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馮世英
年輕的時候
文|馮世英
“你說,女人什么時候會變老?”在一陣靜默中,她突然抬頭笑著問我。我把目光投向窗外,搖了搖頭。她的笑越發明顯了,說:“是它想要變老的時候。”“它?”我有些疑惑。她這回沒有笑,“是心啊!”她說,語氣幽幽的。我知道,她一定是要開始講一個傳奇了。
她叫白茶,住我對門,比我大幾歲,正在一家還算知名的報社實習。畢業兩三年了還在實習期,工作辛苦卻看不見希望。她養了一只狗,有事的時候便托我照看,就這樣漸漸熟悉。
她的人和她的名字一樣,乍看十分普通,相處之后,方能品出些韻味。
白茶和子明小學就認識了,算得上青梅竹馬。兩人是同桌,坐在教室的倒數幾排。相貌平平、成績平平的兩個人,沒有人會過多注意。他沉浸在自己的玻璃彈珠和“九陽神功”的世界里,她沉浸在自己跳皮筋和丟沙包的世界里,也都沒有注意到對方。初中,兩人同校不同班,見了面不過淡淡地打個招呼,笑一笑。到了高中,兩人又成了同學,因為家住得近,兩人便一起上學放學,漸漸地,他們成了彼此的唯一。

“你知道子明說他什么時候開始喜歡我的嗎?”她笑著說,“子明說:‘那天學校辦元旦晚會,你伴舞,穿了簇新的藍底白花的裙子,末了散場后,你一個人在角落里照鏡子,有淡淡的驚喜和慌張。裙子極不合身。’”他說,那一刻他很想保護她。白茶說到這里抬起頭來,依然笑著,眼里卻有了淚花。
“那你呢,什么時候開始喜歡他的?”我問她。白茶說,那時她家附近新開了一家書店,她找到了一本自己很喜歡的書,每到星期天就會去讀。有一天下午他突然來了,她用余光看到他在書架間徘徊了一會兒,又把目光轉向正在坐著讀書的人,突然向她走來。“原來在你這兒。”他笑著說。她忙抬頭:“你在找這本書?”他笑著點頭。她莞爾:“你也喜歡這本書?”他便又點頭。遲疑了一會兒,他在她身邊坐了下來,低頭去看她看到了什么地方,她便看到了他濃密的睫毛。他突然抬起頭來,笑著問她:“我剛好也差不多看到這個地方,一起看好不好?”他的口氣像個小孩,讓她無法拒絕。她點頭,覺得耳根很燙。“那天陽光很好,”白茶說,“不是像今天這樣熱辣直白的陽光,那天的陽光濃得像一杯化開的蜂蜜水,潑得滿屋都是。”她就是從那時候開始喜歡他的。
后來,兩人考上了不同的大學,她學文,他學理,都有自己的抱負和追求,覺得距離也許是保鮮劑。他們隔了大半個中國,坐火車要幾天幾夜才能相見,便只好煲電話粥。電話里她總是傾訴,他在那頭不時安慰她幾句。初時她沒有覺得什么,但漸漸地她開始厭煩。感冒了,“多喝水”;累了,“注意休息”。永遠是這樣。她好想聽到他說“我在你樓下”“我陪你逛街”,哪怕是逗她開心也好。有一天,她和室友吵架了,看著街上的男孩子抱著女朋友,女孩子將臉貼在男朋友的胸前,她打電話給他,說:“你抱我一下。”他說:“我現在很忙,論文明天就要交了,沒事我先掛電話了,拜拜啊。”那邊掛了電話,她一下子哭出聲來。后來他在聊天軟件上發了一個“抱抱”的表情過來。
異地戀就是要不斷忍受不痛不癢的感覺和行為,并逐漸成為習慣,像溫吞水,像雞肋。她賭氣不理他,整整一個月不接他的電話。后來他坐火車過來,一見面就給了她一個大大的擁抱,她沉迷在那個擁抱里。他走了,她悵然若失。無論如何,她原諒了他。
這樣的爭吵后來又發生了幾次,子明不再每次都來哄她,兩人常常一晾就是幾個月,但末了終究還是放不下。他還來過她的城市幾次,她也去過他的城市。
她慢慢地習慣了她難受時子明總不在身邊。她也痛苦地發現,她和他的見面越來越沒有驚喜,她覺得子明也是如此。畢竟每次需要對方安慰時,對方都不在身邊。再見面時的安慰,多少有點兒像過了保質期的食品,不是滋味。有一次,子明在電話里向她抱怨自己過得如何辛苦,她安慰他,他的聲音突然低了下去,說某某的女朋友對某某有多好,熬粥做飯照顧他。她笑著說:“那你也去找一個這樣的女朋友啊。”電話那頭突然陷入長久的沉默。她疑心他掛了電話,然而并沒有,她便也沉默了,終于說了一句“再見”,掛了電話。她知道,故事要結束了。
她和他又見了一次,是畢業以后的事了。看到他神色平靜的樣子,白茶就知道,有什么要斷了。那條系在兩人之間的帶子,正被秋風吹得搖搖擺擺,扯得人心疼。兩人都覺得該忙事業了,都在忙著找工作,感情的事似乎可以以后再說。于是兩人議定和平分手。
分手時正是秋高氣爽的季節,子明突然驚奇地說:“白茶,你看,天怎么那么高,那么藍!”他沒有叫她“茶”,帶子終于斷了。她便也抬頭看天,天多么高,多么藍,他們卻無話可說了。屬于他們的傳奇落幕了。
白茶說她也不知道這段感情敗給了什么,時間、距離,還是被時間和距離放大的瑣碎小事。他們從來都不是眾人眼中的焦點,他們是從石頭底下長出來的兩朵野花,在漫長的歲月里活成了彼此的風景。在見到了更大的世界后,兩人給彼此的溫暖就不知該如何放置。
白茶笑著說:“所以你看,每次戀愛后心就會老,‘漸漸不相信童話’,是這樣說的嗎?”她笑得有些愴然,“心不愿意老,然而為了保護自己,為了讓傷口好起來,所以才想要變老,變厚,變得不再像年輕時那樣易感。”我們都沉默了。
屋里有些悶熱,我們起身站在陽臺上。不遠處的中學放學了,一個男生和一個女生騎著單車呼嘯而過,都穿著藍色的校服。白茶感慨:“多年輕啊!”我抬起頭,陽光熾烈,白楊樹的葉子隨風呼啦啦地拍打著,塵世的喧囂一時間撲面而來。“是啊。”我說。
那時候,我們多年輕。