志》記載:“高陵知縣熊士伯涇水議:夫土渠積土如山,石渠炭炙醋淬,不減琢鐵,加以筑堰,動費千金,昔人之難若何,而惜此乎!謂涇水滾滾而來,沙石并沈,廣惠中滿難通,譬人嗝咽之患似也,然世有因咽廢食者乎?”[11]72熊士伯認為王思印等人上書是義舉,還親自帶人在清龍洞渠上挖了一段來做試驗,結果是“四月十七日捐募石工……閏六月初二南北已通,上開小渠一道引山水,入河約費百余金,謂石堅難鑿虛縻脂膏者,謬也!”[11]74他堅定地認為打開吊兒嘴利及三原、高陵、醴泉,而且工程量沒有“引泉”派說的遙不可攀。但是倡導“引泉” 的人卻不這么認為,明萬歷時涇陽知縣袁化中認為,現今面臨的困難非水源不足,而是沒有合理利用沿線的大小泉流。若開“吊兒嘴”,不久又會重蹈廣惠渠泥沙淤積的覆轍,他說:“倘以吊兒嘴之物力,省十之一,盡修諸岸以收北山之水,則水本不小,而四縣之利不亦溥乎?”[17]7850袁化中的利民思想與儒家的仁政相契合。所以他的建議在社會上很有影響力。隨之倡導“引泉”之人增多,乾隆時達到頂峰。涇陽知縣唐秉剛在《龍洞渠水利議》中從七個方面陳述引涇水與引泉水的利弊,可以視為引泉者的系統思想。 此后雖然仍有想開吊兒嘴者,但是已不被廣泛接受,如袁寶恒 “擬復廣惠”之舉。乾隆二年(1737年)龍洞渠的建成標志著引泉得到了具體實踐。
無論“引涇”還是“引泉”,其倡導者本身所面臨的地理背景是不同的。馬理、王思印、張晉彥、熊士伯等提倡“引涇”者,是位于涇河水利下游三原縣、高陵縣的代表,三原縣、高陵縣位于涇河水利設施的下游部分,涇渠工程上游各縣如若掌控有限的出水量,那么位于水利下游的他們就不能享受到涇渠的灌溉之利。這一情況對于三原縣、高陵縣的農田灌溉來說是滅頂之災。因為無論是官府還是農民,都不希望這種情況發生。由于關中地區特殊的水文環境,水權一直以來都被官民視為是與地權同等重要的權利。但是清中期關中地區水權與地權發生分離,水權買賣現象在關中地區成為常態。[18]48—64“引泉”帶來的連帶效應是官府不能獲得農民用水所繳納的“水糧”,農民也喪失了用水的權利和私自買賣水權所帶來的利益。袁化中、唐秉剛等倡導“引泉”之眾卻不存在這個問題。他們是涇河水利工程上游的獲利者涇陽縣的代表,“引泉”本身對于涇陽縣來說沒有什么損失,反而少了耗費民力之舉。雖然他們都是為維護其代表的地方利益做出的選擇[5]95,但是這樣的選擇基于兩地不同的地理區位和環境基礎。水利設施的主要作用就是用于反哺農業,在水利工程無法保證各段供水量相當的情況下,河流的上下游位置對于灌溉來說有特殊的地理意義,位于上游則地理位置優越,方便灌溉,隨之帶來的農業經濟效益較為可觀。位于下游則相反。
結合當地的環境狀況,不難理解“拒涇引泉”為何成為朝野共識,其背后也是人與環境博弈的最終結果。涇河水利自戰國始,屢興屢廢,而越往后期成效越低,但是歷朝投入的工程量卻越來越大。農業文明時期生產力低下,人類面對灌溉環境的不斷惡化,只能被迫投入更多的精力,但在強大的自然面前,人類的改造活動終究是受其限制的。雖然明修廣惠渠最終成功,但是之后即使是調控能力特別強大的政府也很難再次組織巨大的修渠工程。而另一促成“引泉”的因素是明修渠時發現多處泉水,泉水起碼有三點好處:第一較涇水清澈,第二利稼利禾,第三方便取水?!熬軟苁枞敝饾u成為正議也不足為怪,這也是當時人們根據水利環境的轉變,繼而轉變自己生存方式的舉措。
從鄭白到龍洞,涇河水利在每個時期面臨的自然環境是大不相同的,正如涇陽縣志所言:“按涇渠者,本引涇水為渠也,自宋鑿石渠而制一變,明以涇水、泉水并用而制再變,至國朝用泉水不用涇而制又變,蓋昔引涇以為利,今則拒涇使不為害也,昔用涇水以輔泉,今則防泉使不入涇,時異世遷,今古易轍,有如是也!”[12]244人類改造自然的活動隨著其所面臨的時空背景的變化不斷變化,如果不了解當時當地面臨的環境變革,就很難理解當時人們的選擇。近代以來,涇惠渠的修建使引涇灌溉得到了質的提高,實現了清朝治渠者打開吊兒嘴的宏愿,是涇河水利工程新的輝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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